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骤雨

作者:六月雨未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在玻璃上结网,像是有人用针线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伤口。


    我站在灵堂里发呆,哥哥的遗照上那张黑白的脸在蜡烛后面忽明忽暗,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父亲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已经抽了一宿的烟,所有东西都如同被泡烂的旧报纸,皱巴巴地渗出发霉的味道。


    原谅我在这时候酝酿不出什么悲伤有关的情绪。


    只因为我是黎家的养女,有钱人闲暇时养的宠物,平日里,我基本上都被养在外面的住所,有时候好几年都见不了他们几次。


    黎柏舟是被酒驾司机车祸撞死的。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学业有成,前程似锦,只不过是他的“好”都与我无关。


    不过也正是这让我意识到人的性命真的太轻了,即便家世显赫如他,在死亡面前也如同融化于暖春的雪花般微末。


    “该换花了。”


    有个声音冷冰冰的,划开沉闷的空气。


    我抬头看见她耳垂上的珍珠在晃,白色的小毛球坠在黑衣服领口,像夜里悬着的月亮。


    是件很有气质的长裙,只是不适合在葬礼上出现。


    温屿抱着新鲜的黄菊花经过我面前,头发被雨打湿了些,变成了更深的黑色。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她换花的动作像在玻璃柜里做展览,掐断枯花枝的时候,指甲盖在暗处闪着贝壳的光。灵堂的灯从她眉毛斜着切过去,把脸分割成了明暗两半,暗的那边睫毛在抖,像垂死蝴蝶翅膀上抖下粉末。


    “要伞吗?”


    我这才发现因为匆忙赶来我的白衬衫眼下正在不停往下滴水,水痕正从锁骨往胸口爬。而她递伞的动作像哪幅油画中天使在施舍,伞骨是有点发灰的银色,碰在我的手心像没有完全化开的雪。


    “我叫黎秋白。”我说得很快,因为露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撞破了那面看不见的墙。


    伞柄带着玫瑰香钻进手指缝,这感觉十分奇异。


    “好名字,‘唯见江心秋月白’是吗?”她垂下了眼眸,睫毛在脸上投出小片阴影,过了一会儿,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忘记我们是初次见面,我叫温屿,是你的嫂子。”


    哥哥的骨灰盒架在红木台上,温屿沉默地注视着,她站在家属席的左边,长身玉立,像株钉在标本夹里的铃兰花。吊唁的人群在她面前裂成了黑色的浪,有人握手时摸她手腕,她抽手的动作像合拢的昙花,礼貌又疏离。


    雨忽然变大,香炉里的灰被风卷成漩涡。我隔着人群看她整理吹乱的头发,耳后那粒红痣时隐时现,宛如雪地里的冻草莓。


    她突然转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雾气和我撞上,眼睛里的光像被打碎的湖面。


    殡仪馆廊檐滴着粘稠的雨,温屿移开目光走来,却仅仅是略过我在台阶前驻足,望着被水雾揉碎的灰暗天色的模样有些破碎。


    我看着她,不知怎么地就听见了自己喉咙里挤出的邀请:“葬礼结束后坐我的车回去吧。”


    “后面那辆黑色宾利?”


    只是还没等我点头,她便像是已经疲惫到极致般应了下来,“好,麻烦你了。”


    其实关于温屿认得这车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它本来就是我哥剩下不要的,父母才给了我,不过看样子温屿对此并不在意。


    车载香薰是我很讨厌的苦橙味,还没来得及更换,我哥之前特别爱用这种味道浓重香水掩盖自己身上的烟酒气。


    我贴心地为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折叠黑伞的动作像收拢翅膀的夜禽。


    “系下安全带。”我一边说,一边伸手越过了她胸口想要帮她系,瞥见后视镜里自己略微发红的耳尖。温屿的呼吸扫过我的手背,车载屏幕蓝光映出她唇角未擦净的唇膏,是葬礼前补妆仓促留下的半朵残梅,她感到有些尴尬,突然轻咳几声。


    “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声音将我拉回,让我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动作即便是同性之间也太过僭越,是很没有边界感的体现。


    我连忙收回手,僵硬地道歉。


    温屿系好安全带后调整了下,不甚在意地回道:“这种小事倒也不用道歉。”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在雨刷器刮擦玻璃的节奏里,她忽然开口:“我记得你比你哥小些,今年几岁了?”


