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笑了，云姒松了口气，转身爬下他的膝盖，落在地上。
她哐当哐当跑到门边，对乌衡发出邀请：“你不是说我会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么，那我们出去看看吧。”
她好奇乌衡生活的地方，她想去看看，哪怕会再次遇见那个缺眼睛的鬼。
她怜悯他，却又帮不了他。
冥界应该有许多这样的鬼，说不定出去转一圈就可以碰到一群。
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让云姒感到熟悉，仿佛她曾经就深刻体会过。
不过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的。云姒想。
乌衡靠近，将云姒拎起来放自己肩上：“不是不想看见外边的那些鬼么，不要勉强。”
云姒道：“方才是刚进来不太习惯，现在是我自己想出去，并没有勉强。”
她坚持要出去，乌衡就依她的话，带她出去。
幽冥街上依旧鬼来鬼往，这里还贩卖食物，只不过鬼尝不到味道，食物吃下去也会从身体里掉出来。
浑浑噩噩的鬼魂以为自己还在人间，每到饭点，就会掏出纸币买了食物吃下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纸币花完，不能再买。
冥界也有太阳，只不过是红色的，看着怪吓人的。
太阳高悬，又到饭点了。
饭店处排起了长长的队，鬼魂们神色呆滞，只知道拿起食物往嘴里塞，食物从身体里穿过也没发现。
很快街上就掉下一堆食物，卖食物的鬼习以为常，将掉落的食物捡起来，拍拍灰尘摆回去继续卖。
云姒心头五味杂陈，又扭头看向另一边。
那边也排着队，但好像不是卖食物的。
这个队伍里的鬼魂神色倒是正常，只不过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更有甚者头都掉下来了，那鬼双手捧着脑袋，还能叽叽喳喳和旁边的鬼说话。
云姒问：“魂魄也会缺胳膊少腿么？”
“当然。”乌衡提步过去，排在了队伍后面。
“鬼魂始终维持着死状，有些鬼魂的三魂七魄还会缺几个，他们投胎便会和常人不一样。”
云姒好奇：“怎么个不一样？”
乌衡道：“生出来便是个傻子，或者有身体虚弱之类的问题。”
这个队伍移动得有些慢，云姒站起来眺望，只见一个缺胳膊的鬼进去，出来时胳膊接上了。
她又观望了一会儿，发现那个双手捧着脑袋的鬼进去，出来之后脑袋就在脖子上了。
“这是做什么的，医馆？”
乌衡：“差不多，给鬼修身体的。只不过是修外表，内里的魂魄依旧是缺的。”
“你怎么也在排队？”
乌衡：“找里面的鬼有事。”
冥王也得排队，还挺守秩序。
排队排得有些久，云姒靠在乌衡脖子边，有点昏昏欲睡。
她现在果然太弱，精神不振，动不动就想睡觉。
乌衡突然出声：“到我们了。”
云姒一个激灵，坐直身体。
一入内，潮湿而腥气的味道就围了过来，充斥着云姒的鼻腔。
她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摆满了人类的肢体，看上去是用泥土做的，腥味应该也是来自泥土。
这些胳膊和腿做得逼真，如果谁不小心闯入没看清，大概会误以为这是什么肢解现场。
“殿下怎么来了？”
清悦的男声响起，云姒随着声音看去，就见一名青色衣袍的男子迎了上来。
他不像普通鬼魂那样飘着走，反而像活着的人一样，一步步走过来。
这人的左眼凹了进去，没有眼珠，右眼倒是正常。
哪怕缺了只眼睛也没有影响他身上的书生气，他说话温温柔柔的，毫无死气。
曲明道：“殿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乌衡掏出一幅画：“为画上的人做一具身体。”
云姒伸脑袋看了看，发现画上的人是她自己。
所以乌衡来这里，是要替她做一具肉身？
没等她发出疑问，乌衡就先微微侧头，对她解释：“只是先做出来用着，等你魂魄彻底稳固，我会想办法让你重塑肉身。”
他帮了她太多，云姒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他了。
她叹了口气，最终也只得低声说了句多谢。
曲明在这里停留了几十年，听说过一件事。
冥王殿下常去人间，有时候是去北海，有时候是去南地，他走遍人间，为的是寻某个人。
这件事在待得够久的鬼那里不是秘密，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明说。
现在看来，冥王殿下是已经寻到想要的人了。
