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醉春烟》 第1章 2024 已经数不清这是这个月来的第几场冬雨,安炎走出医院大门,绵密的雨落在胳膊上,凉意顺着袖口攀上四肢躯干。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泥土跟苔藓的气味,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中。 办公室备用那把伞,上一个雨天带回家之后一直忘了拿回来。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屏幕正上方明晃晃显示2024年12月31号20:48,不算太晚。 屏幕很快蒙上一层细细的水雾,安炎裹了裹风衣迎着风往前走,庆都气候馥郁黏稠,冬短夏长。在这座南方城市生活过八个春秋,她对变幻莫测的天气早已习以为常。 这座城位于地图上西南方位,有着几百年的历史。钢筋水泥混着古旧的树木苔藓拼成如今的模样,711便利店的招牌嵌刻在灰色石砖上,隔壁古方点痣的白色招牌立在一侧,在岁月的侵蚀下泛黄斑驳,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这里并没有显得多突兀。新世纪的气息与古城百年的怀旧感混杂到一起,完美的符合她中学时代上课偷偷读言情小说时的幻想。 旧时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以至于没有听到周围的提醒,踢翻了路边老太太的菠萝摊。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座城市有那么多老太太喜欢卖切片菠萝。 老太太穿了身灰白的衣服,后背高高的拱起,佝偻的像一只虾,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念叨着什么。 她听不懂老一辈人的庆都话,或者说她听不懂大部分庆都话,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本就听不懂的语言变得更加晦涩。 新鲜的菠萝切片散在青石板上、落在自己脚边,长风衣衣角溅上了星星点点菠萝汁。 菠萝特有的酸甜气息进入鼻腔,像一把钥匙,撬开了记忆的锁匣。幼时父亲似乎也总爱买这种水果,咽了口分泌出来的唾液,她感觉自己的牙已经被酸倒了。 周围的人目光都朝她看过来,余光中每个人似乎都举起了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了自己。 这是一个短视频盛行的时代,这令她非常头疼。 幸好戴了口罩,她心想,自己面上的烦躁跟尴尬不至于被人看到。 “抱歉,我全赔给您,可以吗?”她低头询问,目光扫过藤筐里所剩无几的菠萝。 “这些我全都买了,您也早点回家休息,可以吗?” 老太太正把地上的菠萝捡起来,听到她的话,冲她伸了五根手指,“要得,五百。” 她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拿出手机扫挂在一旁的二维码. 500块钱。 她知道自己被讹了,但实在没有心情跟对方争论,她只想尽快从这个场景中逃离。 周围的人眼见没有扯头花的热闹可以看,都散开了。 地上的菠萝已经被扫到一起,老太太将剩下的完好的菠萝装进一个大袋子里,递给她。 她接过,然后点头冲对方笑了一下,尽管戴着口罩对方看不到。 菠萝很重,塑料袋勒的她指尖泛红,拐进一条胡同之后,她抬手将手里的菠萝全部扔进了路旁的垃圾桶。 “暴殄天物啊,安医生。” “我还以为,你起码会留一个尝尝呢。” 声音自身后突兀的响起。 安炎皱了皱眉头,今天的麻烦有点过于多了。 她知道,他跟踪自己很久了,但她以为他不会打扰自己。 “我不喜欢吃菠萝。”她回过头,男生撑着伞站在拐角的位置,白大褂已经换下来,黑色的大衣隐在树影下,身型修长挺拔。 “那下次见你,我该带点什么水果?” “实际上医生并不需要给患者带东西。” “那医生给另一个医生呢?安大夫,我们也是同事吧。” “一起吃个饭吧?”对方朝她走来,手中的伞移到安炎头顶。 “抱歉,今天很累。”她轻轻皱起眉头转过身准备走,手腕却被猝不及防的抓住,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扣在她的手腕上。 “那伞给你。”对方将伞柄递到她的手心。 “谢谢,但真的不需要。” “可我没办法看着女生淋雨,自己打伞。”男人眼神真诚的近乎执拗。 你不是已经看了一路了吗?安炎在心里冷笑。 “那好。”不想跟他争论,安炎拿过伞便往前走,没走两步又回头皱眉看向对方。 自己的手腕再次被抓住了。 “新年的最后一天了,要么一起跨年?”迎上的是一双无辜的眼睛,像条撒娇的大狗。 “最后一次了。”对方轻声道。 “什么?” “上次你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对你进行心理疏导,我要出国了。”男生的声音很轻眼睛清澈深邃,安炎抬头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雨,街道上行人寥寥,李陆的声音,像一颗石头落进平静的湖面,在安炎心底激起千层浪。她感到有些疲惫,自己似乎无法继续拒绝。 15分钟后,两个人坐进了路边的火锅店里。 黑色大衣搭在椅子靠背上,5分钟前他说要出去买饮品。 店里人声鼎沸,他们的桌子在室外屋檐下。 安炎身后是一家小卖部,柜台摆在门口,大大泡泡糖的塑料罐子正对她的头顶,她以为这种东西早已经随着科技的进步消失在时代洪流里了。她看着路边撑伞匆匆而过的行人,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一只蚂蚁顺着自己的血管在胸腔里爬。 小时候父亲每次让自己等在原地,她就会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是在邮局大厅,有时候是在便利店门口,也有时候是在小区附近公园的那棵紫藤下,她站在原地等着那个告诉她“等等”的人。从父亲到哥哥,从天光曝裂到黑夜漫漫。 老板娘把红油一块块倒进锅里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确定你能吃辣吗?”安炎又问了他一遍。 李陆笑着点点头,将果茶的吸管插好推到她面前。 安炎看着杯子里暗红色的液体,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喝过这种东西了。 “没有茶底,不会影响你睡觉。”对方见她犹豫提醒道。 红油一块块融化,在锅里翻腾,牛油的香气混着麻辣味扑面而来。 “你不问问我出国做什么吗?”李陆开始将盘子里的牛肉卷一片片夹进锅里。 “我觉得你会自己说出来的。”安炎静静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对方轻叹一声,“安医生,要是你能跟在医院的时候一样亲切就好了。” “我已经下班了。” “好吧,心理咨询是要终身学习的,我要出国进修。”李陆搅了搅碗里的蘸料。 “多久?” “大约半年?所以今天也是打算通知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把你转介给我的师哥。” 安炎脸上并没有多少情绪,“你的师哥?” “对,虽然没我帅,但是专业能力非常优秀。”李陆半开玩笑的说道,试图缓和气氛。 “也在我们医院吗?” “在四院。” 男生尝了一小口肉,确认熟了然后捞进安炎盘子里。 “为什么下班了还要戴口罩?”李陆看到放在她手边的折叠起来的一次性医用口罩问道。 “那你呢?为什么吃饭还要戴着鸭舌帽?”安炎反问他。 “没洗头啊尊重一下你。”李陆笑的灿烂。 “那你呢?安医生” “防晒。” “可这是晚上了。” “我只是很讨厌别人看到我的脸。”安炎声音很轻,似乎要被火锅的沸腾声盖过去。 “每个人心理上都有不愿意暴露的部分一样,你不喜欢你的脸暴露在外,是因为会没有安全感对吗?”李陆神情突然变得很认真。 “你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些?”安炎夹了片肥牛送进嘴里,皱着眉问。 “抱歉。” “不必道歉。” “你不是庆都人,来这工作胃还习惯吗?”李陆已经辣出了一头汗,冰凉的饮品快要见底了。 安炎将自己面前这杯递给他,抬起眼“还好,我很喜欢吃辣,所以我也总觉得冥冥之中我要来这。” “当初为什么选择来这里工作?” “我在这座城市读的大学,很喜欢这里,气候、风俗、城建都喜欢。” 安炎少有这样多话的时候,李陆就静静听着。 “其实,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眼神似乎透过他望向了记忆深处的另一个模糊影子。 雨还在下着,打在头顶的塑料棚上噼啪作响。 “不用帮我转介。”她说,“我已经决定听你的建议,回去看看。” 第2章 2002 安炎第一次见到李路是在十个月前。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她拿起手机,凌晨四点五十。卧室的窗帘遮光性很好,晨光被严严实实遮在了外面,这是当初为了倒班睡觉特地选的布料。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继续入睡,试图深呼吸平复自己躁动的心脏。梦里的恐慌延伸到了现实里,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 自己赤身**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四周是熟悉的街景,街道两旁的店铺门前站满了人。没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所有人仿佛都像没看到她一样。可羞耻感与恐慌感自脚底弥漫,裹得她就要窒息了。 上一次安稳的睡一觉,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半个小时后,她穿戴整齐,坐在了楼下的早餐店里。 南方的冬天是阴湿的,安炎坐在空调机前,头顶的数字屏幕显示已经开到28度,热风吹在身上并没有让她感觉到有多温暖。 安炎的右手腕不时隐隐抽痛。 李路进来的时候,她正尝试用左手夹起一只红油抄手。 玻璃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股冷风吹进来。男人身材高大,头发微微有些长,零散的扎在脑后,几缕碎发遮在额前露出一双清澈深邃的眼,黑色的大衣,黑色的牛仔裤,脚上蹬了双马丁靴。 安炎心跳空了一拍,手里的抄手‘啪嗒’一声掉回碗里,红油溅起。 多少年了,她再没遇到过这种狼狈时刻,纸巾擦了擦毛衣的袖口,米白色的毛衣沾染上星星点点的红油格外扎眼,确定了擦不干净之后,她拿上包匆匆回家换了身衣服。 张佳有时候会替她惋惜“都出国了干嘛还回来。” 研究生毕业五年,张佳回老家开了间律所,已经混的风生水起。 那时候她还在美国,每天忙碌于医院、教室、实验室。 张佳事业刚起步经常跟她吐槽“终于到家了,应酬都要喝吐了。” “律师也要应酬吗?”她问,国内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 “本质还是销售,推销自己。”对面这样回复她。 她拍一张自己课堂上的照片回给对方,年轻的医学院华裔教授站在讲台上,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 租住的公寓离上班的医院不远,通勤时间大概20分钟。 本来今天是夜班,但她早早去了医院,神使鬼差的在手机上挂了个号,走进五楼精神科。 医院挂号的小程序里看到的那张男生的照片,此刻被放大了贴在诊室门口的墙壁上,旁边是对他的介绍:李陆,26岁。毕业于xxx大学。 国外的学校,名字长到拗口。 她静静看了一会,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其实五官并不像,像的是神韵。 敲了敲门然后拧动门把手。 “等我5分钟可以吗?”男生觉察到有人进来了没有抬头,指了指一侧的沙盘“可以试着摆一摆沙盘。” 安炎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走到沙盘前低头看了看各种形状的房子、人物、动物.... 最后什么都没动,只是静静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男孩抬起头,近距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白大褂里面穿了一件灰色的薄毛衣,戴着口罩。 他合上记录,看着安炎,脸上套上公式化的微笑。 “安医生。” 安炎的笑凝固在脸上慢慢演变成一个难看的弧度。 对方似乎没看到她的错愕,站起身来,走到一侧的沙发上。 “安医生,医院内部平台有提醒,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都告诉我。”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就是,失眠,夜里很难入睡,每天早上醒的很早。” “有尝试过安眠类药物吗?你的档案上没有写。” “没有,不过一直在吃褪黑素。” “会做梦吗?” 安炎点点头。 “什么内容。” “很单一。” “梦境是重复的吗?” “总是梦见自己没穿衣服,或者只穿了内衣,**着走在外面,很害怕很恐慌很没有安全感。”安炎盯着手中的水杯,水面上有一个自己扭曲的倒影,很滑稽。 “还有呢?” “人。” “总是梦见同一个人。” “对。” “这个人是你生活里出现过的?” “是,但是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了。”安炎感觉自己喉咙里好像卡了根刺。 “你们之间有过情感纠葛。”李陆语气笃定。 安炎沉默了,竭力压制自己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 “安医生,当我是朋友,把心里的事宣泄出来就好。” “有过。” “和对方还有联系吗?” “五六年没联系过了。” “有他的梦境是快乐还是悲伤的?” “快乐。” “或许,你回去见他一面呢?” 安炎抬起头,目光颤了颤。 “每个人在心理上都需要一个港湾,大多数人的港湾是家,父母的家,婚后的家,或者相熟的朋友,一个完全接纳自己的恋人等等都可以,你没有这个港湾,所以你的内心很封闭,又没有安全感。” “我...” “跟自己家人的关系是不是很生疏?” ...... 沉默在诊室里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中午十一点她回到自己七楼的办公室,看了眼窗外,雨季终日不见太阳,城市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中。老城区放眼望去一片灰白建筑,烟雨凄迷。 她拧开右手边第二个抽屉,一个被扣放的相框被拿出来,是一张合照,女孩穿着一件小兔子白体恤留着短发齐刘海,瞪大眼睛看着镜头,表情木讷。身旁的男生穿了一件灰黑色的破洞背心,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左边的耳朵上戴了两只银环,臭着一张脸。 这张脸与李路的脸重叠起来,将她的记忆拉回到二十二年前北方的小县城。 *** 2002年,夏。 莒宜县仅有的一条商业街只与安炎家隔了一条马路。这条街上有县城唯一的百货大楼,以百货大楼为中心,周围有各种店铺:刻章的、服装店、理发店、纹身铺子...以及县城唯一一家西式快餐店。 霓虹灯牌高高架起来,刚下过雨,柏油马路反射出各色的光影,她踮着脚跳过一个水洼。 理发店的玻璃门前摆了一只巨大的黑色音箱,播放的是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那时候安炎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国语版本的十年当时尚未发行,她只记住了这段旋律。 理发店的彩带光柱越来越近,声响渐渐震耳欲聋。 安炎听懂了一句歌词好像在说“明年今日未见你一面,谁舍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 姥姥牵着她,穿过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里,胡同没有路灯,黑暗浓稠像的墨汁。她紧紧抓住姥姥的手,目光死死盯着胡同的出口,那里有一棵大树,看起来已经有百余年的年岁了,枝干粗壮,枝繁叶茂。 树下围了几个人就着路灯的灯光下棋,姥姥领着她拐进旁边的小区大门。 安炎站在那间摆满了乱七八糟油画的客厅里,松油味充斥进鼻腔,石膏碎片混着各种画具散落在地上,卷毛外国男人雕塑的脑袋被砸出一个大洞。 她认出离她最近那幅画,女人站在树荫下,头顶是一片紫藤,市中心公园也有这样一棵紫藤,藤蔓缠绕在一棵芙蓉树上,春天紫藤花开会引来成群的蜜蜂。画中的女人穿了一条深蓝色过膝连衣裙,眼角上挑红唇微抿,油墨般的黑发垂在肩头。 女人的脸与眼前跪在地上的女人重叠,鹅黄长裙的裙角拖在地上微微有些脏,抬头望着姥姥眼眶凝着泪珠,眼神里有愧疚有倔强也有一丝无奈。 安炎没见过比那更漂亮的眼睛了,明亮、清透、妩媚、夺人心魄,引得人情不自禁想要盯着看,像一汪深潭。 她躲在姥姥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仔细打量这个房间。 “我不会跑的,他走了,我想办法补偿你们。”女人的声音干涩沙哑。 “出事后他再没联系过我,陆警官也联系过我好多次,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警察。我有良心,炎炎以后生活上学我来供。” “你来供?两年了你每次都这么说,你总共才给了多少?那可是两条人命,孩子才多大?孤儿寡母你让我们以后日子怎么过?”姥姥强压住咳嗽低声吼道。已经数不清多少日子了,每天半夜安炎都会被隔壁姥姥的咳嗽声吵醒,那些咳喘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脏。 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这是她最后一个亲人了。爸爸妈妈去世后姥姥从农村老家搬进那栋小楼开始照顾安炎的饮食起居。 “可怜我家炎炎才7岁,以后上学嫁人,你让我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婆怎么办?” “我家负责到底,我可以多打几份工,孩子的父母我没法弥补回来,我尽自己所能给炎炎最好的。” 女人踉跄着起身走向立在门口的衣架从一件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钱,有一元有五十也有几张一百的,花花绿绿,她递给姥姥“这是我上周打零工赚的,先拿去给炎炎买吃的穿的。我已经找到正式工作了,下个月就能进厂。” 身后的卧室门悄悄拉开一条缝,掉漆生锈的门轴轻轻发出一声异响,安炎回头对上一双冷霜似的眼睛,同样的清亮,眼皮向下耷拉的弧度都与客厅的女人如出一辙,却冷的像万年冰川,安炎快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这个眼神让她想起电视上看过的的野狗又或者是野狼。 “听见了吗?”姥姥突然转头问她。 她茫然点点头,不知道两个人刚刚又说了什么,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 “等我死了,吃饭上学都来这里,找这个阿姨让她养着你,就是他们家男人撞死了你爸妈然后跑了,他们家欠你的,你要讨回来。” 安炎心脏咯噔跳了一下,姥姥真的会死吗? 阿姨冲她温柔勾了勾唇角,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笑得分外勉强。 姥姥拿过钱揣进口袋里,拉着她走出了这间屋子。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姥姥眼睛花了看不清,安炎扶着她的胳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下楼,身后突然亮起一束灯光,安炎回头,眼睛被晃花了,那个躲在门缝里的男孩跑下来把手电筒塞进安炎手里,然后一声不吭跑回去。 手电筒的金属手柄是温热的,带着男孩手心的温度,安炎手指轻轻上移,触到一片冰凉。 光束照亮年久失修的楼梯,青砖墙面的角落长满暗绿的青苔,这是她第一次进这栋楼房,第一次见到肇事者的家属。早在一年前,姥姥还会尝试着骗她说爸爸妈妈是去外地打工了。 直到有一天,楼下杜闻宇的爸妈回来了,那是2001年的元旦。 新世纪的第一年,看完广场上的舞狮表演,天已经黑透了。商业街是县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安炎跟杜闻宇从如织人潮里钻出来,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朝着家的方向奔跑。路灯被装饰成红灯笼的样式,马路两旁店铺的霓虹招牌上缠绕了彩色的小灯,一串串闪烁在夜色里,如梦如幻。 全世界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迹象,充满生机与希望。 俩人拐进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墙壁上灰色砖块的颜色深浅不一,几只浅灰色电表箱挂在上面,表面布满灰尘,贴在上面的小广告卷了边,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人群的喧闹声渐渐远了,祥和小区贴满白色方格瓷砖的大门就在巷子的尽头,离得近了已经依稀能听到小区里零星的鞭炮声。 终日不见阳光的的逼仄空间,昨夜的雨水仍未干透,地面湿漉漉的,坑洼不平。头顶是交错如蛛网的黑色电线,毫无章法拉扯在楼宇之间。 就着昏黄的路灯,俩人快速跑出巷子拐进小区,影子拉长又缩短,然后再次拉长,慢慢变淡。 从脖子里掏出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钥匙拧开锁,陈旧的红色铁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姥姥正在客厅包饺子,虾仁馅的饺子,煮好后用油煎一遍,安炎一顿可以吃掉一整盘。 电视里放的是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跟许仙的孩子长大做了官,回到家乡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带着人浩浩荡荡去雷峰塔救白素贞。 安炎换好了鞋,拐进厕所洗手。楼道传来噔噔噔的声音,愈来愈近,那是杜闻宇独有的脚步声,她擦干净手朝暗红色铁门走过去。 