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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02

作者:独立因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安炎第一次见到李路是在十个月前。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她拿起手机,凌晨四点五十。卧室的窗帘遮光性很好,晨光被严严实实遮在了外面,这是当初为了倒班睡觉特地选的布料。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继续入睡,试图深呼吸平复自己躁动的心脏。梦里的恐慌延伸到了现实里,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


    自己赤身**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四周是熟悉的街景,街道两旁的店铺门前站满了人。没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所有人仿佛都像没看到她一样。可羞耻感与恐慌感自脚底弥漫,裹得她就要窒息了。


    上一次安稳的睡一觉,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半个小时后,她穿戴整齐,坐在了楼下的早餐店里。


    南方的冬天是阴湿的,安炎坐在空调机前,头顶的数字屏幕显示已经开到28度,热风吹在身上并没有让她感觉到有多温暖。


    安炎的右手腕不时隐隐抽痛。


    李路进来的时候,她正尝试用左手夹起一只红油抄手。


    玻璃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股冷风吹进来。男人身材高大,头发微微有些长,零散的扎在脑后,几缕碎发遮在额前露出一双清澈深邃的眼,黑色的大衣,黑色的牛仔裤,脚上蹬了双马丁靴。


    安炎心跳空了一拍,手里的抄手‘啪嗒’一声掉回碗里,红油溅起。


    多少年了,她再没遇到过这种狼狈时刻,纸巾擦了擦毛衣的袖口,米白色的毛衣沾染上星星点点的红油格外扎眼,确定了擦不干净之后,她拿上包匆匆回家换了身衣服。


    张佳有时候会替她惋惜“都出国了干嘛还回来。”


    研究生毕业五年,张佳回老家开了间律所,已经混的风生水起。


    那时候她还在美国,每天忙碌于医院、教室、实验室。


    张佳事业刚起步经常跟她吐槽“终于到家了,应酬都要喝吐了。”


    “律师也要应酬吗?”她问,国内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


    “本质还是销售,推销自己。”对面这样回复她。


    她拍一张自己课堂上的照片回给对方,年轻的医学院华裔教授站在讲台上,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


    租住的公寓离上班的医院不远,通勤时间大概20分钟。


    本来今天是夜班,但她早早去了医院,神使鬼差的在手机上挂了个号,走进五楼精神科。


    医院挂号的小程序里看到的那张男生的照片,此刻被放大了贴在诊室门口的墙壁上,旁边是对他的介绍:李陆,26岁。毕业于xxx大学。


    国外的学校,名字长到拗口。


    她静静看了一会,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其实五官并不像,像的是神韵。


    敲了敲门然后拧动门把手。


    “等我5分钟可以吗?”男生觉察到有人进来了没有抬头,指了指一侧的沙盘“可以试着摆一摆沙盘。”


    安炎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走到沙盘前低头看了看各种形状的房子、人物、动物....


    最后什么都没动,只是静静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男孩抬起头,近距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白大褂里面穿了一件灰色的薄毛衣,戴着口罩。


    他合上记录,看着安炎,脸上套上公式化的微笑。


    “安医生。”


    安炎的笑凝固在脸上慢慢演变成一个难看的弧度。


    对方似乎没看到她的错愕,站起身来,走到一侧的沙发上。


    “安医生,医院内部平台有提醒,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都告诉我。”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就是,失眠,夜里很难入睡,每天早上醒的很早。”


    “有尝试过安眠类药物吗?你的档案上没有写。”


    “没有,不过一直在吃褪黑素。”


    “会做梦吗?”


    安炎点点头。


    “什么内容。”


    “很单一。”


    “梦境是重复的吗?”


    “总是梦见自己没穿衣服,或者只穿了内衣,**着走在外面,很害怕很恐慌很没有安全感。”安炎盯着手中的水杯,水面上有一个自己扭曲的倒影,很滑稽。


    “还有呢?”


    “人。”


    “总是梦见同一个人。”


    “对。”


    “这个人是你生活里出现过的?”


    “是,但是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了。”安炎感觉自己喉咙里好像卡了根刺。


    “你们之间有过情感纠葛。”李陆语气笃定。


    安炎沉默了,竭力压制自己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


    “安医生,当我是朋友,把心里的事宣泄出来就好。”


    “有过。”


    “和对方还有联系吗?”


