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雪粒把日子往前推,在新家过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来了。
腊月二十七蒋爱文的工厂终于放假,她带着安炎去买新衣服。
安炎从没真正逛街挑过衣服。小时候衣服都是爸爸妈妈买的,两个人各自牵着她一只手,妈妈指着架子上的某件衣服,售货员翻出适合的码数,新衣服总有股类似某种化学试剂的怪味,淡淡的,妈妈仔细端详她上身的样子,跟售货员讲价,爸爸掏出钱包付钱。
“我喜欢这件。”安炎指着旁边另一条黄色纱裙说。
“那件不耐脏,乖,长大了再给你买。”妈妈永远这样回答她。
后来的衣服是姥姥买的,姥姥不懂款式,只挑料子,耐穿不容易脏就是好衣服。
商城里女装当铺一家挨着一家,玻璃门敞开着,衣服一层层挂在墙上。
蒋爱文挎着安炎的胳膊,带着她一家一家转,背影像一对真正的母女,五花缭乱的衣服逛了半天安炎已经晕头转向。
手里提了三个袋子,已经买了两件毛衣一条牛仔裤。
“阿姨,我觉得差不多了。”安炎拉了拉蒋爱文的胳膊,她正在摩挲一件驼色斗篷大衣。
老板娘是东北口音,见到有客人进来热情的给她们介绍“眼光真好,就这一件了,羊毛的料子,放心穿。”
蒋爱文没拆穿她,她看中了这个款式,从架子上拿下来递给安炎“进去试试。”
安炎走进围帘围成的试衣间脱掉身上臃肿的羽绒服,听见老板娘在外面跟蒋爱文聊天。
“你闺女长得可真俊,一看就随你。”
蒋爱文干笑了两声“是吧,我也觉得和我长得像。”
安炎一把拉开帘子。
老板娘跟蒋爱文朝她看过来。
“阿姨,稍微有点大。”
老板娘连忙接起来话茬,脸上堆着笑“不大不大,就是这种款式,真好看,这么苗条穿啥都好看,有八十斤吗?”
“都快九十了。”安炎笑了笑扭头照了照镜子,镜子里自己看起来有一米八,大衣长度到膝盖下方,上窄下宽,扣子做了隐形设计,剪裁简约大方。
蒋爱文挑衣服的眼光很时髦。
安炎要回去换下来,蒋爱文拉住她说“穿着吧。”
“怎么卖?”
老板娘笑起来,五官窝在一起“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歇业了,给你个进货价400。”
“300卖不卖?”
“哎呦,都是亏本卖的,最低350。”
“320行了,我知道你还能赚不少。”
安炎站在蒋爱文的身后听她跟老板娘据理力争。
老板娘最后一脸愁容地说“行吧行吧,就当给你捎带的,真的赚不到了。”
边说边拿出一个服装袋,把安炎换下来的羽绒服叠了几下塞进去。
蒋爱文从包里掏出钱,老板娘接过来往自己腰包里塞得时候嘴里还不停嘟囔“这个价真的赚不到钱。”
此刻,安炎身上就穿着这件大衣,跟在栾青身后和他一起往楼下走,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单元门口一地红色碎屑。
蒋爱文给了俩人钱零钱,让他们下楼买点小烟花玩。
小区门口的大树底下站了两个小学生,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炮仗扔在地上摔得震天响。
安炎有点害怕,身子往栾青身后躲了躲。
栾青后脑勺像长了眼睛,冲她伸出手。
安炎迟疑了一会把,手拉住男孩的衣袖。
他穿了件黑色厚卫衣,袖子握在手里布料软绵绵的,距离近了她甚至闻得到家里洗衣粉的香气。栾青把她护在身后,带着她绕过小区门前的古树走向小卖部。
小卖部门口摆了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摆满各式小烟花,旁边堆放了一箱箱白酒和各式饮品。安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害怕的那种炮仗盒子,扁扁的,一盒盒整齐码放在桌子上,栾青问她“要不要玩玩看?”
