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沈利清刚工作的时候,性情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的她和在学校里做纪律委员相差无几,对待那些一张嘴就要突破她边界的人并不客气,嬉笑怒骂相当恣意,无疑,这给她的工作带来了相当的麻烦。
前两年时,几乎没有一个工作能坚持住三个月不被裁掉或离职。
有一段经济很困难的时间,困难到她住五百块一个月的房间都要精打细算,高校学霸,工作两年,月入三千。简直可笑极了。
直到有一天她在工作中遇到了一个老同学,她既没认出对方的长相,也当然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
老同学的老婆前来签的合同,她是实习设计师,做了十几版的效果图对方都不满意,认为她太固执己见,听不进客户意见,最后恼怒地请来了自己的老公跟公司方沟通,要换人做设计。
“哟,这不是纪律委员吗?巧了?”对方老公嗤地一笑,“这设计你做的?”
“你是……”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对方就把图纸全扔到地上了。
“这三千,你不赚,有的是人赚,我老婆是来掏钱买服务的,不是来掏钱受你气的。”那位老同学说。
“你是……”
老同学笑哈哈地跟赶过来的带她的正职设计师说:“叫个赚三千的给我做设计,你真行啊,施赴行。”
施赴行脸上变了变:“利清她实力是不错的,所以我才叫她……”
“哈,三千,一个月三千的实习生实力能有多不错?你当是上学呢?考个高分就能高高在上?”老同学似笑非笑地看着至此依旧没有想起来什么的沈利清,好心提醒她,“记着,都毕业了,别拿乔做态的,学校里你有分数你老大,社会里不是。”
他搓搓手指,傲慢无礼。
“这个才是。”
之后沈利清便连一月的实习都没坚持住,便被扫地出门了。施赴行因此和领导大吵一架,也跟着离职了。
不久,施赴行成立了工作室,他几乎是手把手地带她,教她。
不是教她什么技术,这方面她有她绝对的自信,而是教她怎么应付类似那一天的那种情况,怎么面对矛盾,怎么做服务,以及……怎么做人。
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像施赴行那样,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她能做到的是在施赴行公司干一天,就争取不干走一个客户。
臣韶在电话里只说了是同学,没说是哪个阶段的同学,因此,达到公司的前一分钟,沈利清把小初高大学同学的名字全部背了个遍。
然而,当她真的遇到这样一个张嘴就是“结婚恐惧症”的男同学时,她还是没禁住皱了皱眉。
再一抬头,看到个烂在了海里的臣韶。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再一次证明了它的权威性。
察觉到她的目光,臣韶不经意地朝她看了过来,两人视线相对,沈利清一下子感觉到胃里不太舒服。她迅速扭过头,暗暗吸了好几口气调整状态。
臣韶也看到了她的状态,见她忍过了那一阵汹涌,便也不再看她。他一直不明白沈利清既然这么恶心他,那为什么一开始会同意和他上床并维持这样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关系,直到昨晚他看到沈利清趴到水池那里吐,吐完了竟然还主动过来和他睡时,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大概是在拿他练手呢,当作脱敏训练。
脱什么敏?不知道。
不想知道。
“那么久远的事你都还记得啊?当时也真是给我跑得头晕眼花,你想,一天参加四个项目,两个大体能,能不累么……我本来都想着差不多行了,但是你们在终点喊得带劲的,又都是些丫头片子,就那么几步了,真输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陆家睿接过沈利清递过来的菊花茶,笑得含苞待放的,手上小动作巨多,一会儿摸鼻子,一会儿挠后颈,一会儿弹弹杯子,一会儿抽张纸在手上搓两下。
“很难记不得,你冲过线以后一头栽到女生堆里,把大家吓了个够呛,都打算告你蓄意猥亵了,结果一看你半天没动静,晕了,把班主任吓坏了。”
“嘿嘿,你吓坏没?”
“还用说吗?我也没见过那阵仗……”
臣韶在一旁看着他们聊,脸上的笑容不减,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斯文雅痞。他跟木霏坐得近一些,接过木霏递来的咖啡:“谢谢。”
木霏小声问:“你们三个以前都是同学啊?同一个班的?”
