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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楚颂谭那句“诞育正统”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未央宫表面平静的薄纱。空气仿佛凝固了,依兰花的甜腻、药草的苦涩,都化作了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楚晏玉的肩头。
他搁在奏折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关节泛出用力后的青白。那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像被狂风吹打的蝶翼,几乎要承受不住其下翻涌的惊涛骇浪。但他最终没有抬眼,也没有回答。只是那原本就白皙如玉的侧脸,此刻在烛火下更显出几分脆弱的冷意,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薄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门外传来内侍恭敬却清晰的通禀:“陛下,摄政王,谢相求见。”
楚颂谭撑在龙案上的手肘缓缓收了回来,方才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凤眸深处一抹深沉的暗色。他站直身体,恢复了那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仪态,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从未出口,只余下唇角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请谢相进来。”楚晏玉的声音响起,依旧清越,却比方才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厚重的殿门无声滑开。丞相谢君栾款步而入,一身月白锦袍,玉带环腰,姿态从容优雅,如同踏月而来的谪仙。他手中并未持任何奏章,只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玉托盘,其上稳稳放着一只小巧的、冒着氤氲热气的白瓷药碗。那熟悉的、带着浓重滋补意味的药香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气息,成为新的主宰。
谢君栾的目光先是在殿内一扫,掠过沉默的帝王与气势未散的摄政王,最终落在楚晏玉身上。他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仿佛只是来关心陛下的身体。
“臣参见陛下,摄政王。”他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听闻陛下近日案牍劳形,臣特命裴太医又添了几味安神固元的药材,亲自盯着熬煮,此刻正是药效最佳之时。陛下,请用药。”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关切,仿佛这碗药真是他一片拳拳忠心的体现。他端着托盘,径直走向龙案,将药碗轻轻放在楚晏玉手边。
那药汤呈现出一种浓稠的琥珀色,热气蒸腾,散发着浓烈到有些刺鼻的草木气息,隐隐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某些特殊药材的腥甜。楚晏玉的目光落在药碗上,那翻滚的热气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熟悉的、被强制灌入的苦涩滋味似乎已经提前涌上了喉咙。
楚颂谭站在一旁,凤眸微眯,目光在谢君栾和那碗药之间逡巡。他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谢君栾此举,表面是关心,实则是宣告——宣告他对小皇帝身体的“照料”权,宣告他在这盘棋局中同样重要的位置。这碗药,既是“滋补”,也是无形的锁链,是他们二人共同施加于帝王身上的枷锁。
谢君栾仿佛没看到楚颂谭的眼神,他微微倾身,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陛下,良药苦口利于身。您身系江山社稷,龙体安康乃万民之福。这药…臣看着您用了,方能安心。” 那温和的目光下,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楚晏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温度透过指尖直抵心底,却只带来一片冰凉。他端起药碗,浓重的药味直冲鼻腔,激得他眼角那抹天生的绯色似乎更深了些,几乎要沁出血泪。
就在他即将把碗沿送到唇边的那一刻——
“砰!”
一声脆响!
药碗竟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御案之上!滚烫的药汤瞬间泼溅开来,如同暗色的血,染污了明黄的奏折,浸透了龙纹锦缎的桌围,溅上了楚晏玉月白的龙袍袖口,留下丑陋的褐色污迹。碎裂的白瓷片在桌案上狼狈地散开。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药汁淋漓,狼狈不堪。
楚晏玉看着自己溅上药汁的袖口,看着桌案上的一片狼藉,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桃花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情绪——是惊愕,是猝不及防的慌乱,更深处的,是压抑到极致后终于破开一丝缝隙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屈辱与愤怒!
楚颂谭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那股被刻意收敛的冷冽气息瞬间爆发出来,如同出鞘的利刃。他一步上前,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楚晏玉那只溅上药汁的手,厉声道:“陛下!” 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担心的,并非奏折桌案,而是那双手,那具“身系江山血脉”的身体!
谢君栾脸上的温和笑意也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和一丝冰冷的锐利取代。他没有立刻去看狼藉的桌面,而是紧紧盯着楚晏玉惨白的脸和那双泄露了真实情绪的眼睛。
“臣该死!” 谢君栾反应极快,立刻躬身请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是臣疏忽!药碗过烫,惊扰了圣驾!臣即刻命人清理,重新熬制!” 他迅速唤来殿外侍立的宫人。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进来,屏息凝神,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着桌案上的狼藉。碎裂的瓷片被小心翼翼捡走,污损的奏章被撤下,新的绸布迅速覆盖。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却更显出气氛的诡异凝重。
楚晏玉僵坐在龙椅上,溅上药汁的袖口沉甸甸地贴着皮肤,带来粘腻不适的触感,如同此刻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看着宫人忙碌,看着那污渍被擦去,仿佛在擦拭一个不堪的秘密。他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烫伤,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窒息感。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狼藉处移开,转向窗外那片虚假的、属于上元节的璀璨灯火。
楚颂谭紧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烫伤的痕迹,又似乎在审视他那份罕见的失态。他沉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陛下受惊了。裴太医即刻就来诊脉!” 他根本不给楚晏玉拒绝的机会。
谢君栾也在一旁温声道:“陛下龙体要紧。这药…看来今日是不宜再用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楚晏玉苍白脆弱的侧脸上,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仿佛能抚慰人心的温和力量,“更深露重,陛下心神不宁,不如移步御花园散散心?臣听闻园中那株百年梨树,昨夜已有花苞初绽,虽未至盛时,却也清雅可观。陛下整日困于案牍,也该看看春光了。”
“梨花…” 楚晏玉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个词,不久前才从楚颂谭口中带着压迫感地说出。此刻从谢君栾口中说出,却裹上了一层温情的糖衣,仿佛真的只是邀他赏花散心。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桃花眼中的惊怒与屈辱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疏离。他看着眼前两位权臣——一个如出鞘寒刃,一个如温润美玉,却都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朕…只是有些心疾,一时手滑。”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在极力维持最后的体面,“不劳裴太医了。既然谢相有雅兴…那便去园中…看看梨花吧。”
他扶着龙椅扶手,缓缓站起身。月白龙袍上那刺眼的褐色药渍,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昭示着这个夜晚的狼狈与不堪,也预示着这场围绕着“血脉”与“正统”的无声博弈,才刚刚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其下冰冷残酷的獠牙。
楚颂谭与谢君栾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各自眼中都带着深沉的算计。谢君栾微微侧身,做出恭请的姿态:“陛下,请。”
楚晏玉迈开脚步,步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他走过楚颂谭身边时,摄政王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或者说是命令)传来:“陛下当心脚下。”
楚晏玉脚步未停,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单薄而倔强。他率先走向殿门,将那片弥漫着药香、依兰花香和权力气息的囚笼,暂时抛在了身后。
而御花园中,那株据说已有花苞的百年梨树,在清冷的月光下,又会等待着怎样的“赏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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