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沈利清,你厉害得很啊!拿根鸡毛当令箭,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臣韶停下脚步。
夏天的太阳烫得能煮沸血液,可也比在那个油锅还煎熬的家里强一些。中午他爸妈又在一起“友好会谈”了,关于离婚的事宜。
原因是他妈厌恶他爸天天拿小牛小羊花式煮菜,认为这样实在残忍,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而他爸则认为他这个叫臣韶的儿子一无是处,废物不堪,全是因为基因随了他妈,品种不行。
然而这两人又自诩是高素质人士,即便是这种程度的“吵架”,两个人竟然也只是用很平静的语气边吃边聊,时不时还要提醒一下臣韶的用餐姿势不够优雅,背没有挺直。
直到两人聊到财产分配与臣韶本人的监护权时,臣韶才总算是坐不住了,起身说自己吃好了,准备去上学了。
他家离学校有些距离,走路的话接近一个小时,平时都是家里司机送的。
今天他没让司机送,自己走去的。
三十六七度的天,体感温度差不多有三十**,四十度也有可能。他走完半小时,就很后悔了,皮肤都被晒得疼痛,可是已经到这儿了再去打车他又不愿意,于是憋着股气儿继续往前走。
他打算走条小路,阴凉一点。
然而刚走到小路快拐弯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沈利清。
“符夏叫你管纪律,你真就管啊,符夏我都不放在眼里你算个球?还点我名?哈?还点我名?你是个什么啊?”一个有些恼怒尖锐的女孩子声音从巷子拐角传来。
“别跟她多说了,给她两个逼兜长个记性。”又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
“叫你说话了?”
“……”
“沈利清,你当哑巴呢?说话,今天我们过来也不是想跟你作对。”这又是第三个女孩的声音了。
三个人对一个?
臣韶拧了拧眉,往前走了两步,刚好走到可以看到这群人全貌的地方,这里有一棵大树挡着他大半的身子,不过却不太遮挡视线。
看清场面后,他差一点就冲出去了。
那哪儿是三个人对一个,那是五个人对一个。那五个里有两个他认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说点名的,是他们班有名的女混混,据说也是全校女混混中比较厉害的一个,另一个则是她的小跟班,就是说给两耳光长记性的那个。
她们在干什么?
霸凌?
“不是作对,那是什么?”
臣韶刚想出去帮忙,就听到沈利清发话了。
第三个女孩儿却莫名其妙地说:“你在年级上挺有名的,好学生,老师都喜欢你,我们班主任是你们班政治课老师,他老是提你。”
沈利清:“然后呢?”
那女孩儿说:“佘琳这个事,你今天道个歉就算完了。”
佘琳:“不行!为什么?你说的要帮我教训她的!”
“道歉就行,然后保证以后不能再找佘琳的麻烦。”那女孩儿似乎就是佘琳找来的帮手,据说是全校最大的女混混,打架非常厉害。
“虞姗!你给我打她!”
“不可能。”沈利清似乎一点也没把这群人放在眼里,说,“道上有道上的规矩,班里有班里的规矩,在外面按你们道上的规矩办事,在班里按我们班里的规矩办事,而我就是执行规矩的那个人,她做错,我按规矩办事,没有任何问题,我不会道歉。”
“放你妈的臭屁!我就是班里的规矩!”佘琳说着抬起手就给了沈利清一个耳光。
臣韶看到这儿,立马往出冲了两步,结果还不等他跑过去做个什么,就又听到一个巴掌响。
沈利清把耳光还回去了。
她打得也挺重的,比佘琳打她的那巴掌还要重,佘琳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红印子。
很快场面就陷入了混乱之中,原本那个似乎试图调停的虞姗也一下倒戈到了佘琳那里,四个女生一起上去把沈利清的领子把她按在墙边,虞姗高高抬起手。
赶过去的臣韶抓住了她的手臂,对所有人说:“住手!”
沈利清住了手,却没能住脚,她趁着这空档一脚蹬到被钳住胳膊的虞姗肚子上,把人蹬得在地上翻了两个滚。按她的两个女生一下跑去扶虞姗,臣韶还没来得及拉住沈利清,就见到沈利清不依不饶,抄起墙脚下的两块碎板砖就朝那几个人凶猛地砸了过去。
天。
幸亏虞姗跟佘琳躲得快!
“沈利清!你住手!”