    “二十五。”


    我虽然有些不解这个问题的意义,但还是回答了。


    “挺好……挺好……”这时在等红绿灯,我听见她喃喃,食指无意识摩挲着车窗按钮,雾面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她断断续续的讲述,“我就是这个年纪嫁给你哥的,到现在迷迷糊糊地过着,都已经七年了啊。”


    “当时应该是因为我家濒临破产,我父亲便想借助黎家让自己东山再起,而黎家看上了我。”


    十字路口的红灯漫长到令人窒息,我有点出神地看着她神情淡漠的侧脸,好像只是在诉说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之事,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并没有打断她,即便我打心眼里对她和我哥的婚姻没有丁点兴趣。


    “你哥人挺好的,但是我们不合适,七年了也就凑合过。”


    车灯切开雨幕的瞬间,我瞥见她无名指上的戒痕,像被时间烫伤的月牙,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片扇形水域,月光映着她耳垂与发丝间游动的珍珠光泽。


    “你爱过他吗?”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这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太过僭越,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温屿的指尖在真皮座椅上划出看不见的纹路,车载香薰的苦橙味在空气中发酵地愈发浓烈,她忽然轻笑,笑声像是凛冬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黎小姐觉得,爱该是什么样子?”


    她不回答,只是把问题抛回给了我。


    “我没有谈过恋爱,不清楚。”


    我如是回答。


    温屿没有再接话了,我看见她忽然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弹回的脆响像某种预兆,她伸手将车载香薰的挡板拉了起来,动作毫不犹豫:“这味道一闻我就想吐。”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后视镜里她的侧脸被雨水不断冲刷泡得发胀,那副精致到近乎于虚假的皮囊在阴翳里变得真实而扭曲。车轮碾过水洼,她蜷在座椅里的影子碎成千万片银鱼。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特别刺耳。


    温屿正在用湿巾擦拭无名指,那枚月牙形的戒痕在反复摩擦中泛红。


    “可能因为……”她停顿时,车窗外的雨声陡然尖锐起来,“你眼睛里面烧着团火,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想往里扔点什么。”


    我猛地踩下刹车,惯性让她的发梢扫过仪表盘,黑色丝缎里裹着苦橙的残香,她扶住车顶把手的样子像抓住悬崖边的枯藤,指节泛白却依旧笑容得体,说出口的话让我沉默:“二十五岁的年纪真好啊,还能被感情这种本质上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烧得横冲直撞。”


    车停在梧桐树荫下,水珠顺着叶片脉络滴落,有只湿透的麻雀撞在引擎盖上,温屿忽然摇下车窗,潮湿的风灌进来,似乎将我们两个吹得都清醒了些。


    我看着她,想起葬礼那些前来吊唁的人有关于她的窃窃私语,在婚后的第二个月就搬去别的地方独居,当黎柏舟在生意场上游走时做他的“贤内助”,在这场如同交易般的婚姻里给自己争取到最大的权益。


    我对她突然滋生出除了好奇外另一种复杂的情感。


    雨不知何时突然停了,阳光刺破云层时,温屿耳后的痣在光线下变成浅色,她推开车门,动作间像缓缓褪茧的蝶,言语依旧礼貌:“要进来喝杯茶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住,而且我很久没有和人好好聊过天了。”


    “改天吧,我哥走了,公司那边还有一箩筐的事等着我处理。”我委婉拒绝。


    毕竟都是成年人了,客套和邀请总归是能分清的,而且我和她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甚至婚礼我也并没有真正意义地到场,仅仅送去了祝福和份子钱,当然,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到初次见面会在这种特殊的场合。


    我目送温屿踩着青苔钻进了庭院,木门合拢时惊起檐角悬挂的风铃,我感受到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几下,是助理未接来电提醒。


    父亲年迈,黎柏舟死亡,我之于集团这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突然成了临时救火队员。


    我不想,也由不得我不想。


    我情不自禁的想冷笑。


    雨又下起来的时候,我开着车漫无目地的在云城转了起来,直到仪表盘提示油量不足,我倒也不恼,直把车停在跨江大桥边上。


    看着江水裹着霓虹碎影奔涌,让我毫无缘由的想起了温屿。


    我能看出来,她对我哥是没有太多感情的,和我一样。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就这么站到了桥上路灯忽然全暗的时间,在黑暗里,江面上那无数银鱼般的雨丝便显得更加清晰了。


    我听见自己心跳声震耳欲聋,渐渐盖过潮汐的呜咽。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