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桂花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正低头擦拭灶台、但明显动作慢下来的大女儿。
余大娘拉着田桂花坐下。
先是闲聊了几句天气、河堤防汛的事,又夸了夸包子铺生意好,说田桂花教女有方。
“桂花啊,”余大娘话锋一转,像是随口提起,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长辈的关切,“我看你家晓静,出落得是越来越水灵了,又勤快又本分。
“这年纪……也该相看相看人家了吧?我是说,你这当娘的,心里有谱了没?想给姑娘找个啥样的?”
田桂花听得微微扬眉。
她这两天正琢磨着陈瑞阳和女儿的事,余大娘突然提起这个,她下意识以为余大娘是要给晓静介绍别人!
这怎么行?
她看中的是陈瑞阳啊!
田桂花脸上笑容不变,但语气带上了谨慎的婉拒。
“余大娘,您太操心了。晓静还小呢,才十九,我舍不得她这么早出门子。再说,这铺子刚立起来,离不得她帮手。这事儿啊,不急,不急。”
正在旁边默默收拾碗筷的黄晓静,听到余大娘的话,心猛地一跳,脸瞬间就白了。
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王贵平那张恶心的脸,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难道余大娘也要给她说亲?
介绍像王贵平那样的?或者像镇上那些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吓得心慌意乱,也顾不上礼貌周全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抗拒和急促:“余奶奶!我……我还小!我……我不相亲!真的不想!”
说完,她像是怕余大娘继续追问,慌忙低下头,端着摞好的碗筷脚步匆匆地就往后院走。
背影透着十足的慌乱和抗拒。
余大娘看着黄晓静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田桂花脸上那虽然带笑却明显是推拒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彻底凉了半截。
完了!这母女俩的反应,明摆着是没看上她家瑞阳啊!
田桂花那句“还小”、“不急”,听着就是场面话。
晓静那反应更是激烈,连“相亲”两个字都怕成这样,提到就躲……
余大娘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点委屈。
她家瑞阳多好的孩子,怎么就入不了这对母女的眼呢?
难道是因为田桂花离了婚,心气儿高了?
还是觉得瑞阳当兵顾不上家?
余大娘心里叹着气,强打着精神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意兴阑珊地起身告辞了。
田桂花热情地挽留她再坐坐,她摆摆手,拄着拐杖,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沮丧,慢慢踱回了家。
-
第二天下午,陈瑞阳趁着轮休的一点时间回了趟家。
一进门,就看到奶奶余大娘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唉声叹气,连院子里种的几盆花都显得蔫头耷脑。
“奶奶,您这是怎么了?”陈瑞阳心里一紧,以为是奶奶身体不舒服。
余大娘抬眼看到孙子,更是愁肠百结。
她招招手让陈瑞阳坐下,把昨天去包子铺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末了,她重重叹了口气:
“瑞阳啊,奶奶……奶奶怕是帮不上忙了。田婶子说晓静还小,不急着找对象。晓静那丫头更是一听‘相亲’俩字,脸都白了,话都不肯多说,扭头就跑……
“唉,奶奶瞧着,她们娘俩……怕是没那意思啊。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咱家瑞阳这么好,以后肯定能找个更好的姑娘……”
陈瑞阳听着奶奶的叙述,脸上的期待一点点褪去,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点点往下沉。
没意思?晓静一听相亲就吓跑了?甚至不愿意多说?
这和他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啊!
他明明记得黄晓静给自己治伤时专注又温柔的眼神,记得在卫生院昏暗灯光下她微红的脸颊,记得在井边遇险时她看到自己时那份依赖和安心,还有那天在铺子里,她看向自己时那眼底藏不住的感激和……羞涩?
难道……
都是他的错觉?
都是因为感激而产生的客气?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苦涩涌上心头,像喝了口没放糖的绿豆汤,凉得发苦。
陈瑞阳沉默地坐在小凳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奶奶。没事,您别操心。”
话虽这么说,可他紧抿的唇角和不自觉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他不信,或者说,不甘心。
他需要亲口问问,哪怕只是得到一个明确的拒绝。
-
下午三点多,太阳依旧毒辣,大家都在家里午休。
巷子里的行人稀少。
陈瑞阳知道黄晓静通常会在这个时间点,去巷子深处的老井打水冰镇绿豆汤。
他早早等在了巷口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
果然,没过多久,熟悉的身影推着三轮车出现了。
黄晓静停好车,拿着空桶走向井台。
她刚把桶系好,准备摇辘轳,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晓静。”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起,黄晓静吓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井绳差点脱手,猛地转过身来。
当看清是陈瑞阳时,她眼中的惊吓瞬间化作了惊讶。
随即,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朵红云,像天边最艳丽的晚霞。
“瑞……瑞阳同志?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怎么不喊她“晓静同志”了?
黄晓静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惊吓和明显的羞赧。
陈瑞阳看着她瞬间染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眼眸中清晰的、并非厌恶的情绪,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仿佛松动了一下。
他强自镇定,找了个借口:“哦,我……我回镇上办点事,正好路过,看到你在这儿打水,就过来……打个招呼。”
这借口拙劣得他自己都心虚。
黄晓静恍然,原来他是路过啊……
但随即想到昨天余大娘上门的事,心里又有些别扭和委屈。
黄晓静垂下眼睑,手指绞着衣角,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自觉的埋怨:“瑞阳同志……昨天,你奶奶去我们铺子了。”
陈瑞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听她说下去。
“她……她说要给我介绍对象,相亲……”黄晓静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恼意,“真是的,余奶奶怎么这样……我明明跟她说过了,我年纪还小,不想……不想跟别人相亲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快又轻。
但“别人”两个字,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了陈瑞阳原本沉寂的心湖,瞬间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不想跟别人相亲”。
那……
如果是他呢?