    “五六年没联系过了。”


    “有他的梦境是快乐还是悲伤的?”


    “快乐。”


    “或许,你回去见他一面呢?”


    安炎抬起头,目光颤了颤。


    “每个人在心理上都需要一个港湾,大多数人的港湾是家,父母的家,婚后的家,或者相熟的朋友,一个完全接纳自己的恋人等等都可以,你没有这个港湾,所以你的内心很封闭,又没有安全感。”


    “我...”


    “跟自己家人的关系是不是很生疏?”


    ......


    沉默在诊室里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中午十一点她回到自己七楼的办公室,看了眼窗外,雨季终日不见太阳,城市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中。老城区放眼望去一片灰白建筑,烟雨凄迷。


    她拧开右手边第二个抽屉,一个被扣放的相框被拿出来,是一张合照,女孩穿着一件小兔子白体恤留着短发齐刘海,瞪大眼睛看着镜头,表情木讷。身旁的男生穿了一件灰黑色的破洞背心,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左边的耳朵上戴了两只银环,臭着一张脸。


    这张脸与李路的脸重叠起来,将她的记忆拉回到二十二年前北方的小县城。


    ***


    2002年,夏。


    莒宜县仅有的一条商业街只与安炎家隔了一条马路。这条街上有县城唯一的百货大楼,以百货大楼为中心,周围有各种店铺:刻章的、服装店、理发店、纹身铺子...以及县城唯一一家西式快餐店。


    霓虹灯牌高高架起来,刚下过雨,柏油马路反射出各色的光影,她踮着脚跳过一个水洼。


    理发店的玻璃门前摆了一只巨大的黑色音箱,播放的是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那时候安炎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国语版本的十年当时尚未发行,她只记住了这段旋律。


    理发店的彩带光柱越来越近,声响渐渐震耳欲聋。


    安炎听懂了一句歌词好像在说“明年今日未见你一面,谁舍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


    姥姥牵着她,穿过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里,胡同没有路灯,黑暗浓稠像的墨汁。她紧紧抓住姥姥的手,目光死死盯着胡同的出口,那里有一棵大树,看起来已经有百余年的年岁了,枝干粗壮,枝繁叶茂。


    树下围了几个人就着路灯的灯光下棋,姥姥领着她拐进旁边的小区大门。


    安炎站在那间摆满了乱七八糟油画的客厅里,松油味充斥进鼻腔,石膏碎片混着各种画具散落在地上,卷毛外国男人雕塑的脑袋被砸出一个大洞。


    她认出离她最近那幅画,女人站在树荫下,头顶是一片紫藤,市中心公园也有这样一棵紫藤,藤蔓缠绕在一棵芙蓉树上,春天紫藤花开会引来成群的蜜蜂。画中的女人穿了一条深蓝色过膝连衣裙,眼角上挑红唇微抿,油墨般的黑发垂在肩头。


    女人的脸与眼前跪在地上的女人重叠,鹅黄长裙的裙角拖在地上微微有些脏,抬头望着姥姥眼眶凝着泪珠,眼神里有愧疚有倔强也有一丝无奈。


    安炎没见过比那更漂亮的眼睛了,明亮、清透、妩媚、夺人心魄,引得人情不自禁想要盯着看,像一汪深潭。


    她躲在姥姥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仔细打量这个房间。


    “我不会跑的,他走了,我想办法补偿你们。”女人的声音干涩沙哑。


    “出事后他再没联系过我,陆警官也联系过我好多次,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警察。我有良心,炎炎以后生活上学我来供。”


    “你来供?两年了你每次都这么说,你总共才给了多少?那可是两条人命,孩子才多大?孤儿寡母你让我们以后日子怎么过?”姥姥强压住咳嗽低声吼道。已经数不清多少日子了,每天半夜安炎都会被隔壁姥姥的咳嗽声吵醒,那些咳喘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脏。


    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这是她最后一个亲人了。爸爸妈妈去世后姥姥从农村老家搬进那栋小楼开始照顾安炎的饮食起居。


    “可怜我家炎炎才7岁,以后上学嫁人,你让我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婆怎么办?”