安炎连忙摇头,她害怕这东西在自己手里爆炸。
栾青拿了两束仙女棒,银色的细铁丝握在手心冰冰凉。
“叔叔,再要一个打火机。”
两盒彩色的塑料打火机摆在柜台上,排列的整整齐齐、颜色毫无规律。
安炎伸手挑了一支蓝色的握在手心。
“16。”老板撕下一只红色塑料袋,把仙女棒装进去。
回去的时候,栾青的手臂轻轻护在安炎的后背,带着她远远地绕过小区门口放炮仗的小孩。
两个人就站在楼下的矮冬青旁,风有些大,呼呼吹着。
安炎一手打火机,一手仙女棒,对在一起,打火机在手里‘啪嗒’了好几声,火苗刚燃起就被风吹灭。
栾青看在眼里,伸出手掌拢住打火机替她挡住风,轻声说“现在点。”
“烫伤你怎么办?”安炎有些担心。
“烫不伤的。”栾青语气笃定,让安炎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啪嗒’又一声,火苗映亮安炎的脸和栾青的手心,昏黄的光晃了几下。
仙女棒刺啦一声被点燃,火花炸起,栾青感到手心几点灼烧的刺痛。
安炎举着仙女棒在空气里画了个圈,天还没完全黑透,金色的火花在空气里画了个2006,正后象短暂的停留在视网膜上然后很快消失。
“我给你画只兔子。”栾青从袋子里抽出一支,对准安炎手里的仙女棒点燃,然后快速在空气里画了几个圈。
简单的小兔子图形出现在安炎的眼前,她欢呼一声。
“好厉害。”
栾青嘴角噙着笑,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孩在身边蹦蹦跳跳。
全部放完的时候天基本黑透了,安炎搓了搓被冻僵的手,跟在栾青身后往家走。
楼道里是浓浓的年夜饭香气,一楼煎了很香的鱼、二楼炖的排骨,气味一层层往上飘。安炎站在五楼的门口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清新的橘子香。
栾青已经拧开了门锁,餐桌上摆了四五个盘,蒋爱文还在厨房忙。客厅静悄悄的,挂在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三十。
栾青走过去摁开电视,这个家里似乎没人喜欢看电视,已经两个多月,客厅那台电视才第一次被打开。
蒋爱文已经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栾青挽起袖子进去帮忙。
安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新闻联播正播报着全国各地春节的新闻,还有半小时,春晚才开始。
茶几上摆着果盘和几瓶妙恋饮料。她拿起一只橘子,三下两下剥完皮一瓣一瓣塞进嘴里,橘子个头很小但很甜,吃了一个还想吃。
“去陪妹妹看会电视,别在这烦我。”蒋爱文挥了挥手,栾青被从厨房赶了出来。
他在安炎的身旁坐下,沙发微微往下凹了凹,拿起一个橘子,仔细把橘子皮一条一条剥下来,耐心地摘干净上面白色的经络,然后递给安炎。
橘子皮没完全剥掉,栾青尽量避免自己的手指碰到橘子瓣。
安炎愣了一下,接过橘子送进嘴里,心间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栾青始终没说话,给她剥了三四个,摆在茶几上对她说“少吃几个,一会吃饭了。”少年正在变声期,声音低沉沙哑。
这一年的春晚收视率创了历史新高,一直到二十多年后,安炎依旧能回忆起那个夜晚。
赵本山坐在轮椅上,腿上盖了一条豹纹毯子,去年他还穿着橙色的马甲在舞台上送水。
前一年祖海的好运来,火遍大街小巷,开业结婚升学,但凡跟喜事沾边的活动,黑色巨型音响把这首歌播的震天响,在这一年全都换成了刘德华的恭喜发财。
她窝在沙发上,右边是蒋爱文,左边是栾青。
黄宏扛着铁锤在电视上一锤一锤的喊“八十”
“八十”
台下的观众捧腹大笑。
安炎觉得自己坐在这个地方,与这个本该温馨的场景格格不入,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她咽了咽口水,如鲠在喉。
蒋爱文敏锐的觉察到了她的不自在,轻轻握住她的手,手心被塞进一粒坚果。
那个夜晚,其实三个人都笑不太出来。
最后,还是安炎先回了房间,她坐在大大的飘窗上蜷着腿,盯着窗外噼里啪啦地烟花看的出神。
客厅渐渐安静了下来,她听到隔壁蒋爱文回房睡觉的声音。
晚饭前橘子吃多了,年夜饭吃的有点少,现在肚子有点饿了。
客厅静悄悄的,她打开房门想拿点坚果吃,却发现电视依旧开着,只是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声音也被调到最小。
栾青整个身子陷进沙发里,扭头看了看她,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一个位置。
安炎看了看时间23:38。
她坐在栾青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盯着电视机屏幕的画面,等待着新年的钟声敲响,等待着那首‘难忘今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