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残局

作者:六月雨未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离开别院时,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雨。


    车轮碾过门前湿透的砾石小路,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碾压声,仿佛碾碎的不是雨水,而是某种无法逃离的现实。


    城市边缘的道路少有路灯,车灯昏黄的光柱勉强劈开无边的湿黑,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不断被冲刷的水亮路面,那些扭曲盘桓的树影,被冰冷的灯光投在挡风玻璃上,如同不断蔓延舞动的黑色藤蔓,试图捆缚住什么。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却始终无法驱散那种浸入骨髓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外部,而是由内里深处弥漫开来的,源自温屿看向自己时目光的空洞。


    她像座早已沉寂多年的火山,外表覆盖着苍翠的植物与厚重的尘埃,内里却是永恒的、冷却的灰烬与岩石。


    我那点自以为是的热火,投下去,连一丝余温都无法留下,只换来更深的冰冷和死寂。


    深夜的街道空旷如同废弃的河床,水洼反射着苍白路灯的光,在轮胎驶过时骤然碎裂,又重新聚拢,循环往复,毫无新意。


    黎家的车库里停着几辆颜色沉黯的车,其中那辆骚包的亮黄色跑车是黎柏舟车祸前的座驾,此刻被罩在防尘车衣下,只凸出模糊的轮廓,像具沉在海底的庞然尸骸,早已失去所有嚣张的光泽。


    打开顶层公寓厚重的隔音门,迎接我的并非温暖的灯光。


    父亲坐在客厅亮着落地灯的真皮沙发上,像尊陡然显形散发着巨大压迫力的石像。


    他没有穿白日里常穿的西装外套,只着深灰色的羊绒开衫,脊背挺直,面容在灯光的斜侧切割下显得异常冷硬,额角的皱纹深如刀凿,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光,像深潭底部封冻的冰。


    他没有看我,目光投在窗外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浓重夜里。


    茶几上,搁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冰块几乎要化尽了。


    空气是凝固的,沉重得让人呼吸困难。


    我走向沙发的脚步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过去,在侧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皮革冰凉的温度刺着大腿外侧。


    “几点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却带着刺入骨髓的寒意。那声音穿透雨声残留的空洞耳鸣,清晰无比。


    “十一点了。”我简短地回答,声音维持着平稳。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从无垠的雨幕收回,定格在我的脸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肉,审视内里翻涌的血液和脆弱的骨骼以及无所遁形的秘密。


    “董事会今天下午给我发了纪要,他们的提议。”他顿了顿,“关于撤销下半年给你那家新投资公司追加资本金的议案。”


    他们用这种**裸的方式向新上任的我甩耳光,也是打在父亲摇摇欲坠的权威脸上,那份冰冷的撤回提案本身,本质上就是凌迟,比任何公开的谩骂都更具侮辱性,是精准地刺向我作为“养女”根基薄弱处的毒刺。


    “哦。”我只能发出这个单调的音节,强行将沸腾的怒火和翻涌的耻辱压回腹腔深处,“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父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腐朽的嘲弄意味,“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上任第一天就让人把你的脸踩在地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碴,狠狠砸向我。


    “你拿什么把公司撑下去?烧光仅有的那点家底然后等着看所有人落井下石?黎秋白,你是我推到那个位置上的!你要丢人,就滚出去丢!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现这个眼!”我看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枯槁的手因为盛怒而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我只是沉默。


    我只能沉默。


    “你刚才去哪了?”他突然问,语调诡异地平缓下来,目光牢牢锁死我微湿的额发,像在审视一团可疑的犯罪痕迹。


    喉咙发紧。


    温屿别院里草药与湿木混合的气息、那死寂鱼缸里骤然摆动的水波、她耳后那粒如同凝固血点的红痣……无数碎片瞬间涌过脑海。


    “处理点麻烦。”我敷衍地应付过去,避开他针尖般的凝视,拿起茶几上干净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冰水,杯壁的冰冷甚至无法驱散掌心的灼烫感。


    他没再追问,但那种无声的审视并未移开,漫长的沉默在雨水的喧嚣中弥散开,像张不断收紧的蛛网。


    “柏舟。”他突兀地开口,浑浊的视线穿透眼前的空气,落在更久远的、不可追回的晦暗时光里,“他要是还在……”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半截淹没在沉重得的叹息里。


