一周了。
距离那场失控的冒犯,已经过去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我们两人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空气好像被冻住了,温屿沉默得像座真正的雪山,拒绝和我的任何沟通和交流,用紧闭的书房门来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指尖冰凉。
深秋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落在柚木桌面上,澄澈明亮,却丝毫驱散不了我心里的阴霾,面前的拿铁拉花早已塌陷成混沌的一团,这家藏在小径深处的咖啡馆是我挑了很久的,装修是简约北欧风,用的是原木桌椅,人还不多,背景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
是我为这场几乎注定徒劳的破冰打造的舒缓氛围。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轻柔的音乐里清晰起来。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抬起头。
果然是温屿来了。
米白色羊绒衫衬得她愈发清冷,浅驼色的羊绒大衣随意披着,应该是我送给她的那件,我有印象。
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唯有唇间一点自然的润泽,整个人像覆着薄雪的松枝,美丽却偏偏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气,我看见她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店内,几乎没有在我身上停顿,便径直走了过来。
“温屿,这边。”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自然些,“谢谢你,能抽时间出来。”笑容牵强地挂在脸上。
温屿落座,将小巧的手包放在身侧。
“嗯。”
一声平淡至极的回应。
她抬头看向吧台:“一杯热的焦糖卡布奇诺,谢谢。”
她的声音礼貌而疏离,精准地传给走近的服务员,视线随即回到桌面干净的木纹上。
我立刻接道:“我要一杯热拿铁,谢谢!”
等服务员走开,我才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我之前请客来过这里几次,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温屿的目光依旧落在桌面,指尖划过一道无形的痕迹。
“嗯。”她应道,声音毫无波澜,“听说过。”
再无下文,只是陈述事实,不评价好坏。
沉默再次蔓延。
背景的萨克斯风吹着一段忧郁的旋律,阳光的金线固执地停留在桌角,却照不进两人之间无形的冰墙,我默默看着温屿完美的侧脸,那平静无波的神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神经,我吸了口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必须说出来。
“温屿……”我开口,声音干涩,“我约你出来,是为了前几天事,郑重地道歉。”
我紧张地咽了下唾沫,鼓起勇气直视温屿的眼睛。
温屿的眸光依旧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是我的错。”我的语速有点快,因为实在是急于表达那份沉重的愧疚,“我不该没经过你同意,就翻看你桌上的东西,更不该翻看里面的照片。”
我艰难地说出“照片”两个字,脸瞬间烧了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难堪:“我当时看到书角露出来一点,就没忍住好奇,想看看你平时都在看什么。”
她想起那张照片里年轻肆意地笑着的温屿,那份巨大的反差带来的震撼,以及随后温屿惊怒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完全没意识到那是你的**,是我太没分寸了,真的对不起。”
事已至此,我干脆一口气说出埋在心底多日的懊悔,声音因为激动和羞耻而微微发颤,看着温屿,渴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情绪的裂痕,哪怕是怒火也好。
但温屿始终安静地听着。
服务员送来咖啡,她微微点头示意。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拿起银匙,轻轻搅动面前那杯焦糖卡布奇诺,浓郁的焦糖酱在洁白的奶泡表面慢慢旋转,最终将纯净的白色染成浑浊的褐色,她的动作极慢,极优雅,像个与世隔绝的艺术家在进行某种仪式。仿佛我刚才的那番带着恳求意味的剖白,根本没有在她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她根本就不在意我。
直到我的话音落尽,空气中只剩下音乐和她自己不稳的呼吸,温屿才停下动作,银匙靠在杯碟边沿,发出极轻微的脆响,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落在我涨红而紧张的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得可怕,像是在看一个犯了错但是又无足轻重的孩子。
“嫂子……”
我又忍不住开口,这是我第一次以这个称呼喊她。
她终于开口了。
清冷的嗓音不高,却无比清晰地穿破音乐。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不必再提。”她的语气平缓,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日常,“而且只是看见夹在书里的旧照片而已。”
她甚至微微偏了下头,那神态像是在问我。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值得如此郑重道歉的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终,温屿下了定论。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句话像冰水浇在我心头。
那张照片背后蕴含的是我仅窥见冰山一角便感到十分震惊的过往,那些被温屿如此严苛地保护起来的故事和情感在她本人嘴里,就只是“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
至少对温屿来说绝对不是!
我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瞬,随即又强压下去,那份急切和委屈却有些压不住了:“温屿,我看到你当时的反应了,我看得出来,那对你很重要!是我冒犯了你。”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当面跟你说。”
温屿端起杯子,白瓷杯壁触碰到她淡色的唇。
她饮了一口,浓郁的香甜气息似乎也无法中和那份清冷。
“控制不住的好奇心,往往伤人伤己。”她的视线并未聚焦在我身上,仿佛在对着空气阐述某个道理,“秋白,你还年轻,”
她将“年轻”两个字咬得清晰而独特,带着种年长者特有的审视和淡淡的耐心,“总要学会界限感。”
平静地给这件事盖棺定论。
她的目光放空,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遥远的东西,又像是单纯的疲惫。
“看见了就看见了,东西又没坏,事情过去了。”她将杯子放下,“我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语气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这彻底的淡然,这轻飘飘的“过去了”,比怒火更让我窒息和难受。
我的道歉,我的懊悔,在她看来似乎全是幼稚的情绪表演?
甚至连愤怒都不值得?
“可是。”我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和卑微的求证,“温屿,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也不生我的气吗?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讨厌我?”
温屿微微靠向椅背,整个人似乎更放松了些。
她指尖抚过微凉的杯壁,看向窗外梧桐树斑驳的光影。
阳光给她完美的侧影镀上了朦胧的金边。
“在乎?”她似乎低不可闻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唇边掠过一丝稍纵即逝,仿佛错觉般的弧度,却是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是嘲讽?
是疲惫?
还是彻底的漠然。
“生气?”她的视线依旧看着窗外,声音轻飘飘地传来,“谈不上。”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空气中无声的变化,长睫在眼下投下深深的扇形阴影。
“但是,累,秋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如同秋日凋零的落叶,“我真的,很累。”
我的心脏像是被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她顺着温屿的视线望去,窗外一阵风吹过,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旋转着飘零下来,打着转儿,最终悄然落在了湿润冰冷的地面上。
“……累?”我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却蕴含着无法掩饰的关切和无力,“是因为我让你感觉累了吗?”
温屿没有回答。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那枚小巧精致的银匙,最终只是轻轻将它放在洁白的餐巾纸上,那杯焦糖卡布奇诺已经失去了温度。
她望着窗外又一阵更大些的秋风卷起了更多的落叶,树叶摩擦着冰冷地面发出的声响似乎透窗而入。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别又发烧了”她的声音几乎被背景的音乐吞没,但随即,她更清晰地补充道,视线依然投向那片萧瑟的风景,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外面……降温了。”
我沉默着握紧了手中的咖啡杯。
是啊,降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