在叩门声响起的前一秒拧开门把手。 杜闻宇的手举在半空中,做出要敲门的动作,张着嘴“安”字停留在嗓子眼,站在门口跟安炎大眼瞪小眼。 俩人同岁,但杜闻宇自小就长得高,始终保持着高出安炎半颗脑袋的高度。 杜闻宇换掉了脏兮兮的蓝色小熊猫毛衣,穿了一件浅紫色的干净运动外套,一看就是新衣服。 他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安炎“给你。” “我爸妈回来了,给我带的,可好喝了。” “小宇进来玩吧。”姥姥歪了歪身子看了眼门口说道。 “不玩了,姥姥,我家也要开饭了。”说完噔噔蹬跑下楼。 安炎看着手里的瓶子,上面写着三个繁体字‘高樂高’。 这种巧克力粉,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姥姥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白瓷碗,用暖壶里的水给安炎冲了一小杯,棕色的粉末在水里旋转、溶解,浓郁的巧克力味扩散在空气里,久久不能散去。 灶台上的水开了,饺子下了锅,另一边开始热锅烧油。 饺子的香气慢慢盖过房间里的巧克力味。 “别看了。”姥姥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将手里一盘热气腾腾地饺子递给她“给楼下杜爷爷家送过去。” 安炎从沙发上弹起来,两只手小心翼翼端着有点烫的盘子,姥姥已经帮她把门打开了。 跺了跺脚,楼道的感应灯没亮,八成是又坏了。她摸索着下了楼,站在202的门前,她听到杜闻宇的妈妈喊杜闻宇赶紧去洗手吃饭。 她记得这个女人的样子,短发、身姿高挑,不怎么爱说话。 门突然打开了,杜叔叔似乎要出门买什么东西,看见她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小安炎,来送饺子吗?”杜叔叔笑眯眯俯下身看着她问道。 安炎没说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点点头匆忙将烫手的盘子递给杜叔叔,然后迅速跑上楼。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吃饭的时候安炎问姥姥。 “等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姥姥又往安炎盘子里夹了几只饺子。 “过年也不回来吗?” “你要是好好学习能考第一,应该能回来。”姥姥说。 只要你XX,我就答应你XX。这种话她听过太多遍,再提起来耳朵都要生茧。心里自然也明白这大都是实现不了的。 幼儿园的时候,有段时间同班小朋友脖子上都带玉佛,老话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她不懂其中寓意,只知道别人都有漂亮的挂坠戴,心生羡艳。于是回家也说自己想要,当时得到的回答早已经记不起。心心念念的玉佛在几个日夜过后也被抛诸脑后。 直到半年后的新春家宴,这桩旧事在酒桌上被父亲再次提起,几杯混酒下肚他脸色涨红,对着一桌哄笑的亲戚说“回家问我要玉佛,我说你能考第一我就给你买,考不了第一还要这个要那个……”哄笑声里全是调侃。她躲在门后,听得面庞发烫。 于是此刻,她也不再说话,安静的把盘里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然后去厨房拧开水龙头帮姥姥刷碗。 那些年还没有禁燃,小区里的人吃完了饭纷纷来楼前放烟花,杜闻宇聒噪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杜叔叔让他跟杜阿姨离得远些,几秒之后,烟花一朵朵跃过斑驳的窗户,升腾、绽放、湮灭。 姥姥在客厅看中秋晚会,安炎不喜欢听那种声音恢宏歌颂盛世的歌曲。 电视上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绕着歌手旋转、跳跃。 安炎想起刚刚下楼瞥见的那一幕,杜闻宇家木制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新奇的零食,还有一些放在地上。 她看到了高乐高,三四瓶摆在桌子上。 杜闻宇粉紫色的外套扔在沙发上皱成一团。 如果是爸爸妈妈给自己买的衣服,自己一定会仔细叠好放起来的。 那爸妈给自己买高乐高的话,可以分给杜闻宇一罐吗? 安炎心中有些纠结,杜闻宇成绩好,经常帮自己补课,杜闻宇的漫画书也都会借给自己看,每次杜闻宇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分给她。 上周同班的男生欺负她,说她没有爸妈,自己趴在桌子上哭的时候,是杜闻宇跑过来揍了那个男生。 检讨还是自己替杜闻宇写的呢。 想到这里,安炎觉得自己可以分给杜闻宇两罐。 盘子一只只擦干净水放进橱柜,客厅里姥姥眯着眼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颗梨,一点一点吃进去,压制咳嗽。 但也压不住。 安炎走过去趴在姥姥的膝上,姥姥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粗糙的掌心布满茧子,耳畔是喧闹的焰火声,她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哽咽“姥姥,爸爸妈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姥姥睁开眼望向她,目光里满是哀伤,豆大的眼泪悄悄滑进衣领,她趴在姥姥的腿上大声哭起来。 第3章 1999 这个夜晚似乎注定无眠,深夜烟花声渐渐熄了。 黑暗中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安炎躺在床上,双眼凝视天花板,隔壁姥姥的咳嗽声里混杂了几声叹息。 这半年里很多乱七八糟的言语如潮水涌入她的耳朵里。 周围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如同一把钝刀缓慢割进她的心脏。再零散的碎片时间久了也能慢慢凑出个大概。 上次见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在半年前了,端午节放假的下午,爸爸妈妈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停在学校门口接她放学,妈妈穿着漂亮的波点连衣裙,头发新烫了卷,和爸爸并肩站在车前弯腰冲她微笑招手,她背着书包在同学羡慕的目光里蹦蹦跳跳跑进爸爸怀里。 车里有给她买的新裙子,妈妈身上香香的把她搂进怀里,粉色的裙子从服装袋拿出来,展开。 “喜欢吗?”妈妈问。 泡泡袖的公主裙,胸前镶嵌了一串珍珠。 “喜欢。”她说,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穿到身上。 小学到家门口的距离很短,她记得回家之后闻到了粽子的香气,三角形的小小的粽子放在茶几上,糯米里面藏了一颗红枣。 她喜欢吃粽子,那次妈妈包了格外多。 夜深了,她躺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不停换台,少儿频道在放一部奇怪的动画片,一只猫一只狗,住在一栋奇怪的城堡里,共用一个身子,橘黄色的身体被两颗脑袋拉的老长老长。 爸爸跟妈妈还穿着围裙在厨房继续包粽子。那年,家里买了一台小小的冰箱,白色的外观,分上下两层,静静立在客厅的角落。 “多包点放冰箱里。”妈妈小声说。 那年的粽子确实吃了很久,甚至吃到她都有些腻了。 然后是临近期末考的某一天,放学后她像往常一样走出学校大门,看到站在校门口的舅舅,他把她带回了自己家里,舅妈披着一件浅色披肩头发垂在肩头看起来很温柔,坐在沙发上肚子高高的凸起来。 她记得第一次见这个女人的场景。 在老家,一个北风呼啸的日子。她穿着一身红衣服,仔细剥着一只橘子,连上面白色的橘子线都仔仔细细摘干净然后递给自己,安炎坐在炕沿上,外面天寒地冻,傍晚厨房开始烧火做饭,炕烧的很烫,她穿着臃肿的棉袄,边看电视边吃橘子,鼻涕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了。她撕了一块卫生纸伸手帮自己把鼻涕仔细擦掉。 姥姥说,“你看你舅妈对你真好。” 安炎看着她甜甜喊了声“舅妈。” “你的鞋真好看。”安炎低头看着她脚上红色的细跟高跟鞋,心想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鞋。 下一个春节,舅妈回姥姥家过年的时候给自己带了一双红色的小皮鞋。 现在,这个女人正在厨房给自己做晚饭。 舅舅又出去了,来的路上他说自己爸妈这几天有事,先住在他家。 茶几上柚子的香气时隐时现,她喜欢吃橘子橙子一类的水果,但讨厌剥皮,她没什么耐心,每次都不等橘子摘干净就匆匆忙忙塞进嘴里。 安炎吸了吸鼻子闻出来舅妈在做可乐鸡翅。 她趴在茶几上写作业,一年级的数学题很简单,三下五下就写完了,合上作业本草草塞进书包里。 不一会,厨房油烟机的嗡嗡声也停下了。 舅妈一手扶腰,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安炎赶紧把书包放到沙发上,上去帮忙。 来的时候舅舅说,舅妈身体不舒服,要她多帮忙照顾舅妈。 “炎炎,你把剩下的菜端过来,我腰酸。” 舅妈坐到了沙发上,手不停揉着后腰,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倦怠。 “知道了,舅妈。”安炎乖巧的应答。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她看到舅妈正在替自己收拾书包。 动作轻柔仔细,课本的折角被仔细抚平了,书、本子由厚到薄依次叠好放进书包里,然后拉上拉链。 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嫉妒舅妈肚子里那个小孩。 “快来吃饭。”舅妈抬头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冲她招招手。 舅妈吃的很少,鸡翅一个个夹进安炎碗里。 安炎隐约知道怀孕的人是会反胃呕吐吃不下东西,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早饭的时候女人突然干呕,然后一检查发现怀孕了,一家人欢天喜地迎接新生命。 “不等舅舅回来吃饭吗?”她疑惑地问。 “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舅妈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吃完饭,安炎主动收拾了餐桌,碗放进水池里,她踮着脚拧开水龙头,舅妈站在厨房门口眼睛弯了弯。 “让你舅舅回来洗,洗碗是男人做的事。女孩子洗碗,手会变粗糙的。”舅妈说。 安炎似懂非懂,她也隐约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看会电视吧。” 舅妈坐到沙发上,拿起一只柚子,剥开厚重的皮,然后仔仔细细的把籽挑出来,递给她。 电视上放的是还珠格格,演到香妃变成蝴蝶飞走的剧情,小燕子和紫薇在宫里大喊“不好啦,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啦!”安炎看的入了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电视屏幕。 “这里面谁最好看?”舅妈问。 “香妃好看,小燕子也好看,你觉得谁最好看?”牙齿轻轻一咬,柚子汁瞬间爆开,清甜中带了点酸涩。 “紫薇好看,晴格格也好看。炎炎你长得像晴格格。” 好像去年的时候,有个幼儿园老师也这样说过。在课间,安炎站在秋千旁排队坐秋千,那个老师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说“安炎你长得像还珠格格里的晴儿。” 晴格格有什么好的她想,她最喜欢小燕子了,小燕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像一只快乐的鸟。 舅妈很快就困了,眯着眼躺在沙发上,安炎悄悄把电视关掉。 她睡在给小朋友准备的房间里,和自己的卧室差不多大,木制的小床,旁边有个带书架的绿色书桌,几本儿童画册和童话书摆在上面,圆圆的吸顶灯,上面印着蓝色的机器猫,两张摇篮放在一侧。 衣柜的门开着,放了几件粉红色的婴儿衣服。 吃饭的时候她问过舅妈,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舅妈说,怀的是双胞胎,希望一儿一女。 枕头被子有股淡淡的茉莉洗衣粉味,安炎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被楼下卖油条的叫卖声吵醒了。 起床穿好衣服,舅妈已经做好早饭了。 “离学校就隔了一条马路,我在窗边看着你去学校。”舅妈说。 安炎点点头,嘴里叼着半片面包,背上书包就出门了。 身后的门再一次打开,舅妈探出半个身子“中午放学记得来这里吃饭。” “知道了,舅妈。”安炎跳下三层台阶。 班主任站在学校门口抓迟到的学生。 “老师好。” 张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教室在二楼最东侧,安炎上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了班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学习委员李佳倩声音嘹亮吼了一嗓子:“别说话了,都把作业拿出来我要收作业了。” 安炎加快速度跑上楼,推开教室门,大家看着她,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小孩是很敏感的,纵然安炎神经大条,也觉察出了不对。 但她不知道这不对的源头在哪。 她走向自己的位置,南面靠窗第五排,同桌老老实实把身子凳子往前移,方便她顺利坐进去,没有像以前那样故意挤她。 桌子上放着一盒蓝莓味的酸奶,她知道这是杜闻宇带给她的。 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过来,听得到声音听不清内容,像几只苍蝇在耳边乱飞捉不到打不死,安炎感到更难受了,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被暴露在阳光下,无处藏匿。 幸好,上课铃响了。 舅舅在第三天把她送回了自己家里。 安炎一进门就看到姥姥坐在沙发上,身旁放了几件新衣服。 “爸爸妈妈呢?”她探头向厨房张望。 “去外地赚钱了,让我来照顾你。”姥姥指着新衣服“临走前给你买的,快试试吧。” 安炎看到T恤上的小熊印花问“像杜闻宇爸妈一样吗?” “对。”姥姥点点头,拿起T恤套在她头上。 第4章 2004 九几年的小县城,马路上鲜有汽车驶过,岁月缓慢悠长,偶尔有路人骑一辆二八大杠晃晃悠悠的从马路拐进巷子口。 那年的新闻跟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城郊的那起惨烈车祸,年轻人喝醉了酒骑摩托超速逆行撞上迎面来的一辆小轿车,夫妇两人当场死亡。 据说小轿车还是刚买的。 警察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片狼藉的车祸现场。小轿车撞上了山崖,车头稀烂扭曲,变形的金属部件散在路边,摩托车横在路对面的草丛里,肇事者逃逸了。 凭车牌查找到主人是市区唯一一家画廊的老板栾平阳。 家里的电视从不看本地新闻频道,可是街头巷尾的小卖部里会放新闻,穿梭在城市里的公交车里的喇叭也会放新闻,报刊亭里本地的报纸上也有这则新闻,劣质印刷的纸张上,车祸现场的图片灰成一团,小轿车的车头被撞的变了形深深凹进去,旁边的担架上隐约看得清盖着白布的人型轮廓。 这起事故的信息像无孔不入的风,她怎么躲都躲不开。 过去有很多次她都想告诉姥姥,她知道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推开那扇门,带着笑容出现在她的面前。 嘴边的话一次次咽回去。 好像自己心里也总觉得只要不说清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爸爸妈妈就有可能会回来一样。 像今夜杜闻宇爸妈,会给自己带回来很多漂亮的新衣服,很多好吃的零食。 在这个夜晚安炎的念想彻底碎掉了,眼泪悄悄滑落进枕头里,她攥紧被子,紧紧咬住下嘴唇,不发出声响。 花费六个月的时间构筑的牢固心墙在今夜轰然坍塌,分崩离析,失去亲人的哀伤、害怕被丢弃的恐惧、对父母无尽的思念、以及对肇事者的怨恨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出门上补习班,路过杜闻宇家门口,他准时打开门,面上带着几分得意“这么巧?又和小爷一起出门。” 两个人结伴而行,一起在小区门口的刘记馄饨吃早餐,虾仁馄饨加一碗豆脑,安炎爱吃甜豆脑,杜闻宇吃咸的,一只碗里是白色的糖,一只碗里是暗色的酱油跟葱花。 杜闻宇从柜子里拿一只调味碟,两勺辣椒油、一勺葱花、半勺糖,安炎最爱吃这个味道,馄饨端上来之后,把调味碟里的蘸料倒进碗里。 杜闻宇看着上面浮着的厚厚一层红油“不辣吗?” “不辣,不信你尝尝。” 俩人坐在门口的铁皮折叠桌前,凳子是木质小板凳,桌子上摆着一次性筷子桶跟塑料勺子。 塑料勺子软软的,感觉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杜闻宇拿起一只勺子,从满是红油的碗里捞出一只馄饨送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口然后吐出来,脸上红的跟烧起来一样,拧开水杯开始灌水。 “辣到发苦。” “胡说八道。”安炎也舀出一只馄饨送进嘴里,嚼两下吞进去,一只又一只,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吃完饭杜闻宇打开书包把里面的东西递给安炎,有时候是酸奶,有时候是可乐,也有时候是杜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新奇零食。 相同场景发生在整个小学期间的每个早晨。 杜闻宇学习成绩始终优异,安炎的名次也始终稳在班级前五左右,但从没拿过第一。 每次模考发完卷子,杜闻宇都会在放学路上帮她复盘,学着数学老师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她卷子上的错题说“这都是送分题啊,都是送分题,怎么能错呢?” 他们两个小学一直同班,总能顺路。 舅妈一年前生了两个男孩。 安炎跟着姥姥去产房外面看,刚出生的婴儿皱皱的,皮肤是红色的。 舅舅买的奶粉送了陶瓷的存钱罐。 那是兔年的末尾。 存钱罐做成小兔子的模样穿着红炮子戴着红帽子露出两个长长的耳朵,安炎抱在怀里,一出医院门口就摔了一跤把它摔碎了。 第二天舅舅又拿给她一个,嘱咐她“就这两个,再摔碎可没有了。” 这个存钱罐摆在床头,存了她攒下的硬币。 她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只觉得好像攒点硬币以后会有用。 每个周末安炎都跟着姥姥去城西那栋小区,绕过小区门口粗壮的杨柳,右拐拐进第一栋楼,第三个门洞,五楼西户。 有着漂亮眼睛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发誓担保日后会照应安炎,最后拿出一些钱递给姥姥。 随着时间的推移,客厅里的画越来越少,听女人说都贱卖了。 到最后,只剩下了那幅紫藤花,细碎的紫色花瓣堆叠在画布上,女人的眼神仿佛能够穿透画布,背景是一片静谧的湖。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初一。 深秋的夜晚,窗外北风呼啸,刮的树杈和窗户沙沙作响。 安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隔壁姥姥熟悉的咳嗽声在今夜消失了,她睁开眼睛望向窗外,颤动的树影映在窗帘上似乎下一秒就会被风折断。她下床踮起脚悄悄溜到姥姥门口,静静的听了一会,急促的倒气声越来越清晰,她推开门拉开灯,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姥姥躺在床上嘴唇已经憋得发紫。 安炎哇的一声扑到床上。 “姥姥。” “姥姥你怎么了。” 姥姥已经说不出话,眼睛睁了睁又合上。 安炎挣扎着起身,要去客厅打电话,手腕被拉住,枯瘦的手牢牢钳住她纤细的手腕,张着嘴,想说什么,嗓子里却只发出零星的模糊音节。 安炎扯着嗓子大哭,哭声惊动了街坊邻居。 杜闻宇的爷爷帮忙打了120。 奶奶抱着哭的抽抽嗒嗒的安炎抹眼泪。 舅舅在凌晨到的医院,安炎坐在医院长凳上,杜闻宇坐在她身旁,纸巾一张张递过来,她听到声响抬起头看到舅舅风尘仆仆的从走廊尽头跑过来。 肺癌晚期,心脏也不好,送进医院后抢救到后半夜就宣告了死亡。 舅舅跟舅妈到楼道小声商议了一下,签了字。 葬礼是在乡下办的,安炎再一次回到了那座石头砌成的院子,院子里的植物早已经枯败,里屋门前那株老月季只剩丑陋崎岖的枝干,矗立在寒风里。 安炎呆呆愣愣披着白色的孝袍,跟在舅妈身边,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黄纸纷纷扬扬撒了一路。 最后姥姥被埋进了山野中一个小小的土包里。 葬礼结束后回城的路上,舅舅试探着问“以后去我那住呗。” 舅妈坐在副驾,没有吱声,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摩挲。 安炎摇摇头没说话。 “那,有事给我打电话。”舅舅扫了眼后视镜,话题就这样匆匆略过了,号码也没有留下。 车子拐进小区,舅妈下车轻轻抱了抱她,安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不知道是洗衣粉还是洗发水的香气,她伏在她的耳畔悄声说“别怪舅妈。”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 安炎没有说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那个漂亮女人就站在楼道里,静静看着她。这些年里只在门缝里对视过几次的男孩,个子抽条似的拔高,头发挡住白净的额头,抿着唇垂着眸子安静地站在女人的身旁,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羽绒服,和常年不见光的昏暗楼道混为一体。 第5章 2004 寒风犹如利刃顺着钢筋水泥一路刮到安炎的脸上。 暮色四合,安炎垂着手,踏入昏暗冰冷的楼道,声控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坏了。 “炎炎,我是蒋阿姨。”蒋爱文头发垂在肩头,黑色大衣的下摆被穿堂风吹起一个角,脸色略显疲惫。 安炎沉默着掏出钥匙打开门,动作机械迟缓。蒋爱文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目光扫过屋内陈旧的摆设。 “阿姨答应过你姥姥要照顾你。”她伸手想要揽住安炎的肩,安炎身子往后闪了闪躲开了。她手上的动作僵了僵,把一旁的男孩拉过来“他叫栾青,比你大三个月,炎炎以后你叫他哥哥好不好。” 栾青抬起眼皮看了眼面前哭丧着脸的女孩,没说话继续垂下头。 安炎没有回应,默默的转身走向阳台,开始收拾晾在阳台的衣服,姥姥灰色的旧棉袄还晾在上面,潮乎乎的,还没有干透。 已经一连好多天不见太阳了。 安炎把自己的毛衣裤子收起来,抿着唇强忍着眼泪。 “我要上夜班,炎炎,你去我家住好吧,照顾你两个更方便,你一个小女孩住在这里我不放心。”蒋爱文声线一如既往地温柔,可安炎全当没听到一样,抱着衣服回到自己房间‘咔嚓’一声反锁了门。 片刻之后,哭嚎声从门内传出来。 蒋爱文站在门外眼眶瞬间红了,她伸手想要敲门,抬起的手片刻后垂下来。 钟表突然“当”了一声。 下午六点了。 栾青直到现在才像活过来一样,抬眼看向挂在墙上的老旧时钟,需要手动上弦的老式钟表,厚重的木盒子,上面是已经有些油污的表盘,下面是正在轻轻晃动的报时摆锤。 他开始四处打量这个房间,茶几上摆了一罐高乐高,熟悉的包装让他心里一动,自从爸爸失踪,他就再没喝过这种东西了。米黄色的亚麻沙发,靠背是驷马奔腾的刺绣图案,靠墙摆放着一排暗红色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面盖着的白色蕾丝防尘罩有些旧了,泛黄的蕾丝破开一道口子,上面压了一只陶瓷猪的存钱罐。 电视旁边是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假花,花瓣褪色成粉白的颜色,塑料叶子却依旧保持着浓郁的墨绿色。 客厅窗户的磨砂玻璃布满污渍,窗框已经显得有些破旧,表面的蓝色油漆几乎全部脱落,露出底下陈旧的木质纹理。 比自己家要小一点,要更旧一点。 房间里的哭声渐渐小了。 蒋爱文试探着敲了敲紧闭的门,“炎炎,饿不饿,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回应她的是持续的哭声。 蒋爱文轻叹一声,回头跟栾青说“你留在这等着。”然后匆匆下楼去了。 栾青站在客厅里,屋里始终没有开灯,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光线透过树木的枝桠影影绰绰落进来。他分不清那是月光,还是路灯,亦或是别人家窗口映出来的灯光。 秒针滴答滴答的转动,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现实存在。 窗外高耸的树木枝叶隐在黑暗里,他认得这种树,夏季坠满粉红色灯笼,一簇一簇,远看像开了一树粉色的花,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 安炎家楼层低,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折断枯枝。 他四处环顾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客厅挂着的那张结婚照上,照片里的女人卷发高高隆起,细眉高高的挑着,鼻尖一颗黑痣。 他的心脏突兀的跳了两下。 门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蒋爱文轻轻叩了叩门,栾青走过去打开,接过她手里大包小包的菜。 “过来帮忙。” 鱼扔进水池里,蒋爱文拿出一个塑料盆扔给栾青,让他帮忙洗菜。 厨房的白色墙面已经被油渍侵染成浅棕色,水龙头拧开,清水哗哗流出来,渐渐没过青菜。他垂头仔细清理每一片叶子,娴熟认真,简单机械的动作使他忘记了刚刚那一瞬间的心烦。 可乐鸡翅,辣椒炒包菜,爆炒虾仁...香气渐渐弥漫整间屋子。 栾青把菜端到茶几上,蒋爱文再次走到安炎的卧室门前试探着喊“炎炎,饿不饿?阿姨做了几道菜,出来吃吧。” 十多分钟后,安炎打开门,红肿着一双眼睛。 那顿饭吃的异常烦闷,蒋爱文殷勤的给她夹菜,可安炎始终哭丧着一张脸,栾青也没什么胃口,坐在桌子前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他扫了一眼同样垂着脸的女孩,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吃完饭蒋爱文试探着张嘴“炎炎...” 安炎眼眶仍是红的,声线沙哑,“阿姨,我能照顾自己,我已经14岁了。我知道我姥姥以前用那件事要挟,想让你为我负责。你别怪她,她是怕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过不好。 但我可以。” 安炎一字一顿,蒋爱文听进去,沉默了一瞬。 “你姥姥不说那些,我也该照顾你,这是我们家欠你们家的,欠下了就得还。” 安炎没再和她争论,她想说的都已经说清了。 少年站在一旁,像棵沉默的树。 那天晚上安炎再次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夜深了,蒋爱文打扫好了卫生带着栾青悄悄走了。 第二天起,蒋爱文中午、晚上都会跑来给安炎送饭。 安炎姥姥临终前给她一把钥匙,两个塑料饭盒,一只粉色一只蓝色,一看就是新买的。 一格盛米饭,剩下两格盛菜。 蒋爱文厨艺好,变着法给她做饭。 一到饭点准时来,顺带着拿走上一顿送来那只饭盒,有时候在楼道刚好碰到安炎放学回家,她会提醒她多吃点。 蒋爱文也没再提让她去自己家住的事,换了种方法继续照顾她。 每隔三天卫生也顺带着收拾,桌面柜子擦的干干净净,拖一遍地,换垃圾袋。 一开始安炎不吃,想着这样以后她就不用来送了。 可蒋爱文依旧每天两顿雷打不误。 偶尔在饭盒底下压两百块钱,嘱咐安炎早点自己出去买着吃。 那段日子安炎也是真的没胃口,她不吃饭,蒋爱文总爱唠叨她。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不吃。” “是不是阿姨做的你不爱吃?你喜欢吃什么跟阿姨说。” “不吃饭身体就垮了,胃会生病。” …… 安炎不喜欢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于是吃不完她就偷偷倒进垃圾桶,然后悄悄扔了,就这样骗了好些日子。 直到某个周末,栾青接替了送饭的任务。 饭盒放在茶几上,来的时候蒋爱文叮嘱过他要收拾一下卫生,顺便把另一只饭盒带回去。 “蒋阿姨呢?” 安炎坐在沙发上啃一只苹果。 栾青从阳台拿出拖把,开始干家务。 “她工作忙,以后,可能我来的多。” “其实可以不用来,太麻烦了。” 栾青不再说话,把屋子打扫好了,去提垃圾袋。 安炎想阻止,但已经晚了。 里面是中午倒掉的饭菜,她下午忘了扔,那天她趴在卧室床上狂写一下午作业,把这茬忘了。 栾青跟没看见似的,把袋子打了个结提起来换上新的。 然后拎起空饭盒,提着垃圾就准备走。 走到门口,身子又顿住,转过身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不吃饭。” “我吃了。”安炎有些委屈,她确实吃了只不过胃口太差了吃的很少。 “为什么把饭菜倒掉?”他又问。 “我吃的太少了,阿姨担心。 ”声音越来越小,她知道不该浪费粮食。 “你想吃什么?” “我没什么想吃的,不要来给我送了,不用管我,我说真的。” 栾青站在,门口没动,固执的又问一遍“想吃什么?” 只需一眼安炎就知道自己一定拗不过他,“那明天中午炒盘酸辣土豆丝吧,配米饭。” “还有别的吗?” “没有。” 栾青得到答案转身下楼。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五,栾青准时叩响安炎家的大门,盒饭里两层都是土豆丝。 栾青似乎怕她不吃,坐在茶几对面盯着她打开餐盒。 安炎有些哭笑不得“其实我饭量很小,蒋阿姨每次送的都太多了,我吃不完,蔬菜放一格就可以了。” 她从厨房拿了双筷子,大口大口把土豆丝跟米饭塞进嘴里。 风卷残云,两格饭菜吃的干干净净。 土豆丝还是温热的,她笑着说“吃好了,还是热的呢。” “因为都会先来给你送。”栾青闷闷的说了一句。 “啊。” 她第一次有些动摇,是不是搬去他们家才是正确的。 “晚上呢?吃什么?” “不用刻意给我做。” “吃什么?” “红烧茄子。” “一格就够了。” “好。” 栾青拎着两只空饭盒走了。 偶尔蒋爱文也会来。 手里有时候额外提一只袋子,里面装着零钱、卫生巾、水果,她把袋子放在茶几上,等女孩自己发掘里里面的东西。 十一月中旬开始供暖,蒋爱文给她缴了暖气费。 莒宜县在北方,深冬温度低到零下十几,通了暖气的屋子,安炎只需要穿一件薄薄的睡衣。 栾青,半蹲着身子捏起地上的头发,安炎注意到他的尾指,有些红肿,一开始她以为是打架或者伤到了,后来红肿的位置裂开,裂成一道疤,流血流脓。 “你的手怎么了?”安炎问。 “冻疮。” “我知道是冻疮,为什么会长。” “冷。” 安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蒋爱文,给她交了暖气费,没给自己家交。 安炎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这不是她的本意,她想尽量不要给别人制造麻烦,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制造更多的麻烦。 独自一人过的第一个新年,蒋爱文给她做好了年夜饭,陪她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九点多,安炎佯装自己困了,回了卧室。 不一会她听到蒋爱文开门下楼的声音,然后她重新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长夜漫漫,那是她第一次完整的看完春晚。 看到最后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下一个冬天来临前,她搬进了蒋爱文的家里。 来接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走吧阿姨。”安炎背上书包,行李箱从卧室拖出来。 蒋爱文接过她的箱子,掂量了一下,出乎意外的空,她扭头对跟在身后仍站在楼道的栾青说“帮妹妹背着书包。” 栾青比安炎高出一个头,长手长脚,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闷。他走到安炎身边伸手从安炎背上卸下书包,单肩扛在自己后背。 这是2005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走出胡同的时候,洋洋洒洒的雪花开始飘下来,蒋爱文腾出一只手牵住安炎,温热粗糙的掌心,热气缓缓传递进安炎冰凉的手掌。 少年不近不远在身后跟着,茫茫大地很快铺满一层薄薄的白。三个人慢慢走着,雪地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覆盖。 穿过那条熟悉的没有路灯的巷子,环安小区的大门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副紫藤被钉在了客厅的墙上。 蒋爱文带着她站在一扇熟悉的门前,“炎炎,你住这间卧室可以吗?这间卧室朝阳,也最大。” 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姿态亲昵。 她想起一次站在这间客厅的时候,这扇门后看到的那双冰冷的眼睛。 蒋爱文家也是两室一厅,进门客厅的右边是厕所跟厨房,两间卧室并排在左边,五楼附带了一层低矮的阁楼,阁楼的木质楼梯在厨房跟客厅的夹角处。栾青原本的房间在靠近门口的第一间,现在这间卧室重新装修让安炎住了进去,而栾青则搬去了阁楼。 比她从前的卧室大了很多,很大很宽的飘窗靠近床,崭新的小白兔窗帘,除了床头柜,床尾还摆了一个书架,一张书桌。 安炎心里五味杂陈。 “阿姨,谢谢。”她轻声说。 新家离初中更近了,每天清晨,杜闻宇仍旧等在她的小区门口,像从前一样,见到她后把手里的酸奶或者汽水递给她。 蒋爱文让栾青陪安炎上学。 “要保护妹妹。”她这样跟他说,栾青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便转身走上木质楼梯,陈旧的楼梯踩在上面嘎吱轻响。 早餐就在一楼爷爷开的包子铺吃饭,车库改的店面空间很小,卷帘门拉上去,屋里摆了三张桌子,门外摆了四五张。 两个人坐在门口,吃一样的豆浆配油条,穿一样的蓝色实验初中校服,一次性筷子拆开,栾青总要先把两根筷子放一起磨一磨才递给她。 “为什么要磨一磨?”她问。 栾青顿了顿,回答她“筷子上有倒刺。”他的声音很平静,听的安炎心尖动了动。 大部分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并不说话,像拼桌的陌生人。栾青总是吃的特别慢,在女孩起身离开之后才慢慢背上书包。 “这就是你那个哥哥?”杜闻宇第一次见他时冷眼看着他问安炎。 “嗯。”安炎的声音很轻很轻。 杜闻宇冲他点点头,安炎拉着他的胳膊向前走,把栾青远远的甩在身后。 “你认识他?”安炎小声问。 “在我隔壁班。” 以前也没发现怎么在学校里也老是碰见呢? 栾青在21班,安炎在6班,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东教学楼,一个在西教学楼。 安炎渐渐发现,在小卖部会碰到栾青,在书店会碰到栾青,就连体育课自己班居然也是和21班一起上的,好在栾青每节课都在操场打篮球,而安炎选修了羽毛球整节课都在羽毛球馆,除了上课前排队点名,也不会再有会面的时候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除了杜闻宇。 放学的时候,杜闻宇等在校门口,高高的个子手插在裤兜。 他和安炎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栾青就在身后远远地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家门,各自回各自的房间写作业,吃饭的时候各自低着头把菜扒进嘴里,没有多余的交流。 仿佛两个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隔阂。 第6章 2005 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雪粒把日子往前推,在新家过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来了。 腊月二十七蒋爱文的工厂终于放假,她带着安炎去买新衣服。 安炎从没真正逛街挑过衣服。小时候衣服都是爸爸妈妈买的,两个人各自牵着她一只手,妈妈指着架子上的某件衣服,售货员翻出适合的码数,新衣服总有股类似某种化学试剂的怪味,淡淡的,妈妈仔细端详她上身的样子,跟售货员讲价,爸爸掏出钱包付钱。 “我喜欢这件。”安炎指着旁边另一条黄色纱裙说。 “那件不耐脏,乖,长大了再给你买。”妈妈永远这样回答她。 后来的衣服是姥姥买的,姥姥不懂款式,只挑料子,耐穿不容易脏就是好衣服。 商城里女装当铺一家挨着一家,玻璃门敞开着,衣服一层层挂在墙上。 蒋爱文挎着安炎的胳膊,带着她一家一家转,背影像一对真正的母女,五花缭乱的衣服逛了半天安炎已经晕头转向。 手里提了三个袋子,已经买了两件毛衣一条牛仔裤。 “阿姨,我觉得差不多了。”安炎拉了拉蒋爱文的胳膊,她正在摩挲一件驼色斗篷大衣。 老板娘是东北口音,见到有客人进来热情的给她们介绍“眼光真好,就这一件了,羊毛的料子,放心穿。” 蒋爱文没拆穿她,她看中了这个款式,从架子上拿下来递给安炎“进去试试。” 安炎走进围帘围成的试衣间脱掉身上臃肿的羽绒服,听见老板娘在外面跟蒋爱文聊天。 “你闺女长得可真俊,一看就随你。” 蒋爱文干笑了两声“是吧,我也觉得和我长得像。” 安炎一把拉开帘子。 老板娘跟蒋爱文朝她看过来。 “阿姨,稍微有点大。” 老板娘连忙接起来话茬,脸上堆着笑“不大不大,就是这种款式,真好看,这么苗条穿啥都好看,有八十斤吗?” “都快九十了。”安炎笑了笑扭头照了照镜子,镜子里自己看起来有一米八,大衣长度到膝盖下方,上窄下宽,扣子做了隐形设计,剪裁简约大方。 蒋爱文挑衣服的眼光很时髦。 安炎要回去换下来,蒋爱文拉住她说“穿着吧。” “怎么卖?” 老板娘笑起来,五官窝在一起“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歇业了,给你个进货价400。” “300卖不卖?” “哎呦,都是亏本卖的,最低350。” “320行了,我知道你还能赚不少。” 安炎站在蒋爱文的身后听她跟老板娘据理力争。 老板娘最后一脸愁容地说“行吧行吧,就当给你捎带的,真的赚不到了。” 边说边拿出一个服装袋,把安炎换下来的羽绒服叠了几下塞进去。 蒋爱文从包里掏出钱,老板娘接过来往自己腰包里塞得时候嘴里还不停嘟囔“这个价真的赚不到钱。” 此刻,安炎身上就穿着这件大衣,跟在栾青身后和他一起往楼下走,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单元门口一地红色碎屑。 蒋爱文给了俩人钱零钱,让他们下楼买点小烟花玩。 小区门口的大树底下站了两个小学生,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炮仗扔在地上摔得震天响。 安炎有点害怕,身子往栾青身后躲了躲。 栾青后脑勺像长了眼睛,冲她伸出手。 安炎迟疑了一会把,手拉住男孩的衣袖。 他穿了件黑色厚卫衣,袖子握在手里布料软绵绵的,距离近了她甚至闻得到家里洗衣粉的香气。栾青把她护在身后,带着她绕过小区门前的古树走向小卖部。 小卖部门口摆了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摆满各式小烟花,旁边堆放了一箱箱白酒和各式饮品。安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害怕的那种炮仗盒子,扁扁的,一盒盒整齐码放在桌子上,栾青问她“要不要玩玩看?” 安炎连忙摇头,她害怕这东西在自己手里爆炸。 栾青拿了两束仙女棒,银色的细铁丝握在手心冰冰凉。 “叔叔,再要一个打火机。” 两盒彩色的塑料打火机摆在柜台上,排列的整整齐齐、颜色毫无规律。 安炎伸手挑了一支蓝色的握在手心。 “16。”老板撕下一只红色塑料袋,把仙女棒装进去。 回去的时候,栾青的手臂轻轻护在安炎的后背,带着她远远地绕过小区门口放炮仗的小孩。 两个人就站在楼下的矮冬青旁,风有些大,呼呼吹着。 安炎一手打火机,一手仙女棒,对在一起,打火机在手里‘啪嗒’了好几声,火苗刚燃起就被风吹灭。 栾青看在眼里,伸出手掌拢住打火机替她挡住风,轻声说“现在点。” “烫伤你怎么办?”安炎有些担心。 “烫不伤的。”栾青语气笃定,让安炎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啪嗒’又一声,火苗映亮安炎的脸和栾青的手心,昏黄的光晃了几下。 仙女棒刺啦一声被点燃,火花炸起,栾青感到手心几点灼烧的刺痛。 安炎举着仙女棒在空气里画了个圈,天还没完全黑透,金色的火花在空气里画了个2006,正后象短暂的停留在视网膜上然后很快消失。 “我给你画只兔子。”栾青从袋子里抽出一支,对准安炎手里的仙女棒点燃,然后快速在空气里画了几个圈。 简单的小兔子图形出现在安炎的眼前,她欢呼一声。 “好厉害。” 栾青嘴角噙着笑,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孩在身边蹦蹦跳跳。 全部放完的时候天基本黑透了,安炎搓了搓被冻僵的手,跟在栾青身后往家走。 楼道里是浓浓的年夜饭香气,一楼煎了很香的鱼、二楼炖的排骨,气味一层层往上飘。安炎站在五楼的门口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清新的橘子香。 栾青已经拧开了门锁,餐桌上摆了四五个盘,蒋爱文还在厨房忙。客厅静悄悄的,挂在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三十。 栾青走过去摁开电视,这个家里似乎没人喜欢看电视,已经两个多月,客厅那台电视才第一次被打开。 蒋爱文已经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栾青挽起袖子进去帮忙。 安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新闻联播正播报着全国各地春节的新闻,还有半小时,春晚才开始。 茶几上摆着果盘和几瓶妙恋饮料。她拿起一只橘子,三下两下剥完皮一瓣一瓣塞进嘴里,橘子个头很小但很甜,吃了一个还想吃。 “去陪妹妹看会电视,别在这烦我。”蒋爱文挥了挥手,栾青被从厨房赶了出来。 他在安炎的身旁坐下,沙发微微往下凹了凹,拿起一个橘子,仔细把橘子皮一条一条剥下来,耐心地摘干净上面白色的经络,然后递给安炎。 橘子皮没完全剥掉,栾青尽量避免自己的手指碰到橘子瓣。 安炎愣了一下,接过橘子送进嘴里,心间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栾青始终没说话,给她剥了三四个,摆在茶几上对她说“少吃几个,一会吃饭了。”少年正在变声期,声音低沉沙哑。 这一年的春晚收视率创了历史新高,一直到二十多年后,安炎依旧能回忆起那个夜晚。 赵本山坐在轮椅上,腿上盖了一条豹纹毯子,去年他还穿着橙色的马甲在舞台上送水。 前一年祖海的好运来,火遍大街小巷,开业结婚升学,但凡跟喜事沾边的活动,黑色巨型音响把这首歌播的震天响,在这一年全都换成了刘德华的恭喜发财。 她窝在沙发上,右边是蒋爱文,左边是栾青。 黄宏扛着铁锤在电视上一锤一锤的喊“八十” “八十” 台下的观众捧腹大笑。 安炎觉得自己坐在这个地方,与这个本该温馨的场景格格不入,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她咽了咽口水,如鲠在喉。 蒋爱文敏锐的觉察到了她的不自在,轻轻握住她的手,手心被塞进一粒坚果。 那个夜晚,其实三个人都笑不太出来。 最后,还是安炎先回了房间,她坐在大大的飘窗上蜷着腿,盯着窗外噼里啪啦地烟花看的出神。 客厅渐渐安静了下来,她听到隔壁蒋爱文回房睡觉的声音。 晚饭前橘子吃多了,年夜饭吃的有点少,现在肚子有点饿了。 客厅静悄悄的,她打开房门想拿点坚果吃,却发现电视依旧开着,只是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声音也被调到最小。 栾青整个身子陷进沙发里,扭头看了看她,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一个位置。 安炎看了看时间23:38。 