    那双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泄露出这种令人难以承受的东西:是痛惜,是懊悔,是长久压抑后瞬间崩塌的疲惫,更是对那个已被碾碎的,永远无法追回的继承者的无望怀想。


    这无声的裁决比任何暴怒的斥责都更加沉重。


    它清楚地告诉我:无论我此刻是否在那个位置上,无论我此刻是否是他名义上唯一的选择,在永恒的对比里,我依旧是那个仓皇无措到有些可悲的外人。


    黎柏舟毫无疑问是个各方面都比我优秀许多的继承人,更何况性别和血缘一直以来都是父母更看中的,他的死亡像是座漂移的暗礁,永远横亘在我与这个姓氏之间,沉甸甸地坠在灵魂深处,每次呼吸都带着冰冷海水的咸腥与压力。


    我猛地灌下手中的冰水。


    那水冰冷得刺喉,却没有熄灭那从心脏深处弥漫出来的火焰,反而让它烧得更暗、更沉。


    那点火焰燃烧的并非纯粹的愤怒,而是对那个幽灵般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我的影子。


    黎柏舟。


    那深入骨髓却又无法言说的憎厌。


    “我困了。”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突兀而坚硬,带着一种试图斩断什么的决心,“明天还要处理你说的那个烂摊子。”


    我没有再看他,径直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沙发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走进卧室,反手关上厚重的门,门锁扣紧的“咔哒”声轻响,像切断了一条紧绷的弦。


    黑暗无声地弥散开,温屿的面容在眼前晃动。


    她说的话,那些字句,清晰得宛如刻印灵魂之上,在这死寂的黑暗里,它们被无限放大,每个音节都冰冷地撞击着神经末梢。


    疲倦像潮水席卷而来。


    我将自己扔进冰冷的床垫里,黑暗中天花板模糊一片,像无星的夜海,眼睛明明沉重得睁不开,意识却被那雨声、那死寂缸水的画面、那带着朽木气息的言辞反复搅动捶打,神经还绷紧着,沉在那种难言的焦灼里。


    温屿的抗拒,如同绝望的闭环。


    她不是没有看见深渊,而是早已是深渊的一部分,我的不断靠近,无疑是徒劳地对着枯井呐喊。


    她是困兽,我的笼子也尚未撞开。


    我忍不住踉跄着冲进与卧室相连的卫生间,甚至来不及按下开关。


    浓重的黑暗吞没了四壁瓷砖的冷光,我猛地扑倒在冰凉刺骨的盥洗台前,冰凉的陶瓷边沿硌着小腹,带来短暂而尖锐的清醒,紧接着,胃部的剧烈痉挛无可抑制地冲垮了所有堤坝。


    压抑的、撕裂般的干呕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然而什么也没能真正吐出来。


    我伏在那里,额头抵着陶瓷台面,剧烈的喘息混着微弱的呜咽,黑暗像湿透的裹尸布,压覆下来。


    黎柏舟那张在记忆中永远带着虚伪笑意的脸,父亲浑浊眼底深处沉重的鄙弃,董事会上所有或冷漠或讥嘲的目光。


    客厅里的父亲早已不在,公寓恢复了坟墓般的死寂。


    我撑着台沿,直起身,没有镜子映照我的狼狈,黑暗是完美的庇护,双手摸索到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倾泻而下,我掬起水,反复泼洒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颚滑落,融入早已被冷汗浸透的衣领,那寒意刺得我一个激灵,但心情的沉重并未因此而减轻分毫。


    我背靠着卫生间的瓷砖墙壁,任由冰冷的水汽透过单薄的衣服渗入皮肤,黑暗中,我的思绪变得像游魂一样散乱、跳跃。


    温屿的根扎在朽败的腐土里,她的命脉缠绕着冰冷的墓石,而她自己早已放弃挣脱,沉沦便是她的归处。


    那我呢?


    如果她的结局是这样,那我又该如何呢?


    靠近她,抚平她,还是强行从那片沉没的废墟里掠夺最后余烬的温度。


    可笑。


    这一切都无比可笑。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巨大玻璃缸中的可怜虫,徒劳地拍打着无形的壁垒,试图撼动早已封冻的冰层,而缸外那些贪婪的眼睛,冷漠的眼睛,此刻恐怕连看戏都嫌乏味了吧。


    窗外,那摇曳的月光不知何时也彻底隐入了沉沉的云翳之后。


    我闭上眼,由衷地感到可悲。


    为温屿,也为自己。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