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阙》 第1章 上元夜·海棠与梨· --- **第一章 (上元节,安盈大街的灯火如泼洒的琉璃,熔成一条璀璨的琥珀长河,喧嚣的人声隔着重重宫墙,只剩下模糊的暖意渗入未央宫深处。雕花窗棂外,偶尔炸开的烟火,将室内映得忽明忽暗。)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沉水香与另一种更清冽、更幽邃的气息交织——那是西域依兰花的独特芬芳,正从紫铜香炉的孔窍中丝丝缕缕逸散出来,缠绕着空气,也缠绕着端坐于龙案后的年轻帝王。 楚晏玉垂眸,白玉冠下压着的半截海棠纹银簪在烛光里流转着冷冽的光泽。他纤长的手指执着朱笔,在一本摊开的奏折上缓慢移动,绯色的眼尾低垂,长睫投下扇形的阴影,衬得那本就白皙如玉的肌肤几近透明。批阅奏折的侧影,确如宫人私语——像春日将谢的海棠,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金戈铁马磨砺出的独特韵律。楚颂谭,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的皇叔,无声地靠近。玄色蟒袍取代了白日里的冰冷铠甲,却依旧掩不住那股迫人的威仪。他手中并未端着药碗,但那股混合着珍稀药材的、独属于他的“滋补”气息,已然随着他的到来,强势地压过了依兰花香。 楚晏玉没有回头,笔尖在奏折末尾落下一个圆融的“阅”字。 楚颂谭停在龙案旁,高大的身影轻易便将楚晏玉笼罩。他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奏章,最终落在楚晏玉束着玉冠的发顶,以及那支海棠银簪上。他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并未触碰天子,却极其自然地拂过楚晏玉身侧不小心垂落在椅背上的玉带流苏。那冰凉的丝绦流苏轻轻擦过楚晏玉执着奏折的手背,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 楚晏玉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陛下,”楚颂谭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哄劝般的温和。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冷铁与药草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下来。“臣闻民间有‘海棠未雨,梨花先雪’的说法…” 楚晏玉终于抬眸,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望向他的皇叔,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潭,映着跳动的烛火,看不出情绪。 楚颂谭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眸中含着的笑意更深,也更幽邃,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泛起的微澜。他俯身,手肘看似随意地撑在龙案边缘,姿态带着几分亲昵的压迫感,目光却紧紧锁住楚晏玉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意思是说,海棠花还未被雨水打湿,洁白的梨花便已如雪般纷纷飘落。时序更迭,万物皆有其律。”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声音放得更轻缓,“陛下可知,这‘梨花先雪’,有时…也意味着时机稍纵即逝?” 楚晏玉的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没有接话,只是将手中的朱笔轻轻搁在笔山上,发出细微的玉石碰撞声。 楚颂谭似乎很满意这短暂的静默,他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加深了。“陛下不必忧心国事太过。臣早前已经吩咐过裴太医,仔细熬着药,算算时辰,此刻那药汤的火候,应已是恰到好处。”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楚晏玉平坦的小腹,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药性温和,最能固本培元。待会儿便送上来,陛下趁热用了才好。” 窗外,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升腾、炸开,绚烂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御书房,也照亮了楚晏玉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隐忍,是了然,还是一丝冰冷的嘲讽?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光芒褪去,室内重归昏黄烛影。 楚晏玉微微颔首,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新翻开的一本奏折上,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心绪,只余下侧脸优美的、带着一丝脆弱感的线条。他的声音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话语只是寻常问候: “皇叔有心了。” 楚颂谭凝视着眼前年轻帝王低垂的颈项,那后颈被衣领遮掩的地方,据说藏着钦天监断言“天命所归”的海棠血纹。他的目光在那片被烛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肌肤上停留片刻,凤眸深处翻涌着更深的、晦暗不明的情绪——是忠诚的守护,是权力的掌控,还是对那“天命”之下隐秘生机的…志在必得? 他并未退开,反而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楚晏玉身上传来的微热体温。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又像是冰冷的宣告,轻轻拂过楚晏玉的耳畔: “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本分。这江山血脉的延续,更是重中之重。陛下…可曾想过,何时为这万里江山,诞育真正的正统?” 香炉里的依兰花无声燃烧,药香在空气中无声弥漫,与窗外上元佳节的热闹喜庆格格不入,将这未央宫的深夜,凝固成一个华丽而窒息的囚笼。 --- 第2章 药香·裂痕· --- 第二章 楚颂谭那句“诞育正统”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未央宫表面平静的薄纱。