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风把烟灰卷成一只接一只灰色蝴蝶,扑进江水里瞬间溺亡。
手机在口袋里再次震动时,我终于看清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不是助理,是父亲。
接通瞬间,他嘶哑的声音裹着电流刺过来:“明早九点,董事会。”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根针,扎破了江面漂浮的霓虹幻影。
黎氏大厦的会议厅像口冰棺,想来大概是因为我的心理作用吧,温度冷得惊人,长桌两侧坐满了西装革履的牲畜,父亲枯槁的手压在股权文件上,青筋盘踞如将死的藤蔓,我看着他推过来的文件,冰冷的金属棱角硌进掌心,突然想起温屿无名指上那道戒痕,像被时间烫伤的月牙。
“秋白暂时接任执行总裁。”父亲的宣布引发座椅的吱呀骚动,空气瞬间凝固成粘稠的琥珀。
牲畜们的目光刮过我平淡的表情,角落里有人嗤笑,肥腻的声音像指甲刮过毛玻璃:“柏舟在的时候至少会装装样子,现在倒好,养女都能顶天了?”
有股灼烧感从胃里一路燎上来,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炭,我想把这沓沉重的文件狠狠砸进那张看上去尽显嘲弄的、流着油光的脸,砸碎那精心保养的虚伪皮囊。
喉结滚动了下,我站在那里硬生生挤出丝不达眼底的笑意:“各位叔伯说得对,但我哥是不在了,由谁继承公司还是得听父亲的,规矩该守还得守,不然……”
我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或幸灾乐祸或老谋深算的脸:“叫外人看了笑话,损失的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
父亲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会议室里的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沼泽,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濒死般的低鸣,吹出干燥却冰冷的风,徒劳地搅动着这份凝固的死寂。
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云层压得极低,铅灰色的,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散会时没人再看我,仿佛我只是角落里某件暂时还没被扔出去的垃圾,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慌,像某种倒计时。
电梯的镜面映出了我略显苍白的脸,刺眼地嘲笑着我的处境。
深夜的车库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汽油味,我拉开车门,那股浓烈的苦橙味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几乎带着实质般的黏腻触感,缠绕在手臂,钻进鼻腔,踢开驾驶座下那个干瘪、丑陋的香薰胶囊,它骨碌碌滚到角落,脱离了我的视线。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幽白的光在昏暗车库里刺得我眼睛发涩。
温屿的头像在微信朋友圈的顶端无声地浮动,配文是:茶还热着。
我点进去盯着她的朋友圈封面,灰蓝色的海浪无声地翻滚,吞没着半轮惨淡的月亮。
直到指尖夹着的烟燃尽了,还给我烫了个丑陋的燎泡,那点灼痛炸开,使我猛地扔掉烟蒂,狠狠碾碎。
温屿应该经常坐黎柏舟车,却不沾染半分那令人作呕的香薰味。
我有些头疼,我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渴求什么。
一种被理解的错觉?
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
还是……那种在她被风吹乱的发梢扫过仪表盘,在她无名指的月牙映入眼帘时,心底骤然划过的,那危险而灼烫的东西?
