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个巴掌不算轻,留个印也很正常。
沈利清不想让同事朋友知道她跟臣韶的关系,可臣韶却仿佛是故意的,带着那个巴掌印出现在了包厢的门口。虽然晚了她几分钟才过来,不过也在出现的一瞬间,就使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她。
他看起来还是风度翩翩的:“突然有点事,就不陪你们一起吃了,陆家睿你帮我好好招呼一下,账单我已经签了,你们随便点随便吃。”
直到他离开,全场愣没一个人敢问他那脸是怎么回事。
也没人敢问沈利清。
或者说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问的时候,铁板烧师傅已经进来了。那是一个个子不算高的铁板烧师傅,看起来有三十岁出头,斯文温和,普通话里带了点广东口音:“各位好,我是la touche的高级厨师吴舒,接下来将由我……”
他还没说完,沈利清身边的木霏突然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大,把身后的凳子都碰倒了。
大家讶异地看过来。
“怎么了?”
木霏瞪大眼盯着那位铁板烧师傅,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
“霏霏?霏霏?”沈利清拉了拉她袖子,却看到她袖子下的手有些发抖。
喊了好几声,木霏才总算回过神来:“昂?”
“怎么了?”商钰问,“你认识这位铁板烧师傅?”
铁板烧师傅看着也有点僵。
木霏僵了好几秒,忽然笑了一下,全身松弛下来,舒展了眉头吐了口气:“不认识。”
不认识反应这么大?
“就是有点像。”木霏两个手端起水杯暖了暖冰凉的手,“有点像……大学一个去世了的同学。”
沈利清看到那位师傅在她说到这话时一下低下头去。
“太像了,有点被吓到了,不过肯定不是他啦,这师傅是广东口音,我那同学东北人儿,嗐,大家别被我一惊一乍地吓到了,师傅也是,没被吓到吧?”
师傅连忙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不好意思哈,吃饭提这个有点晦气了……呵……清清,这茶还挺好喝的,什么茶?”
沈利清哪里知道是什么茶。
正说着,门外有人进来了,是赵沙和小金,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
“嗨。”
小金率先进来打招呼,在屋里看了一圈儿,却没看到那个想看到的人,于是转而对沈利清笑:“师傅,在半路碰到了赵沙,她说你们在这儿吃饭,不介意我来凑个热闹吧。”
她这话一出,全场都安静了几秒。
赵沙又尴尬又惭愧,她想说不是她把人带过来的,是人自己非要跟过来的,可又不知道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口而不得罪人。这个小金还是施赴行的远房亲戚,就算已经从原公司离职了,得罪了也不太好。
能说介意还是不介意的人都走了,剩下一个能替臣韶说说话的,就是陆家睿了。
陆家睿见多了这种人,上下打量一番这女孩儿,完全不给人留面子:“介意,你师傅应该没请你吧?是吗,纪律委员?这儿什么地方,人均一千多的饭店,你说来凑热闹就凑热闹?”
小金一下子红了眼。
沈利清也没出声,她大概知道小金为什么会跟过来。之前下楼时,她就是不愿意带小金所以才刻意绕过了她,以办事的理由和木霏离开了办公室。
大概是被她看到了臣韶。
不过饶是如此,小金也依旧□□地在屋里立了会儿,似乎在等沈利清开口说话。
沈利清一时有些恼火,不过面上还是比较温和:“今天是臣老板做东的私人聚餐,不太方便,你先回吧。”
小金的脸唰一下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那……臣总呢?”
