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许久都没敢再去见温屿,再次见面,便又是我们都不想应对的场景。
黎家的空气随着黎柏舟这个顶梁柱的轰然倒塌,仿佛永久地凝固在了某种冰冷而精致的琥珀里。
表面上,葬礼的喧嚣早已散去,吊唁的宾客也各归其位。这栋位于城市高处的阔大宅邸,恢复了它标志性的安静。
然而,在这静默之下,潜流却从未止息,那些流言蜚语、目光的度量、带着惋惜或探究的“关心”,如同看不见的尘埃,细细密密地渗入角落,最终都汇聚在那个始终平静从容的身影上——温屿。
“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管家引着几位衣着讲究的中年妇人进来,是母亲娘家那边的几位姨妈。
“哎呀,温屿,又在看书啊?真是沉静,好习惯。”为首那位,笑容和话语都带着种刻意的圆润,眼神却不自觉地扫过温屿素净的棉质长裙和未施粉黛的脸。
“秋白也在?”她象征性地向我点点头。
温屿站起身,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婉、客气,像戴着精心绘制却毫无生命的面具。
“秋白刚回来不久。”她替我回答,语气自然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问候寒暄的暖场之后,话题无可避免地滑向深渊边缘的礁石。
“唉,天灾**,谁也挡不住。”张姨叹了口气,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温屿身上,“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年纪轻轻就……”她没说完,但那尾音里的惋惜和某种隐秘的打量,比直接说出来更令人窒息。
“是啊,小屿这么好。”宋姨接茬,目光同样粘腻的附着在温屿身上,“不过你还这么年轻漂亮,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总得想开些。”
我的心像被冰冷的手猛地攥紧。
这些话表面是安慰,但内里是对温屿往后的路的指指点点,以及那句语焉不详的“总得想开些”里包含的千回百转的可能性和规劝,像淬了毒的针,刺向她,也刺向我。
她们在暗示什么?
是真的在劝温屿另觅良人还是暗示她必须“安分守己”地守着?
她的未来,在这些人的眼里,仿佛成了一件可以随意指画且必须符合某种模板的物品。
“谢谢姨妈们关心。”温屿的声音像清晨薄雾,平静无波,“我现在这样,挺好。”
她拿起旁边的茶壶,动作流畅地为几位姨妈续茶,低眉顺眼的样子,是无可挑剔的温良恭俭让。
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尖的皮肤在瓷杯的映衬下近乎透明,但就是这份近乎完美的温顺,这份在外人看来是理所应当如此识大体的应对,我在心里不住皱眉。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来承担这一切?
为什么她要被这样放在砧板上审视?
那份在生活中渐渐滋生的带着怜惜与炽热的迷恋,此刻混合着巨大的不平,像滚烫的岩浆在我胸腔里翻涌,她值得被呵护,被珍重,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来对待,而不是被贴上标签。
目光触及她沉静如古井般的侧脸时,所有的冲动都被死死地按了回去。
她的平静,是我不可逾越的界限。
姨妈们似乎满意于她的回答和顺从,终于将话题转向了更安全的方向。
股票、某个慈善晚宴、谁家孩子的婚姻。
客厅里充斥着虚伪的谈笑声和茶杯碰撞的轻响,温屿安静地坐在一旁,重新拿起那本书,指尖停留在某页,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那页深奥的词句,是她抵御外界喧嚣的堡垒吗?还是囚禁她自己的牢笼?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三位“关心备至”的访客,客厅里的空气像是骤然被抽干,留下一种黏腻的疲惫。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试图平复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情绪。
“都是些……”我试图开口,想说“无聊的人”或“浅薄的话”,但声音干涩,竟组织不起有力的词句来宣泄。
“敲打我罢了。”温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刚才发生的都只是晨昏定省的流程,“她们的出发点,总归是好的。”
她甚至为刚才那些让我如芒在背的目光和话语,找到了体面的“理由”。
这轻飘飘的一句,彻底点燃了我压抑的火山口。
“好?”我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哪里好?她们是在用那些所谓的‘关心’给你套上新的枷锁,她们凭什么替你的未来做主?温屿,你……”热血涌上头顶,那个在心底盘桓已久带着无限憧憬和小心翼翼的念头,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你值得更好的。
比黎家,比我哥,比所有这些烂事都好千倍万倍。
你不该被困在这里。
“够了。”温屿第一次提高了声音,虽然依旧压得很低,但那平静湖面下骤然泛起的冰冷怒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像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火焰。
她站起身,手中那本书被她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那双总是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疏离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警告和近乎受伤的锐利。
“黎秋白。”她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寒意,“我是你哥的妻子,她们对我说的也不无道理,这种话题,不要再提了,没有意义。”
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砸在我的心上。
她用那个身份,那个该死的身份,像盾牌般挡在了我们之间,同时,也狠狠地将我向她伸出的手踩在脚下,她的内核强大而冰冷,用来抵御外界的侵扰,也同样用来隔绝我试图靠近的动作,那份不容抗拒的决绝和清晰的划界,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和被推开万里的寒冷。