沈利清扭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便又追上去打人。她打起人来可不只是薅头发打耳光之类的,她狠得要命,直接就地取材。
墙脚的板砖,人家门口放着的板凳,扫把,土坑里的土块,随手掰下来的树枝……
活了十四年连句脏话都不会骂,更不要说打架的臣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一米七五的身高此时竟毫无用武之地。
沈利清一个人打四个,自然是吃亏多些,很快脸上就被抓得到处都是血印,马尾被扯散,鼻血也被打出来流得满下巴都是。
其实当她的鼻血到处滴的时候,这几个女孩子就已经被吓到了,动作都不敢太大,有点想要停战了,然而沈利清却是相反,一手的血反而像是点燃了她的某种暴戾的野性,她愈战愈勇,手脚口并用,灵活又勇猛,直到后面一手抓着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开始往墙上撞。
“沈利清!”
臣韶冲过去扯了她一下,那女孩儿才没被撞到,而是摔倒了。
前面说得不准确,那不是撞墙,那是撞墙角。
虞姗喊:“我他妈,停!不打了!”
佘琳被吓到了,也跟着喊:“不打了!不打了!停!”
说是什么校园扛把子,混混头目,说白了还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还是女生,有几个见过这种不要命的监狱式打法?他们只是想当校霸,不是想弄出人命。
以她那力道,女孩儿头要撞到墙角上,怕是已经要进入刑事案件范畴了。
“不打了……不打了!听到没!”虞姗似乎怕沈利清还要继续,她急得连说了几声,“我他妈的,我没想打你!操!道你妈个歉就好了的事,你在搞什么?!”
臣韶把自己兜里所有的纸都拿出来:“鼻子,你鼻子……”
他们的动静太大,小道里的住户有一两家听到声音出来了两个大人:“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沈利清眼睛里都有些血丝,不过脸上却笑着:“驴子下的废物,有种掀桌子没种吃屎,以后要来打我,最好做好把我打死的准备,不然你就等着。”她拿过纸塞到自己鼻子里,一双微微上扬的杏眼轻蔑冷漠地从臣韶脸上划过,落到佘琳那里。
说得又慢又轻。
“等着我去要你的命。”
那是臣韶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打架也能打得这样……热血沸腾。
原来不是所有的矛盾都需要冷静“说开”,不需要讲道理,也可以打,可以骂,可以打得鲜血淋漓,还可以骂得肮脏无比。
同样也是第一次,他认同了他爸对他时常说的那两个字——
“废物。”
一米七五的废物。
而如今这个一米七五的废物,已经变成了一米八五。
一大早就来拳击室里训练,臣韶也觉得自己有点像个蠢货。自从和沈利清重逢后,他就感到自己的愚蠢与日俱增。
胸口有一股怎么出拳也挥不出去的烦闷,让他想要大吼大叫,想要骂脏话,想找头驴去强、奸。不要说沈利清说他倒胃口、恶心,连他自己都觉得是,是恶心,是废物,是连驴连骡子都不如的垃圾。
陆家睿在电话里说,说想去试试。
他的怒火歘就飙了八丈高,然而他没能发泄出来,他听到自己依旧语气平静地问:“试什么?”