她坐在栾青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盯着电视机屏幕的画面,等待着新年的钟声敲响,等待着那首‘难忘今宵’。 第7章 2005 蒋爱文的工作从这一年开始渐渐忙起来,元宵节都没回来跟两个人一起吃饭,她买了好几袋汤圆放在冰箱里,晚饭栾青煮了一包。 咬开软糯的外皮,浓稠甜腻的芝麻馅瞬间涌出来,吃了半碗安炎就已经吃不下去了。 她抬起头,对面栾青拿着勺子,正在慢慢搅动碗里剩了大半的的汤圆,勺子落下去发出‘叮’地一声。 “吃米线吗?”他问。 她跟着他去到后街的夜市,六点多钟小吃摊已经成排支好了,形形色色的人在摊子前转来转去,乱七八糟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烤红薯、臭豆腐、烤冷面... 地面脏兮兮的有些油腻,安炎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生怕被拥挤的人流冲散了。路过臭豆腐的摊子安炎大老远就开始捏住鼻子,身子往栾青身后躲了躲。 栾青余光中看到她这副样子,不自觉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别跟丢了。”他把袖子递给她,安炎垂头拽住那节布料,两个人在人群里穿梭,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家米线摊前,小吃车的前侧立了个牌子“徐记米线”。 老板娘三十出头的年纪,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帽子挡住耳朵,只露一张脸在外面,热情的招呼两个人坐下。 六块钱一碗的酱香米线,两个人钻进蓝色塑料棚,挡得住寒风挡不住冷空气。 安炎学着栾青的样子往碗里加了好多勺辣椒油,辣椒在汤里散开,升腾的烟雾也带了丝辛辣。 “等我一下。”栾青放下筷子匆匆起身。 安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心里微微一紧,有些坐立不安。 她拿起勺子喝了几口略微滚烫的汤汁,身子已经彻底暖和了。 细细的米线混着碎肉、葱花,味道不知道要比学校门口那家米线店好吃多少倍。 她觉得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栾青终于回来了。 手里拿着一只烤红薯放在她的碗旁边,还冒着热气。 “烫,过会再吃。” 栾青撕一张卫生纸递给她,指了指她的唇角,示意她擦掉唇角的油。 隔壁烤串摊的桌子坐满了,几个穿着厚重羽绒服喝酒的男人坐到了他们旁边,栾青不动声色把凳子往右移了移,挡住对面头快埋进碗里的女孩。动作自然顺畅,像是一堵山,牢牢堵住了外面的血雨风霜。 临走前,栾青又打包一份米线带回家放在桌子上,这是蒋爱文爱吃的。 寻常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栾青在家做饭。 这是一天当中,两个人唯一有交流的时刻,“有想吃的吗?”栾青问。 “红烧茄子。” “嗯。” “西红柿炒鸡蛋。” “可以。” “今天就炒个土豆丝吧。” 不管安炎说什么,栾青总能做出来,味道说不上惊艳但也还凑合。 有时候安炎怀疑他是个没有拒绝设置的机器人,所以当他放学后问自己想吃什么的时候,她神使鬼差的说出来一句“汤圆炖鸡翅”。 她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反驳她。 可是栾青只是嘴角动了动,转身进了厨房。晚饭的时候他端出来一盘可乐鸡翅里面掺了一些小芋圆。 安炎觉得无趣,也不再捉弄他了。 两个人相安无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栾青始终记得那个老太太来自己家的最后一次,夜很深了,那个女孩没有跟来,他坐在地上倚靠着卧室的门,听到她跟蒋爱文的对话“爱吃辣,不爱吃酸的,不爱吃荤腥。。。” “阿姨,你放心,我拿她当亲闺女,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我家对不起你们。” 栾青后来才明白那是托孤。 吃完饭后安炎回房间写作业、看小说,栾青沉默的收拾桌子去洗碗,然后也回到阁楼上的小房间。 然后整个屋子就都安静了,偶尔安炎在房间能清晰的听到栾青在楼上的脚步声,他下楼喝水的声音,上厕所洗澡的声音,水流哗哗响十几分钟,然后沾了水的拖鞋落在地板上,楼梯吱呀几声,室内恢复安静。 偶尔失眠的夜里,也能听到蒋爱文半夜下了工回家开门的声音。 蒋爱文的脚步听起来是疲惫的,两条腿好像灌了铅,沉重的落在地上。 早晨上学前,她早就出门上班了。 只有阳台上晾挂着的衣服证明,夜里有人回来过。 住在一间房子里却打不上照面,每隔固定的时间,安炎会在书包里摸到几张一百的纸钞,那是给她的生活费,她不知道那是蒋爱文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她对安炎很大方,生活费给的很勤。 抽屉里有她给自己备下的止痛药,安炎来姨妈的时候痛经很严重。 有次蒋爱文休班在家,安炎捂着肚子躺在床上,没胃口吃饭。 蒋爱文给她拿过来一杯温水,一盒止痛药。 温热的手隔着被子,轻轻给安炎揉小腹。 安炎有些别扭,闭着眼不说话。 肚子渐渐没那么难受了,蒋爱文叮嘱她“药就放在床头抽屉里,可千万记得不要吃冰。” 夜里还是会想姥姥,新卧室的窗台很宽,睡不着她就坐在窗台上,推开窗抬头望天上的月亮,有时候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有时候低低的,有时圆有时缺。 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给自己讲过的嫦娥奔月的故事,月亮上有座广寒宫里面住着嫦娥和玉兔。她当然知道这是假的,世界上没有哪个神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指甲轻轻叩响刷着红漆的铁窗框,细碎的声音响彻在黑夜里。 楼下就是马路,偶尔深夜有车子驶过,伴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呼啸而过。 初二最后一场期末考,安炎发挥超常拿到了第一。 班主任知道她家的情况,给她提前放了假,逃掉了家长会,算是考了第一名的优待。 卧室里电风扇呼啦啦转着,楼下蝉鸣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这是盛夏的午后,空气闷热的像只巨大的蒸笼。 安炎坐在杜闻宇卧室的地板上,看杜叔叔带回来的香港古惑仔碟片。 美玲对长得跟小结巴一模一样的端木若于说“我同他在一起三年,都比不过你跟他在一起一分钟。” 窗外的蝉始终吱啦啦响,盖过了电风扇的声音,也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令人生厌。 “就在这棵树上。”杜闻宇身子探出窗,看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把它沾下来吧。” “可我家没有这么长的竹竿。”杜闻宇挠了挠头,目测了一下蝉与自己的距离。 安炎想了想“鱼竿行不行?”爸爸的鱼竿放在卫生间洗手台底下很久没人碰过了。 “可以可以。” 安炎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开门,上楼,生怕吵醒客厅里正在轻轻打鼾的杜爷爷。 “小孩年龄还这么小,心理会出问题的呀。”声音透过铁门传出来,是舅妈。 “妈,你别怪我跟建业心狠,我不瞒着你,我又怀上了,家里已经有两个了,我没工作建业公司也在裁员降薪。妈,我也喜欢炎炎,她是懂事的孩子,可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跟精力再多照顾一个了,家里房子也不够住,你实在不愿意让她去收容所不如送去那个女人家里吧,我打听过了,她卖了画廊还了那个渣滓的赌债,手里应该还有点钱够养两个小孩......” “冤有头债有主也该他们家......” 姥姥轻轻咳了两声,安炎蹑手蹑脚的下楼,回到杜闻宇家,假装没有听到过这段对话。 “没找到吗?”杜闻宇见她空着手回来。 安炎点点头,知了叫声越来越大,她朝窗外望去,远处天空黑压压飞来一片云,越来越近,她站到窗前想看清那片黑云究竟是燕子还是蝗虫,她努力睁大眼睛,片刻后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是成千上万只知了,叫嚣着朝她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安炎猛地睁开眼,眼前是小兔子窗帘,她拉开,看到一只知了趴在窗柩上,知啦啦叫着,安炎挥了挥手,把它赶走。 幸好是个梦。 她抬头看了看表,两点。 午睡前扔进洗衣机的校服应该洗好了,她走进卫生间,掀开洗衣机的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衣服早已经晾在阳台上。 回卧室拿了几张卷子塞进书包里,出了门。 她跟杜闻宇约好了下午去市图书馆写作业。 临出门前,栾青站在客厅喝水,看着她急匆匆出门的背影提醒道“早点回家。” 第8章 2006 栾青学习成绩不错,又有美术特长,在学校里格外受老师喜欢。 实验初中只有一个美术老师,叫刘芳军,个子很矮,四十多岁的年纪,从前是栾平阳的同学,所以对栾青也格外照顾些。 这个暑假,他让栾青每天去他的画室跟着学画,学费全免。 栾青从角落拿出画包,用手拍了拍,尘土飞扬。 阁楼低矮,但好在横向面积大,一间屋子当卧室,一间当画室。 靠墙的铁架子顶层摆了两个花盆,植物藤曼长得很长,垂下来垂到地上。 第二层是各种没用完的油画颜料,金属包装管凹下去,崎岖不平,上面印着看不懂的法文、俄文。 各种型号的刷子摆在一旁,最边上是一叠速写本,厚厚的,大小不一,有的用完了有的还崭新。 底层是各种形状的石膏雕塑,从基础的球体,正方体,到人体雕塑,莫里哀的脑袋破了一个大洞,几只笔刷插在里面。 大大小小的画板立在墙边,这都是栾平阳留下的。 栾平阳是栾青第一个启蒙老师,他也继承了他的绘画天赋。 那是他童年少有的,温馨记忆。 蒋爱文性格温柔,栾平阳留着长头发扎在脑后,俊逸潇洒。 “画画最重要的不是技法是你的感受,你要学会用画笔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感受。”栾平阳握着他的手坐在画板前,画室的白色窗帘被风吹起来,夕阳透过大窗户,金箔一样落在自己握笔的手上。 “但是技法也一定要牢牢掌握。”线条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细密均匀排列在画纸上。 栾青听的云里雾里。 年轻的蒋爱文爱穿长裙,漂亮的淡紫色长裙裙摆微微拖地,高跟鞋踩在地上,‘哒哒’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见过那些细长的玻璃瓶子,摆在梳妆镜前,栾青有次不小心打翻在地上,玻璃碎片散了一地,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气味直冲天灵盖,栾青感觉自己要晕厥了。 蒋爱文闻声走过来,一脸关切“没伤着手吧。” “妈妈,香水。”栾青指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要哭出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没受伤就好。”蒋爱文蹲下身轻轻把他抱进怀里。 栾平阳后来又给蒋爱文买过很多香水,大部分都在更往后的岁月里被栾平阳亲手打碎。 “好啦,该回家吃饭啦。”蒋爱文美丽年轻的脸贴过来,长发拂过他的脸颊喊他“小画家。” 夕阳落在蒋爱文年轻美丽的脸上,温和安详。 蒋爱文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栾平阳跟在后面锁上画室跟画廊的门。 一家人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家。 阁楼的小窗是三角形的,光线不好。 他坐在窗边往下看了一眼,楼下白杨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街道上偶尔驶过几辆汽车,更多的是骑自行车跟摩托车的路人。不远处,女孩跟男孩并肩走在树荫下,男孩身形高瘦,手里提着女孩红色的书包。 他转过脸对着一个垃圾桶把铅笔一支一支仔细削好。 挑了一个八开画板、素描纸、图钉...... 他把油画颜料一管管塞进包里又一管管拿出来,原封不动摆回架子上。 画包提在手上,栾青关上门下了楼。 画室在刘芳军自己家的客厅里。 十几个学生,交错着挤在一起。 静物台上浅蓝的衬布捏出一道道褶皱,上面摆着两只苹果,一只装了半杯水的玻璃杯,主体物是一只棕色的陶罐,光源从右侧打过去。 栾青背对着他们,刘芳军给他摆了一组单独的静物,背景是一只旧日历,墨绿色的罐子里插了一束干花,红色、白的、紫的,小小的花朵簇拥在一起,罐子前是三只陶彩兔子,一只毛笔支在黑色的砚台上,这些东西全部压在一张写废了的书法上。 铅笔‘沙沙’地摩擦在画纸上,成排的线条堆砌成一个个深浅明暗不一的面,最后构成一幅完整的画。 暑假过半,栾青跟安炎都很少碰面。 蒋爱文上班的工厂分配了宿舍,终日加班。她买了很多速食,面包、方便面、火腿... 安炎也学会了做饭,晚上回家拧开煤气灶给自己下一把面条,打上一个鸡蛋,加两片火腿。 刚开始栾青还会早早从画室回来给安炎做饭。 但安炎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等她到家,饭菜都凉了。 “你教我做饭吧。”暑假第五天,安炎换完鞋看了眼时间:19:20,然后对等在客厅的栾青说。 安炎站在栾青身边看着他教自己开煤气灶“摁住,然后右转。” “往右转的弧度越大火越大。” 凉水下锅,水开了下面条,栾青加了两个鸡蛋进去然后打开冰箱拿出午餐肉,切了几片,最后是一小把油菜。 天气越来越热,厨房空间狭小,两个人挤在里面热的大汗淋漓,偶尔栾青伸手拿调味料,胳膊轻轻蹭过她的肩膀。 “学会了吗?”栾青站在她身后,声音伴随着呼吸打在耳后。 安炎热的脸上发烫,点点头“差不多,我先出去了。” 两碗面端出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慢慢吃完。 电风扇呼呼转着,吹在两个人身上,稍微凉快了点。 “早点回家。”栾青说。 安炎脸还埋在碗里,听到这句话抬起头,看到栾青去厨房洗碗的背影,男孩身姿挺拔,深灰色的背心后背打湿了一片。 图书馆晚上七点关门,安炎总待到闭馆才回去,作业早写完了,她挨着借阅各种小说来看。 前些日子杜闻宇跟着杜叔叔去了省城,临走前他送给安炎一个粉色的MP3,她把这个小东西揣进口袋里,每天回家路上带着耳机听歌,耳机里的声音屏蔽掉了蝉鸣也屏蔽掉了周围其他嘈杂的声音。 路边有小商店,帮忙下载歌曲,5块钱20首,10块钱无限量下载。 那一年周杰伦火遍大江南北,安炎从可爱女人听到以父之名,又从张国荣听到陈奕迅。 通讯店的柜台后,年轻的小老板从躺椅上站起来,摘下耳机,喋喋不休向安炎推荐王菲的专辑,讲了有20分钟,安炎实在听烦了,点点头跟他说“就下这个吧。” MP3内存有限,安炎一张张专辑挨着下载,轮着听。 莒宜县的夏天,暴雨来的迅速又凶猛。 暴雨在下午五点开始,持续到现在,依旧没有要停的架势。安炎坐在窗边,雨水飞溅打湿了纸张。她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客厅的电视在平常的日子里永远关着,像个摆设。 栾青撑着伞站在图书馆门口,图书馆的外墙贴满蓝色的瓷砖,玻璃门紧紧关着。 天空响起几道闷雷,雨势骤然间变大。 她往楼下望了一眼,男孩高大的身影立在雨里,撑着一把黑色格纹的伞。 悬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指向六点五十。 安炎飞速收拾书包往楼下跑。 “栾青。”她站在门口大声喊。 男孩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大步朝她走过去,把伞移到她的头顶。 两个人就这么冒着雨,慢慢往回走。 柏油路面湿漉漉的,倒影出两侧楼房的模糊轮廓,地面坑洼不平,偶尔路过几个积水潭,安炎大步跳过去,雨水打在地面上,又溅起来,打湿裤脚。 “等很久了吗?”她小声问他。 “没有,刚下课,路过这里觉得你应该不会带伞。”栾青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走过商业街的十字路口,路过曼德芙,安炎朝玻璃窗内的秋千藤椅看了一眼,县城里那时候还没有麦当劳跟肯德基,这是第一家汉堡店。 栾青把一切看在眼里,揽着她的肩掉头带她走上店门口的石阶。 “今天吃这个,雨小点再回家。” 玻璃门很沉重,安炎整个身子靠在上面才勉强推开一条缝,栾青收起伞,伸出一条胳膊撑在她的头顶把门完全推开。 店里冷气很足。 两个人点了一份双人套餐,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店里的东西一律半折。 这里的黑麦汉堡是安炎记忆里最好吃的汉堡。 橘子汽水的塑料杯子因为温差渗出来一些细密的水珠,灯光打在上面像是镀了一层银霜。 安炎坐在秋千藤椅上,巨大的落地窗外闪了几下,然后又是几声闷雷。 她抽出吸管戳了两下饮料没戳开,准备用力再戳第三下的时候。 对面伸过来一只手“你吸管拿反了。” 安炎看了看手里的吸管,傻笑了一下,栾青有点无语,从她手里抽走倒转了个方向帮她戳开。 “看书看傻了?” “你作业写完了吗?”安炎拿着薯条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栾青聊天。 “没有,你写完了?给我抄抄?”栾青咬着可乐吸管,挑了挑眉语气动作都跟个混混似的。 “你还用得着抄我的吗?”安炎暗地打听过栾青在班里的排名,期末他考了班里第二名。 “当然用得着,非常需要。” 安炎低头想了想“基本都写完了,但能抄的估计也就英语数学,其他的老师布置的也不一样吧。” “那就给我抄英语跟数学。” “其实,”安炎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你这种人是不会写作业。” “哈哈哈哈哈。”栾青听完这话乐了,大笑几声反问道。 “我这种人?我是什么人?” 安炎咬了咬吸管,眼珠子转了转喉咙里轻轻吐出那两个字“混混。” “我才不是混混。”栾青笑容更深了“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爱写作业,所以你得给我抄抄。” “那我回家拿给你。”安炎被他笑的有些别扭,脸轻微红了红。 那天的雨始终没停,路边来往的行人急匆匆撑着伞往家赶。 店里坐满了人,大部分都在躲雨。 空调的温度很低,安炎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吧。”栾青看了眼窗外,拿起伞。 已经九点多了,雨势丝毫没有减缓。 玻璃门推开,室外的空气是温热的,一股股热浪混着潮湿的雨水吹在身上。 安炎手搭在书包袋子上,胳膊跟栾青贴在一起。 路过市政府大楼拐进那条熟悉的黑色巷子,巷子里已经安了路灯。 两侧的墙皮大片脱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水泥层。巷子外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巷子里则是一片寂静的天,能听得到的只有头顶落在伞面的雨声。 栾青拉着她避开一个个小型积水坑,少女身型已经开始发育,偶尔不经意贴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软触感让栾青暗暗红了脸。 右侧的肩膀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他仍旧把伞往左侧女孩的头顶不经意地挪了挪。 第9章 2006 栾平阳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生命里。 栾青听刘芳军说,有消息说他可能去了缅甸有人曾经在边境见过他,也有人说他早死了,当年就已经摔下悬崖尸骨无存。 栾青对这个父亲的印象停留在7岁,在那之前,栾平阳是大学生,是才华横溢的画家,经营本地唯一的画廊。在那之后,栾平阳褪去了好父亲、好丈夫的皮囊,变回魔鬼。 画廊的生意那时候已经慢慢变差,栾平阳清高有心气,嫌商人的审美庸俗市侩,凭自己喜好画的作品又卖不出去,开始酗酒抽烟,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家总免不了跟蒋爱文大吵一架,栾青记得他那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他半夜回家的脚步声。眼神充满戾气地站在客厅,蒋爱文被他推倒在地,梳妆台前的瓶瓶罐罐砸在地上,砸在身上、额头上,流出鲜血。 “钱钱钱,你就知道问我要钱。” “要钱你出去卖啊,趁现在还有几分姿色,你站大街上卖吧。” 他瑟缩在墙角,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拳头一下一下落在蒋爱文的身上,声音是沉闷的。 从夜不归宿,到三天见不到人影,再到一周、半个月、一个月... 蒋爱文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略带憔悴的女人出神,时钟当当当敲响,半夜十二点了。 她起身把挂在墙上的长方形老旧钟表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木屑纷飞、玻璃碎了一地。 栾青被这声音惊醒,站在卧室门口静静看着母亲。 瘦骨嶙峋的脊背凸起,她垂着头像一只受伤的野猫。 “妈妈。”他跑过去,伸出双臂抱住蹲坐在地上的蒋爱文。 蒋爱文把他揽进怀里。 “想不想爸爸?”她轻声问。 “不想。”栾青摇摇头,回答的毫不犹豫。 “为什么不想?” 蒋爱文额头上的疤痕还没消下去,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妈妈,疼吗?” “不疼,我们去找爸爸,好不好?”蒋爱文声音像平日里一样温柔,神情安详。 凌晨的莒宜县一片寂静,路灯早已熄灭,头顶只有高悬的明月和零散的几颗星。 蒋爱文牵着他走进黑暗,寂静的街道上,月光把影子拖长。 路是通往画室的路,夏末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丝丝冷意。 两旁的店铺都关上了卷帘门,二楼画室亮着昏黄的微光。 他跟着蒋爱文登上楼梯,画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满地地烟头跟酒瓶,空气里是一股难闻的怪味,栾平阳躺在椅子上一身酒气,醉的不省人事。 蒋爱文带着他,一点点把酒瓶跟烟头捡起来,栾青看到一支不一样的烟头,上面有红色的印痕。 