钥匙插进锁孔扭动的瞬间,车库顶棚惨白的灯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去他妈的董事会,去他妈的黎家。
引擎低沉地咆哮起来,轮胎碾过潮湿的车库地面,水渍发出粘稠的挤压声。
方向盘在我手中转动,车身像一尾脱离既定航道的鱼,朝着城市边缘、朝着那片被雨水和青苔包裹的庭院疾驰而去。
温屿的别院在墨黑的夜色和细密的冷雨里浮动着,墙壁上爬满深色的藤蔓影子,散发出青苔与湿木混合的腥气,推开通着微弱夜灯的门廊木门时,悬挂的风铃竟没有响动,死寂一片,只有玄关处那座巨大的玻璃鱼缸应声惊起几尾艳红的锦鲤,搅动水波,溅起细微的水花在鱼缸壁上滑落。
温屿似乎刚结束沐浴,湿漉漉的乌发随意绾起,几缕散落在瓷白的颈侧,看到我不请自来,似乎也没有太多意外,而是平静的看着我。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柔软厚实的地毯吸附了所有足音。
睡袍是暗绸色,垂坠感极好,宽大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如水波般荡漾,轻轻扫过我沾着泥污的裤脚边缘。
“这么大的雨,没打伞?”她的声音比雨夜的空气暖不了多少,递过来的毛巾是干燥温暖的米白色,带着干净织物和淡淡的草药香。
“我忘了。”我含糊应着,随意擦了下头发,水珠滴落在深色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小斑点。
目光不受控制地粘在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上,刚刚沐浴后的肌肤温润白皙,那粒小痣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时隐时现,像雪地里偶然沾染的一滴未擦净的血点。
“你今天去董事会了?怎么样?”她问,转身引我往里走。
屋子里有种奇异的香气,并不浓烈,隐约浮动,是木头的陈旧气息,不知名草药的清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被雨水稀释了的焚香。
“不怎么样。”我如实回答,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和厌倦。
走廊尽头的茶室像座精心布置的异度空间,隔绝了门外的雨声和湿冷。
整面墙壁嵌着巨大的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形态各异的蝴蝶标本,在柔和的射灯下,薄如轻纱的翅翼泛着幽蓝、翠绿或深紫的磷光,仿佛凝固了生命最后瞬间的绚烂。
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琥珀色的磨砂玻璃罐,里面装着风干的花瓣、根茎、或者辨认不清的种子,还有几个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药味的中药罐子,使得整个空间更像比起茶室更像寂静的标本陈列馆和古老药铺的结合体。
温屿走到茶台前,点燃一只小巧的红泥炭炉。
她没有坐下,而是微微倾身,手腕悬垂如白鹤探颈,执起玉白瓷壶,沸水注入的声响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蒸腾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些许轮廓,水汽氤氲中,她耳后那粒红痣在升腾的热气里似乎蒸腾出更艳烈的色泽,像颗被水濡湿的朱砂。
“尝尝这个,”她将一杯浅金色的茶汤推到我面前,骨瓷薄胎几乎透亮,“原是我父亲喜欢喝的,后来我就自己存了点。”
茶汤清澈,带着温润的光泽,袅袅茶香萦绕而上。
我捧起杯子,热意透过薄瓷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她在我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姿态放松而自然,目光却像沉水般落在我脸上,仿佛在仔细阅读有些磨损的书籍。
“感觉如何?执行总裁。”她啜了一口茶,唇角弯起极浅的弧度,像幽潭掠过的一丝涟漪,看不出是关切还是别的情绪。
那种被审视的感觉又来了,被她穿透表象般的目光剥开层层掩饰的盔甲。
我喝了口茶,微涩的清香在舌尖短暂地停留,顺着喉咙滑下,却没有带来多少暖意。
“比想象中更恶心。”我直言不讳,放下了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壁上繁复细腻的花纹,“那些人看着我,就像在看意外抢到了蛋糕残渣的流浪狗,既轻蔑,又有点警惕。”
温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手指轻轻沿着杯沿打转,那修长的手指是空荡荡的,曾经套着钻戒的地方,只有道浅浅的、不规则的淡色痕迹,如同倔强的伤疤。
于是我挑开了话题:“我不想聊这个了,和我说些别的吧。”
“可惜了,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和年轻人聊的话题,介意继续听我的陈年旧事吗?平日里,我实在没有什么人可以聊天。”她开口了,声音平缓,没有起伏。
