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裂锦时》 第1章 大婚 三更鸡鸣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林穗在锦缎被褥间辗转苏醒。 漏进晨光,将绣着并蒂莲的帐幔染成了淡金色,却无法照暖她心底的寒意。 鸡鸣三遍,天刚蒙蒙亮,林穗便被一阵仓皇而急促的脚步声给惊醒。 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锦绣阁外,伴着继母李氏尖细而不耐的嗓音:“穗儿,醒了就赶紧起来准备,吉时快到了,侯府那边的人可不是好打发的!” 门外,庶妹林婉儿娇柔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姐姐,快些吧,莫要让侯府的人等急了,以为我们林家什么规矩都不懂呢。” 看似是为了她好,可是话音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窃喜,像毒蛇吐信一般。 林穗睁开眼,眸中却是一片清寒,根本就没有半分新嫁娘该有的娇羞与期盼。 她知道,这是她被迫嫁入定北侯府的日子,嫁给那个传说中缠绵病榻、性情乖张的世子宋迟… 身上沉重的凤冠霞帔早已经准备好了,喜庆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金丝绣着百鸟朝凤的嫁衣,本该象征喜庆的金红,此刻却像是浸了血。 老仆王妈颤抖着手开始为她梳妆,花白的鬓角沾着泪水:“小姐…你…”“王妈,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 林穗笑了笑,可是笑意却未达眼底,反手握住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指尖冰凉。 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神却是异常坚定。 李氏推门而入,见她慢条斯理的,眉头一蹙,开口语气刻薄:“磨蹭什么!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不过是个商户女,现在可以嫁入侯府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她说着,将一顶红盖头狠狠丢在梳妆台上:“赶紧给我戴上,可别误了吉时。” 她将红盖头狠狠摔在了梳妆台上,锦缎与檀木相撞,发出了一声闷响。 那声音裹着不耐烦,像一根细针扎进耳膜。 林穗缓缓睁开眼,凤眸中凝结的霜雪,与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一般冷冽。 她垂眸拾起红盖头,那方红盖头丝绸触手微凉,指尖触及一处细微的凸起。 她不动声色,在李氏转身催促丫鬟的间隙,飞快地捻开那处,里面竟藏着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心跳陡然加快,她余光瞥见李氏转身正在训斥丫鬟,迅速将纸条拢入袖中。 “还不快一点,误了吉时定北侯府怪罪下来,你承担的起后果吗?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嫁去侯府,别想耍什么花招。” 林穗听到李氏的话,低下头翻了几个白眼 她再抬头时,已是那副怯生生、我见犹怜的模样,眼眶已泛起泪光:“母亲,我……我知道了。”她声音细弱,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李氏冷哼一声,不再理她,只顾着指挥下人将嫁妆抬出去,那些嫁妆,十之**都已经被她暗中替换成了最次等的货色。 林穗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悄悄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瘦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父仇莫轻举,侯府非善地,朝中暗流凶涌,自保寻生机。可用‘玉簪’。” 玉簪?她心念电转,这是父亲生前常年插在发髻上的一支羊脂玉簪,十分朴实无华,父亲过世后却不知所踪。 这信是谁人所写?竟然知晓父亲的贴身之物,还暗示了朝局的复杂。 看来,父亲的死,果然不简单。这侯府,也绝非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而是深不可测的地方。 一股更深的警惕涌上心头。 林穗攥紧纸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吉时已到,林穗在王妈的搀扶下,盖着红盖头,一步步慢慢的走向了停在府门外的花轿。 林婉儿站在一旁,看着林穗身上华丽的嫁衣。就在林穗即将踏上轿凳的那一刻,林婉儿故作亲昵地上前“搀扶”。 “姐姐我来扶你。”脚下却不着痕迹地一勾。 林穗早有防备,盖头下的双眼虽被遮挡,却敏锐捕捉到细微动作,听觉与感知却异常敏锐。 她看似柔弱得不堪一折的身体,以一种常人难以察觉的巧妙姿态,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就以微不可查地方式一旋。 不仅避开了林婉儿的暗算,反而让林婉儿自己重心不稳。 “哎呀”一声,险些摔倒,幸而被旁边的丫鬟扶住,显得狼狈不堪。 “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为姐姐即将远嫁而伤心过度,都有些站不稳了,可要小心一点啊。” 林穗的声音从盖头下悠悠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关心”。 周围的宾客和下人见了,不由窃笑,林婉儿脸色涨得通红,如今是她自己出了丑,李氏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 谁都看得出方才那一瞬的凶险,林婉儿的小动作虽隐蔽,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林穗不再理会她们,稳稳当当地上了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她微微吐出一口气,指尖紧了紧袖中的纸条。这第一回合,她险胜一招。 花轿一路颠簸,终于停在定北侯府门前。 定北侯府位于京城权贵聚集的朱雀大街,朱红大门,铜钉闪亮,在阳光下泛着冷。 石狮威严,昂首而立,仿佛在审视这个贸然闯入的外乡人,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威严与气派。 花轿终于停稳。 “新娘子下轿——” 随着喜娘高亢的唱喏声,她被人搀扶着,始终低着头,将那份“娇弱”扮演得淋漓尽致。 跨火盆、过马鞍,繁复的礼节让林穗累的喘不过气。 直到拜堂时,她才隔着红盖头,第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宋迟。 隔着厚重的红盖头,她只能依稀看到一个高瘦的轮廓,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浓重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他似乎站立不稳,每行一礼,身子都晃了几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般,全靠旁边的小厮搀扶着。 浓重的药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男人高瘦的身影在红盖头下显得摇摇欲坠。 