空气仿佛凝固了,依兰花的甜腻、药草的苦涩,都化作了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楚晏玉的肩头。 他搁在奏折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关节泛出用力后的青白。那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像被狂风吹打的蝶翼,几乎要承受不住其下翻涌的惊涛骇浪。但他最终没有抬眼,也没有回答。只是那原本就白皙如玉的侧脸,此刻在烛火下更显出几分脆弱的冷意,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薄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门外传来内侍恭敬却清晰的通禀:“陛下,摄政王,谢相求见。” 楚颂谭撑在龙案上的手肘缓缓收了回来,方才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凤眸深处一抹深沉的暗色。他站直身体,恢复了那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仪态,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从未出口,只余下唇角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请谢相进来。”楚晏玉的声音响起,依旧清越,却比方才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厚重的殿门无声滑开。丞相谢君栾款步而入,一身月白锦袍,玉带环腰,姿态从容优雅,如同踏月而来的谪仙。他手中并未持任何奏章,只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玉托盘,其上稳稳放着一只小巧的、冒着氤氲热气的白瓷药碗。那熟悉的、带着浓重滋补意味的药香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气息,成为新的主宰。 谢君栾的目光先是在殿内一扫,掠过沉默的帝王与气势未散的摄政王,最终落在楚晏玉身上。他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仿佛只是来关心陛下的身体。 “臣参见陛下,摄政王。”他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听闻陛下近日案牍劳形,臣特命裴太医又添了几味安神固元的药材,亲自盯着熬煮,此刻正是药效最佳之时。陛下,请用药。”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关切,仿佛这碗药真是他一片拳拳忠心的体现。他端着托盘,径直走向龙案,将药碗轻轻放在楚晏玉手边。 那药汤呈现出一种浓稠的琥珀色,热气蒸腾,散发着浓烈到有些刺鼻的草木气息,隐隐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某些特殊药材的腥甜。楚晏玉的目光落在药碗上,那翻滚的热气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熟悉的、被强制灌入的苦涩滋味似乎已经提前涌上了喉咙。 楚颂谭站在一旁,凤眸微眯,目光在谢君栾和那碗药之间逡巡。他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谢君栾此举,表面是关心,实则是宣告——宣告他对小皇帝身体的“照料”权,宣告他在这盘棋局中同样重要的位置。这碗药,既是“滋补”,也是无形的锁链,是他们二人共同施加于帝王身上的枷锁。 谢君栾仿佛没看到楚颂谭的眼神,他微微倾身,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陛下,良药苦口利于身。您身系江山社稷,龙体安康乃万民之福。这药…臣看着您用了,方能安心。” 那温和的目光下,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楚晏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温度透过指尖直抵心底,却只带来一片冰凉。他端起药碗,浓重的药味直冲鼻腔,激得他眼角那抹天生的绯色似乎更深了些,几乎要沁出血泪。 就在他即将把碗沿送到唇边的那一刻—— “砰!” 一声脆响! 药碗竟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御案之上!滚烫的药汤瞬间泼溅开来,如同暗色的血,染污了明黄的奏折,浸透了龙纹锦缎的桌围,溅上了楚晏玉月白的龙袍袖口,留下丑陋的褐色污迹。碎裂的白瓷片在桌案上狼狈地散开。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药汁淋漓,狼狈不堪。 楚晏玉看着自己溅上药汁的袖口,看着桌案上的一片狼藉,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桃花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情绪——是惊愕,是猝不及防的慌乱,更深处的,是压抑到极致后终于破开一丝缝隙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屈辱与愤怒! 楚颂谭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那股被刻意收敛的冷冽气息瞬间爆发出来,如同出鞘的利刃。他一步上前,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楚晏玉那只溅上药汁的手,厉声道:“陛下!” 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担心的,并非奏折桌案,而是那双手,那具“身系江山血脉”的身体! 谢君栾脸上的温和笑意也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和一丝冰冷的锐利取代。他没有立刻去看狼藉的桌面,而是紧紧盯着楚晏玉惨白的脸和那双泄露了真实情绪的眼睛。 “臣该死!” 谢君栾反应极快,立刻躬身请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是臣疏忽!药碗过烫,惊扰了圣驾!臣即刻命人清理,重新熬制!” 他迅速唤来殿外侍立的宫人。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进来,屏息凝神,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着桌案上的狼藉。