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数不清这是这个月来的第几场冬雨,安炎走出医院大门,绵密的雨落在胳膊上,凉意顺着袖口攀上四肢躯干。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泥土跟苔藓的气味,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中。
办公室备用那把伞,上一个雨天带回家之后一直忘了拿回来。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屏幕正上方明晃晃显示2024年12月31号20:48,不算太晚。
屏幕很快蒙上一层细细的水雾,安炎裹了裹风衣迎着风往前走,庆都气候馥郁黏稠,冬短夏长。在这座南方城市生活过八个春秋,她对变幻莫测的天气早已习以为常。
这座城位于地图上西南方位,有着几百年的历史。钢筋水泥混着古旧的树木苔藓拼成如今的模样,711便利店的招牌嵌刻在灰色石砖上,隔壁古方点痣的白色招牌立在一侧,在岁月的侵蚀下泛黄斑驳,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这里并没有显得多突兀。新世纪的气息与古城百年的怀旧感混杂到一起,完美的符合她中学时代上课偷偷读言情小说时的幻想。
旧时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以至于没有听到周围的提醒,踢翻了路边老太太的菠萝摊。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座城市有那么多老太太喜欢卖切片菠萝。
老太太穿了身灰白的衣服,后背高高的拱起,佝偻的像一只虾,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念叨着什么。
她听不懂老一辈人的庆都话,或者说她听不懂大部分庆都话,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本就听不懂的语言变得更加晦涩。
新鲜的菠萝切片散在青石板上、落在自己脚边,长风衣衣角溅上了星星点点菠萝汁。
菠萝特有的酸甜气息进入鼻腔,像一把钥匙,撬开了记忆的锁匣。幼时父亲似乎也总爱买这种水果,咽了口分泌出来的唾液,她感觉自己的牙已经被酸倒了。
周围的人目光都朝她看过来,余光中每个人似乎都举起了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了自己。
这是一个短视频盛行的时代,这令她非常头疼。
幸好戴了口罩,她心想,自己面上的烦躁跟尴尬不至于被人看到。
“抱歉,我全赔给您,可以吗?”她低头询问,目光扫过藤筐里所剩无几的菠萝。
“这些我全都买了,您也早点回家休息,可以吗?”
老太太正把地上的菠萝捡起来,听到她的话,冲她伸了五根手指,“要得,五百。”
她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拿出手机扫挂在一旁的二维码.
500块钱。
她知道自己被讹了,但实在没有心情跟对方争论,她只想尽快从这个场景中逃离。
周围的人眼见没有扯头花的热闹可以看,都散开了。
地上的菠萝已经被扫到一起,老太太将剩下的完好的菠萝装进一个大袋子里,递给她。
她接过,然后点头冲对方笑了一下,尽管戴着口罩对方看不到。
菠萝很重,塑料袋勒的她指尖泛红,拐进一条胡同之后,她抬手将手里的菠萝全部扔进了路旁的垃圾桶。
“暴殄天物啊,安医生。”
“我还以为,你起码会留一个尝尝呢。”
声音自身后突兀的响起。
安炎皱了皱眉头,今天的麻烦有点过于多了。
她知道,他跟踪自己很久了,但她以为他不会打扰自己。
“我不喜欢吃菠萝。”她回过头,男生撑着伞站在拐角的位置,白大褂已经换下来,黑色的大衣隐在树影下,身型修长挺拔。
“那下次见你,我该带点什么水果?”
“实际上医生并不需要给患者带东西。”
“那医生给另一个医生呢?安大夫,我们也是同事吧。”
“一起吃个饭吧?”对方朝她走来,手中的伞移到安炎头顶。
“抱歉,今天很累。”她轻轻皱起眉头转过身准备走,手腕却被猝不及防的抓住,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扣在她的手腕上。
“那伞给你。”对方将伞柄递到她的手心。
“谢谢,但真的不需要。”
“可我没办法看着女生淋雨,自己打伞。”男人眼神真诚的近乎执拗。
你不是已经看了一路了吗?安炎在心里冷笑。
“那好。”不想跟他争论,安炎拿过伞便往前走,没走两步又回头皱眉看向对方。
自己的手腕再次被抓住了。
“新年的最后一天了,要么一起跨年?”迎上的是一双无辜的眼睛,像条撒娇的大狗。
“最后一次了。”对方轻声道。
“什么?”