“他有点事,先走了。”
“哦,那打扰了,不好意思,师傅我就先回去了。”
说着便踩着高跟鞋转身离开了,听着还有忍不住的抽泣声。
房内一时有些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赵沙牵着身边的小女孩儿跟他们介绍:“这是我妹妹,赵甜甜。”
连续几个波折,这顿饭吃得在座几人心里都有些怪怪的,出于各种能说不能说的缘由,几人都吃得有些沉默和心不在焉。除了偶尔和赵甜甜这个小朋友逗说两句,以及看铁板烧师傅的华丽表演时鼓掌惊呼拍拍手,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品尝美食。
平日里在这种精彩表演面前早就拿出手机拍摄各种ins风美照了,然而今天的木霏却连手机摸都没摸一下,全程就是低头吃东西,头都不太抬。
不过偶尔,沈利清还是看到她抬起头看了铁板烧师傅好几眼,而她的每一次抬眼,铁板烧师傅的动作都会有那么片刻地卡顿,有时还会有失误。
不过不是很妨碍,在场除了小朋友也没几个认真看的。
赵沙也看出了嗲精的异样,拿胳膊肘捣了沈利清一下,又是努嘴巴又是眨巴眼的,比口形:“怎么了?”
沈利清看看低头干饭眼眶有些发红的木霏,又看看那头拿了瓶酒慢慢喝着不知在想什么的商钰,还有时不时朝她这边瞟过来一眼,明显从臣韶顶个巴掌印跑过来打招呼开始就显得有些烦躁的老同学陆家睿,以及那个戴着口罩眼睛飘都不敢往木霏这边飘来一眼的铁板烧师傅。
还有……竟然会因为小金的举动感到恼火的她自己。
她喝了口水,把师傅切好推过来的牛排推到她面前:“吃你的吧。”
很快一顿饭就接近尾声了。
也许是比起其他桌的惊呼,他们这桌看起来实在太冷静了,让师傅有点怀疑自己的表演是不是不受欢迎,所以当最后一个例行厨师表演时,他问:“还有一个个人表演,大家看吗?”
商钰喝了口酒,已然微醺:“我都行,你们呢?”
“我都看几百遍了,没兴趣,你们要看就看。”陆家睿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木霏还是低着头,不吃了也不说话,拿个手机不停地划拉购物网站。看到陆家睿出去了,她也站起来:“我也去一下洗手间。”
铁板烧师傅最后看向看向沈利清和赵沙,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低头清理台面。
甜甜抱着赵沙,小声又乖巧地说:“姐姐,我想看。”
沈利清笑着摸摸她的头,刚打算跟师傅说表演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嘈杂,推门进来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一个泼辣微胖的矮个儿中年妇女指着厨台中央,俨然人群领袖。
“就是他,这个贱男人!给我砸!”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鸡蛋正正地砸到了铁板烧师傅的脸上,接着就是无数个。
“叫你勾引我儿子!叫你毁我儿好婚姻!叫你骚!就你这样还做厨师,有没有艾滋病都不知道!客人敢吃你做的饭吗?!”
“大家都来看看这个男婊、子,我儿子都要订婚了,他跑来当男小三,勾引我儿子,毁了我儿子!”
“我儿子为他吃不下喝不下,班,班不上,媳妇儿,媳妇儿也不要了,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碰上你这种男狐狸精!”
这群人明显很多都是农村来的,扔鸡蛋的时候愤怒激进,随着一起骂的脏话不堪入耳,跟碰上臣韶时沈利清那嘴有的一拼。
鸡蛋砸得又密又疯,商钰往旁边退了两步都还是没防住被蛋液渐到了衣服。
他一下就怒了:“哪里来的一群疯子!发他妈什么疯?!保安呢?保安!”
甜甜被吓得缩在赵沙怀里,赵沙抱着她躲到房间最拐角去。
沈利清叫他们停手,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群咒骂中,还差点中招。就这么一会儿,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食客还有迅速赶过来维持治安的服务员。
不过这群农村人战斗力实在强悍,有两个服务员小姑娘都被砸了一脸蛋,其中一个还急得哭了起来:“你们干什么啊!住手!住手啊!”
沈利清拦着他们砸鸡蛋的时候,眼见一个蛋冲着她飞了过来,她下意识地闭眼。
然而最后并没有鸡蛋砸下来。
一个有力手臂将她圈住拉到一旁,接着她听到了臣韶恼怒的呵斥声:“都在干什么!保安!报警!”
外头的陆家睿听闻这边的动静也带了两个安保人员进来控制局面,很快就控制住了那几个扔东西的人,然而要管住他们的嘴还有点困难,尤其是那个中年妇女。
“天菩萨啊!我们家是做了什么孽啊,摊上这种人!”