碎裂的瓷片被小心翼翼捡走,污损的奏章被撤下,新的绸布迅速覆盖。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却更显出气氛的诡异凝重。 楚晏玉僵坐在龙椅上,溅上药汁的袖口沉甸甸地贴着皮肤,带来粘腻不适的触感,如同此刻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看着宫人忙碌,看着那污渍被擦去,仿佛在擦拭一个不堪的秘密。他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烫伤,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窒息感。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狼藉处移开,转向窗外那片虚假的、属于上元节的璀璨灯火。 楚颂谭紧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烫伤的痕迹,又似乎在审视他那份罕见的失态。他沉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陛下受惊了。裴太医即刻就来诊脉!” 他根本不给楚晏玉拒绝的机会。 谢君栾也在一旁温声道:“陛下龙体要紧。这药…看来今日是不宜再用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楚晏玉苍白脆弱的侧脸上,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仿佛能抚慰人心的温和力量,“更深露重,陛下心神不宁,不如移步御花园散散心?臣听闻园中那株百年梨树,昨夜已有花苞初绽,虽未至盛时,却也清雅可观。陛下整日困于案牍,也该看看春光了。” “梨花…” 楚晏玉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个词,不久前才从楚颂谭口中带着压迫感地说出。此刻从谢君栾口中说出,却裹上了一层温情的糖衣,仿佛真的只是邀他赏花散心。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桃花眼中的惊怒与屈辱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疏离。他看着眼前两位权臣——一个如出鞘寒刃,一个如温润美玉,却都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朕…只是有些心疾,一时手滑。”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在极力维持最后的体面,“不劳裴太医了。既然谢相有雅兴…那便去园中…看看梨花吧。” 他扶着龙椅扶手,缓缓站起身。月白龙袍上那刺眼的褐色药渍,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昭示着这个夜晚的狼狈与不堪,也预示着这场围绕着“血脉”与“正统”的无声博弈,才刚刚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其下冰冷残酷的獠牙。 楚颂谭与谢君栾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各自眼中都带着深沉的算计。谢君栾微微侧身,做出恭请的姿态:“陛下,请。” 楚晏玉迈开脚步,步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他走过楚颂谭身边时,摄政王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或者说是命令)传来:“陛下当心脚下。” 楚晏玉脚步未停,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单薄而倔强。他率先走向殿门,将那片弥漫着药香、依兰花香和权力气息的囚笼,暂时抛在了身后。 而御花园中,那株据说已有花苞的百年梨树,在清冷的月光下,又会等待着怎样的“赏花人”? --- 第3章 月下·梨花劫· --- 第三章 御花园的夜风带着料峭春寒,吹散了未央宫那令人窒息的药味与依兰花香,却也吹得楚晏玉单薄的龙袍猎猎作响,袖口那块刺目的褐色药渍在清冷的月光下愈发显得狼狈不堪。他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中,试图遮掩那耻辱的印记,指尖却依旧残留着药汤粘腻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失控滑脱时的颤抖。 谢君栾伴在身侧半步之后,月白的锦袍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步履从容,仿佛真的只是陪君王月下漫步。他温润的声音在寂静的园中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陛下,夜风寒凉,当心龙体。” 说话间,他极其自然地解下自己肩上的银灰色锦缎披风,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便要披到楚晏玉肩上。 那披风上沾染着谢君栾身上特有的、清冽如松雪的气息,与依兰花香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一种无形的包围感。 楚晏玉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一避,动作虽轻微,抗拒之意却清晰。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谢相不必,朕…不冷。” 那“不冷”二字,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单薄无力。 谢君栾的手停在半空,披风柔软的锦缎边缘拂过楚晏玉的手臂。他并未因这拒绝而显愠色,唇边反而漾开一抹更深、更难以捉摸的笑意。他从容地将披风收回,搭在自己臂弯,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楚晏玉苍白的侧脸和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 “是臣疏忽了。”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陛下心中郁结,气血不畅,自然比常人更畏寒些。方才未央宫之事…陛下受惊了。” 他巧妙地绕开了“药碗打翻”的具体描述,只用一个模糊的“受惊”带过,却精准地戳中了楚晏玉此刻最不愿面对的心绪。 楚晏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谢君栾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他极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之下。