“上次你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对你进行心理疏导,我要出国了。”男生的声音很轻眼睛清澈深邃,安炎抬头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雨,街道上行人寥寥,李陆的声音,像一颗石头落进平静的湖面,在安炎心底激起千层浪。她感到有些疲惫,自己似乎无法继续拒绝。
15分钟后,两个人坐进了路边的火锅店里。
黑色大衣搭在椅子靠背上,5分钟前他说要出去买饮品。
店里人声鼎沸,他们的桌子在室外屋檐下。
安炎身后是一家小卖部,柜台摆在门口,大大泡泡糖的塑料罐子正对她的头顶,她以为这种东西早已经随着科技的进步消失在时代洪流里了。她看着路边撑伞匆匆而过的行人,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一只蚂蚁顺着自己的血管在胸腔里爬。
小时候父亲每次让自己等在原地,她就会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是在邮局大厅,有时候是在便利店门口,也有时候是在小区附近公园的那棵紫藤下,她站在原地等着那个告诉她“等等”的人。从父亲到哥哥,从天光曝裂到黑夜漫漫。
老板娘把红油一块块倒进锅里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确定你能吃辣吗?”安炎又问了他一遍。
李陆笑着点点头,将果茶的吸管插好推到她面前。
安炎看着杯子里暗红色的液体,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喝过这种东西了。
“没有茶底,不会影响你睡觉。”对方见她犹豫提醒道。
红油一块块融化,在锅里翻腾,牛油的香气混着麻辣味扑面而来。
“你不问问我出国做什么吗?”李陆开始将盘子里的牛肉卷一片片夹进锅里。
“我觉得你会自己说出来的。”安炎静静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对方轻叹一声,“安医生,要是你能跟在医院的时候一样亲切就好了。”
“我已经下班了。”
“好吧,心理咨询是要终身学习的,我要出国进修。”李陆搅了搅碗里的蘸料。
“多久?”
“大约半年?所以今天也是打算通知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把你转介给我的师哥。”
安炎脸上并没有多少情绪,“你的师哥?”
“对,虽然没我帅,但是专业能力非常优秀。”李陆半开玩笑的说道,试图缓和气氛。
“也在我们医院吗?”
“在四院。”
男生尝了一小口肉,确认熟了然后捞进安炎盘子里。
“为什么下班了还要戴口罩?”李陆看到放在她手边的折叠起来的一次性医用口罩问道。
“那你呢?为什么吃饭还要戴着鸭舌帽?”安炎反问他。
“没洗头啊尊重一下你。”李陆笑的灿烂。
“那你呢?安医生”
“防晒。”
“可这是晚上了。”
“我只是很讨厌别人看到我的脸。”安炎声音很轻,似乎要被火锅的沸腾声盖过去。
“每个人心理上都有不愿意暴露的部分一样,你不喜欢你的脸暴露在外,是因为会没有安全感对吗?”李陆神情突然变得很认真。
“你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些?”安炎夹了片肥牛送进嘴里,皱着眉问。
“抱歉。”
“不必道歉。”
“你不是庆都人,来这工作胃还习惯吗?”李陆已经辣出了一头汗,冰凉的饮品快要见底了。
安炎将自己面前这杯递给他,抬起眼“还好,我很喜欢吃辣,所以我也总觉得冥冥之中我要来这。”
“当初为什么选择来这里工作?”
“我在这座城市读的大学,很喜欢这里,气候、风俗、城建都喜欢。”
安炎少有这样多话的时候,李陆就静静听着。
“其实,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眼神似乎透过他望向了记忆深处的另一个模糊影子。
雨还在下着,打在头顶的塑料棚上噼啪作响。
“不用帮我转介。”她说,“我已经决定听你的建议,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