曲明看了眼乌衡肩上的小白骨，笑着道：“我先恭喜殿下得偿所愿，只是我怕我技艺不精，做不出那么像的。”
乌衡道：“尽力做出来便是，我不会苛责什么。”
他上前几步，抬手放在曲明肩上：“这是押金。”
曲明顿时感觉自己的魂魄稳固了些，他惊喜万分，连忙弯腰道谢。
魂魄稳固的话，他就能停在这里更久了。
曲明刚下来时，总是跑到忘川河边，挖几团泥土做小人。
后来他发现，自己做的东西竟然可以给断胳膊断腿的鬼魂们接上，充当身体的一部分。
鬼魂们不想残缺地入轮回，他们自欺欺人一般，找曲明做好手臂小腿接上，再走过奈何桥。
哪怕手臂和腿是假的，也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鬼来找曲明。
曲明愿意做这些。
因为他在等人，不愿意入轮回。
与其无所事事干等，不如替这些鬼做些事。
曲明不知道自己能等多久，他每一天都在为鬼魂们做胳膊做腿，就这样一直做了几十年。
他知道自己算执念强的，可是再强也会消散。
近年来，他发觉自己的魂魄越来越虚弱，他的记性开始变差。
曲明感到恐慌，却没有办法阻止魂魄的消散。
直到今日，冥王突然到来，帮了他一把。
心底压抑已久的恐慌消散了些，曲明感激不已，心道一定要给冥王殿下做一个最精致的泥人。
他拿出纸笔，道：“殿下可否让你肩上的这位女子变回原样，我仔细观察一下样貌，好做得更还原些。”
乌衡点头，将云姒放在凳子上。
砰的一声，云姒变成了原样。
白骨上依附着淡淡的魂魄，能够隐约看清楚面容。
曲明仔细观察，拿笔画下云姒的面容，并目测她胳膊腿的长短，记录下来。
不得不说，就算面前这位女子面貌看得并不清晰，也能让人称一句仙姿玉貌，美人绝色。
曲明心中感叹她竟然落得如此地步。
记录好数据，他收好纸笔：“殿下和这位姑娘先回去吧，等身体做好了，我会送到殿下府上的。”
他话音刚落，云姒就又变成了小骨头架子，回到了乌衡肩上。
云姒莫名觉得，乌衡好像不喜欢别人看她。
他脸上通常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又阴沉沉的，让人察觉不出他的情绪。
但刚才曲明仔细观察她的时候，云姒清楚看见乌衡皱了一下眉头。
乌衡走路很稳，云姒坐在他肩上没有什么颠簸之感。
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声：“你怎么会有我的画像？”
乌衡：“找你的时候画的。”
有点想她，就画了她模样。
云姒一顿，又问：“那玉京呢，玉京里还有其他神官吗？”
她模模糊糊记得那场争斗十分严重，死了很多神，结局怕是不太好。
乌衡用余光扫了眼她，斟酌了一下字句，才道：“我不是神，进不了玉京。不过一百年前确实有许多神官陨落，我也没再见到过活的神官。”
这意思是说，世间应该没有神了，就算有神，也是要死不活的，藏起来不敢再见人。
因为被发现了得被人抽筋剥皮，扔进炼丹炉里炼成药吃了。
云姒抿抿唇，道：“这一百年间没有人飞升？”
“没有。”乌衡道：“倒是有人找到几具神仙的尸骨，但只是尸骨而已，魂魄早就消散了。”
即使魂飞魄散，神仙的尸骨依然不腐。只是人类贪婪，就剩一副尸骨了，还要把尸骨给吃干抹净。
云姒笑了，笑自己命大，竟然成了活下来的那一个。
她闭上眼，有些累了。
乌衡伸了一根手指过来，点点她的脑袋：“不必忧心，人各有命。”
云姒很清楚这个道理，只是还是心头发闷。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知道的，你不必担心我。”
乌衡在幽冥街上走了一圈，带云姒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鬼。
有两鬓斑白的鬼，还有小孩子模样的鬼。
人间有的，这里都有。
她许久不曾吭声，乌衡伸手把她拿下来，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小骨架趴在他手中，睡得沉稳。
也是，她现在衰弱得厉害，容易精神不济。
睡着了也好，免得胡思乱想。
乌衡将她捧在手里，回了自己的宫殿。
云姒半夜醒了。
外边已经天黑，看来冥界也有白天黑夜之分。
她四处看了看，发现身旁躺着一个庞然大物。
借着昏暗的光线，云姒认出这里是乌衡的寝宫，身边这个庞然大物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乌衡本人。
鬼也需要休息吗？
心中存着疑问，云姒顺着衣服爬上他的胸膛，看见了他紧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