他沉默着,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株在月光下伸展枝桠的百年梨树。枝头确实已缀满累累花苞,洁白如雪,在清辉下含羞待放,远远望去,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看,陛下,”谢君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发现珍宝般的欣喜,指向那梨树,“‘梨花先雪’,诚不欺我。纵使春寒料峭,这天地灵秀之物,亦知顺应天时,蓄势待发。” 他再次引用了那个词,却赋予了它完全不同的解读——不再是楚颂谭口中“时机稍纵即逝”的紧迫威胁,而变成了一种自然规律下充满希望的美景。 他引着楚晏玉向梨树走去,步履轻缓,如同引导迷途的羔羊。“陛下可知,梨花之美,在于其清、其洁、其不争。不与桃李争艳于春日喧闹,只在寒意料峭时,悄然绽放,冰清玉洁,自成高格。” 他话语轻柔,如同月下低吟,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试图熨平楚晏玉心中的惊涛骇浪。“就如同陛下,虽身处九重宫阙之巅,心怀万民,宵衣旰食,这份为天下计的澄澈之心,便是这世间最珍贵的‘梨花’。” 他停下脚步,站在梨树下,仰头望着那累累花苞,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他转头看向楚晏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陛下,您便是这江山社稷孕育出的、独一无二的至宝。您承受的,非常人所能想象。但臣相信,您的坚韧与澄澈,终将如这梨花一般,历经寒夜,绽放出照亮整个邵元盛世的光华。” 这番话语,字字句句都包裹着最熨帖的关怀与最高规格的赞美,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温柔地缠绕上来。没有逼迫,没有露骨的暗示,只有对“澄澈之心”、“坚韧不拔”的颂扬。然而,在这特定的语境下,在这刚刚经历了未央宫那场狼狈不堪的“意外”之后,这些话听在楚晏玉耳中,却比楚颂谭直接的威压更让他心头发冷。 谢君栾在提醒他——提醒他“身系江山”的重担,提醒他“非常人所能想象”的“承受”,提醒他需要“坚韧”去面对那注定要“绽放”的“光华”。他用最温柔的方式,将那份生育“正统”的责任,包装成了帝王必须肩负的、神圣而孤独的使命。他否定了楚颂谭的强硬,却用一种更高明、更难以辩驳的方式,将楚晏玉同样牢牢地钉在了那个“天命”的位置上。 楚晏玉站在梨树下,仰望着枝头那些冰冷的、未开的白色花苞。夜风吹过,花苞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却又被无形的寒意冻结。他袖中药渍的冰冷触感再次鲜明起来,与谢君栾话语中那温柔的枷锁交织在一起,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仿佛自己就是那枝头的花苞,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操控着,等待着被“适时”地催开。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极具存在感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破了月下梨园这份刻意营造的、带着催眠意味的静谧。 楚颂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玄色蟒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狭长的凤眼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他显然并未听从楚晏玉“不劳裴太医”的话,身后跟着提着药箱、神色恭谨的裴太医。 楚颂谭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梨树下的两人,最终定格在楚晏玉单薄的身影和那未能完全遮掩的袖口污渍上。他大步流星地走近,带着夜风的凛冽气息,瞬间冲散了谢君栾营造的那份柔和氛围。 “陛下,”楚颂谭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疑,“夜露深重,您龙体为重,不可再此久留。裴太医,为陛下请脉。” 他看都没看谢君栾一眼,仿佛对方只是空气,目光只牢牢锁住楚晏玉。 谢君栾脸上的温润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对楚颂谭的闯入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位置,对着裴太医颔首:“有劳裴太医。” 他看向楚晏玉,语气依旧充满关切:“陛下,摄政王所言极是。身体要紧,先让裴太医看看吧。方才受惊,又吹了风,若落下病根,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裴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在楚颂谭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和谢君栾温和却同样不容拒绝的注视下,跪倒在楚晏玉面前:“陛下,请容微臣…” 楚晏玉看着眼前跪着的太医,又看了看身旁两位如同铜墙铁壁般将他围困的权臣。楚颂谭的强势直接,谢君栾的温柔围剿,此刻如同冰与火的夹击,让他无处遁形。他缓缓伸出那只未曾沾染药渍的手,手腕纤细苍白,在月光下仿佛一折即断。 裴太医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上那冰凉的腕脉。 清冷的月光洒在三人身上,也洒在那株沉默的百年梨树上。花苞累累,却寂静无声。楚颂谭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太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谢君栾则带着温和的笑意,视线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楚晏玉平坦的小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隐晦的期待。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夜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以及裴太医指尖下那微弱却牵动着所有人心跳的脉搏。 楚晏玉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感到裴太医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仿佛也承受着莫大的压力。