臣韶喝了口咖啡:“对,高中同学,一个班,体育委员,纪律委员,还有……”他指了指自己,“班草。”
木霏哇一声,脸上微微泛红,有点不敢跟臣韶对视,跟他比了个大拇指:“名不虚传。”
“真好意思。”陆家睿听到了,在一旁说他。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臣韶把资料往桌上一放,看了眼沈利清,“又不是我自己封的,是全班女生评的,对吧?纪律委员?”
沈利清在人前时并不像私下那样对他恶言恶语,挺能装的,说话还笑着:“不止,班草都委屈他了,是校草才对,公认的大帅哥。”
木霏点头:“认证认证。”
陆家睿翻白眼:“你们这些看颜值的女人,进社会了还看这些?男人,实力最重要好伐!”
刚酸酸地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傻了。臣韶那家底,独生子,他家虽然比他家强那么一丁点,但他头上还有两个哥哥,不够分的。两个人都同样是给家里做事,但显然做的又不在一个档次。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算了算了,不跟你们说了,跟大帅哥旁边一站我就小丑一个,自讨没趣。”他自嘲地挥挥手,叹道,“先聊正事儿吧,忘了他是个帅哥,也忘了我这个小丑……”
正在说,他来了个电话,接了几句:“哦,你来了?好好,我们就在你们那个待客厅呢,就是喝茶这块儿,一盆树旁边……龙血树?什么龙血树,哦哦哦,对对对,就是这个,叶子尖尖的这盆,嗯,等你,挂了。”
挂完跟几人说:“那个,商钰来了。”
沈利清和木霏双双一愣。
商钰?
他来干什么?
“他说他找你们老板有点事。”
沈利清和木霏对视了一眼。有事?
“但是……老板他今天早上刚出差了。”
说是谈设计,臣韶却并没有参与过多,这一块儿并不是他的长项。别看他长这个样子,女人也没断过,但他确实没进过几次夜店,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处于应酬。
这个项目是陆家睿叫他一起参投的,他出钱多一点而已。
今年他跟他爸闹翻了,除了澄海广场那家从大学毕业他就亲自管到现在的铁板烧店面还有一家正在翻新的西餐厅,其他所有的餐饮板块的管理他都全部退出了,只收分红,不参与任何其他。
不做餐饮了,那总得干点什么别的事。但干什么事呢?他也不知道。
夜店是陆家睿提出想做,他钱多得没事干,就也跟着一起做试试。
今天这次谈话本来就该陆家睿亲自来,沈利清只是个由头,有没有她都该他亲自来,只是前阵子陆家睿跟家里人一起出国玩去了,才回来。
而他,也不过是借口这个设计项目,试图跟沈利清多发生一点交集。
“我刚说得有点乱哈,能听懂我的……就是这样,你看……”陆家睿说起他的专项时手足并用,一会儿坐着说,一会儿站着说,一会儿还现场给他们搓个假碟,来两声Bbox。
饶是陆家睿这种平时满嘴跑火车的人,说起正事时也如此地认真,自带光环。
沈利清在一边认真听着,稍稍歪着头,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询问细节,一只手在图纸上大致地画着。即便在之前任何需求方向和时间限制都没得到的情况之下,她还是按着她自己对当下市里夜店流行风向的理解,做了一版简单的效果图。
但显然是不符合陆家睿的需求和对夜店文化的理解。
“不是,不是这样,我不要这个……”
“你那个想法就太土了,现在早就不流行……”
“你根本没搞清楚现在这一批年轻客户群体的诉求,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哎呀,真的,你真是书读多了,说真的,夜店你去过几次啊?”
不同于之前对白月光的向往和羞涩,谈起正式的陆家睿可以说是“铁面无私”,从头到尾把沈利清的方案设想否认了个遍,有时说着说着还生上气了,要不是顾虑这是“白月光”,都感觉他要把整个对方案的嫌弃全部扔了出来。
“要不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全国各地的好夜店里玩玩,找找感觉吧?反正也不急着做,臣韶都说不给你规定时间了,那就多看看。”陆家睿说。
沈利清似乎一点儿也没被他的嫌弃和批评伤害到,她拿着笔抵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看向臣韶。
从头到尾安静得过分,一句话都没有的臣韶此时才总算有了一丝存在感。
他放下杯子,看看表:“十二点了,先吃饭吧。”
“好的,那……”
“一起吃吧纪律委员。”
沈利清愣了一下。
“中午我请,叫上你那个财务朋友一起吧。”臣韶扭头问不远处走过来的墨镜男人,“商钰你一起吗?”