“她跟那个科学家之前在国内的时候好像就是异地,现在又异国,我不信他们感情能有多好。”
兴许是他对任何事都不爱评价的中立态度,陆家睿在他面前是丝毫不掩饰。即便他根本不知道沈利清跟她那个科学家男友已经分了,他都照样能毫无阻碍地表达他对这个女同学的强烈兴趣。
毫无道德感地,毫无节操地。
“我就想去试试,看看有没有上位的机会。”陆家睿嬉笑着,颇有新时代男小三的觉悟,“行那就算我走运,不行我就祝她幸福呗。”
“砰!”狠狠一拳出去,沙袋再弹回来。
接住沙袋,臣韶将头靠在上头大喘着,汗水砸落在地面。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最近总是这样,大脑总是空白一片,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眼睛前也像蒙着一层什么隐形的东西。看什么都不真切,想什么都想不明白。
明明寸缕未着地立在淋浴下,他却总有种衣服没脱干净的幻觉。
洗完澡出来,他站在镜子前一件件地穿。
回到家后,他给陆家睿那边打电话说了约定的时间,早上十点半,跟沈利清那边讲了,会带他过去。借口就是谈设计方案,谈得完就谈,谈不完中午饭就一起吃。
“谢了兄弟,你真是我的贵人,不过我前面突然想起来,你高中的时候跟沈利清关系是不是不太好,你俩那会儿好像搞得挺臭的,我怕跟你去会有些尴尬,就把商钰给叫上了,因为刚好商钰说他也有事要回原公司一趟,你不介意吧?不过他说他晚一会儿会到。”
臣韶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说不介意。
“不介意就行,话说我都记不得了,你们那会儿为啥关系不好啊?不会有什么私情吧?哎兄弟,有什么你得跟我说清楚啊,我不怕当什么男小三,但是要是你对纪律委员有……”
“没有。”臣韶立马反驳,“我对她没兴趣。”
不等陆家睿再问,他继续道:“当初关系不好的原因是别的,跟其他没关系,没什么私情……至于是什么别的,不想说,你别问。”
挂了电话,他拿着手机在原地愣愣站了会儿,大约是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说。
废物。
真是个废物。
臣韶闭了闭眼,转着他这僵化的脑子思考了许久。终于,他睁开眼吐了口气,像活过来了。
他去冰箱拿了一瓶啤酒仰头一口气灌下去,然后去了衣帽间。
手在这一堆许久没有动过的衣服堆里一件件地掠过,一件一件地挑。衬衣,西裤,毛衫,大衣,皮鞋,领带,皮包。
最后拿了一辆迈巴赫的钥匙下了楼。
路上有点堵,多花了十分钟才开到地方。
陆家睿没有先上楼去,他在楼下等他,见他来了,惊讶万分:“卧槽,你这骚男,来砸你兄弟场子的?打扮这么骚干什么去?”他又看看臣韶开那车,比他那个两座跑车是低调点,也没低调到哪里去,一时气急败坏,“你还说你没私情,你这,你简直就是……”
陆家睿今天也收拾打扮了,看得出来还很精心,那颗头怕不是今早专门找了个理发店去做的造型,跟平时乱糟糟的鸡窝完全不同,抹得油光水滑的。穿得嘛,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很贵。
“谈完事我有约。”臣韶张嘴就来,手里还拿了一摞东西,是夜店项目相关的资料。
“约谁啊?美女?”
“嗯。”
“操,还得是你。”陆家睿艳羡万分,往楼里走,“我要是你,这辈子婚都不结了,反正一辈子也不会少女人,爽死。”
臣韶跟上:“我也没打算结婚。”
陆家睿:“别结了,你这条件,结婚没意思,我两个结了婚的哥都快离了,啧,我反正是对这玩意儿没兴趣。”
臣韶忽然用眼角看到了一个正从一楼厕所方向出来的身影:“你不结婚?”
陆家睿毫无所觉,龇个牙:“不结啊,玩呗,我才三十,年轻着呢。”
臣韶又问:“还想玩多久,总不能一直玩。”
陆家睿说:“怎么不能一直玩了,谈恋爱又不是结婚,谈就完了,谈到对方想结婚的时候我就说我有什么结婚恐惧症,拜拜。”
“哦。”
“实在不行再给点钱,装得内疚点,这还不好打发?”
“……”
“怎么不走了?”
臣韶朝右侧抬了下下巴。
陆家睿疑惑地看过去,这一看,人就傻了。妈的。臣韶这逼!
只见他的白月光和一个前凸后翘的美人朝他们同时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客气礼貌的社畜微笑。
刚被渣男搞得每天阴郁的木霏此刻真是用尽了毕生的素质才忍住没骂人,她微笑着:“臣先生你这么早就到了呀。”
臣韶抬手看了眼手表,笑了笑:“我们都迟到快半小时了,路上有点堵。”
说完,他看向沈利清,向她伸出手:“沈总监,早上好。”
沈利清微微一笑,跟对待所有客户一样礼貌,伸手和他浅浅一握:“这么客气,老同学。”
听到老同学三个字,臣韶这才仿佛想起来陆家睿,他转过头把陆家睿给拥到前头来。
“认得这是谁吗?”他问沈利清。
陆家睿宁愿沈利清不认识他。刚那距离,就他那嚣张的音量,怕不是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彻头彻尾。
口嗨两句,嗨到白月光面前了,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沈利清定睛看了陆家睿几秒,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大约想了有二十几秒,在陆家睿觉得自己有希望不被想起时,他听到沈利清说——
“陆家睿是吧?体育委员,我记得你。”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