    “我家负责到底,我可以多打几份工,孩子的父母我没法弥补回来,我尽自己所能给炎炎最好的。”


    女人踉跄着起身走向立在门口的衣架从一件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钱,有一元有五十也有几张一百的,花花绿绿,她递给姥姥“这是我上周打零工赚的,先拿去给炎炎买吃的穿的。我已经找到正式工作了,下个月就能进厂。”


    身后的卧室门悄悄拉开一条缝,掉漆生锈的门轴轻轻发出一声异响,安炎回头对上一双冷霜似的眼睛,同样的清亮,眼皮向下耷拉的弧度都与客厅的女人如出一辙,却冷的像万年冰川,安炎快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这个眼神让她想起电视上看过的的野狗又或者是野狼。


    “听见了吗?”姥姥突然转头问她。


    她茫然点点头,不知道两个人刚刚又说了什么,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


    “等我死了,吃饭上学都来这里,找这个阿姨让她养着你,就是他们家男人撞死了你爸妈然后跑了,他们家欠你的,你要讨回来。”


    安炎心脏咯噔跳了一下,姥姥真的会死吗?


    阿姨冲她温柔勾了勾唇角,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笑得分外勉强。


    姥姥拿过钱揣进口袋里,拉着她走出了这间屋子。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姥姥眼睛花了看不清,安炎扶着她的胳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下楼,身后突然亮起一束灯光,安炎回头,眼睛被晃花了,那个躲在门缝里的男孩跑下来把手电筒塞进安炎手里,然后一声不吭跑回去。


    手电筒的金属手柄是温热的,带着男孩手心的温度,安炎手指轻轻上移,触到一片冰凉。


    光束照亮年久失修的楼梯,青砖墙面的角落长满暗绿的青苔,这是她第一次进这栋楼房,第一次见到肇事者的家属。早在一年前,姥姥还会尝试着骗她说爸爸妈妈是去外地打工了。


    直到有一天,楼下杜闻宇的爸妈回来了,那是2001年的元旦。


    新世纪的第一年,看完广场上的舞狮表演,天已经黑透了。商业街是县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安炎跟杜闻宇从如织人潮里钻出来,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朝着家的方向奔跑。路灯被装饰成红灯笼的样式,马路两旁店铺的霓虹招牌上缠绕了彩色的小灯,一串串闪烁在夜色里,如梦如幻。


    全世界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迹象,充满生机与希望。


    俩人拐进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墙壁上灰色砖块的颜色深浅不一,几只浅灰色电表箱挂在上面,表面布满灰尘,贴在上面的小广告卷了边,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人群的喧闹声渐渐远了,祥和小区贴满白色方格瓷砖的大门就在巷子的尽头,离得近了已经依稀能听到小区里零星的鞭炮声。


    终日不见阳光的的逼仄空间,昨夜的雨水仍未干透,地面湿漉漉的,坑洼不平。头顶是交错如蛛网的黑色电线,毫无章法拉扯在楼宇之间。


    就着昏黄的路灯,俩人快速跑出巷子拐进小区,影子拉长又缩短,然后再次拉长,慢慢变淡。


    从脖子里掏出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钥匙拧开锁,陈旧的红色铁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姥姥正在客厅包饺子,虾仁馅的饺子,煮好后用油煎一遍,安炎一顿可以吃掉一整盘。


    电视里放的是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跟许仙的孩子长大做了官,回到家乡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带着人浩浩荡荡去雷峰塔救白素贞。


    安炎换好了鞋,拐进厕所洗手。楼道传来噔噔噔的声音,愈来愈近,那是杜闻宇独有的脚步声,她擦干净手朝暗红色铁门走过去。


    在叩门声响起的前一秒拧开门把手。


    杜闻宇的手举在半空中,做出要敲门的动作,张着嘴“安”字停留在嗓子眼,站在门口跟安炎大眼瞪小眼。


    俩人同岁,但杜闻宇自小就长得高,始终保持着高出安炎半颗脑袋的高度。


    杜闻宇换掉了脏兮兮的蓝色小熊猫毛衣,穿了一件浅紫色的干净运动外套,一看就是新衣服。


    他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安炎“给你。”


    “我爸妈回来了,给我带的,可好喝了。”