商钰取下墨镜,露出一个受了伤的眼睛,他看了沈利清一眼:“去吧,我的一个员工今天也在这附近休假,赵沙,我也叫上?”后面半句是问的沈利清。
还没答应一起吃饭的沈利清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她看向臣韶:“这,不太好吧?”
“叫上吧纪律委员,别跟咱班草,哦不,校草,别跟咱这位多金帅气的大校草客气,人有的是钱,他那餐厅就在这附近呢,澄海广场,离这儿两公里,那家la touche铁板烧就是他的,别说叫你两个朋友,就是把你整个办公室叫上都没问题。”
陆家睿在一旁帮腔,是铁了心要搞他一波。叫他在他白月光面前故意给他下绊子丢面子!吃不垮他!
商钰有些惊讶:“那家死贵的铁板烧是你的?”
臣韶看了眼沈利清,看到她低头收拾东西,似乎对这些关于他的八卦信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嗯,今天来之前我跟店里交代了,留了一个十几个人的大包厢。”
等沈利清他们的间隙,臣韶下楼到车里先等着了,开着车窗抽烟。
陆家睿下楼后直接开他车门进来:“混蛋玩意儿,还骗我说你对沈利清没想法,不说中午要约会吗?约谁你留一十几人的大包厢啊?还约美女,操!”
臣韶笑了笑,把烟伸出窗外抖了抖,拿回来又抽了一口。
陆家睿真是被他气死了,指着他:“你……混蛋,真的是,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不要,非跟你兄弟争,你像不像样你自己说!”
“我什么时候说是沈利清了?”
“不是她是谁?”说完以后,陆家睿忽然呆住了,愣了两秒,灵光一现,一拍手,“啊!难道是那个木,木,木……那个财务?”
臣韶没否认,也没承认:“你对沈利清真有想法?”
陆家睿说:“真有又怎么样?沈利清对我没有啊,你看她那个样子,笑是笑着呢,完全把我当客户呢。”
臣韶又抽了一口,看到沈利清一行出了楼下大门,他把烟给掐了装到盒子里,开了循环散味儿:“我看你俩聊挺好的,怎么就客户了?”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陆家睿叹气,“我前面那么怼她的方案,下她面子,你看她什么反应?她笑不出来的话,我还能多想几分,你看她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的情绪波动。”
“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
“这根本不是公私的问题。”陆家睿也看见他们了,下了车去,站在车边冲他们招手,然后偏头在他耳边小声问,“我,你,商钰,你猜她会坐谁的车?”
臣韶笑了下,绕过他,去开了自己车的后座车门,冲木霏和沈利清招手:“这里。”
陆家睿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女人毫无选择地上了臣韶的车。
臣韶关上车门拍拍他的肩:“学着点。”
“操。”
沈利清和木霏上了车之后,木霏堵在沈利清耳边自认为非常非常小声地问:“你这老同学结婚了吗?”
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的沈利清也是当场下了。她下意识看向车内后视镜。
臣韶从后视镜跟她对了个正着。
“没有。”臣韶直接替她回答。
“……”木霏尴尬极了,干笑几声,“这个,像臣总这样的多金英俊的钻石王老五,很难不让人八卦嘛。”
臣韶笑着说:“没事。”
看起来是真没事,也真不介意。
见他如此大度,木霏也是蹬鼻子上脸,把想问沈利清的全拿去问了正主:“哎臣老板,你这车多少钱啊?”
