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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004

作者:独立因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寒风犹如利刃顺着钢筋水泥一路刮到安炎的脸上。


    暮色四合,安炎垂着手,踏入昏暗冰冷的楼道,声控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坏了。


    “炎炎,我是蒋阿姨。”蒋爱文头发垂在肩头,黑色大衣的下摆被穿堂风吹起一个角,脸色略显疲惫。


    安炎沉默着掏出钥匙打开门,动作机械迟缓。蒋爱文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目光扫过屋内陈旧的摆设。


    “阿姨答应过你姥姥要照顾你。”她伸手想要揽住安炎的肩,安炎身子往后闪了闪躲开了。她手上的动作僵了僵,把一旁的男孩拉过来“他叫栾青,比你大三个月,炎炎以后你叫他哥哥好不好。”


    栾青抬起眼皮看了眼面前哭丧着脸的女孩,没说话继续垂下头。


    安炎没有回应,默默的转身走向阳台,开始收拾晾在阳台的衣服,姥姥灰色的旧棉袄还晾在上面,潮乎乎的,还没有干透。


    已经一连好多天不见太阳了。


    安炎把自己的毛衣裤子收起来,抿着唇强忍着眼泪。


    “我要上夜班,炎炎,你去我家住好吧,照顾你两个更方便,你一个小女孩住在这里我不放心。”蒋爱文声线一如既往地温柔,可安炎全当没听到一样,抱着衣服回到自己房间‘咔嚓’一声反锁了门。


    片刻之后,哭嚎声从门内传出来。


    蒋爱文站在门外眼眶瞬间红了,她伸手想要敲门,抬起的手片刻后垂下来。


    钟表突然“当”了一声。


    下午六点了。


    栾青直到现在才像活过来一样,抬眼看向挂在墙上的老旧时钟,需要手动上弦的老式钟表,厚重的木盒子,上面是已经有些油污的表盘,下面是正在轻轻晃动的报时摆锤。


    他开始四处打量这个房间,茶几上摆了一罐高乐高,熟悉的包装让他心里一动,自从爸爸失踪,他就再没喝过这种东西了。米黄色的亚麻沙发,靠背是驷马奔腾的刺绣图案,靠墙摆放着一排暗红色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面盖着的白色蕾丝防尘罩有些旧了,泛黄的蕾丝破开一道口子,上面压了一只陶瓷猪的存钱罐。


    电视旁边是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假花,花瓣褪色成粉白的颜色,塑料叶子却依旧保持着浓郁的墨绿色。


    客厅窗户的磨砂玻璃布满污渍,窗框已经显得有些破旧,表面的蓝色油漆几乎全部脱落,露出底下陈旧的木质纹理。


    比自己家要小一点,要更旧一点。


    房间里的哭声渐渐小了。


    蒋爱文试探着敲了敲紧闭的门,“炎炎,饿不饿,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回应她的是持续的哭声。


    蒋爱文轻叹一声,回头跟栾青说“你留在这等着。”然后匆匆下楼去了。


    栾青站在客厅里,屋里始终没有开灯,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光线透过树木的枝桠影影绰绰落进来。他分不清那是月光,还是路灯,亦或是别人家窗口映出来的灯光。


    秒针滴答滴答的转动,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现实存在。


    窗外高耸的树木枝叶隐在黑暗里,他认得这种树,夏季坠满粉红色灯笼,一簇一簇,远看像开了一树粉色的花,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


    安炎家楼层低,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折断枯枝。


    他四处环顾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客厅挂着的那张结婚照上,照片里的女人卷发高高隆起,细眉高高的挑着,鼻尖一颗黑痣。


    他的心脏突兀的跳了两下。


    门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蒋爱文轻轻叩了叩门,栾青走过去打开,接过她手里大包小包的菜。


    “过来帮忙。”


    鱼扔进水池里,蒋爱文拿出一个塑料盆扔给栾青,让他帮忙洗菜。


    厨房的白色墙面已经被油渍侵染成浅棕色,水龙头拧开,清水哗哗流出来,渐渐没过青菜。他垂头仔细清理每一片叶子,娴熟认真,简单机械的动作使他忘记了刚刚那一瞬间的心烦。


    可乐鸡翅,辣椒炒包菜,爆炒虾仁...香气渐渐弥漫整间屋子。


    栾青把菜端到茶几上,蒋爱文再次走到安炎的卧室门前试探着喊“炎炎,饿不饿?阿姨做了几道菜,出来吃吧。”


    十多分钟后,安炎打开门,红肿着一双眼睛。


    那顿饭吃的异常烦闷,蒋爱文殷勤的给她夹菜,可安炎始终哭丧着一张脸,栾青也没什么胃口,坐在桌子前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他扫了一眼同样垂着脸的女孩,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吃完饭蒋爱文试探着张嘴“炎炎...”