陈瑞阳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
一股难以言喻的勇气和期盼冲散了之前的失落。
他上前一步,距离拉近了些,目光紧紧锁住黄晓静低垂的、泛红的侧脸,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试探着问:
“那么……晓静,你……你愿意跟谁相亲?”
这句话问得直接又大胆,几乎等同于剖白心意。
黄晓静闻言,猛地抬起头,撞进陈瑞阳深邃而灼热的目光里。
那目光里蕴含的情意和期待,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她。
让她浑身都僵住了。
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耳朵根,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剔透。
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水光,羞怯、慌乱、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欢喜交织在一起。
她飞快地、深深地看了陈瑞阳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最终,她像是承受不住他目光的重量,也像是被自己心底翻涌的情绪吓到了,猛地低下头,拎起刚打上来还滴着水的半桶井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像只受惊的小鹿,脚步慌乱又急促地朝着巷口停着的三轮车跑去。
只留下一个纤细而慌乱的背影,和被水桶晃出的一路湿漉漉的水痕。
陈瑞阳站在原地,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她那一眼,绝不是厌恶,不是拒绝。
那瞬间的羞红和慌乱,以及那句脱口而出的“不想跟别人相亲”,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个被锁住的、名为希望的盒子。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正有力地、欢快地跳动着,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知道了,他明白了。
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缓缓向上扬起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笃定的弧度。
井边,只剩下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和空气中弥漫开的、无声胜有声的甜蜜气息。
“真是个胆小的丫头。”陈瑞阳忍不住嘀咕着,忍着笑意。
-
陈瑞阳回了家。
余大娘看到他一脸喜色走进院里,也不说话,只拿着斧头劈柴火,忍不住跺小脚。
“瑞阳!”
对象没着落,也不让安排相亲,还笑得没心没肺的,真正叫人可气!
“什么事啊?奶奶?”陈瑞阳看了眼奶奶,又接着劈柴。
“你别劈了,过来,跟你说件事。”
陈瑞阳只得放下斧头,拍了拍身上的木头屑,走了过去,拉过一把小椅子,和余大娘面对面坐着。
“你还笑!”余大娘看到陈瑞阳的唇角一直翘着,用脚踩都踩不下去的那种,气得伸手捶了他一把。
“奶奶。”陈瑞阳没有躲闪,依旧含笑说着话,“您别瞎操心了,晓静的想法,不是你想的那样。”
余大娘听得一愣,“什么不一样?”
“她是愿意的。”
余大娘暗吸一口气,睁大双眼,“你问她了?”
“嗯。”陈瑞阳点头,“我刚才找她问了,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并不讨厌我。”
余大娘却并没有高兴,“人家没有亲口承认,你就当真了?你个蠢小子!”
“奶奶,她是不是喜欢我,我看得出来,孙儿二十六岁,不是六岁!”陈瑞阳无语地叹气。
“那,依你的意思是……”
“晓静是个姑娘家,脸皮薄,你当面去人家铺子里问,她哪好意思说的?”陈瑞阳埋怨说。
“我没当面说,我是问的她妈妈。”余大娘嘟囔着。
陈瑞阳依旧无语地说,“可你说的是相亲,人家以为相的是别人,又是贸然的问,田婶当然吓住了。奶奶,你没说我的名字吧?”
余大娘这才意识到,确实没有说名字,“那这是……误会了?”
“是,误会了。”陈瑞阳站起身来,扶着余大娘的肩头,“所以这件事, 奶奶别掺和了,让晓静慢慢接受,咱们熟悉起来了,再说处对象的事。”
“可你老大不小了……”余大娘叹气。
“正是因为老大不小了,所以要认真对待找对象的事,奶奶太着急,会吓走姑娘家的。”陈瑞阳又说。
余大娘听着陈瑞阳的诉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好歹大孙儿对象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她不用那么着急得睡不着了。
“成,那就听你的,死小子。”余大娘笑着又捶了把陈瑞阳结实的个子。
-
余大娘安排相亲闹乌龙的事,田桂花没放在心上。
因为黄晓静下月才二十岁,年纪也不大,她不着急嫁女儿。
找不着合适的,慢慢找。
眼下,让女儿的日子过得舒心才是最要紧的。
下午不忙的时候,她会让两个女儿去午休,她来熬煮绿豆汤。
黄晓晓抱了本小人书,去后院休息,黄晓静想着陈瑞阳说的那些话,睡不着,不肯去睡,坐在铺子里织毛衣。
田桂花执拗不过她,便由着她。
守炉子很无聊,田桂花打起了盹。
她的眼睛才眯了会儿,就听有人怒气冲冲大声喊,“田桂花,看你干的好事!你是一天不作妖,一天不痛快是吧?”
这是黄家良的声音。
田桂花被他的声音吼醒了,睁开眼冷冷朝铺子门口看去。
只见黄家良又背着他那个小侄孙,骑车来了。
黄家良将自行车往墙壁一靠,撸了袖子怒气冲冲冲过来。
黄晓静吓了一大跳,起身走过去,“爸,什么事?”
“什么事?你也没干好事!”黄家良指着田桂花和黄晓静骂道,“我问你们,王贵平是不是你们送进派出所的?她是春兰的娘家兄弟,你们居然这么做?晓静,按亲戚辈分来算,王贵平也是你堂哥,你就因为那么点小事,把他送进派出所吗?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就这么恶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