“你这个坏种怎么不去祸害别人家啊,非要来害我们家凯宝儿啊!”
“老天爷让你变个男人,是叫你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的吗?同性恋放在过去都是要被判流氓罪被打死的,上帝都饶不了你们!你怎么好意思!”
“天呐,我儿差一点就结婚了,都怪你这贱人!贱人!你怎么不去死呢!”
铁板烧师傅,也就是吴舒,抹了一把脸上的蛋液。
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到臣韶等人,满脸的茫然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不那么嗲的女声突然出现了:“你怪人家勾引你儿子,你怎么不想想你儿子的问题呢?”
木霏走了进来。
她红着眼眶看着厨台中央的吴舒,咬了咬牙,扭头看向那个中年妇女:“阿姨,我之前就跟你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退婚从来都不是因为你儿子是同性恋或者什么双性恋,而是因为你儿子是个窝囊废!”
中年妇女看到木霏后,连忙跪下来,涕泪横流:“媳妇儿,媳妇儿,凯凯最近在家里饭都不吃了,你帮我劝劝他,凯凯是真的爱你,他心里也只有你,你退婚以后他哭了一晚上,他知道错了,他知道了……”说着她忽然一咬牙,指着吴舒,“都是那个贱人!那个男狐狸精的错!要不是他,凯凯怎么会……”
媳妇儿?
沈利清有点不敢相信地看向木霏,却听木霏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度。
“你确定吗?!”
中年妇女被吓得一缩。
“你确定是人家勾引他?”“你们家,你们这一群人加起来,一年的收入有没有十万?”木霏红着眼笑了,“没有吧?这次鸡蛋砸的,挺破费了吧?”
木霏走到吴舒正前方挡住他:“跃凯这三年来买车买房跟我约会旅游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们心里真的没数吗?他跟我说你们老家房子拆迁拆了两百万,真的吗?不是吧?”
“我后来找人去了你们老家,发现你们那里根本没有拆迁政策,所以到底是谁家拆迁?”
吴舒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捂住了脸。木霏说:“同性恋又怎么了?人家同性恋卖车卖房卖地皮供你们儿子上学,留学,买车,买房,给你们买保险,现在没用了又被你们一家人踹开,咒骂,砸鸡蛋。”
刚开始晕晕乎乎的众人听到这儿也大致听明白了怎么个事儿,看看木霏,再看看已经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吴舒。
商钰这种暴脾气,直接忍不住就骂开了:“真他妈一群杂种!还是人吗?”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你听我说媳妇儿……”中年妇女还试图狡辩。
“好,我听你说。”木霏站在她面前站好,“我听你解释。”
“……不是,是他……是他……”自然,和她那个窝囊废儿子一样,中年妇女什么也说不出,就知道哭,摇头,说“不是”。
那什么“是”?也说不出。只作出一副悲痛万分的受害人模样,痛哭流涕,以头抢地:“造孽啊,造孽……怎么摊上这种男狐狸精啊!”
木霏知道她解释不出什么,她那位差点订婚的未婚夫也是一样,和他妈的逻辑是一样的,只是语言相对文明一点。
他说的是:“我是被蒙骗了,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取向,只知道他对我好,所以就跟他好了,但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爱他,我太恶心他了,我就是拒绝不了他……”云云。
拒绝不了?
所以就连车房钱一起都收了?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谁是假的?
木霏刚知道这事儿时也很想去相信,哪怕是相信李跃凯是个双性恋,她都认为自己有可能接受,有可能继续订婚。然而当她试图抓着一个谎言漏洞揪起扔掉时,却发现揪出了一片又一片不合逻辑的补丁,揭开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可怖的空洞。
能够走到订婚的感情,已经宣之于众的订婚日期,若不是真的绝望到无法弥补,怎么会轻易放弃?
“可是凯凯对你是真心的,他没有你他活不下去啊……凯凯他爱你啊……”
她抽了张纸擦了擦已经花了妆容的脸,轻声道:“如果这就是爱的话,那也太下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