臣韶没直接答,说:“以前的款了,现在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木霏又说:“臣总跟清清姐是高中同学啊?前几次来我都没看出来。”
沈利清依然是不说话。
臣韶打了个转向灯,往右拐,也没说话。
木霏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游荡,突然猛不丁冒出来一句:“清清姐也没结婚呢。”
一直看着窗外半闭目养神的沈利清才总算看了她一眼:“闭嘴吧。”
澄海广场来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这家la touche也不知道路过了多少回,但是沈利清却从没进去过。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像商钰说的,死贵。
上学的时候就知道臣韶家里很有钱,但具体有多有钱,作为学生的她还是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他那会儿经常被同学看到由司机接送上学,接送的车辆也是价值不菲。
那时都是学生,穿的衣服都是校服,看不出贵还是便宜,可从他的鞋却看得出,没有两千以下的鞋,他的一支钢笔据说也是上千的,他的书包最便宜,只有几百块,是某个漫画的联名款。
那会儿沈利清就知道,这位长得跟幸村精市和玖兰枢一样的男同学不仅是校园里的王子,恐怕现实生活里也是一位王子。
可那时的她不知道的是,即便是那在她眼里贵得离奇的两千块的鞋和千把块的钢笔,都已经是臣韶向普通的校园生活妥协的产物。
然而,就算是臣韶十几年前妥协过的生活,也是如今努力了再努力的沈利清无法坦然过上的。
人和狗的差距时常都不如人与人之间差距大。
“老板。”
接到消息的经理早就等在门口,见臣韶率着一众人过来连忙毕恭毕敬地迎上去。
“包厢留好了,请随我来。”
沈利清看到臣韶很坦然地接受一路服务生的致敬,像个视察一线的领导一样走在人群前方,时不时与人点头,顺便再问两句近期的店内经营状况,风轻云淡地戳破经理话中的一些含糊之处。
“早上我点好的先上,再拿几份菜单过来,补一些菜。”他推开包厢门,邀请大家先进去等待。
沈利清最后一个路过他时感到自己的手在他的手边不小心碰了一下,她听到臣韶很小声地在她耳边快速地说:“到二楼来一趟,等你。”
当然了,直到最后点完菜,她都没去。
臣韶这个做东的最后才进来包厢,脸色看着无异,他笑着问大家:“点完了吗?”
“你这里煎个破鸡蛋都要三四十,几个人敢点?”陆家睿大大咧咧地说,“我帮他们点了,全挑的贵的,人均两千没问题,不介意吧臣总?既然要耍耍面子,就不要抠搜了,耍点大的。 ”
商钰在一边幸灾乐祸:“你怎么得罪陆家睿了,人家刚刚真是把菜单上贵的挨着来了一份。”
“过路的蚊子叮他一口都要结仇的人,用我怎么得罪?”臣韶走到沈利清身边,问她,“你那个朋友还没来?”
沈利清一时没想起。
“赵沙,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
“啊呀,我给我忘了!”商钰连忙拿起手机给赵沙打电话,“她应该就在澄海这儿呢,说是带她妹到商场游乐园玩呢,这附近应该就澄海三楼那一个大型游乐园,我打打电话看看,等等……赵沙……哎,对,我,你不是说你今天带你小妹在这边呢吗?嗯……我现在在……”
商钰打电话的时候,臣韶跟沈利清说:“那个餐厅的厨房部分有个地方我想再调整一下,沈总监出来跟我一起看看?”
说着又对众人说:“一会儿师傅到了你们就先吃,安排了铁板烧表演,可以边吃边欣赏。”
沈利清就这样被堂而皇之地带出了包厢,当然也是没去什么厨房,臣韶拉她去了二楼一个包厢里。
一进门,男人就吻了下来,手也熟练地穿进了她的毛衣里。
沈利清抬起手就要扇他,他一把钳住:“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你就直说。”
“狗病又犯了?”
臣韶第一次被她骂狗时,还有些接受不了,跟她拿枕头打了一架:他丢过去一个枕头,却带走了一个巴掌印和一个牙齿印。
第二次被骂,他只当是情趣,干了个爽。
这是第三次,距离第二次不过一夜,可他却忽然像多出来了许多自尊心。
明明穿了这么多,穿得这样光鲜,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他依然感到自己赤身裸、体,好似光着身子躺在人群往来的大街。他深知沈利清总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如同他总能轻易地做出这些不堪入目的事是一样的惯性,说不上是有意无意,只是本能。
和狗尿地盘猫叫春是一个性质。
伸进衣服的手没有再动,而是慢慢抽了出来。沈利清想要推开他,他却抱住了她。
“沈利清,你对我……”
你对我。
你……对我。
对他,怎么呢?
沈利清一把搡开他,抬手便是一耳光:“垃圾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