找到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捡起来凑近仔细端详,被蒋爱文看见了,伸手从他手里夺走扔进垃圾桶“别碰,脏。” 蒋爱文声音很轻,似乎是怕吵醒睡熟的男人“乖,去楼下画廊等妈妈。” 他点点头,顺着楼梯下去,一楼没有开灯,他借着楼梯口的光沿着走廊仰头慢慢看钉在墙上的画,森林湖泊、高山流水在黑暗里显得格外阴森,也有他看不懂的色块,胡乱涂抹在画布上,鲜红的、暗红的、红到发紫、发黑最后隐入幽深的背景里,他眯起眼睛凝神看了一会,似乎看到了一颗破碎的心脏。 走廊的尽头,是一幅两米高的巨幅人像画,两具交织在一起的白花花的□□,男人的长发凌乱扎在脑后,脑袋伏在女人的胸口;女人仰着下巴,皮肤白皙脖颈纤细像一只优雅地天鹅,长卷发随意散落在肩头,红唇微张,鼻尖一颗醒目的黑痣。 他俯下身开始干呕,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蒋爱文听到了他的声音跑来下,高跟鞋敲在地面上‘哒哒’声急促响彻在夜色里。 干呕的声音越来越大,栾平阳被吵醒了。 蒋爱文走到他的身边,仰头看到面前的画,如坠冰窟,她颤抖着回过神用力扇了背后的男人一巴掌,栾平阳偏着头,伸手抹掉嘴角的血渍,脸上没有一丝愧疚。 蒋爱文飞奔回画室胡乱拿了几罐颜料,发疯般的往画布上倒。 蓝色、大红、赭石、翠绿、、、蒋爱文用手胡乱抹开,长裙被染的乱七八糟,垂顺的长直发沾染了颜料,一缕缕凌乱、肮脏的垂在肩头。 可是,还是不够。 她转身去拿水桶,拧开颜料盖子往水桶里倒,最后混成一种难看的灰。 她用力想要抬起来泼在画上,被栾平阳伸手摁住。 “够了,孩子面前你非要闹得这么难看?”他低声斥喝,再无半点温情。 画布已经面目全非,肮脏的画面终于干净了,蒋爱文跌坐在地上,颜料罐滚落,滑到栾青脚下。 他伸手捡起地上的罐子,红色的颜料沾了满手,像鲜血。 栾平阳站在一旁,冷漠的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两个人,仿佛眼前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转身走出了画廊,走出了这间屋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栾平阳。 画室结课的第二天,刘芳军带着他去了医院。 眼科大夫皱着眉头看手里的检查报告。 “眼球结构一切正常,甚至近视散光都没有。” 他坐在凳子上听着,大夫冷冰冰的给他判死刑。 “这种后天的色盲,不好说,搞不好真是心理问题,那次被刺激的太深。” “没办法康复吗?” “心理上的问题谁都说不准,这个东西谁也不敢下定论。” 从诊室出来,栾青低着头跟在刘芳军身侧。 “你父亲是我们那届最有天赋的,可惜了。” “你和他年轻时很像,哎~” 栾青始终一言不发,医院的走廊很安静,快要下班了来看病的很少,浓重的消毒水味刺激的鼻腔有些不适。 “没事,能把单色画好也挺好的,就当是给自己培养了个爱好。” 在医院门口,刘芳军拍了拍他的肩。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老师,医院离我家很近。” “行,注意安全。”刘芳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往停车场走,去找他的摩托车。 天空阴沉沉的,栾青垂着头沿着小路慢慢往家走,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打开家门,早上出门前放在玄关的伞原封不动摆在那里。 快七点了,栾青看了眼窗外,天空乌云密布,随时都会下雨。 他拿上伞往楼下跑,刚出小区豆大的雨点就开始落下来,他撑起伞,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赶。 此刻安炎站在图书馆门口,想起出门前放在玄关的伞,心头涌上一丝懊悔。 雨是突然开始下的,越下越大。她轻叹一声,书包顶在头顶上准备咬牙冲进雨里。 刚跑下楼梯,安炎就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忙道歉,往旁边闪了一下,准备继续往家跑。 手腕被人握住,拉回来,她抬起头,杜闻宇撑着伞,低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你回来了?”安炎的表情从震惊瞬间变成了开心,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一个假期不见,他个子似乎更高了,身上穿了件崭新的白色T恤,自己要仰着头才能看他了。 “我今下午刚回来,就猜到你出门不会带伞。”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赌了一下。” 杜闻宇接过她的书包背在胸前。 “走吧,我送你回家。” 男孩垂着眼睛对上她的目光,他没戴眼镜,左眼微微有点别扭,其实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他五岁那年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被车撞到伤的。 安炎记得那个春天过去了很久她才再次见到他。 那一年杜闻宇都没有上学,匆匆回来待几天又匆匆的走,她很多次下楼敲他家的门,想找他玩,得到的答案都是,杜闻宇去北京治眼睛了。 很久以后杜闻宇回来了,脸上多了一副眼镜。 “你近视吗?”有次安炎忍不住问。 杜闻宇摇摇头,“你要帮我保守秘密。” “好。”安炎有些懵懂不知道是什么秘密,然后男孩摘下眼镜,定定地看着她。 安炎瞧了半天发现他的左眼微微有点奇怪,说不出哪里奇怪,可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你左眼怎么了?”她问。 “之前伤的。” “还看得清东西吗?” “有点点模糊。”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杜闻宇摇摇头“我就告诉你。” 安炎拍拍胸脯“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个秘密在安炎心底藏了很多年,时间久到很多时候她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与他共享过这个秘密。 也忘了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知道他左眼秘密的人。 第10章 2006 在单元门前,杜闻宇收了伞,从自己书包里拿出来一些吃的喝的小零食,安炎站在一旁,眼神不经意扫过熟悉的红色高乐高罐子嘴角微微上扬。 “赶紧上去吧。”他把书包递给安炎,目光始终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女孩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移开。 踩过浅浅的水洼,转身出小区的时候差点撞上一个人,栾青撑着伞站在他面前,黑色的雨伞遮住了大半张脸,表情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犹如一座沉默的山。 杜闻宇微微一怔,随即冲他点点头侧身走进滂沱的大雨里。 安炎回到家,轻轻推开房门,习惯性的低头看了眼玄关。 栾青的拖鞋安静的摆放在那里,她知道他还没回来。 换了身舒适的衣服走进厨房,准备简单应付一顿。 煤气灶打着火,锅里的水很快开始翻滚,升腾起一股股白色的水汽,她伸手准备拉开头顶的柜子拿面条。 就在这时,身后伸出来一只手先她一步把面条拿了出来。 安炎吓了一跳,身体本能的一颤,往后退了一小步,回头就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黑T恤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气,丝丝凉意透过衣物传递过来,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什么时候回来的?”安炎连忙回过头,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烫的她有些不知所措,心绪就这样乱了。 “刚刚,我来吧,你出去。” 头顶传来栾青低沉的声音。 安炎低着头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顺了顺胸口,刚刚那一瞬间的慌乱,差点让她呼吸不畅。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看着厨房里栾青忙碌的背影。 美术课前几天就停了,开学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栾青这几天一直都待在家里。 “你今天去哪了?”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 栾青关上油烟机,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厨房瞬间安静下来“去一个朋友家了。”声音依旧沉稳。 “今天客厅那把伞是你留给我的?”安炎又问道。 “嗯。”栾青面无表情,把面端出来,白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 “谢谢。” “为什么不带伞?” “出门前看了看天气,没有乌云,以为没有雨。”安炎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栾青没说话,只是默默把筷子递给安炎。 安炎垂下眼皮,拿起筷子挑了根面条送进嘴里。 栾青一向话少,安炎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察出他此刻的低气压,吃完饭,她像往常一样回了自己房间。 留下栾青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客厅很安静,只有窗外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一声声,仿佛也落在了栾青的心上。 他静静坐在那里,胸腔闷得难受。 一个小时前看到的景象不断在脑海里重复放映,站在图书馆门檐下的女孩头上顶着书包,差点撞在那个人的身上。她脸上的的笑是他从没见过的,洋溢的、灿烂的笑容。 他猛地站起来,脚步有些慌乱的钻进卫生间,反锁上门,花洒打开,冷水从头顶倾泻而下,落在身上,微微有些刺骨。 雨渐渐小了,‘叮、叮、叮...’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是楼下女孩敲击窗柩的细碎声响。 他起身走到架子前,把莫里哀的脑袋里的画笔拿出来,然后手伸进去掏出来一个速写本,翻开新的一页。 就着卧室的灯光,描摹一张女孩的侧颜。 画纸上女孩的眼睛弯起来,嘴角两个小括弧,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亮亮的。 两个人朝他所在的方向走过来的时候,他神使鬼差的转身躲进了路边便利店。 他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蒋爱文告诉他,以后这就是他妹妹。 他要当一个称职的哥哥,保护妹妹,照顾妹妹。 所以他竭尽所能的照顾她。 窗外一声惊雷,刚有止意的雨如盆泼一般往下落。 卧室的灯熄了,黑暗瞬间将他笼罩。栾青把手里的本子跟笔放到桌子上,趴在窗口看了看,整座城市一片黑暗,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吞噬。 他摁了摁墙边的开关,没有任何反应,停电了。 黑暗里,栾青想起那个老太太的话“爱吃辣,不爱吃酸的,不爱吃荤腥。。。没啥过敏的,怕黑怕打雷,胆子有点小。” 他摸索着下楼,脚步声隐在雷雨声中,电视柜下的抽屉里有手电筒,他找出来,推了推开关,没电了。 旁边是一支蜡烛,他拿出来,点燃。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个整个房间。 他站在女孩的卧室门前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又停在半空中,房间内静静地,只能听到窗外的落雨声。 他听了一会,正准备回去,一声细小的抽噎声传进他的耳朵。 他心猛的一紧,轻轻扣了扣门。 “是我。”他推门进去。 房间里一片漆黑,就着烛光,他看到女孩瑟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满是惊恐的眼。 “栾青。”她小声唤他的名字,声线微微颤抖。 栾青走过去,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一只手拍拍她的被子轻声说“我在。” 安炎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握住他的手。 蜡烛倾斜,几滴烛油落在床头柜上,栾青单手把蜡烛稳稳当当粘在上面。 安炎眼睛紧紧盯着蜡烛,确定蜡烛站稳了之后,眼睛移到栾青的脸上。 “睡吧,别怕。”他的手用力回握了一下。 “家里手电筒没电了,明天我去买电池,放在你房间里。” 安炎点点头,咬了咬唇,闭上眼睛。 等她的呼吸渐渐平缓,栾青的肩膀已经彻底酸了,稍微动了动,女孩也跟着动了动,手始终死死握着。 黑暗里,借着烛光他仔细盯着女孩的脸,睫毛浓密,鼻梁高挺,白瓷般的皮肤。 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他俯身想轻轻吻一吻她光洁的额头,贴近的时候又猛然抽离。 雨声小了,窗外天光开始蒙蒙亮,蜡烛早已燃尽摊在床头柜上只剩一滩烛油。他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悄悄退了出去。 脖子肩膀酸涩的要命,他扭了扭,回到自己房间沉沉睡过去。 雨渐渐停了,蝉鸣声将断未断,树叶边缘隐隐泛起枯黄,早晚出门都要多穿一件薄外套来御寒。 夏日结束了。 第11章 2006 无数少年少女的情愫从这一年开始抽芽。 偶尔在学校里遇到栾青,两个人照旧假装不认识。 她也经常听到身边女生的窃窃私语“21班那个,可难追了,19班班花从初一追到现在。” “长得真挺帅的,上次在小卖部碰到过。” 安炎开始恍惚,她们说的是与自己同住在一片屋檐下的栾青吗。 慢慢的,时间长了有同年级的学生撞见他们两个进出同一个单元门,开始好奇,就跑过来问。 “安炎你认识栾青吗?” 她微微点点头,轻声说“算吧。” “你们住同一栋楼吗?”同学继续追问。 安炎再次点点头。 “那能不能跟我们说一些栾青的八卦?”课间女生们围在安炎桌子前眼巴巴望着她。 安炎有些局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刚搬过去没多长时间,跟他不熟。”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你长的又不难看,怎么不主动试试?”有人揶揄道。 “长得也不难看” 安炎怎么听都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别扭。 “人家有杜闻宇,还要什么栾青。” 安炎皱起眉头,心里一阵烦躁“杜闻宇是我发小。” 傍晚吃完饭安炎站在厨房门口盯着栾青的背影,沉默许久后,开口道“喂。” 栾青听到她的声音背影一僵,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然而,身后没再有声音传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回应,仔细擦干净碗上的水,一只一只地摆进柜子里。 “我房间的窗户漏雨。”安炎打破了沉默。 一场秋雨一场寒,从上周开始,阴雨就连绵不断。安炎的床靠近窗台,风一刮冷雨溅进来,打湿了被褥。 “一会我过去看看。”他没回头,耳朵根有点泛红。 安炎没再理他,兀自回了房间。 十五分钟后,清脆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进来吧。”安炎坐在书桌前埋头解一道数学题,只剩最后一个步骤了。 栾青拿着一把钳子推开门,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小兔子窗帘还是蒋爱文买回来自己帮忙装上的,混在一起却变得陌生别扭。 安炎随手指了指“左边那扇。”然后继续埋头解题。 栾青踩着她的床榻上去,跪在窗台前,仔细拧紧松掉的螺丝。 这扇窗子的老毛病了,隔段时间螺丝就会松,从前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就这样,那时候程平阳刚失踪。 讨债的一波一波来,蒋爱文才知道他在外面欠了那么多债。 这扇窗户第一次漏雨的那个夜晚,他躺在床上感到有水滴落在胳膊上、脸上。他凑近窗台查看,一滴雨冷不丁溅进他的眼睛里。 他本想告诉蒋爱文,可当自己站在门前却听到了客厅里蒋爱文的哭声,很隐忍的小声抽噎。 那晚又来了一批讨债的人,每一次她都严厉禁止自己走出房间。 “躲好,不准出来。”蒋爱文很少用那样严肃的神情跟他说话。 有一次,他躲在门口听着外面打砸的声音,愤怒瞬间涌上心头,他冲出房门护在蒋爱文身前“不准欺负我妈妈。” 他恶狠狠的盯着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 对方瞧见他的样子嗤笑起来,他的脸越来越红,攥紧了拳头,恨意如同野草在心底滋生。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跟无能。 蒋爱文抓住他的头发开始咒骂“讨债鬼,你出来干嘛?” “你怎么不跟着他一起去死?” 紧接着,棉实的巴掌落在身上,那是他第一次见蒋爱文说脏话骂人,也是第一次见蒋爱文动粗。 讨债的人一脸不耐烦,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对方踢了踢地上的凳子,带人走了。 临走前,那人扔下最后一句话: “最后十天,准备好钱,或者给我栾平阳的消息。” 门被重重摔上,蒋爱文的巴掌悬停在半空,缓缓落下。 她环抱住自己,肩膀微微耸动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有一片温热晕开。 “对不起。”蒋爱文轻声说。 “听妈妈的话,下次不要再出来好不好?” 这种时刻,他没办法对蒋爱文说出窗户坏了这种话。 此刻,栾青仔细摸索着漏雨的缝隙,有一颗螺丝松松散散挂在上面,用力拧了拧,手指传来钝痛,但好在确实没有雨水再漏进来了。 “好了。”他从窗台跳下来,抬腿准备向外走。 “那个。”安炎坐在书桌前,看着他,欲言又止。 “左边窗户有颗螺丝很容易松,拧紧就好了。”栾青抢先开口。 “有人问我跟你什么关系。” 女孩却说。 “我说跟你不太熟。” 栾青点点头,一条腿已经迈进客厅“知道了,我不会说漏嘴。” “还有...”安炎拿起桌子上的一叠信封。 “班里女生拜托我带给你的。” 前些日子的讨论最后以安炎如果有幸碰到栾青帮她们塞情书而告终,安炎想拒绝,同桌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她答应。 上课后同桌于琪悄悄告诉她,因为被怀疑跟栾青有关系,她被年级里很多女生暗地里看不顺眼了,这次只是她们那些小团体来试探口风而已。 安炎对这方面开窍有些晚,她确实听说过学校里有女生因为抢男朋友打架的,也有男生因为追了同一个女生而招呼兄弟斗殴。 可她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对谈恋爱这件事完全没有定义,偶尔也有多事的同学调侃她跟杜闻宇的关系,她每次都一板一眼地解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发小啊。 拜托,彼此都看过对方穿开裆裤的样子,谈恋爱最重要的不就是梦幻感吗? 放学的时候她把这些讲给杜闻宇听,杜闻宇笑得前俯后仰肚子疼。 “没关系,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杜闻宇安慰她。 这些日子以来,隔三差五,课桌里都会有一叠信封,写的最多那个女生叫许璐璐,到下巴的短发染成棕黄色,每次总会额外送给安炎一些小零食“谢谢啦。” “没关系。”安炎每次都这样回答,然后皱着眉很不情愿地将它们塞进了书包里。 桌子上的情书都递给栾青,对方一脸漠然接过来,走进客厅后转手扔进垃圾桶里。 安炎听见声音站起来,卧室门没关,木制楼梯响起吱呀声,栾青上楼了。 她走出去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情书,心里嘀咕了一句“油盐不进。” 今夜,没有了冷风冷雨,安炎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窗户结了一层霜,仿佛在宣告,秋天即将结束。 安炎穿好校服去厕所洗漱,栾青永远起的比她早。 身后传来开门声,钥匙扔在门口鞋柜上,叮铃一声响。 脚步声走向饭桌,安炎漱掉嘴里的泡沫,擦了擦嘴走出来。 桌子上放着豆浆馅饼,还冒着腾腾热气。 栾青穿着黑色套头卫衣,头发有点长了稍微有点挡眼睛。他的衣服,除了校服是带点颜色的,其他都是清一色的黑白灰,瘦长的手指拿出其中一杯豆浆插上吸管,递到对面。 “加糖了,不是很烫可以喝。” 安炎坐下,拿起馅饼咬了一小口,青椒火腿馅的。 豆浆温度刚刚好,带点淡淡的甜。 “降温了,出门前多穿件厚外套。”栾青边喝豆浆边提醒她。 “知道了。”安炎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指头上的油,回房间穿衣服背书包,准备去上学。 杜闻宇站小区门口的柳树下,看见她出来了,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递给她。 围巾图案是白蓝相间的格子,质地柔软还带着杜文的体温。 安炎回头看了一眼,少年远远的在她身后,带了一副耳机,低着头,卫衣的帽子戴在头上。 这座城市的行道树是一排排白杨,安炎小时候觉得这种树的叶子有一股淡淡的苹果香气。 秋风一吹,树叶洋洋洒洒飘了漫天,地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 安炎踩在叶子上,树叶破碎发出清脆的声音。 日居月诸,流年暗换。 杜闻宇站在她身后,胳膊隔空拦着她,防止她踏空跌倒。 脚抬起来又落下去,踩进厚实的雪里。 安炎伸出手,一粒雪花落在手心,仔细看,是六角形的。 白雪覆盖了整条街,落了一夜的雪,踩起来起来嘎吱响。 已经深冬了。 身后的人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牛仔夹棉外套,那是蒋爱文昨晚带回来的,他一件,安炎一件。