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汹涌的“爱意”,竟是如此不堪的打扰和冒犯。
空气像冻结的钢铁。
她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哥哥生前的书房,现在成了她个人的空间。
关门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个精准落下的铡刀,彻底切断了我想要建立连接的、摇摇欲坠的桥梁。
也切断了我刚才失控喊出的、那些隐藏着情意的冲动言语。
我被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钉在原地。
过了许久,那种强烈的想要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的冲动又占据了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上,里面很安静,她大概又沉浸在那些艰涩的文字里了吧,仿佛那是能让她忘却现实的净土。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轻轻拧开门把手,门没锁。
书房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道缝隙。
温屿不在里面?不,她坐在书桌前的转椅里,背对着门的方向,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正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暮色出神。
她整个人融入昏暗中,像个凝固的影子。
她没有听到我的开门声,或者说,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失去了感知。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起鼓点。
混杂着好奇和窥探欲以及被强烈吸引而产生的冲动,驱使我像猫般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书桌上很整洁,各种书籍分门别类,那本她经常看的书随意地摊开着,旁边放着常用的那只深蓝色钢笔。
我的目光被压在几本大部头艺术图册下的硬质边角吸引,不是书籍的形状,更像是一个相框或硬纸封面的小册子。一种莫名的直觉牵引着我的手。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沉重的图册挪开一点,露出了下面被保护的东西。
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皮质封面的旧相册。很薄,样式有些过时。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混合着偷窥的罪恶感和发现秘密的狂喜在血液里奔流,颤抖的手指轻轻翻开坚硬的封面。
第一页是空的。
第二页还是空的。
第三页……我的手顿住了。
那是一张色调有些泛旧的照片,像是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了。
背景似乎是大学校园里的草坪。照片中央,年轻女孩留着利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笑容爽朗得像没有阴霾的阳光,眉宇间有种蓬勃的英气。
那是温屿。
但不是现在的温屿,是青春的、张扬的、生命力满溢几乎要从照片里喷薄而出的温屿。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是那种我从未在她脸上目睹过的光亮。
这张照片,像枚锋利的弹片,猛地炸进我的大脑,瞬间将我的认知炸得粉碎。
她的内核强大?
她的沉静可靠?
她的距离感?
这张照片告诉我:眼前的温屿,她的内核也曾热烈如火,她的生命也曾喧嚣流淌,她会那样毫无保留地笑,眼前的温屿,是被残酷的经历和沉重的枷锁磨砺过的、包裹过的、甚至是硬生生摧毁过的残像。
那层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怎样血淋淋的过往?
“你在做什么?”
一声冰冷到极点的询问,如同响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猛地抬头,温屿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被侵犯了最核心领域的震怒。
“我……”我语无伦次,手中的相册像烧红的烙铁,差点拿不稳。
她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桌前,从我手中夺回了那本小小的相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将那本承载着另一个她以及一段彻底被埋葬时光的证物紧紧攥在手里,护在胸口,仿佛那是她最不能见光的伤口。
昏暗中,我只能看到她剧烈起伏的肩线和急促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些之前还在脑中轰鸣的亲友的伪善言语、我对她无望的爱意、为她感到的不平,在这一刻,在这张照片带来的巨大震撼和对温屿此刻反应的恐惧面前,全都化作了粉末。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她甚至没有再对我说一句话。
连斥责都没有。
她只是攥着那本相册,像个保护着自己最后圣物的信徒无声地后退,离开了书房。
那沉重的关门声没有再响起,她只是消失在通往她卧室走廊的阴影里,留下的,只有满室被搅碎的昏暗,和我心中那片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后更庞大更绝望的废墟。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芒透过窗帘缝隙,在桌面上投下一条冰冷扭曲的光带。
那本摊开的书还安静地躺在那里,上面一行行模糊的外文,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祭奠过去和封印未来的悼词。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不是为了爱,而是为那个被彻底吞噬掉的照片里笑容如阳光的温屿感到彻骨的痛。
这感觉,比被直接拒绝,还要致命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