    安炎眼眶仍是红的,声线沙哑,“阿姨,我能照顾自己,我已经14岁了。我知道我姥姥以前用那件事要挟,想让你为我负责。你别怪她,她是怕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过不好。


    但我可以。”


    安炎一字一顿,蒋爱文听进去,沉默了一瞬。


    “你姥姥不说那些,我也该照顾你,这是我们家欠你们家的,欠下了就得还。”


    安炎没再和她争论,她想说的都已经说清了。


    少年站在一旁,像棵沉默的树。


    那天晚上安炎再次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夜深了,蒋爱文打扫好了卫生带着栾青悄悄走了。


    第二天起,蒋爱文中午、晚上都会跑来给安炎送饭。


    安炎姥姥临终前给她一把钥匙,两个塑料饭盒,一只粉色一只蓝色,一看就是新买的。


    一格盛米饭,剩下两格盛菜。


    蒋爱文厨艺好,变着法给她做饭。


    一到饭点准时来,顺带着拿走上一顿送来那只饭盒,有时候在楼道刚好碰到安炎放学回家,她会提醒她多吃点。


    蒋爱文也没再提让她去自己家住的事,换了种方法继续照顾她。


    每隔三天卫生也顺带着收拾,桌面柜子擦的干干净净,拖一遍地,换垃圾袋。


    一开始安炎不吃,想着这样以后她就不用来送了。


    可蒋爱文依旧每天两顿雷打不误。


    偶尔在饭盒底下压两百块钱,嘱咐安炎早点自己出去买着吃。


    那段日子安炎也是真的没胃口,她不吃饭,蒋爱文总爱唠叨她。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不吃。”


    “是不是阿姨做的你不爱吃?你喜欢吃什么跟阿姨说。”


    “不吃饭身体就垮了,胃会生病。”


    ……


    安炎不喜欢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于是吃不完她就偷偷倒进垃圾桶,然后悄悄扔了,就这样骗了好些日子。


    直到某个周末,栾青接替了送饭的任务。


    饭盒放在茶几上,来的时候蒋爱文叮嘱过他要收拾一下卫生,顺便把另一只饭盒带回去。


    “蒋阿姨呢?”


    安炎坐在沙发上啃一只苹果。


    栾青从阳台拿出拖把,开始干家务。


    “她工作忙,以后,可能我来的多。”


    “其实可以不用来,太麻烦了。”


    栾青不再说话,把屋子打扫好了,去提垃圾袋。


    安炎想阻止,但已经晚了。


    里面是中午倒掉的饭菜,她下午忘了扔,那天她趴在卧室床上狂写一下午作业,把这茬忘了。


    栾青跟没看见似的,把袋子打了个结提起来换上新的。


    然后拎起空饭盒,提着垃圾就准备走。


    走到门口,身子又顿住,转过身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不吃饭。”


    “我吃了。”安炎有些委屈,她确实吃了只不过胃口太差了吃的很少。


    “为什么把饭菜倒掉?”他又问。


    “我吃的太少了,阿姨担心。 ”声音越来越小,她知道不该浪费粮食。


    “你想吃什么?”


    “我没什么想吃的,不要来给我送了,不用管我,我说真的。”


    栾青站在,门口没动,固执的又问一遍“想吃什么?”


    只需一眼安炎就知道自己一定拗不过他,“那明天中午炒盘酸辣土豆丝吧,配米饭。”


    “还有别的吗?”


    “没有。”


    栾青得到答案转身下楼。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五,栾青准时叩响安炎家的大门,盒饭里两层都是土豆丝。


    栾青似乎怕她不吃,坐在茶几对面盯着她打开餐盒。


    安炎有些哭笑不得“其实我饭量很小,蒋阿姨每次送的都太多了,我吃不完,蔬菜放一格就可以了。”


    她从厨房拿了双筷子,大口大口把土豆丝跟米饭塞进嘴里。


    风卷残云,两格饭菜吃的干干净净。


    土豆丝还是温热的,她笑着说“吃好了,还是热的呢。”


    “因为都会先来给你送。”栾青闷闷的说了一句。


    “啊。”


    她第一次有些动摇,是不是搬去他们家才是正确的。


    “晚上呢?吃什么?”


    “不用刻意给我做。”


    “吃什么?”


