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尽,林穗跟着宋迟跨过满地狼藉的门槛时,绣鞋尖蹭到了那截带血的簪子。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银饰,后颈突然覆上一片温热,是宋迟的手掌,轻轻托住她:“我来。”
他弯腰拾起铜簪,指腹擦过被血染红的珊瑚珠:“这东西该收进妆盒。”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林穗这才发现他的左手还攥着半幅染血的布,腕上有道细长的伤口,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你受伤了!”她脱口而出。
宋迟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像是才察觉似的笑了笑:“躲刀时刮的,小伤。”说着就要往书案边走,却被林穗拽住衣袖。
“先处理伤口!”
宋迟的脚步顿住,侧过脸看她,额前碎发沾着汗。
他没说话,只是任她拉着在软榻上坐下。
林穗翻出金疮药,手却抖得倒不出药粉,刺客的短刀贴着她耳侧划过的风声,此刻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夫人。”宋迟突然轻声唤她。
林穗抬头,见他正盯着她的手,目光里像是浸了温水:“我在边关时,被箭簇穿肩都没皱过眉。”
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覆在她手背:“你看,血都快止住了。”
林穗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伤口果然已凝成血痂,许是打斗时动作快,伤得并不深。
她吸了吸鼻子,把药粉撒在他伤口上,纱布裹到第三圈时,书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世子,老奴在外头候着。”
老管家的声音隔着门帘传进来,带着几分迟疑:“方才门房说,林家旧宅的周妈差人送了个物件来,说是……说是林老爷走前交给她的。”
林穗的手猛地收紧,纱布结打得死紧。宋迟看了她一眼,对门外道:“进来。”门帘掀起的刹那,林穗几乎是从软榻上弹起来的。
老管家捧着个红漆木盒,盒盖边缘的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桐木原色。
他布满皱纹的手在盒盖上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才掀开盖子,里面躺着个绣绷。
绷面上的绣布已经泛黄,却仍能看出上面绣着两株并蒂牡丹,花瓣间穿梭着几枚青蚨,金线绣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暗金的光。
“周妈说,这是林老爷亲自给姑娘备的礼。”
老管家的声音低了些:“原想等后面再送,可后来……后来林家出了事,她就一直收着。”
林穗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绣绷。
绷架是檀木的,摸起来温润,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她跟着父亲去苏杭采办,在绣坊看中个百子千孙的绣绷,父亲当时摸着她的头说:“等以后,爹亲自给你备个最好的。”
“是父亲的手。”她突然开口,声音发哑。
宋迟凑过来,见她指尖正沿着绷架内侧的纹路移动,那里有几道极浅的刻痕。
“他惯用左手刻东西,拇指关节处有个茧,刻出来的纹路会往右边偏半分。”
老管家的手在袖中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终究只是退到门边:“老奴先去备茶。”
门帘重新落下时,林穗已经把绣绷平摊在书案上。
宋迟搬了张竹椅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用帕子轻轻擦去绣布上的浮灰。
牡丹的花瓣是用苏绣的套针绣的,层次分明,青蚨的翅膀却用了粤绣的钉金绣,金线底下压着细若蚊足的墨线,那是绣娘起稿时打的样。
“父亲的笔记里提过,他在苏杭结识的绣娘善用‘隐线’。”
林穗的指甲尖挑起一根金线,底下果然露出半枚墨点:“说是有些话不便明写,就用针脚当笔。”
宋迟从袖中摸出个铜镇纸压在绣绷角上,“这些青蚨的位置……”
他用指尖点了点:“三朵牡丹,每朵五片花瓣,青蚨分别在左三右二、左一右四、左五右三的位置。”
林穗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封被血溅湿的信。
“父亲信里写‘十五夜,废宅,青蚨堂’,青蚨是铜钱的别称,可这里的青蚨……”
她的目光扫过绣布,突然顿住,最右下角的青蚨翅膀上,金线绣着个极小的“戊”字。
“戊时。”宋迟接口道,“十五夜的戊时。”
他拿起信笺对着光:“你看,这行字的墨迹比其他地方深,像是刻意加重的青蚨堂三个字,左边的‘虫’旁被描粗了。”
林穗凑近看,果然,“青”字的“月”部多了道笔锋,“蚨”字的“夫”部少了一横。
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认账册时说的话。
“商道上的暗语,常拿字的笔画做文章。”
她掰着手指头数:“青字月部多一横,是四横,蚨字夫部少一横,是两横…四二?”
