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面前的人一身银灰色衣袍,一只手转动着玉扳指,大剌剌地把腿伸开,一只脚在她左脚前的坐姿,脑子里回想着刚才撩开帘子看到慎王正往车上来。
她看着车外的慎王有些惊讶,撩着帘子的手僵了一下,却不想他毫不避讳地往车里探入身体,几乎要与她头身相贴,一股檀香撞进了她的鼻腔。他略过她进入车里,坐在了她的对面。叶知秋回过神来赶忙收回手坐了回去。
她和向远请安后慎王并未理会,只是仰着头闭目养神,马车里顿时只剩下呼吸声。
却不想他打破了车里的安静。
“你,坐这里。”慎王懒懒地看着坐在叶知秋身边的向远,用眼神示意中间的坐位。
“是。”向远有些困惑地挪了过去。
叶知秋感觉慎王的左脚有些碍事,也想要往中间挪一挪,却不想刚微微起身他就收了回去。
刚到城门口,带着面巾的郡守就迎了上来:“躬迎慎王殿下,微臣是魏城的郡守张峥,殿下亲临,是魏城百姓之福。”一行人边说边往城内走,慎王问道,“魏城如今的疫情如何?”“回禀殿下,疫病来势汹汹,如今城内实在是人心惶惶。微臣已经尽所能令家家户户闭门并发放了驱役的药材,奈何依然不见效,城内每天都有许多新染病的人和死去的人。”
路边有一具面色发青的尸体,慎王停住,张峥抢先:“微臣实在是办事不力,城中流民的尸体没有人敢碰,才让慎王见到如此景象,微臣该死。”
“是啊,若是放在往常巡视,恐怕只能看到一片祥和,魏城的疫情果真严重。”叶知秋走到尸体旁边查看情况,被慎王拉住:“做什么?”
“微臣想检验一下尸体,若是不及时掩埋,恐怕会扩散疫病。”
张峥有些无奈地说:“可是如今城内没有人敢碰啊。”
叶知秋看了他一眼:“无妨,除非尸体破损是不会传染的,只要搬运掩埋的人戴好口巾手套就不会有危险。”“魏瑜,你带上护卫队的人在城内收敛尸骨,就近掩埋,记住,一定要做好防护。”“是,慎王放心。”
慎王若有若无地带点戾气:“张峥,你先回衙署。”
“是,微臣遵命,请慎王务必小心。”他转身的时候面巾被风轻轻扬起,叶知秋看清了他的面容:“慎王,为何不让他领着到处看看?”
“那具尸体是被人摆好的。”
城中一片萧瑟,路边还有留下的商铺摊子。几人走到一户看起来很破败的茅屋门前,叩门后是一位面色枯瘦的老人,叶知秋递上一块面巾和几包包驱役的香包:“老人家,你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老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你们是大官人吗?”
慎王未置可否:“老人家,你有什么情况尽可以讲。”“我的孙子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了,求求你们进屋帮我看看他。”
她看向慎王:“为防止染病,其他人就不要进去了。”慎王淡淡地“嗯”了一声后抬脚进门后跟着老人往里屋走。
叶知秋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张峥是晋王的人”。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了然地说了句“知道了”。
她看着他眼神下移,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他的衣服,忙收回了手。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进了里屋。
破败的床上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叶知秋搭上他的脉搏,针灸了几个穴位:“老人家,你孙子病得不重,待会我让人送几幅药来应该能暂缓他的症状。”
老人双手合十跪下来:“谢谢你们。求大官人不要把我们禁在家里,我的庄稼还在地里,再不浇水就要枯死了。我不怕这个病,我就怕我的庄稼死。”
慎王把他扶起来:“老人家,这个病是会死人的,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把你们隔开来,但是你放心,税赋都会减免,还会拨下钱和粮食保你的生活,至于你的庄稼,我会想法子处理,你不要担心。”她看着他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容,他曾经经常用这种和煦的语气跟她谈话,看着她的眼睛里也会带着笑意,只是如今......
他抬起头对上她有些凄惶的眼神,仿佛微微有些惊讶,旋即把眼神投向了前方。
离开老人家里,叶知秋向慎王请辞:“微臣对这个病有了一些想法想去尝试配药,慎王还有许多公务,我们就不打扰了。“
慎王看了一眼向远:“辛苦你了,叶侍医。”
她听到这个称呼心里隐隐有些难受:“微臣告退。”
叶知秋和向远一回衙署就立刻着手拟定药方,只是试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
她看着有些焦躁的向远:“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希望尽快找到解药治病救人,但是事不能急,排除了错的才会离对的更进一步,”她突然想到了慎王说过的话,‘蛰伏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布局中最要紧的一步’,“我们已经在配出药方的路上了。”
向远看着她微笑:“姐姐说得对,一定能研制出来的。”
叶知秋晚上只睡了两个时辰,梦里都是晋王把尸虱引入母亲身体的场景,醒来时已经泪流满面。她看着窗外墨黑的夜色,挣扎着披衣起身点上灯,翻着医书继续研究药方。从被晋王选中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人生就充盈着隐忍,伪装和惴惴不安,只有研读医术钻研药方的时候,才能忘却种种烦恼,进入一个纯粹的清净的世界。
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她才意识到已经日上三竿了。向远提着食盒放到桌上,看着她铺开的医书和宣纸:“你不会一夜没睡吧?”“怎会,我找出了几味可能能用的药材,你一起来看一下。”
“叶侍医,慎王有请。”向远看着她跟着侍从走开,目光落回了桌上的餐盒。
叶知秋看着坐在餐桌旁的慎王,下拜行礼。他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她看着他悠悠地夹着菜,也拿起了筷子。扫视了一圈发觉今天的味道都很清淡,正合她的胃口:“微臣记得慎王一向喜欢重口的食物,今日怎么会......”