    “红烧茄子。”


    “一格就够了。”


    “好。”


    栾青拎着两只空饭盒走了。


    偶尔蒋爱文也会来。


    手里有时候额外提一只袋子,里面装着零钱、卫生巾、水果,她把袋子放在茶几上,等女孩自己发掘里里面的东西。


    十一月中旬开始供暖,蒋爱文给她缴了暖气费。


    莒宜县在北方,深冬温度低到零下十几,通了暖气的屋子,安炎只需要穿一件薄薄的睡衣。


    栾青,半蹲着身子捏起地上的头发,安炎注意到他的尾指,有些红肿,一开始她以为是打架或者伤到了,后来红肿的位置裂开,裂成一道疤,流血流脓。


    “你的手怎么了?”安炎问。


    “冻疮。”


    “我知道是冻疮,为什么会长。”


    “冷。”


    安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蒋爱文,给她交了暖气费,没给自己家交。


    安炎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这不是她的本意,她想尽量不要给别人制造麻烦,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制造更多的麻烦。


    独自一人过的第一个新年,蒋爱文给她做好了年夜饭,陪她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九点多,安炎佯装自己困了,回了卧室。


    不一会她听到蒋爱文开门下楼的声音,然后她重新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长夜漫漫,那是她第一次完整的看完春晚。


    看到最后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下一个冬天来临前,她搬进了蒋爱文的家里。


    来接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走吧阿姨。”安炎背上书包,行李箱从卧室拖出来。


    蒋爱文接过她的箱子,掂量了一下,出乎意外的空,她扭头对跟在身后仍站在楼道的栾青说“帮妹妹背着书包。”


    栾青比安炎高出一个头,长手长脚,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闷。他走到安炎身边伸手从安炎背上卸下书包,单肩扛在自己后背。


    这是2005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走出胡同的时候,洋洋洒洒的雪花开始飘下来,蒋爱文腾出一只手牵住安炎,温热粗糙的掌心,热气缓缓传递进安炎冰凉的手掌。


    少年不近不远在身后跟着,茫茫大地很快铺满一层薄薄的白。三个人慢慢走着,雪地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覆盖。


    穿过那条熟悉的没有路灯的巷子,环安小区的大门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副紫藤被钉在了客厅的墙上。


    蒋爱文带着她站在一扇熟悉的门前,“炎炎,你住这间卧室可以吗?这间卧室朝阳,也最大。”


    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姿态亲昵。


    她想起一次站在这间客厅的时候,这扇门后看到的那双冰冷的眼睛。


    蒋爱文家也是两室一厅,进门客厅的右边是厕所跟厨房,两间卧室并排在左边,五楼附带了一层低矮的阁楼,阁楼的木质楼梯在厨房跟客厅的夹角处。栾青原本的房间在靠近门口的第一间,现在这间卧室重新装修让安炎住了进去,而栾青则搬去了阁楼。


    比她从前的卧室大了很多,很大很宽的飘窗靠近床,崭新的小白兔窗帘,除了床头柜,床尾还摆了一个书架,一张书桌。


    安炎心里五味杂陈。


    “阿姨,谢谢。”她轻声说。


    新家离初中更近了,每天清晨,杜闻宇仍旧等在她的小区门口,像从前一样,见到她后把手里的酸奶或者汽水递给她。


    蒋爱文让栾青陪安炎上学。


    “要保护妹妹。”她这样跟他说,栾青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便转身走上木质楼梯,陈旧的楼梯踩在上面嘎吱轻响。


    早餐就在一楼爷爷开的包子铺吃饭,车库改的店面空间很小,卷帘门拉上去,屋里摆了三张桌子,门外摆了四五张。


    两个人坐在门口,吃一样的豆浆配油条,穿一样的蓝色实验初中校服,一次性筷子拆开,栾青总要先把两根筷子放一起磨一磨才递给她。


    “为什么要磨一磨?”她问。


    栾青顿了顿,回答她“筷子上有倒刺。”他的声音很平静,听的安炎心尖动了动。


    大部分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并不说话,像拼桌的陌生人。栾青总是吃的特别慢,在女孩起身离开之后才慢慢背上书包。


    “这就是你那个哥哥?”杜闻宇第一次见他时冷眼看着他问安炎。


    “嗯。”安炎的声音很轻很轻。


    杜闻宇冲他点点头,安炎拉着他的胳膊向前走,把栾青远远的甩在身后。


    “你认识他?”安炎小声问。


    “在我隔壁班。”


    以前也没发现怎么在学校里也老是碰见呢?


    栾青在21班,安炎在6班,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东教学楼,一个在西教学楼。


    安炎渐渐发现,在小卖部会碰到栾青,在书店会碰到栾青,就连体育课自己班居然也是和21班一起上的,好在栾青每节课都在操场打篮球,而安炎选修了羽毛球整节课都在羽毛球馆,除了上课前排队点名,也不会再有会面的时候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除了杜闻宇。


    放学的时候,杜闻宇等在校门口,高高的个子手插在裤兜。


    他和安炎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栾青就在身后远远地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家门,各自回各自的房间写作业,吃饭的时候各自低着头把菜扒进嘴里,没有多余的交流。


    仿佛两个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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