一样的款式,只是大小型号不一样。 “我们厂新招了个大学生主任,说现在流行这样穿。”蒋爱文帮安炎把羊羔毛领子翻出来。 她瞟了一眼站在一旁试衣服的栾青,嘴角往下压了压,觉得有点好笑。 他新剪了头发,低着头,依旧是带着耳机,安炎突然有些好奇他的耳机里放的是什么音乐。 自从开始帮年级里的女生递情书,找她的人就越来越多。 “你们怎么不自己直接给?”她一开始还这样问过。 “栾青多高冷啊,自己班里女生都搭不上话,我听他们班里人说,有人上课给他递纸条他连看不看直接扔垃圾桶里。” 安炎想起来躺在客厅垃圾桶那些五彩斑斓的纸片,嘴角抽了抽。 她跟栾青的交流于是从每晚问对方吃什么,多加了一项:这是这几天的情书。 那些女生每每第二天都会问“他收了吗?看了吗?” 安炎木着一张脸,想说实话又怕被排挤,只能回答一句“收了,不知道看没看。” 第12章 2006 蒋爱文上班的工厂接到了香港的单子, 上次见她是寒假前最后一个周末,安炎正在做一套模拟题,对答案的时候完形填空被红笔划了一片,她感觉不太对劲,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自己看串了行。 陈旧的铁质防盗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她下意识看了眼闹钟,下午六点零五分。她以为是栾青回来了,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她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干什么去了。有时候这间屋子里,大半天都只有自己看书翻动纸张的‘沙沙’声,突然响起的木制楼梯吱呀声,提醒她,原来这间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紧接着安炎听到塑料袋子摩擦的细碎声响,知道了回来的不是栾青,而是是蒋爱文。然后有人从阁楼下来,楼梯又响起轻微吱呀声。 原来他在家。 “妈。” “厂子放假,给你们买了点东西,晚上给你俩多做几个菜。”蒋爱文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和妹妹在家还好吧?” “嗯。”栾青声音淡的近乎听不清。 厨房门被打开,塑料袋子被放到地上,然后是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哗声。 安炎坐在桌子前,放下笔,犹豫着想是不是自己也该出去帮忙,可心里始终别扭。 她扪心自问,蒋爱文对自己是极好的,面对自己永远都是笑盈盈的,吃住金钱上也永远先紧着自己。这个家已经在尽力接纳她,照顾她了,她几乎没有感受到过那种寄人篱下的恐慌感。 肇事者终归不是这对母子,而是那个叫栾平阳的男人,毁掉她原本的幸福生活,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有时候安炎睡不着觉,心底就会默默盘算:自己的脸皮厚一点就好了,住到高中毕业,就可以自立了。 微机课她偷偷搜过,现在上大学有助学贷款,毕业后可以慢慢还,生活费也可以兼职赚,大学里学习好还有奖学金可以拿。 也有时候安炎会安慰自己,那时候自己爸妈生意刚有起色,自己本来的人生应该是很美好的,这种美好是被突然撕碎的,然后罪魁祸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生死未明,自己住在他们家里合情合理。 开始那两年,姥姥还会带着她时常去警察局问,负责案件的陆警官留了她们家的电话“阿姨,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您。” 姥姥牵着她慢慢往家走,“大活人怎么还消失了呢?” 安炎也很想问,怎么就消失了呢? 每当这些繁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时,她都会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喉咙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恨不得把脑袋从窗户伸出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天人交战了一会,安炎悄悄打开了房门,踱步到客厅。 蒋爱文带着围裙,长头发盘在脑后乌黑光滑,和自己妈妈差别那样大,自己妈妈永远烫着时髦的卷发垂在肩头。 栾青站在水池前,就着水流处理一条鱼,腥味飘进客厅,安炎下意识抬头捂了一下鼻子。 “水小点。”蒋爱文蹲在地上,一边择着菜一边提醒他。 安炎站在门外,看着厨房狭小的空间,自己似乎怎么也挤不进去。 蒋爱文回头拿空盆装菜,冷不丁看到站在门口的安炎吓了一跳。 “炎炎,有没有想吃的阿姨给你做。”蒋爱文表情很快转换成一个温和的笑。 安炎摇摇头“阿姨,我帮你吧。” “不用不用。”蒋爱文掀起围裙下摆擦干净手,推着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客厅,“吃水果,等着一会开饭。” 茶几上放了几个塑料袋,打着结,红色袋子鼓鼓囊囊,安炎看出来里面是香蕉跟苹果。 “等我一会。”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拿出一只服装袋递给安炎。 “去试试,码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去换。” 袋子递到安炎手里,蒋爱文回厨房继续做饭。 安炎打开袋子看了一眼,脸红了一下,回到卧室拿出里面的东西,一条白围巾,底下是两件内衣,还有两包卫生巾。 白色的内衣,上一件上面是嫩黄色的圆点,一件是浅蓝色的圆点。 款式一样,尺码一样。 这两年蒋爱文往自己衣柜里塞过很多次卫生巾,她生理期不准,书包里也总备着几片卫生巾以及止痛药,班里女生都知道,偶尔会有人问她借。 但每次在家里上厕所的时候,安炎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总会仔细卷好,然后再撕几张卫生纸盖住。 厨房传来切菜的‘哒哒’声,安炎反锁上房门,手伸进毛衣里面脱掉内衣,拿起蓝色那件比划了一下,稍微有点紧,但穿两回应该能变松些。 吃饭的时候,蒋爱文看起来格外高兴,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安炎听出来她们厂这些日子加班加点赶了个大单,老板多发了几百块奖金。 临睡前她悄悄叩响安炎的房门,悄声问“炎炎,睡了吗?” 安炎趴在床上看一本言情小说,听到声音之后合上书打开门。 蒋爱文穿着宽松的睡衣站在门外温柔的问道“怎么样?合适吗?” 安炎点点头,蒋爱文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围巾喜欢吧。” “喜欢。” “我看到它挂在店里就觉得你戴肯定好看。” 蒋爱文笑起来眼角隐隐有几道褶皱,她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女人的时候,她跌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一地乱七八糟的画材,笔、颜料、草稿..... 女人抬起头,她被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所惊诧。 短短四年,岁月就已经攀爬上了她的鬓角。 “早点休息,晚安。”蒋爱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准备回房休息。 安炎小声叫住她说“阿姨,你等一下。” 她转身快步回房间拿出来几张红色纸币,这是今天放在袋子最底下的“阿姨,你给的生活费够多了,我上次的都还没花完。” “你,你可以给栾青哥哥。”安炎声音越说越小,实际上她从没叫过栾青‘哥哥’。 蒋爱文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拍了拍她的手“好宝,小女孩要花钱的地方多,给你就拿着。我不常回来,你有什么想买的衣服也好、化妆品也好,或者你们小孩子喜欢的小饰品也好,你就自己去买。” 安炎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慢慢成为一个能够为她遮住风雨的港湾。蒋爱文永远能够在她感到心灵居无定所的时候,给她一剂强心剂。 第13章 2007 白杨的枝桠开始抽芽,很快又郁郁葱葱。日头高悬,照的人浑身懒洋洋的,新的一个夏天到了。 两个人成绩都很好,蒋爱文看到成绩单总是高兴的。 快要中考了,蒋爱文回家频繁了些,初三开始上晚自习,每天晚上九点半下课。夜里回到家的时候桌子上总留着两杯温热的牛奶,换下来的还没来得洗的旧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阳台上。 有时候还有一小碟点心,扁扁的绿豆酥,皮又酥又脆,咬一口簌簌往下掉。 趁着夜色,总有情侣躲在树荫里趁机共度几分钟的二人时光。安炎有次悄悄歪头看过一眼,黑暗里两颗脑袋贴在一起,她连忙收回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大家都忙着备战中考,很少还有人再托安炎给那座冰山递情书了,反倒是有人听说她跟杜闻宇是发小之后,让她帮忙给杜闻宇带过巧克力跟卡片。 “我没看清脸,太黑了。”安炎从包里拿出递给他。 少年看了眼手里的东西,抿着唇沉着一张脸,鼻梁高挺下颌坚毅,她刚刚趁机瞟了一眼卡片,只看见一句“我喜欢你很久了。” 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杜闻宇脸色难看到有些扭曲,抬手把东西扔进路边垃圾桶里,惊起里面觅食的野猫。 “你怎么这样?人家的一片心意。”安炎被吓了一跳,抬手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 杜闻宇表情更扭曲了,一路没跟安炎说话。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安炎实在耐不住性子了问他“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杜闻宇声音很沉闷,依旧臭着一张脸“没刷牙,就要少说话。” 安炎瞪起眼睛,想起早上他跟自己说的片区停水了,他起床脸都没洗牙也没刷。 后面再有人让安炎帮忙给杜闻宇递情书的时候她都一口回绝“坚决不行,他可是我发小,我答应他爸妈要监督他学习的,初三这么重要的时间,我怎么能让我发小因为这些东西影响学习呢?这可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 花坛后传来脚步声,安炎伸长了脖子往后看了看,栾青戴了顶黑色破了好几个洞的鸭舌帽目不斜视,冷着一张帅脸路过她回教室上课去了,他完美的履行着在学校里跟她当陌生人的约定。 “你想考那?”每次安炎问,杜闻宇都支支吾吾,他成绩很好,市重点肯定能进去,安炎的分数也可以。 这个问题其实是句废话,能去好的学校怎么会选差的呢? 年级里流行起同学录,安炎在小卖部看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大本子,初一分班要买,初二分班也要买,初三毕业了更要买了。所幸安炎没有这种烦恼,整个初中玩的比较好的除了杜闻宇,只有初二的同桌于琪。 二年级的时候,安炎过生日姥姥也像从前爸爸妈妈那样给她买了个奶油蛋糕,两层小蛋糕薄薄的,上面用红色绿色的果酱点缀了几朵花,还有两颗小小的寿桃。 她满怀期待的下楼喊杜闻宇来吃蛋糕。 开门的杜闻宇的奶奶。 “奶奶,杜闻宇呢?”安炎探头往里看。 杜奶奶闪开身子,邀请她进去“跟他爸爸去省城了。” “哦,那奶奶我先走了。” 安炎有些失望,尽管自己也觉得这失望有些莫名其妙。 回去的的时候安炎感到自己似乎真的没什么朋友,小学的时候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总有好奇的来问: 那真的是你爸爸妈妈吗?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爸妈? 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交朋友总绕不开好奇对方的父母,她不愿意再与人社交。 只有杜闻宇一直陪她说话,陪她玩。 初中学校生炎是按片区划分的,同学还是小学那些人。 安炎的性格也越发安静疏离,初一的同桌是个自来卷爆炸头的女生,分班的时候送了她一张贺卡,里写道,自己尝试着想要跟她做朋友,可是她好像不需要朋友。 蛋糕附赠了蜡烛跟荷花灯,安炎找出来火柴点燃,桃红色的花瓣啪的一声打开然后徐徐落下,开始播放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悠长岁月里,那是她过去每一个生日的配乐。 后来安炎不再愿意过生日了。 初三分班,于晓琪去了21班跟栾青做了同班同学,安炎留在了原来的班级,杜闻宇分到了自己隔壁班,距离更近了,安炎有点感冒咳嗽杜闻宇总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课间把她拽去医务室,开上感冒药。说实在的,安炎体格真的很健康,哪怕流感来了,班里病倒一片,安炎也依旧□□,有点风吹草动回去睡一晚第二天基本也就没事了,但她拧不过杜闻宇。 “吃了姥姥那么多水饺,我得替姥姥照顾你呀。”每次杜闻宇抬出来这句话,安炎总能被噎住。 医务室的医生姐姐脸特别长齐刘海扎一个低马尾,看起来很年轻,总能跟学生打成一片。 医务室门前有棵古树,两人环抱那么粗,比环安小区门口那棵树看着年岁还要大。安炎进医务室的时候知了在叫,安炎拿了药出来了知了还在叫。 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就这样在蝉鸣中拉开了序幕。 放榜那天安炎是跟栾青一起去的,栾青跟安炎并列在市一中的榜单上,她挤在人群里自己从上到下仔细找了三遍都没找到杜闻宇这两个字。 栾青把东张西望的她从人群里拉出来“别找了,没有。” 安炎心里有了答案,跟着栾青一起回家,学校外面的冰室开了门,栾青给她点了一份红豆冰。 栾青个子已经有185,站在自己前面像棵挺拔的树。 像他的名字一样。 “你为什么叫安炎,炎字用在名字里很少见。”栾青问她。 “我不知道,我爸妈没和我说过。”安炎沉默了一瞬,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叫青,因为树木要长青吗?”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电视里有个主持人叫X青,要上户口了我爸实在不知道给我取什么名字,就照抄了这个字。” “真的吗?” “假的。” ....... 安炎很少见栾青脸上露出死鱼脸以外的表情,但现在他坐在自己对面的卡座上低着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安炎觉得这个人和自己,真的就如同这两个名字一样,犯冲。 第14章 2007 她的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回家后栾青给蒋爱文厂里打电话。 “考上了。” “都考上了。” “市一中。” “都在市一中。” “知道了。” 栾青面无表情把听筒递给她,安炎接过来放到耳畔,听筒里传出来蒋爱文兴奋雀跃的声音,混着电流“厂里最近忙着加班请不下来假,你和哥哥想吃什么自己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等我放假了再回去给你们做好吃的。” “知道了,阿姨。”安炎挂断电话。 “去吃肯德基?”栾青问。 在这之前整座小城只有两家西式快餐店,一家是两年前开业的必胜客,还有一家1997年就已经入驻的曼德夫,安炎一直喜欢吃它家的黑麦面包,喜欢坐在玻璃窗前的秋千藤椅上喝加冰的橘子汽水。很多很多年后,一架飞机把安炎送去了大洋彼岸,在种满棕榈树的海边,她又看见了这个招牌,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一家连锁店。 时间已经到了2007,三年前的夏天,新闻上,穿蓝色西装的外国老头宣布第29届奥运会举办地在北京,举国欢庆。 路边的小卖店也早早贴上了迎接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海报。 但对生活在莒宜县的中学生安炎来说,更重要的,是第一家肯德基开进了本地最大的百货商场里。 两个人点了一份双人套餐,安炎找了个角落的坐下,栾青刚理了发,看起来干净清爽,坐在她的对面,帮她把可乐的吸管插上。 加了冰的可乐,晃一晃,听得到冰块撞击的声音。 “假期这么长,准备干嘛?”他问她。 “不知道,去市图书馆看小说呗。”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广场画画?我可以...” “我才不要,被同学撞见怎么办。”安炎赶忙打断他,想起自己在学校里跟人说自己跟栾青不熟的时候,大家看起来都信以为真。 栾青没再说话,把薯条推到女孩面前,站起来又去柜台点了一份鸡块。 安炎是半夜被肚子疼起来的,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她想起来下午那碗红豆冰暗骂一句倒霉,更倒霉的是今晚套餐还送了一杯冰可乐。 可乐纸杯还放在床头柜上,剩了一半没喝完,冰块早化了,白色纸杯外缘凝结的水珠都干了。 洗手台的抽屉里有备用的卫生巾,她拿出来垫上。 回到房间打开抽屉里拿止痛药,一整瓶布洛芬一粒不剩。 上次生理期是中考前,晚上回家了她也忙着做卷子,止疼药最后一粒那个时候就吃完了,总想着考试要紧,考完再买,结果就这么忘了。 有了那碗冰的加持,安炎这次肚子格外痛,她揉着小腹辗转反侧,小区外面的药店九点半就关门,买药要去另一条街的诊所。 盛夏的夜晚,安炎关掉了电风扇,后背仍旧起了一身冷汗。 她咬着牙起身,换下睡衣,披了件薄外套。 走到客厅的时候脚底发虚,眼前黑了一下倒在沙发上。 意识仍旧清醒,她用力翻了个身,开始揉小腹,希望以此缓解疼痛。 木楼梯吱呀几声,黑暗里栾青站在楼梯上低声问她“怎么了?” 安炎没说话,趴在沙发上。 栾青跑下来,手贴上她的额头。 她知道自己没发烧,轻声哼哼了一句“肚子疼。” “我背你去医院。” “不用。” “不用?” “你看起来快死了。” 栾青蹲在她身前“上来。” “没见过吃肯德基吃到肚子疼得。” 安炎知道他想歪了。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栾青瞥见安炎捂在小腹上的手瞬间明白了,脸烧到耳朵根。 客厅没开灯,安炎也没心思看他的脸是白是红。 “你是要去医院还是买药?” “买药,布洛芬。” 栾青去蒋爱文卧室拿了条薄毯子盖在安炎身上,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 “等着我。” 安炎闭上眼,听着栾青换鞋、出门、下楼。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安炎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心脏里住了一只小蚂蚁,但只有在特定的时候它才会爬出来。 比如小时候在姥姥家,夜晚安炎跟姥姥并排坐在院子里纳凉数星星,姥姥说:在这等着我,我进去拿把蒲扇。 四岁的时候爸爸带她去修摩托车,路过邮局,爸爸对她说:等着我,我马上就出来。 幼儿园的假期和小区里的小孩玩捉迷藏的时候,安炎捂着眼睛倒数,听着小伙伴四处散开跑远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 这些瞬间,安炎都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这颗星球上,这个时候心里那只小蚂蚁就会爬出来,沿着血管经脉在安炎的胸腔里,慢慢的,仿佛想要找寻一条通往他们身边的道路。 以及,时隔多年的今夜,这种感觉自胸口蔓延。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栾青回来的时候,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了,杯子里的水已经冷却。 凌晨十二点,街道漆黑一片,他奋力奔跑,朝着远处唯一亮起的一点白光。 市中心医院的值班室,大夫躺在椅子上眯着眼。 “谁吃?” “我妹妹。” “怎么回事?” ...... “生理期。” “痛经?” “嗯。” “是吃了生冷刺激还是一直这样,很严重要来医院看看。” “吃了生冷刺激。” “以前也这样吗?还是就一次。” 栾青垂着手“不知道。” “不是你妹妹吗,你怎么不知道?她怎么没来?” “在家睡觉。” “家里大人呢?” “上班。” ...... 大夫刷刷在纸上写了几笔,“去一楼大厅交钱拿药。” 一楼大厅关着灯,只有角落一个窗口亮着灯光,小护士一脸倦容拿过单子进去找药。 一路飞奔他出了一身汗,医院总是阴冷的,无论外面天气多炎热。几分钟的功夫,贴在后背的T恤已经干了。 他站在卧室门喊了两声“安炎。” “安炎。” 没有应答。 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的时候,他听到女孩细如蚊呐的声音。 “能不能帮我拿进来,倒杯水。” “好。” 安炎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那条薄毯子。 已经出了一额头的汗。 栾青拉开灯,灯光刺得眼睛不舒服,安炎撑起身子冲他伸出手,布洛芬挤进手心,栾青把杯子递到嘴边喂她喝水。 “吃完就好了吗?”他问。 “关灯。” 安炎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抬胳膊挡住眼睛。 栾青在床边站了一会,然后把水杯放在床头柜,关上灯轻轻退了出去。 * 整个暑假,每天下午栾青都背着画包去市中心商场前的大广场,素描画像5元一张。 他抓型抓的准画的又快,一天下来能赚不少。 长头发的女孩等了半天终于坐在凳子前,眼睛大大的,个子很高,百褶裙短到大腿根,坐在凳子上险些走光。 栾青把自己的衬衣递给她示意她盖在腿上。 他起笔盯着女孩的脸然后说“对不起,我不能画你。” “为什么?”女孩眉头微皱,微微撅起嘴。 总有年轻的女孩来找他画画,看着眼熟,似乎从前见过。 每天都去,上午去、下午也去。 一张速写二十来分钟,女孩盯着他的脸仔细看。 “你已经来找我画过三次了,正面、侧面四十五度、正侧面,能画的角度我都已经画完了。” “我,我不小心打湿了,重画一张不可以吗?” “可以。” 栾青开始起笔,女孩的侧颜跃然纸上,他在画纸右下角刷刷几笔写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然后撕下来递给她“这张送给你,不要再来了。” 