他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又收回目光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有些不适,吃得清淡些。”
“那容微臣为你把脉?”
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回复,她只好默默地低头用膳,却觉得被他的目光盯住,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她擦完嘴角,示意人撤下餐点:“昨夜魏瑜发现有些人钻狗洞出了城,把他们截住后发现他们都是身患疫病的。”
他看着她震惊的神色顿了顿:“分别审讯了他们,有几个招认了,是张峥府里的管家跟他们说染上疫病也活不长久了,不妨用自己的命换家人享福,每人给了一百两银子,让他们爬出去到京都感染其他人。”
叶知秋沉郁地说:“好狠的心,只是传染了京都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冷笑了一下:“自然是为了对付我,皇上派我来就是为了稳住局势保住京都,如此我必然会被追究办事不利。”
她咬着嘴唇看向地面,片刻后抬起头:“那张峥呢,他招认了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她看着他眼下淡淡的乌青,恐怕是审讯了一整夜。
她虽然知道不会那么顺利,只是仇恨的滋味时时啃咬着她的心,肩膀忍不住微微耸动。只听他接着说:“已经叫人去查他的家人,或许会有端倪。”
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或许晋王是用了一样的手段控制他,他的家人若有长期患病的应该就是了。晋王一向有贤王之名,就是因为他善于收买人心,把一切都矫饰为施恩。”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她。
通报后魏瑜前来奉上一封信折:“这是张峥家人的材料,请慎王过目。”
他翻看信折,眉头渐渐松开:“去把他女儿的药拿来。”
她接过慎王手里的信折,反复看着那行“其女自小卧病在床,张峥每隔一段时间去京都药铺亲为取药。”,若是易地而处,自己会为了家人戕害这么多人的性命吗?她本能是会不顾一切的,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若是如此就愧对母亲从小对她的教导,让母亲以多人性命为代价活下来就是在忤逆她。
可是她终究是害了他,她看着他站起来朝自己走来,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自己的拧住的眉间,随后抽走她手里的信折。
她伸手抚摸着被他弹过的眉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魏瑜进入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他奉上一团包在荷叶里的药,她把药倒出来细细分辨,发现药没有问题,药材和份量都是正常的。她有些不死心地把药按照种类细细分开摆好,再三核对后发觉确是无误的。慎王伸手拿起被挤到桌边的荷叶,揉成一团丢到她几乎贴到桌面的头前:“或许是别的缘由。”
她闻到一股有异于荷香的味道,把带着他温度的一团展开,细细检验后抬头看着他:“这个荷叶有问题,是加了药煮过的。”
他立刻吩咐魏瑜:“把负责掌管和熬药的人提来。”
她走在路上感觉微微松了口气,风吹动着面巾拂过面颊甚是舒服。迎面走来眉眼笑成弯弯的向远:“姐姐,你今早选出来的药配起来果真合适,我们可以给病人吃一副试试看。”
夜幕降临,向远没想到他放个药箱的时间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回想着刚刚去探望病患得知他已经好了不少后她兴奋的样子,觉得甚是可爱。他伸出手想要把她滑落在脸颊的碎发拨回去,身后带着压迫感的咳嗽吓了他一跳。
慎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他行礼后没有等到回应,便看了还在昏睡的她一眼后退了出去。
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细腻如脂的鼻微微喘着气,雪白的脖颈随着呼吸上下轻动。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柔软的小鹿。
慎王在她面前坐了下来,随意用手肘支起脸颊看着她睡觉。
樱红的唇瓣微张,细细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母亲。”他垂下乌黑的眸子,再抬起眼的时候却发觉她已经醒了。
叶知秋一下惊地坐了起来,看着他有些语无伦次:“慎王,你怎么在这?”
他淡淡地撇了她一眼:“听说你研制的药起效了。”
她觉得喉咙有些干,先给他倒了杯茶后又倒给自己,喝了一口后答复:“是,病患好多了,是微臣和向远一起研制的。”
她喝完茶把杯子放下,却不想他看起来有些不快,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你先传信给皇上和晋王,把这里的情况如实汇报给他们,然后我再上书。”
“好,微臣会详尽汇报疫病的进展。”
“不只。”
她有些困惑:“还有什么?”
他轻轻扬起下巴:“自然是张峥已经招认了晋王和他的种种。”
她愣了一下后兴奋地叫出声:“太好了!”随后便扑过来勾住了他的脖颈。
慎王被怀里带着药香的柔软冲击地有些发晕,觉得心似乎都停顿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搂了上来,脑海里却浮现出她曾经各式各样的笑颜,双臂僵在了半空中。
叶知秋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撒开撤了出来,她看着他混杂着悲哀和痛楚的目光嘴边的抱歉生生咽了回去。
他瞬间恢复了淡漠的样子,起身离开了。她看着他远去背影,指甲掐得掌心生疼,你果真如此厌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