脉象如何?是虚浮?是郁结?还是…有了那两人都期盼的、不该有的迹象?他不敢去想,也无法逃脱。 这月下的梨花,还未绽放,便已成了最冰冷的囚笼。而悬在脉息之上的,是比夜露更沉重的命运,是比寒风更刺骨的,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名为“忠诚”与“责任”的枷锁。 楚颂谭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冷意,在楚晏玉耳边响起,只有两人能听清: “陛下,这药效…看来还需再‘斟酌’些分量。您说呢?” --- 第4章 龙椅上的海棠苞(邵元元年·登基前夜)[番外] --- 隆冬,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未央宫厚重的琉璃窗上,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无数不安的叩问。殿内燃着数个巨大的鎏金炭盆,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也驱不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恸与…无声的躁动。 先帝的梓宫还停在大殿深处,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龙椅,此刻却空悬着,冰冷而巨大。殿内侍立的宫人太监,个个屏息垂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偶尔因寒冷或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袍角,泄露着这死寂表象下的惊涛骇浪。 殿角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 六岁的楚晏玉,穿着一身赶制出来的、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素白孝服。那刺目的白,衬得他一张小脸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薄冰。他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瘦弱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抽动着,却只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眼泪早已浸透了袖口的锦缎,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痕迹。白日里冗长繁复的哭丧仪式,朝臣们或真或假、沉痛中带着审视的目光,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关于“天命所归”的低语,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他现在只想躲起来,只想母妃温暖的怀抱,而不是这空旷冰冷、充满陌生人和死亡气息的大殿。 “哭够了么?” 一个低沉、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角落里的啜泣。 小小的楚晏玉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因惊吓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他怯生生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玄色织金蟒纹的靴子,往上,是笔挺如刀裁的玄色亲王常服。再往上,是一张年轻却已刻满威严与冷峻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鼻梁如削,薄唇紧抿,最慑人的是那双狭长的凤眼,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眸中没有任何属于亲人的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冰冷得如同殿外的风雪。 楚颂谭,他的皇叔,先帝唯一成年的胞弟,刚刚被任命为摄政王。 楚颂谭蹲下身,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并未因姿态的放低而减少分毫。他伸出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并非安抚,而是近乎强硬地捏住了楚晏玉小巧的下巴,迫使他完全抬起头,对上那双冰冷的凤眸。 “记住你的身份,晏玉。” 楚颂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楚晏玉脆弱的心弦上,“从明日卯时起,你就是这大楚的天子,是万民仰望的昭元帝。天子…没有哭泣的权利。”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粗糙而冰凉,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铁。目光锐利地扫过楚晏玉哭得红肿、天生带着一抹绯色的眼角,那抹红在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像雪地里碾碎的海棠花瓣。 “钦天监的断言,不是让你躲在角落掉眼泪的。” 楚颂谭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楚晏玉纤细的脖颈后方。那里,被孝服领口半遮半掩着,一道初生时便带着的、形似未绽海棠的暗红色血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这被视为“天命所归”的印记,此刻在楚颂谭眼中,更像一个不容推卸的烙印。“这江山,这龙椅,这万民,从今往后,就是你的责任。收起你的软弱,晏玉。” 他松开手,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仿佛烙印在楚晏玉的皮肤上。 楚晏玉呆呆地看着他,那双遗传自母妃的漂亮桃花眼里,盛满了尚未褪去的惊惶和巨大的茫然。天子?责任?他不懂。他只知道父亲冰冷的棺椁就在不远处,只知道这个从未亲近过的皇叔,眼神比殿外的风雪更冷。他下意识地又想缩回去。 “殿下。” 一个清越柔和、带着少年人特有干净质感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冻土,在另一侧响起。 楚晏玉循声望去。 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穿着同样素净的月白锦袍,身姿挺拔如新竹。