    “小宇进来玩吧。”姥姥歪了歪身子看了眼门口说道。


    “不玩了,姥姥,我家也要开饭了。”说完噔噔蹬跑下楼。


    安炎看着手里的瓶子,上面写着三个繁体字‘高樂高’。


    这种巧克力粉,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姥姥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白瓷碗,用暖壶里的水给安炎冲了一小杯,棕色的粉末在水里旋转、溶解,浓郁的巧克力味扩散在空气里,久久不能散去。


    灶台上的水开了,饺子下了锅,另一边开始热锅烧油。


    饺子的香气慢慢盖过房间里的巧克力味。


    “别看了。”姥姥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将手里一盘热气腾腾地饺子递给她“给楼下杜爷爷家送过去。”


    安炎从沙发上弹起来,两只手小心翼翼端着有点烫的盘子,姥姥已经帮她把门打开了。


    跺了跺脚,楼道的感应灯没亮,八成是又坏了。她摸索着下了楼,站在202的门前,她听到杜闻宇的妈妈喊杜闻宇赶紧去洗手吃饭。


    她记得这个女人的样子,短发、身姿高挑,不怎么爱说话。


    门突然打开了,杜叔叔似乎要出门买什么东西,看见她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小安炎,来送饺子吗?”杜叔叔笑眯眯俯下身看着她问道。


    安炎没说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点点头匆忙将烫手的盘子递给杜叔叔,然后迅速跑上楼。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吃饭的时候安炎问姥姥。


    “等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姥姥又往安炎盘子里夹了几只饺子。


    “过年也不回来吗?”


    “你要是好好学习能考第一,应该能回来。”姥姥说。


    只要你XX,我就答应你XX。这种话她听过太多遍,再提起来耳朵都要生茧。心里自然也明白这大都是实现不了的。


    幼儿园的时候,有段时间同班小朋友脖子上都带玉佛,老话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她不懂其中寓意,只知道别人都有漂亮的挂坠戴,心生羡艳。于是回家也说自己想要,当时得到的回答早已经记不起。心心念念的玉佛在几个日夜过后也被抛诸脑后。


    直到半年后的新春家宴,这桩旧事在酒桌上被父亲再次提起,几杯混酒下肚他脸色涨红,对着一桌哄笑的亲戚说“回家问我要玉佛,我说你能考第一我就给你买,考不了第一还要这个要那个……”哄笑声里全是调侃。她躲在门后,听得面庞发烫。


    于是此刻,她也不再说话,安静的把盘里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然后去厨房拧开水龙头帮姥姥刷碗。


    那些年还没有禁燃,小区里的人吃完了饭纷纷来楼前放烟花,杜闻宇聒噪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杜叔叔让他跟杜阿姨离得远些,几秒之后,烟花一朵朵跃过斑驳的窗户,升腾、绽放、湮灭。


    姥姥在客厅看中秋晚会,安炎不喜欢听那种声音恢宏歌颂盛世的歌曲。


    电视上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绕着歌手旋转、跳跃。


    安炎想起刚刚下楼瞥见的那一幕,杜闻宇家木制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新奇的零食,还有一些放在地上。


    她看到了高乐高,三四瓶摆在桌子上。


    杜闻宇粉紫色的外套扔在沙发上皱成一团。


    如果是爸爸妈妈给自己买的衣服,自己一定会仔细叠好放起来的。


    那爸妈给自己买高乐高的话,可以分给杜闻宇一罐吗?


    安炎心中有些纠结,杜闻宇成绩好,经常帮自己补课,杜闻宇的漫画书也都会借给自己看,每次杜闻宇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分给她。


    上周同班的男生欺负她,说她没有爸妈,自己趴在桌子上哭的时候,是杜闻宇跑过来揍了那个男生。


    检讨还是自己替杜闻宇写的呢。


    想到这里,安炎觉得自己可以分给杜闻宇两罐。


    盘子一只只擦干净水放进橱柜,客厅里姥姥眯着眼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颗梨,一点一点吃进去,压制咳嗽。


    但也压不住。


    安炎走过去趴在姥姥的膝上,姥姥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粗糙的掌心布满茧子,耳畔是喧闹的焰火声,她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哽咽“姥姥,爸爸妈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姥姥睁开眼望向她,目光里满是哀伤,豆大的眼泪悄悄滑进衣领,她趴在姥姥的腿上大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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