女孩接过画看了两眼“好吧,收了你的画我们就算朋友了吧?” 不等男孩回答她就伸出手“李钰,初三就在你隔壁班。” 栾青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栾青。”他记得这个女孩,不得不说她确实很漂亮,站在人群里注意力很难不被吸引,每次在走廊跟她擦肩,周围总会有人起哄,令他不明所以。 女孩起身把衬衣还给他“那再见啦,小画家。” 栾青把衬衣随手扔在画包上,收拾画材准备回家。 他拿出MP3戴上耳机,耳朵里响起重金属鼓点。 画包单肩背着,他拐进一条巷子,像往常一样准备抄近路回家。 石头头几下打在画包上的时候他以为是头顶的落叶。 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胡同口拐进来一个寸头男生,手里拿着一根废掉的羽毛球拍,目光凶狠的盯着他。 他扯下耳机塞进兜里,画包往地上一扔。 环顾四周开始找寻趁手的武器。 膝盖被从身后狠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疼的跪倒在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围过来的是两个人,手里同样拿着的是废弃羽毛球拍子。球拍的前端瘪了,形状崎岖,抽在背上生疼。 “谁的妞你都敢泡?”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称不称得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拿起画包开始疯狂回击,寸头的球拍一下下抽过来,他瞅准机会一把握住崎岖的凹槽。 尖锐的金属划破掌心,鲜血流出一时吸引了寸头的注意力,他趁机一脚踹在寸头肚子上把他踢翻,拍子落到了自己手里。 身后那两个是不中用的,栾青回头挥了几下就被吓跑了。 寸头从地上爬起来骂了句“废物。” 恶狠狠的对栾青说“你他妈给老子等着。”扭头也跌跌撞撞跑出巷子。 栾青把手里的拍子扔到地上,手心划破了一条口子,看着挺深,血已经流了一手,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现在才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左手拿起画包往背上一甩,后背的伤口被刺激到也开始抽疼,他倒吸一口气,朝巷子外诊所走过去。 安炎回家的时候,以为家里没人。 书包扔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了一颗桃子转身走向洗手间准备洗洗。 门打开,迎面一个男人裸着上身,后背是一条条紫红伤痕,右手缠着绷带,对着镜子扭头正替自己上药。 手里的桃子掉到地上滚进柜子底下。 栾青回头看一眼她,然后忍着膝盖的疼痛单膝跪地捡起桃子递给她。 “手伤了,这几天不能做饭了。”说着指了指餐桌上的塑料盒饭。 “这几天你买着吃吧。”饭盒旁边还有一叠零钱。 “我有钱,不用给我。”安炎把桃子放回茶几问“怎么回事,我来吧。” 栾青没有拒绝,单手上药实在有些别扭。 安炎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从栾青手里接过棉签跟消毒水。 栾青背对着她,双肩挺阔,腰线收下去,后背一层薄肌。 她依旧是一米六出头的个子,眼下垫着脚都不太能够得着靠近肩膀的淤青。 “那个,你能不能蹲一蹲?” 安炎伸长胳膊试了几次后红着脸说。 她的胳膊已经开始发酸了。 栾青微微屈膝弯腰,膝盖疼的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膝盖也有伤?躺沙发上吧。”安炎扫了眼他满是淤青的膝盖窝。 瘦高个子躺在沙发上,小腿悬在外面一大截。 安炎蹲在一旁仔细替他给每一条伤痕消毒上药。 “到底怎么回事?” “跟人打架。” “我知道跟人打架了,为啥跟人打架?” 安炎从没见他被打的这么惨过。 栾青性格很孤僻,在学校里也总是独来独往。年级里那些混混觉得,栾青心气很高,眼睛长到头顶上,不屑跟他们玩,所以看他似乎也格外不顺眼些。 有几次晚上吃饭的时候,安炎看到栾青的脸上挂着伤。 她很少问,总觉得太冒昧。 在学校也总听说哪个小团体把谁打了之类的,班上偶尔有男生脸上挂彩,大多数是成绩吊车尾的混混。 老师看到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次安炎试探着问“你,又跟人打架了吗?” 栾青放下筷子,眼神骤然变冷。 “不要跟我妈乱说。” “我当然不会乱说。”安炎皱起眉头,没想到自己在他眼里就是这种人。 栾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太凶,面色缓和了一点解释道“我不想让她担心。” “不会是因为女生吧?”安炎问。 栾青闷哼一声,不知道是因为安炎下手太重还是在回应她的话。 棉签落在皮肤上,痒痒的,安炎的力道很轻,他特别想伸手挠一挠那些被安炎上完药的地方。 膝盖窝是最敏感的,他一路回家都有点瘸。 诊所里那个老大夫缝完手心的伤口后仔细检查了他的膝盖。 “没伤着骨头,估计伤着筋了,贴两天膏药吧。” 此刻膏药就在茶几上。 安炎拿起来仔细阅读说明书,然后仔仔细细盖在淤青上,抚平每一道褶皱。 “不要告诉我妈。”栾青撑起身子,一瘸一拐爬上阁楼。 安炎的声音很轻,但她知道他听得到。 “嗯。” 第15章 第 15 章 整个暑假蒋爱文只回来过一次,给他们拿回来学费跟生活费,厚厚的一沓,还额外给安炎带回来一条白色棉布裙子,无袖连衣裙长度到脚踝,轻轻收腰,再没其他装饰,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安炎认得这个牌子,班里有人穿。 整个夏天只出现一次的,还有杜闻宇。 在夏天的末尾。 安炎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图书馆,看百年孤独、看呼啸山庄、看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安炎蜷缩在图书馆二楼的沙发上,书里的男主角穿着白衬衣正站在香樟树下等女主,对面突然有人坐了下来,然后是一杯冰可乐出现在视野里。 抬起头,杜闻宇穿了件白体恤,坐在对面露出牙齿看着她笑。 安炎连忙合上书,脸上表情还有点不自然,但杜闻宇似乎并没看出来。 “中午一起吃饭呗?”已经十一点半了。 安炎犹豫了一下,“都好久没见了。”杜闻宇继续说。 “行。” 安炎收拾书包,顺便掏出手机给栾青发了条短信“中午和朋友见面,不去找你吃饭了。” 两分钟后栾青回复“好。” 杜闻宇站在她身边,拎着她的书包瞥了一眼屏幕,上面还有一句是安炎发给对方的“快来,我要饿死了。” 发送时间是昨天中午十一点五十。 “买手机了?号码给我。” “栾青送的,作为感谢。”安炎关上手机放回口袋。 “作为感谢。”前几天晚上,栾青把手机递给她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只能发短信打电话,高中生人手必备。 他是左撇子,右手的伤口并没有对他的绘画生意造成多大影响。 但是收拾画包支画架还是有些不方便,每天安炎和他一起出门,帮他把画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支好,再去图书馆。 中午两个人在外面苍蝇馆子里凑合一顿,傍晚安炎再去接他,商业街的快餐店一个假期他带着她吃了个遍,最后固定在一家拌面的店里,老板娘是庆都人,嫁到莒宜县,孩子刚上小学。 偶尔在店铺里写作业,趴在两个人身后的餐桌上,老板娘指着作业本怒吼“刚刚不是教过你了吗?怎么还是这么粗心?” “先乘除后加减,和你说了多少遍了?” 嗓门很大、中气十足,安炎跟栾青对视一眼,默默低头继续吃面,不敢吱声。 安炎就是这个时候对庆都产生向往的,她的味蕾在那个夏天被地图上相隔一千七百多公里那座城市勾走。 “你跟他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要过马路的时候,杜闻宇伸手揽了一下安炎的肩,避开驶过的汽车。 “说来话长,他受伤了,举手之劳帮帮忙而已。” 两个人去了肯德基,杜闻宇把自己的手机号存进了安炎的手机。 “这次回来是收拾东西的。” “什么时候走?” “后天。” “在省城什么学校?” “也是一中。” “蛮好的,都在一中。” “新家大吗?” “还好,有客房,假期可以去找我玩。” “我才不要。” “那我回来找你。” 下午杜闻宇陪她在图书馆看了半天漫画,六点多杜闻宇像从前一样把安炎的书包单肩背在身后说“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我得去找栾青,帮他收拾画包。” “远吗?” “就在前面公园。” “明天家里有客人来,不能跟你见面了。” “没关系没关系。” “放假我会回来。” “嗯。” “再见。” “再见。” 杜闻宇站在她身后,弯腰帮她背上书包,她的头发长长了散在肩膀,稍微有点毛躁,被书包带子压了几缕,杜闻宇抬了抬带子把碎发拿出来。 “走吧。” 安炎挥挥手,看了看两边的马路,没有车,跑去了对面,回头冲他笑了笑。 杜闻宇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转身往家走,路过垃圾桶的时候,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只盒子扔了进去,盒子跌了一下开了,里面是一部崭新的手机。 第16章 第 16 章 高中新校区在市北,步行大概十五分钟的距离,一中宿舍管理很严格,两个人都不用住校,也不想。 军训半个月,每天顶着大太阳站军姿,并没有把安炎晒黑多少,因为她刚开学就发烧去医务室打针,躲了一周的军训。 栾青照旧每天远远的跟在她身后,两个人默契的履行着在外面假装不认识的约定。空旷狭长的街道,路灯高挂,透过干枯的树枝,把两个人的影子无限拉长,再拉长。 蒋爱文很喜欢浪奇的木瓜味香皂,洗手间抽屉放了很多盒,安炎先洗澡,然后才是栾青。 两个人的毛巾并排挂在架子上中间隔着一道窄窄的间隙,都是白色的,只不过一条带小兔子印花、一条带着小熊,栾青的牙刷摆在洗手台的另一端,蓝色的把手,她的是紫色的。都是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里买的。 每每浴室响起哗啦啦水声的时候,安炎躺在床上都已经快要睡着了。 新学期不止课本没有发全,校服也没有发下来,教学楼里的学生穿的衣服五花八门。 她被分到了20班,教室在四楼最东侧,栾青在37班教室在五楼西侧,轻易碰不上面。初中部升上来很多老面孔,比如许璐璐。 她还是留着棕黄色蘑菇头,个子高挑,人群里发型比人更扎眼。 “安炎。”她跑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太好了,你又可以帮我送礼物了。” 安炎想起那些不被看中的心意,试着想劝退她“高中这么多男生,要么换个目标?栾青不配你这么费劲追。” 许璐璐捂着嘴笑了笑“没办法,就喜欢他。” 课程一下变多,安炎感到有些力不从心。马上就要月考了,她不希望自己考的太惨。 家里不再需要开火做饭,除了早餐都在学校食堂吃。 早七晚九,回家洗完澡倒头就能睡着。 同桌张佳是个性格安静的女生,不会说太多话,喜欢买言情杂志压在课本底下看。偶尔上课会悄悄递给安炎几粒乌梅吃。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但大家背地都悄悄带着,安炎也带,但她很少拿出来。马上要十一假期了,张佳上课回信息的频率越发频繁,她说她男朋友在跟她商量假期去哪玩。 安炎的通讯录里只有杜闻宇跟栾青,两个人都很少给她发消息。 所以当张佳把自己的号码写在纸上递给她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把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 “你居然一直带着手机。”张佳很震惊。 “你怎么从来不回消息打电话的?” 安炎说“我朋友很少。” 张佳不再说什么,把自己的号码迅速存进安炎的通讯录,说“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发。” 张佳把手机藏在课桌底下或者书里,给隔壁技术学校的男朋友回消息的时候,安炎会帮她看着老师,时不时用手肘悄悄戳她一下提醒她,老师下来了。 作为感谢,张佳会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她。 安炎见过张佳的男朋友,在军训结束的下午。 倒不是刻意去关注对方,而是他的穿着打扮实在太扎眼。 一身黑衣服,紧身裤,短靴上全是亮闪闪的铆钉,顶着五颜六色的爆炸头站在一中门口,在一群穿军训服的学生中间无比显眼。 安炎是有些害怕这类人的,所以当他朝她们走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把张佳护在自己身后。 张佳住校,手里拖着行李箱,看见爆炸头后,对安炎甩了一句“这是我男朋友,拜拜。”随即迎上去挽住了对方的胳膊。 爆炸头接过她的行李,不忘和张佳一起回头对她挥挥手。 安炎看到他红色毛发下黑色嘴唇的时候,不自觉捂住了胸口倒抽一口凉气,傻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她觉得自己的高中生涯会像小学初中一样,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度过三年枯燥无比的光阴然后高考,去往新世界。 没有人再陪她一路谈天说地,每晚回家安炎都会观察两旁的店铺,拐角是家女装店,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模特的脸看向窗外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破玻璃冲她而来。隔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开的理发店,开学前安炎到这家店里剪掉了初三那年留长的头发,理发店里充斥着一股化学试剂混杂洗发水香气的怪味,阿姨问她想剪什么发型,还是只修一修。安炎翻看手里的发型图册,里面的模特顶着乱七八糟的卷发。 她把杂志合上,然后跟阿姨比划了一下,“剪到下巴。” 剪完后安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的脑袋像只蘑菇。 阿姨一边摘下围在她脖子上的毛巾一边夸她“长得好看,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粗糙的海绵摩擦在自己的后脖子上,阿姨说“别动,给你擦擦头发渣滓。” 她想说,阿姨我回家会洗澡,又不好意思拒绝阿姨的热情服务。 这些年安炎鼻子开始慢慢隆起来了,狭长的眼睛,皮肤白皙,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 已经没人能再把她跟晴格格联系到一起了。 安炎后来发现其实自己的性格也像父亲,倔强,或者说轴。 但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理发店隔壁是小县城唯一的酒吧,叫港南酒吧。 这是唯一一家夜晚依旧亮着霓虹灯招牌的店铺。 安炎每次路过都有些害怕,酒吧生意似乎不太好,她从未见过有顾客进出。 大门黑洞洞的关着,似乎早已经倒闭了,只是老板忘记拔掉霓虹灯的电源而已。 路边有零零散散穿着校服的学生,安炎往MP3里面下了几段听力音频,每天上学放学路上都打开听一会。 肩膀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能不能快点。” 突然出现的人把安炎吓了一跳。 杜闻宇背着书包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运动服,回头正对着她笑。 初三那年他身高疯蹿,个子已经长到183。 安炎仰着头看自己面前的男孩,一个月不见,黑了瘦了。 “吓死我了。”安炎踢了他一脚。 “怎么不回短信。” “我们学校军训了一个月,必须住校,手机没收。”杜闻宇回答她。 “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安炎撇撇嘴,抬了抬下巴。 “惊喜,我给你买了高乐高。”杜闻宇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你这个发型真呆,差点没认出来。” 安炎冷哼一声,“我不喜欢喝高乐高了。”然后不理他继续向前走。 书包带子被人抓住“那你喝完这些再不喜欢。” 拉链紧接着被拉开,安炎感觉到他正在往自己书包里放东西。 “怎么这么重?”安炎有些恼火,“你是不是往我书包里放石头了。” “对对对,我往里面放了一块十斤重的大石头。” “胡说八道。”安炎笑起来踢了他一脚。 “你们军训不住校,每天晚上都干嘛?”杜闻宇问。 “晚上去教室上自习课,预习课本,写军训总结。” “那也太无聊了。” “就是很无聊啊。” “明天放假吗?” “嗯。” “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爷爷病了,我是请假回来的。” “严重吗?” 杜闻宇摇摇头“明天上午转院,我也跟着回去。” 杜闻宇把她送到单元门口,用力跺了跺脚,一整栋楼的感应灯都亮起来了。 “真的很呆吗?”安炎往楼洞里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问。 杜闻宇大笑两声,走过来再次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好看,我喜欢。” “拜拜。”安炎知道他在逗她,拍掉他的手跑上楼。 “下次见。”杜闻宇双手插兜静静立在原地,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眼睛里噙满笑意。 客厅灯关着,桌子上摆着一个生日蛋糕,款式很简单的草莓蛋糕,大约六寸,上面放着一张粉色贺卡:生日快乐! 蒋爱文字迹隽秀,但贺卡上的笔迹苍劲有力,应该是店员写的。 她打开蛋糕盒子,拿出刀叉准备切蛋糕,栾青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只水杯。 “吃吗?”安炎笑着抬头问。 栾青板着一张脸,回答道“不吃。” 然后走进厨房接水。 “生日快乐。”接完水之后冷冷甩出这四个字,越过她回去阁楼。 书包最上面是两罐高乐高,底下是一个浅蓝色的礼品盒,上面有一只独角兽。 安炎把高乐高放到桌子上,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只水晶球,一条白色鲸鱼摆出向上游的姿势。 开关在底座,拨开后水晶球变得通体幽兰,底部的音响开始播放卡农的钢琴曲。 手机传来两下震动,杜闻宇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生日快乐! 安炎以为,他忘记了。 第17章 第 17 章 “你男朋友头发那么长,看得清路吗?” 后来安炎还是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数学老师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在讲台上喊“这就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张佳噗嗤一声笑出来,不知道是笑数学老师还是笑安炎刚刚说的话。 “一看你就没有留过长刘海。” 安炎想了想,好像自己的刘海最长的时候也只是遮住眉毛而已。 于是她摇摇头。 张佳嘴角咧的更大了“看得清的,就算看不清,可以甩上去啊。” “那你们怎么谈的恋爱?谁追的谁?”安炎继续问。 数学老师侧身在黑板上画了个标准的圆,他看起来已经是要退休的年纪了,超大号的白衬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下摆用一条旧皮带扎进啤酒肚。 “一看你也没谈过恋爱。” “对啊。” 张佳目光震颤,仿佛在看什么珍稀动物。实际上,刚开学的时候,有男生跟她搭讪过,但她觉得对方很莫名其妙并不想搭理。渐渐大家也都知道了安炎性格高冷,不再来招惹她。 “那你有没有暗恋过?” 安炎摇摇头。 “你快说嘛,谁追的谁。” “没有谁追谁啦。”张佳说。 “我们是初中同学,他成绩不好但人很仗义。初三的时候有个老师特别势利眼,我是单亲家庭,送不起礼,上课就被故意针对。有次冬天前一天下了雪路上结冰了,第一节是他的课很多同学都迟到了,但他只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罚站。赵伟看不下去了和老师大吵一架。” “然后呢。”安炎感觉自己一时有点愧疚,张佳对自己这样坦诚,可她从来不会坦率地告诉别人自己父母的事情。张佳住校,开学的时候好奇的问安炎,你每天来回父母接送吗?安炎回答,我家离学校很近。张佳听了之后感慨道,还是在家里好。安炎把英语书翻到最后的词表,没再接话。 “然后每天上学放学他都陪我一起,慢慢就在一起了。”张佳还在继续说着。 “我也有过一起上学的朋友。”安炎想了想回答道。 “男生吗?” “嗯,是我发小,从出生就认识了。” “那现在呢?” “中考他去了其他学校。” “要是喜欢,大学可以考到一个地方去。”张佳说着像个成年人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别看赵伟打扮的好像很吓人很坏一样,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男生,他会攒生活费买猫粮喂学校里的流浪猫还有公园的流浪狗。我见过很多表面上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人故意去踢......” 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猝不及防扔过来,两个人都低下头噤声了。 自习课上张佳在看言情小说,安炎写完英语卷子小声问“还有吗?” 张佳手伸进桌洞,摸了半天,抽出一本杂志甩给她。 杂志封面是一个齐刘海的女孩照片,眼线长长的画出来,短发发梢烫了卷,穿一条背带牛仔裤站在镜头前笑。 北方的秋天昼夜温差大,教室外的梧桐树是前几年新种的树苗,长到三楼教室的高度,叶子已经完全枯黄。 教室没有装纱窗,有时候风太大会有零星的落叶被刮进教室,安炎夹了一片相对完整的在书里当书签。 雨是晚自习第二节课开始下的,夹杂着冷风。 “你晚上回家打我的伞就行。”张佳从书包里拿出来伞放到她的课桌上,白底小熊图案。 “那你怎么办?” “我跟杨芸一个宿舍,和她打一把。” “可是这是...”她的伞是赵伟给她买的。 “你就用吧,明天记得还我。” 雨不是很大,但被风一刮落在身上很冷。 