他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温润,正是已故丞相的嫡孙、被家族寄予厚望送入宫中陪伴未来帝王的谢君栾。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炉身上雕着寓意吉祥的云纹。 谢君栾无视了楚颂谭冷冽的目光,径直走到楚晏玉面前,优雅地单膝蹲下,视线与小皇帝平齐。他的目光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轻轻落在楚晏玉哭花的小脸上,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澄澈。 “夜寒露重,殿下当心着了寒气。” 谢君栾的声音如同玉磬轻敲,带着安抚人心的韵律。他并没有像楚颂谭那样触碰楚晏玉,而是将那个暖手炉轻轻放在楚晏玉冰凉的小手旁边。暖炉散发着柔和的暖意和淡淡的炭火气息。 “先帝龙驭上宾,举国同悲。殿下纯孝,哀毁骨立,天地可鉴。” 谢君栾的话语,巧妙地将楚晏玉的恐惧和哭泣,转化成了值得称颂的孝心。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目光真诚地望进楚晏玉茫然的眼底:“但殿下更要保重自己。您是未来的天子,是大楚的希望。您的安康,便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您肩上担着的,是这万里河山的光明未来。” 他的话语,没有楚颂谭那种**裸的压迫,却同样沉重。他用“希望”、“光明未来”这样宏大而美好的词汇,温柔地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小小的楚晏玉笼罩其中。他指了指那空悬的、巨大冰冷的龙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殿下,您看那龙椅。它并非冰冷的器物,它承载着无数黎民百姓的期盼。您坐在那里,便是光之所在。臣…愿为殿下手中之笔,案前之灯,助殿下照亮这盛世之路。” 楚晏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谢君栾手指的方向,望向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烛火在龙椅上跳跃,金色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涩。光?盛世?他依旧懵懂,但谢君栾温和的话语和手边暖炉的温度,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让他冰冷僵硬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知觉。他下意识地,伸出冻得发红的小手,轻轻碰了碰那暖炉光滑的表面。 楚颂谭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目光在谢君栾那张温润如玉、却已初露峥嵘的侧脸,和楚晏玉依赖般触碰暖炉的小手上停留片刻。他鼻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似是不屑,又似是某种冰冷的警示。 “照顾好陛下。” 楚颂谭起身,玄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不再看角落里的两人,目光投向大殿深处那具冰冷的梓宫和空悬的龙椅,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是对殿内所有宫人的命令,更像是对命运的一种宣告:“明日登基大典,不容有失。陛下…需以最完美的姿态,承接天命。” 说罢,他转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凛冽的风雪气息,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往偏殿的厚重帷幔之后。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 谢君栾依旧单膝蹲在楚晏玉身边,保持着温和的姿态。他看着小皇帝依旧苍白却不再那么惊恐的小脸,看着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炉的手指,唇边缓缓漾开一抹清浅而坚定的笑意。他伸出手,这次不是递东西,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去了楚晏玉脸颊上残留的一道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殿下别怕,”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承诺的力量,“有臣在。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楚晏玉抬起湿漉漉的睫毛,望向谢君栾那双温润如春水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烛光,也映着他自己小小的、狼狈的影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那个暖手炉,仿佛抱住了此刻唯一的依靠。他将脸轻轻贴在暖炉温热的炉壁上,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殿外,风雪更紧了。那株在寒冬里沉默伫立的海棠树,虬枝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无人知晓,在那坚硬的冰壳之下,是否还有一丝属于春天的、微弱的生机在悄然孕育。 而殿内,龙椅冰冷,烛影幢幢。一个孩子抱着他唯一的暖炉,身旁蹲着一位承诺“一直陪伴”的温润少年。一个关于责任、权力、守护与禁锢的漫长故事,就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伴随着先帝尚未散尽的魂魄和摄政王冰冷的目光,悄然拉开了它沉重而华丽的帷幕。 多年后,当楚晏玉在未央宫弥漫的药香与依兰花香中辗转难眠时,他偶尔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皇叔指尖的冰冷,想起谢相拂去泪痕时指腹的温度,想起那个暖炉短暂却刻骨的暖意。原来,那冰冷的龙椅和沉重的冠冕,从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成为他挣不脱的宿命。而最初那看似截然不同的两双手,最终都化作了将他牢牢锁在神坛之上的、名为“江山”的黄金枷锁。 只是当年那个六岁的孩子,还天真地以为,那暖炉的光热,真的能驱散这深宫无尽的寒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