“当然不介意。”我知道她指的陈年旧事是什么,“我很好奇你的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联姻的另一位当事人眼下已经死了。”她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当时黎家给了我爸这个数,加上后续生意场照顾上的隐形承诺,用这些买断了我接下来所有可能的婚姻生活。”
茶水在她手中的杯子里微微晃动,映出头顶灯光细碎的倒影。
“三百万?”我的声音有点干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直白的表露,“很‘划算’。”
“是啊,比聘请终身秘书都便宜。”她轻笑了声,笑声很轻,转瞬即逝,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早已凝固的厌倦。
她的目光转向巨大的玻璃鱼缸,里面几尾红色锦鲤在缓慢地摆尾,在幽暗的光线下拖着血丝般的影。
温屿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细长的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根未点燃的线香,深褐色,散发着混合了泥土与树脂的沉稳冷香。
“介意吗?今晚味道有点乱。”她抽出几只不同颜色的细香,并不等我回答,就靠近炭炉上的火烬引燃了。
极细的烟雾笔直地向上升起,然后袅袅散开,那奇异的香气瞬间压过了所有草药和茶水的味道,带来一种奇异的、让人沉淀的静谧感。
“你想过离开吗?”我看着那缕烟,声音不自觉放低了,“我是说,现在,已经他死了。”
烟在空中盘旋,勾勒出奇异的轨迹。温屿倚靠在宽大的坐垫上,姿态慵懒而随意,像只暂时对人收起利爪的猫,睡袍的领口因为她的动作微微松开些,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细腻的皮肤。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个地方:“离开?”
她重复着这个词,唇边泛起近乎自嘲的苦笑,目光重新聚焦,穿透缭绕的烟雾落在我身上,
“去哪里呢?黎秋白。”她突然连名带姓的喊我,“我只不过是温家这块朽木上长出的唯一一朵外表还算能看的寄生花,即便它是块朽木,但只要我离了这块朽木,这‘花’,在别人眼里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话语里的疲惫如同实质般沉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看着烟雾中她的脸,那惊人的美丽之下,是早已被消磨殆尽的灵魂内核,强大而脆弱,坚不可摧又千疮百孔。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沿着她的手臂线条滑落,经过手腕细腻的皮肤,滑向那柔软的睡袍领口隐约勾勒的曲线,最终定格在她光洁的脚踝上。
她的脚踝很瘦,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润的光泽。
那种想要触碰的**再次尖锐地窜起,带着种原始而危险的冲动,比在车上时更甚。
不是为了试探她的边界,而是想撕开那层包裹着她的、名为“平静”的冰冷铠甲,想亲眼看看那下面,是否真的只剩下灰烬。
这种渴望来得如此迅猛而蛮横,好像冲垮了我引以为傲的理智藩篱。
我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口,早已冷却的茶汤带着苦涩直冲喉咙。
我的接近,我的渴望,对她而言很可能只是无意义的惊扰,或者是需要她分出精力去应对的噪音。
她看着我,或者说透过我看着那个曾经也被某种火焰焚毁过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绝望漩涡的自己。
这茶,或许是某种无声的警告,又或许是她在无尽的灰烬中发现的一点点微光,如同飞蛾最后的尝试,哪怕明知道终将沉入更深的黑暗。
我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在这时候,就连爱都显得如此廉价,任何带有心疼或怜悯意味的话语都像是对她的冒犯。
那点被她敏锐察觉并称之为“火”的东西,在我体内依旧在燃烧,但它如此清晰地照亮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深渊:不是身份、年龄或世俗的鸿沟,而是被命运凿开的鲜血淋漓的时间断层。
七年的时光,浸泡在算计的彻底异化中,将她浇筑成与我截然不同的存在,我那微不足道的感情,在她眼中,不过是注定重复上演的悲剧序章。
线香的烟在凝滞的空气里渐渐弥散,像场无声的祭奠。
那只沉在鱼缸底的红鲤,终于摆动了下尾鳍,搅动起细碎的水流和光影碎片,缓缓游动起来,它贴近了鱼缸的玻璃壁,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毫无生气地看着我,如同离去之前最后的回望。
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