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几年的小县城,马路上鲜有汽车驶过,岁月缓慢悠长,偶尔有路人骑一辆二八大杠晃晃悠悠的从马路拐进巷子口。
那年的新闻跟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城郊的那起惨烈车祸,年轻人喝醉了酒骑摩托超速逆行撞上迎面来的一辆小轿车,夫妇两人当场死亡。
据说小轿车还是刚买的。
警察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片狼藉的车祸现场。小轿车撞上了山崖,车头稀烂扭曲,变形的金属部件散在路边,摩托车横在路对面的草丛里,肇事者逃逸了。
凭车牌查找到主人是市区唯一一家画廊的老板栾平阳。
家里的电视从不看本地新闻频道,可是街头巷尾的小卖部里会放新闻,穿梭在城市里的公交车里的喇叭也会放新闻,报刊亭里本地的报纸上也有这则新闻,劣质印刷的纸张上,车祸现场的图片灰成一团,小轿车的车头被撞的变了形深深凹进去,旁边的担架上隐约看得清盖着白布的人型轮廓。
这起事故的信息像无孔不入的风,她怎么躲都躲不开。
过去有很多次她都想告诉姥姥,她知道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推开那扇门,带着笑容出现在她的面前。
嘴边的话一次次咽回去。
好像自己心里也总觉得只要不说清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爸爸妈妈就有可能会回来一样。
像今夜杜闻宇爸妈,会给自己带回来很多漂亮的新衣服,很多好吃的零食。
在这个夜晚安炎的念想彻底碎掉了,眼泪悄悄滑落进枕头里,她攥紧被子,紧紧咬住下嘴唇,不发出声响。
花费六个月的时间构筑的牢固心墙在今夜轰然坍塌,分崩离析,失去亲人的哀伤、害怕被丢弃的恐惧、对父母无尽的思念、以及对肇事者的怨恨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出门上补习班,路过杜闻宇家门口,他准时打开门,面上带着几分得意“这么巧?又和小爷一起出门。”
两个人结伴而行,一起在小区门口的刘记馄饨吃早餐,虾仁馄饨加一碗豆脑,安炎爱吃甜豆脑,杜闻宇吃咸的,一只碗里是白色的糖,一只碗里是暗色的酱油跟葱花。
杜闻宇从柜子里拿一只调味碟,两勺辣椒油、一勺葱花、半勺糖,安炎最爱吃这个味道,馄饨端上来之后,把调味碟里的蘸料倒进碗里。
杜闻宇看着上面浮着的厚厚一层红油“不辣吗?”
“不辣,不信你尝尝。”
俩人坐在门口的铁皮折叠桌前,凳子是木质小板凳,桌子上摆着一次性筷子桶跟塑料勺子。
塑料勺子软软的,感觉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杜闻宇拿起一只勺子,从满是红油的碗里捞出一只馄饨送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口然后吐出来,脸上红的跟烧起来一样,拧开水杯开始灌水。
“辣到发苦。”
“胡说八道。”安炎也舀出一只馄饨送进嘴里,嚼两下吞进去,一只又一只,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吃完饭杜闻宇打开书包把里面的东西递给安炎,有时候是酸奶,有时候是可乐,也有时候是杜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新奇零食。
相同场景发生在整个小学期间的每个早晨。
杜闻宇学习成绩始终优异,安炎的名次也始终稳在班级前五左右,但从没拿过第一。
每次模考发完卷子,杜闻宇都会在放学路上帮她复盘,学着数学老师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她卷子上的错题说“这都是送分题啊,都是送分题,怎么能错呢?”
他们两个小学一直同班,总能顺路。
舅妈一年前生了两个男孩。
安炎跟着姥姥去产房外面看,刚出生的婴儿皱皱的,皮肤是红色的。
舅舅买的奶粉送了陶瓷的存钱罐。
那是兔年的末尾。
存钱罐做成小兔子的模样穿着红炮子戴着红帽子露出两个长长的耳朵,安炎抱在怀里,一出医院门口就摔了一跤把它摔碎了。
第二天舅舅又拿给她一个,嘱咐她“就这两个,再摔碎可没有了。”
这个存钱罐摆在床头,存了她攒下的硬币。
她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只觉得好像攒点硬币以后会有用。
每个周末安炎都跟着姥姥去城西那栋小区,绕过小区门口粗壮的杨柳,右拐拐进第一栋楼,第三个门洞,五楼西户。
有着漂亮眼睛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发誓担保日后会照应安炎,最后拿出一些钱递给姥姥。
随着时间的推移,客厅里的画越来越少,听女人说都贱卖了。
到最后,只剩下了那幅紫藤花,细碎的紫色花瓣堆叠在画布上,女人的眼神仿佛能够穿透画布,背景是一片静谧的湖。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初一。
深秋的夜晚,窗外北风呼啸,刮的树杈和窗户沙沙作响。
安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隔壁姥姥熟悉的咳嗽声在今夜消失了,她睁开眼睛望向窗外,颤动的树影映在窗帘上似乎下一秒就会被风折断。她下床踮起脚悄悄溜到姥姥门口,静静的听了一会,急促的倒气声越来越清晰,她推开门拉开灯,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姥姥躺在床上嘴唇已经憋得发紫。
安炎哇的一声扑到床上。
“姥姥。”
“姥姥你怎么了。”
姥姥已经说不出话,眼睛睁了睁又合上。
安炎挣扎着起身,要去客厅打电话,手腕被拉住,枯瘦的手牢牢钳住她纤细的手腕,张着嘴,想说什么,嗓子里却只发出零星的模糊音节。
安炎扯着嗓子大哭,哭声惊动了街坊邻居。
杜闻宇的爷爷帮忙打了120。
奶奶抱着哭的抽抽嗒嗒的安炎抹眼泪。
舅舅在凌晨到的医院,安炎坐在医院长凳上,杜闻宇坐在她身旁,纸巾一张张递过来,她听到声响抬起头看到舅舅风尘仆仆的从走廊尽头跑过来。
肺癌晚期,心脏也不好,送进医院后抢救到后半夜就宣告了死亡。
舅舅跟舅妈到楼道小声商议了一下,签了字。
葬礼是在乡下办的,安炎再一次回到了那座石头砌成的院子,院子里的植物早已经枯败,里屋门前那株老月季只剩丑陋崎岖的枝干,矗立在寒风里。
安炎呆呆愣愣披着白色的孝袍,跟在舅妈身边,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黄纸纷纷扬扬撒了一路。
最后姥姥被埋进了山野中一个小小的土包里。
葬礼结束后回城的路上,舅舅试探着问“以后去我那住呗。”
舅妈坐在副驾,没有吱声,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摩挲。
安炎摇摇头没说话。
“那,有事给我打电话。”舅舅扫了眼后视镜,话题就这样匆匆略过了,号码也没有留下。
车子拐进小区,舅妈下车轻轻抱了抱她,安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不知道是洗衣粉还是洗发水的香气,她伏在她的耳畔悄声说“别怪舅妈。”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
安炎没有说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那个漂亮女人就站在楼道里,静静看着她。这些年里只在门缝里对视过几次的男孩,个子抽条似的拔高,头发挡住白净的额头,抿着唇垂着眸子安静地站在女人的身旁,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羽绒服,和常年不见光的昏暗楼道混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