“四二可能是位置。”
宋迟抽出腰间玉佩,在绣绷上比划:“三朵牡丹对应旧宅的三进院子,每朵花瓣对应房间,左三右二,左一右四,左五右三……”
他的手指突然停在第三朵牡丹的左五瓣:“这里的青蚨翅膀是翻着绣的,金线走的是反线。”
林穗顺着他的指尖看,那枚青蚨的翅膀果然比其他的厚,像是底下缝了层纸。
她屏住呼吸,用银簪尖挑开金线,里面真的掉出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东厢第三柜,暗格,六五二七。”
“六五二七。”林穗念出声,突然抓住宋迟的手腕,“父亲书房的木盒!我小时候见他开过,密码锁是铜的,要转四次数字!”
宋迟的眼睛亮了亮:“现在去旧宅?”
“现在?”林穗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月白衫子,方才打斗时蹭了好些血点子,“可我这副模样……”
“我让阿九备了马车。”
宋迟像是早有准备,从书案下摸出个青布包袱:“里面是粗布衣裳,旧宅那边久无人住,穿得素净些好。”
林穗接过包袱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
她突然想起方才他挥剑的样子,利落得像道闪电。她轻声唤他,“你在外总说自己是病弱纨绔,可我见过的病弱纨绔,连茶盏都端不稳。”
宋迟一怔,随即笑了,眼尾的弧度像沾了蜜,“那夫人见过的我,可还满意?”
林穗的耳尖发烫,转身去内室换衣裳,等她再出来时,已经是副小户人家的模样。
青布衫子扎在靛蓝裙里,头上包着块素色方巾,倒真像个来旧宅收拾东西的丫鬟。
宋迟也换了身灰布短打,腰间别着把短刀,倒像是她的护院。
旧宅的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林穗的鞋尖踢到块碎砖,抬头看见正厅的梁上结着老大的蜘蛛网,心里突然发慌,上回她站在这里,还是父亲出事的前一晚。
他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说要带她去看新到的蜀锦,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轻快。
“别怕。”宋迟的手轻轻覆在她后背,“我在。”林穗深吸口气,领着他往东厢走。
第三间厢房的门半开着,书桌上落了层灰,靠墙的檀木柜还锁着,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宋迟掏出随身的匕首,三两下撬开锁扣,拉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匹锦缎,最底下的暗格却空着。
“在这儿。”林穗蹲下来,指尖摸到柜底的暗扣。
“父亲说这暗格是他亲手做的,要按左边第三块木板。”她按下木板,只听“咔嗒”一声,柜底弹出个木盒,正是父亲书房里那个。
密码锁的铜环已经氧化发黑,林穗的手悬在上面,迟迟不敢动。“六五二七。”
宋迟在她身侧轻声说:“我帮你转。”
林穗屏住呼吸,轻轻一拉,锁扣开了。
里面躺着本牛皮纸包着的手记,封皮上是父亲的字迹:“致阿穗:若你能看到这页,爹已不在人世。”
林穗的手开始抖,宋迟握住她的手腕,和她一起翻开第一页。
字迹很潦草,有些地方被水浸过,晕成一团。
“……本月初三,我在码头看到定北侯府的暗卫押着箱货物,上面盖着‘李记’的火漆……”
“李记”两个字被重重划了道线,后面写着:“李尚书的族亲,难怪他能在盐引案上压我……”
“他们说我知道的太多,可阿穗,爹不能让你跟着我担风险……”
最后一页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牡丹,旁边写着:“阿穗,爹对不起你。”
林穗的眼泪砸在手记上,洇开一团模糊的墨,宋迟抽出手帕替她擦脸,却发现自己的手背也湿了。
“李记……”他低声重复,“李尚书的族亲,难怪刺客的短刀上刻着‘李’字。”
“明日。”林穗突然抬头,眼睛里烧着团火,“父亲信里说的废宅,该去看看了。”
宋迟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方巾:“我让阿九调了十个暗卫守在废宅周围,明日寅时出发。”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怀里的手记:“现在,先回侯府。”
月亮爬上东墙时,他们回到了书房。
林穗把手记锁进宋迟的暗格里,转身却撞进个温暖的怀抱。
“别怕。”
林穗闭了闭眼睛,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什么。
她知道,明日的废宅之行,或许会有更危险的东西等着他们。
可只要有宋迟在身边,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鬼祟,终究会被晒在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