她撑着伞身上只穿了一件校服,冷风一吹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到学校门口,她看到栾青手里提着一件牛仔外套站在外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走近的时候安炎心跳加速了几下,害怕被人看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之余还带了一点难以觉察的期待。 “栾青。”身后有个女孩在喊他的名字。 安炎循声回头,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长头发齐刘海,眼睛大大。 女孩加快了步伐,与她错身而过的时候安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栾青,等我吗?” 女孩钻进栾青伞下,栾青把伞朝她倾了倾,安炎松了口气低下头迎着风往家的方向赶,雨水打在伞面上,劈里啪啦,身后的对话已经听不清了,她小跑几步把栾青跟那个女生甩在身后。 安炎回家后换下发潮的校服立马钻进了被窝,四肢渐渐回温。 小灵通手机上一个绿点在不停闪烁。 有人给她发信息。 安炎摁亮屏幕。 果然,杜闻宇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降温了,多穿衣服呀,我们班好多人感冒了。” 安炎想起白天跟张佳的对话,问“你有暗恋的人吗?” 屏幕半天没有亮起来。 安炎听到栾青洗漱完上楼的声音,带着换洗衣服去了卫生间。 洗完澡回来的时候,杜闻宇的消息已经回过来了。 “你猜。” “没有?” “也是,刚开学也没多长时间,哪能这么快。” “我不会喜欢我们学校的女生。”对方回。 “为什么?”安炎想,省城的女孩难道长得都不好看吗?还是杜闻宇要求太奇葩。 “别瞎想了,赶紧睡觉!”对方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晚安。” “晚安。” 她摁熄屏幕,吸了吸鼻子,感觉头昏脑胀。 布洛芬事件之后安炎学乖了,这类事情再也不敢有什么拖延。 所以她第一时间下床换好了衣服,穿了件厚外套。窗外雨没停,她抓起放在玄关的伞出了门。 社区医院顶端的红十字架在雨夜变得朦胧,不到十点街边的店铺基本都关门了,安炎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了的时候,距离社区医院还有一半的距离,步行大概十分钟。 身后那个人的脚步很沉重,明显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她不敢回头,眼睛左右瞟了瞟确认没有任何一家店铺亮着灯可以让自己躲进去之后,非常迅速地关掉伞开始冲医院的方向狂奔。 身后的人脚步也加快了。 安炎边跑边喘粗气,感觉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前方马路的绿灯还有3秒,社区医院就在对面。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旁没有往来的车辆,安炎咬牙准备冲过去,手腕被一只大手拉住,黑色的卫衣袖子,熟悉的洗衣粉香气。 栾青撑着伞,额前的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了,垂着脑袋,眼瞳又黑又亮。 “你跟踪我?”安炎气不打一处来。 栾青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的手顺势揽住她的肩,带着她过马路。 “去哪?” “医院。” “哪里不舒服?” 栾青低声问。 “今晚吹了冷风应该是着凉了。” “以后这种事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听见了吗?” 安炎“嗯”了一声,声音很小。 他带着安炎挂号,熟门熟路的去门诊,值班的还是上次那个大夫。 对方一眼认出来了栾青,看着落汤鸡似的兄妹俩笑了两声。 “这就是你妹妹?” 栾青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不舒服?”大夫问安炎。 “好像有点着凉了,有点头昏脑胀,流鼻涕。” “咳嗽吗?” “不。” “发烧吗?” “不知道。” 大夫递给她一支温度计,“五分钟之后给我看。” 有年轻的女人抱着婴儿来看病,安炎跟栾青去了走廊坐在椅子上。 走廊的尽头挂着表,安炎抬手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捋到耳后,栾青抬起袖子帮她吸了吸头发上的水。 走廊很安静,急诊室里婴儿开始哭闹,在深夜里格外尖锐刺耳。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跟你前后脚。” “也不出个声,我以为遇到变态了。” ...... “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 安炎摸了摸口袋,“忘带了。” “其实,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身侧急诊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女人抱着婴儿急匆匆赶往大厅。 “时间是不是到了。”老大夫探出头问。 栾青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嗯。” 三十七度二。 开了两盒感冒药,栾青拿着单子去交钱,安炎站在大厅看着他忙前忙后,高高的个子,弯着腰低头跟窗口的护士交涉。 两个人撑着一把伞,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来时的红绿灯路口,红灯还有三十二秒,栾青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说“不是我。” “什么?”安炎抬头望,栾青正垂着头看她。 “今晚跟踪你的人,不是我,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他是从小区外面的胡同拐出来的,身上穿着一中的校服,但我没看清脸,我其实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踪你,所以想要赶忙追上你,结果你也开始跑,还越跑越快。你以后晚上要出门,跟我说一声,我陪你一起。” “哦。”安炎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瞪圆了眼睛嘟了嘟嘴,脑子里突然想起晚自习放学前看到的那个钻进栾青伞下的漂亮女孩,一把推开了栾青撑伞的手臂。 “我自己打吧。”说着撑开一直握在手里的伞,红灯已经转绿,她大步走上斑马线。 栾青愣了一瞬,脸色沉了下来,抬脚跟上她。 第18章 第 18 章 元旦假期,学校放了三天假12月31号~1月2号。 30号晚上吃饭的时候,栾青问她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一周前杜闻宇给她打过电话,说元旦要出国玩。 安炎回想从前的每个假期,似乎都是杜闻宇陪着过的。 从小时候进幼儿园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 “有空。”她对栾青说。 “我妈不放假,让我带你出去玩......” “不用了。”安炎总觉得跟他单独相处有些别扭。 前几天蒋爱文临走前给栾青塞了几百块钱“跨年晚上带妹妹出去玩,在外面吃就行。” 栾青捏了捏口袋里的纸币“体育课打球拧到手腕了,今晚做饭手就有些别扭,明天我们出去吃吧。” 安炎从碗里抬起头看着他“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栾青抬起手腕捏了捏,‘嘶’得一声轻轻抽了口冷气,“没事,只是扭了一下,休息几天就好了。” 安炎看着他贴了膏药的手腕,手背好几处关节蹭破了皮结了痂。 不像打球,反倒像打架。 安炎眯起眼“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你就不能多想我点好。”栾青轻笑一声摇摇头,“关心我啊?真的是打球伤的。” “真自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安炎咳嗽一声起身回了房间。 从书包里拿出两盒感冒药,就着杯子里冷掉的水吃进去。 这是课间栾青给自己送过来的。 班里好几个同学围过来问她“你跟他这么熟了吗?” “我妈让他帮忙带的。”安炎撒起慌面不红心不跳。 药盒上用黑笔写着一天三顿一次两粒,栾青表情冷冷淡淡甚至带了一丝不耐烦,只说了一句“给你”就走了。 自从一个多月之前着了凉,安炎感冒一直没好彻底,一降温就变严重。昨天晚上安炎突然开始咳嗽,咳到半夜才睡着,她本来是打算晚饭的时候自己去医务室买点药吃的。 她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 自己就这样住进了他的家里,成为了他所谓的妹妹。 被他照顾着。 他只比自己大三个月。 父母出事后,安炎不再喜欢过生日。 每一年的生日,蒋爱文都会塞给自己几百块钱。 “炎炎,生日快乐,想要什么自己去买吧。”她总是这样说。 安炎把那些钱存在床头柜底下的铁盒子里。 她最想要的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那他呢? 他就这样心甘情愿,接受了命运给他安排的角色? 心甘情愿的让命运把自己从云端踩进泥地里。 很多个夜晚安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对蒋爱文跟栾青恨不起来。 他们对她太好了。 命运何其残忍,让她以那样的失去换来这样两个亲人。 父母的死亡、杳无音讯的栾平阳横在他们之间,跨不过去,忽略不掉。 2007年的最后一天,那顿饭安炎已经记不清细节。 安炎跟栾青去必胜客吃了披萨跟意面,对于中学生来说,价格略昂贵。 商场是近两年新建成的,小县城第一家大型商超,门口是一片大广场,围了很多人等着迎接2008年。商超外墙的大型屏幕闪烁着倒计时。两个人出门比较晚,这顿饭严格来说只能算宵夜。 安炎跟栾青并肩站在人群中央,人贴着人,抬头是黑压压一片脑袋。 屏幕显示现在时间是23:40。 安炎越看前面那个棕黄色的短发脑袋越觉得眼熟。 栾青个子高站在她身侧低声询问“要不要把你扛起来?” 周围太闹了,安炎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栾青正要再说一遍。 安炎听到许璐璐的声音“栾青!” “栾青!你也在。” 栾青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皱起眉来。 安炎暗骂一声:我操。 带上卫衣帽子拉着栾青往人群外面跑。 陆陆续续还有人往这里赶,两个人逆着人流往外冲。 安炎带着栾青右拐又左拐,最后拐进一条胡同,越过一座桥,跑进一个老小区。 握紧的手早已松开,栾青一直跟在她身后,跑进一栋居民楼,看她瘫坐在三楼楼梯间气喘吁吁。 休息够了,安炎抬起头望着他问“要不要进去坐坐?” 栾青沉默了一小会,然后回答说“好。” 安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拧开锁。 屋里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 玄关处灯泡的开关摁了两下没反应,安炎才想起来,为了防止起电火,一楼的电闸早被拉了。 好在那夜月光够亮。 她打开卧室的门,从抽屉里翻出一只手电筒,银白色的铝制外壳,她推了一下开关,灯光晃了几下亮起来。 “还记得这只手电筒吗?” 栾青沉默着点点头。 “没电,将就一下吧。” 安炎掀起盖在沙发上的白布,月光下,尘土飞扬。她捏着鼻子过去打开窗,随手扇了两下然后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坐啊,累死了。” “为什么要跑?”栾青站在客厅没动,月光打在少女的脸上,高鼻梁尖下巴,皮肤光滑细腻,白瓷一样。 “啊?”安炎这才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那些情书,他连看都没看过,自然也不可能认得许璐璐是谁。 “这个啊。”安炎突然大声笑起来,“还不是都怪你。” 栾青不明就里,站在阴影里看着她仰着脖颈放声大笑,她很少有情绪这么外放的时候,他不忍出声打断。 “刚刚喊你那个女生,就是那个黄色短发的个子很高,叫许璐璐,数她给你写的情书最勤。” “我觉得她人还不错,每次让我帮忙给你带情书的时候,都会送我些小零食什么的。而且她从初中就开始喜欢你了,高中分到我们班,还让我给你带过几次东西,你哪次不是连看都不看直接就给人家扔了。我怕被她撞见我和你一起跨年,多少有点做贼心虚了。” 安炎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歪着脑袋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栾青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所以说以后情书你还是看看吧,现在都流行在情书里放自己的大头贴,你好好认认人,最好能比我早发现目标。” “好。”栾青声音很冷,答应的太过干脆,安炎一时有些语塞。 她突然很想念杜闻宇。 杜闻宇似乎永远不会让她的话题掉到地上,安炎思维很跳脱,常常上一句话还在聊这件事,下一句就跳到另一件事了,张佳以前就经常说自己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 但杜闻宇好像能跟得上,实际上她没多少玩的很好的朋友,或者说她朋友就挺少的。 窗外传来一阵遥远的沸腾声,天边绽放起朵朵绚丽烟火划破幽深的夜幕,同时客厅里的老旧的钟表也开始‘当当当’报时。 2008年来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安炎摸出来摁亮屏幕,是杜闻宇的短信。 “新年快乐。” 上面的时间显示00:01. “迟到一分钟。” 安炎回他。 “准点发的,可能在国外慢了点。”杜闻宇消息回的很快,这个新年他去了澳洲旅行,气候与国内截然相反。 窗户大敞,一阵寒风灌进来,安炎打了个激灵。 此刻杜闻宇躺在酒店的床上,刚洗完澡,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薄睡袍,那边已经凌晨两点,他没戴眼镜,几滴水珠顺着额前没擦干的头发滴在他高耸的鼻梁上。 栾青看着她对着手机屏幕咧着嘴傻笑,表情僵在了脸上,刚调整好的心情连同那句没说出口的“新年快乐。”一同哽在了喉咙里。 “你打算坐在这聊到什么时候?”他冷着脸问。 安炎这才想起身边还站了个大活人,连忙收起手机,仰起脸对他笑了一下“哦,不好意思,新年快乐。” 栾青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冲她伸出手。 安炎握住他的指尖借力站起来。 “那,我们回家吧。” 栾青站在原地没动,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把揣了一晚上的东西拿出来递到安炎手里。 “新年快乐。”他沉声说。 手电筒的光束扫上去,安炎看清那是台MP4。 第19章 第 19 章 高中的第一个期末考,学校格外重视,这也是全市第一次联考,卷子是各个学校的老师一起出的,这些日子安炎每天下了晚自习都会回家再多做一套习题才睡觉。 张佳入学成绩班级第二,年级第十。她替安炎划出来了考试的重点,“这个题一定会考的。”张佳指着练习册上的一道历史大题跟安炎说。 早自习的时候看着张佳啃着鸡爪悠哉的翻看这个月刚出的言情杂志,安炎边背书边愤愤不平。 她又一次觉得,学习能力真的是一种天赋。 杜闻宇从小就调皮,自己在家写完作业继续做额外买的补习卷子的时候。他在楼下旧球场踢足球,踢的浑身是泥。 可是每次考试,杜闻宇永远是第一。 从小学到初中,安炎被他毫无悬念的一路碾压。 本来以为高中不在一个学校了,可以逃脱被学霸碾压的噩梦。 哪知道又来了一个张佳。 安炎把那道历史题背的滚瓜烂熟。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她坐到考场上,历史卷子发到手里的时候,她翻到大题的页码,看着几乎是原题的题干,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考场是全年级学生随机打乱排的,最后一场生物考试,张佳被分到自己班里,安炎的考场在8班。 然后她又见到了那天晚上钻进栾青伞下那个女孩,她就坐在她的前桌,头发松松垮垮的绾在后脑勺,发完卷子后,就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 安炎算是考场里比较早到的,考试之前,这个女生坐下后回头跟她搭话“你学习好吗?” 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精致。 距离很近,甚至看得清她浓密的睫毛。 安炎摇摇头,身边有杜闻宇张佳这种天赋型选手,她没办法厚着脸皮昧着良心,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成绩好。 女生收回笑脸回过头,没再理安炎。 时针指向九点整,还有半个小时收卷,前面的女生已经睡醒了,开始在卷子上乱涂乱画。 监考老师是个年龄很大的干瘦老头,坐在讲台上看一本很厚的书。 她回过头瞟了一眼安炎写的工工整整满满当当的答题卡,然后迅速把看到的答案抄到自己的卷子上,也不管是对是错。 安炎突然有点紧张,明明作弊的不是自己。 她没有举手示意讲台上的老头有人作弊,她不喜欢打小报告这种行为。但有一个瞬间安炎很想用草稿纸遮住自己的答题卡。 对方只抄了选择跟填空这类性价比更高的题。 收卷子的时候安炎瞟了一眼她的名字“37班,李钰。” 很耳熟。 安炎想过为什么自己明明只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却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或许因为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没见过更漂亮的女孩了。 如果是个普通的男生坐在这里,她会向监考老师举报吗? 她想也不会的。 但她应该不会记得生命里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考完回到教室,已经新发了一打练习的卷子,厚厚的铺在桌子上,学校自己印的,纸张很薄,字迹粗糙。各科课代表在黑板上写老师布置的作业。 安炎撕了半页草稿纸抄下来塞进书包里。 期末之后就是寒假,大家都在收拾寒假要带回去的东西。 “你的小说假期可以借我看看吗?”她问张佳。 今天没有晚自习,张佳已经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宿舍收拾行李了。 “桌洞里,随便拿。” “开学见。”她说。 自从交换了号码,张佳确实开始给安炎发信息了。 新信息随机刷新,有时候安炎整整刷完一套卷子都收不到一条。 也有时候安炎刷个牙的功夫,张佳给她发了十几条。 “商场里新开的自助餐厅太好吃了!” “拿多了,吃不完了!” “要撑死了!” “完蛋了,要罚款了。” “赵伟一个大男人吃的还不如我多!!!” ...... “少喝饮料多吃东西。” 她回。 放假前借的小说跟杂志整整齐齐摆在书桌前,她已经全部看完了。 这么长时间了,看一眼日历,都要新年了。 这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 她陪着蒋爱文在客厅包饺子,电视上周迅留着短头发,穿一件白色礼服站在镜子前边试衣服边接受采访。 “过去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不再想回到过去。” 栾青已经彻底长开了,她不止一次听过班里人说他长得像金城武。 安炎不知道金城武是谁,许璐璐从书里拿出金城武的海报给他看,眉眼跟轮廓是有点像。 蒋爱文有些咳嗽,过年请了很长的假期,在家里忙来忙去。 记忆里那个穿着长裙的美丽女人消失不见,纤长的手指变得粗糙,手心满是茧子,围着枣红色方格围裙,胳膊上带着同款套袖。 饺子是芹菜馅的,她不喜欢吃芹菜,但蒋爱文包的芹菜饺子很好吃。 栾青有了交好的朋友,不再像初中那么孤僻。偶尔去办公室的时候,路过他的班级能看见一群人勾肩搭背在走廊里打闹。 也有些夜晚,栾青很晚才回到家,换下来的衣服扔在卫生间的篓子里,一股浓重的烟味。 电影演到周迅穿着一件长度到脚踝的红色大衣回到十年前的旧出租屋,找到过去那些年男主角给她的录音留言,栾青回来了。 手里提了一袋小型烟花,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气,几粒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慢慢融化。 钟表指向下午六点半,蒋爱文扫了他一眼“还知道回来,手里提的什么?带炎炎下去玩,一会再上来吃饭。” 栾青站在玄关还没换鞋,目光看向安炎,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 “炎炎,下楼多穿点。”蒋爱文叮嘱她,饺子差不多要包完了。 安炎穿上外套跟着栾青一前一后下楼。 下了两天的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架势,栾青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透明桃红色的,小卖部五毛一个。 很多次结账的时候,她都见过抽烟的中年男人站在柜台前,嘴里说出两三个字的烟名,然后顺手拿走一支这样的塑料打火机。 栾青买了一堆仙女棒,两个人站在楼门口,沉默着一支接一支的点燃。 天早黑了,熄灭的铁棍掉进雪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不远处有家长带着小孩放大型烟花,安炎仰着头看烟花升腾绽放,余光扫到站在身旁的男孩。 “你抽烟吗?”她突然问。 栾青弯了弯腰脑袋凑过来,耳朵贴近她的唇想要听清她的声音。 “你是不是抽烟?”她又问一遍。 “不抽。” “那你哪来的打火机?” “买的。” ...... “我闻到过你衣服上的烟味。” “我朋友抽的。” “什么朋友?” “同学。” ...... 安炎知道他在打马虎眼于是不再问,他也不再答,只是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紧接着安炎听到一声闷响,一声又一声,小区里的车子都被震得发出此起彼伏的警报声。 她最怕这种震天响的礼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