每拜一礼,都要靠小厮搀扶,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然而,当两人并肩而立,离得极近的那一刻,她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除了药味和酒气,还有一种极淡却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似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 她的心弦倏地绷紧,这宋迟,恐怕不像传闻中那般简单。 那若有若无的,虽未出鞘,但是却已然逼人寒意,浸透人的骨髓。 礼成后,林穗被送入新房。 喜娘和丫鬟们说了些吉祥话便退了出去,偌大的新房内,只剩下了她一人。 她静静坐在床边,没有立刻掀开盖头,而是静静地坐着,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着远处渐渐平息的喧闹。确认四下无人,才缓缓掀开了红盖头。 龙凤喜烛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借着桌上龙凤喜烛的光芒,她再次拿出袖中的密信,仔细端详。字迹苍劲有力,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锋芒。 字迹苍劲,透着一股军人的铁血之气。会是谁?父亲在军中可是有什么故交。 “玉簪”又藏着什么秘密?她正凝神思索,突然,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正朝着她的房门而来,像猫爪挠过青瓦。 林穗心中一凛,动作极快地将密信重新藏入袖中深处。 随即迅速躺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自己,背对着房门,呼吸也刻意变得急促而微弱,一副受惊不浅、体力不支的模样。 房门“吱呀”轻响,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寒意顺着门缝渗入。 林穗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背上,那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刀,要将她层层剖开。 是宋迟。 新婚之夜,他不应该是在前厅被灌得酩酊大醉,或是宿在美妾房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此刻出现在新房,还这般悄无声息。 她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只将那“娇贵不能自理”的柔弱姿态演到了极致。 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此刻必然是面色苍白,眉头微蹙,楚楚可怜。 门外的人似乎在观察她,片刻之后,那道目光移开。 门被重新合上,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林穗却丝毫不敢放松。 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落之外,她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和怯弱。 宋迟…他果然在怀疑她,或者说,他在试探她。 夜色如墨,烛火摇曳。 林穗躺在冰冷的喜床上,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愈发坚定的决心和警惕。 这侯府,比她想象中还要凶险。而她的夫君,似乎是这凶险中最深不可测的一环。 她转过头,望向紧闭的房门,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既然他对自己这个新婚妻子抱有“兴趣”,那她不妨就将计就计。 明日清晨,她会让他看到一个更加“需要”他帮助的林穗。 这第一步棋,她得主动落下,探一探这位病世子的深浅,也为自己在这侯府立足,铺开一条路。 她望向紧闭的房门,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2章 假面夫妇 晨光漫进来,带着几分淡青。 窗外的竹影在光晕里轻轻摇晃,叶片上凝结的露珠顺着叶脉滚落。 林穗在锦被里蜷了半宿,耳尖却捕捉着外间传来的细微响动。 当听见丫鬟掀门帘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红痕。 昨夜精心谋划的计策在脑海中浮现,要让宋迟看见一个连起床都需要帮扶的娇弱新妇。 于是在丫鬟轻唤“少夫人”时,她故意将指尖深深攥进被角,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手酸.....起不来。” 尾音拖得绵长,带着晨起未消的倦意,又暗藏几分娇弱的颤音。 铜镜里映出映雪的身影,那小丫鬟正捧着铜盆发愣,水汽在铜盆边缘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盆沿蜿蜒而下,在红木托盘上晕开深色水痕。 林穗垂眸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指尖,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细微的颤抖轻碰床柱,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耳尖却竖得极紧,在等外间那道脚步声。 果然,来人刻意放缓的动作,厚重的雕花木门缓缓推开。 宋迟的声音混着晨间的清冽,带着几分没睡醒的低哑:“映雪,去前院把我那盏翡翠茶盏取来。” 那声音尾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鼻音,仿佛真的是被晨起的困倦裹挟。 林穗能想象他此刻的模样。 月白锦袍松松系着,广袖垂在身侧,或许还搭着件玄色外袍,发冠歪在鬓边,这是他惯常的“病弱”模样,可内里藏着多少算计,她不清楚。 记忆中,初入侯府那日,她便在暗处见过他挥剑时的凌厉,与此刻的慵懒判若两人。 可是当那道身影真的映在铜镜里时,林穗还是心头一跳。 宋迟站在妆台前,正低头拨弄她昨夜遗落的珠钗,指节抵着檀木台面,骨节分明得像浸了水的竹枝。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钗头的流苏,流苏上的碎玉轻轻晃动,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那双墨色的眸子半垂着,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巧的古玩。 “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他突然转身,目光撞进铜镜里的林穗。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是藏着寒潭,又像是淬了毒的利刃,直刺人心。 林穗慌忙垂下眼,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头疼…许是昨夜烛烟熏的。” 她攥着被角的手微微发抖,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床柱上,发出细碎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像是敲响了一场无声对峙的鼓点。 宋迟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映雪递来的茶盏。 青瓷盏底还凝着水珠,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直接递到林穗唇边:“这是我昨日让厨房炖的参汤,补气血。” 热气裹着参汤的甜腥气涌进鼻尖,林穗望着宋迟,突然想起昨夜那道透过门缝的审视目光。 眼前这人递茶的动作太自然,自然得像是演了千百遍的戏码,每一个停顿、每一次目光交汇,都精准得令人心惊。 林穗的睫毛抖得厉害。 “谢…世子。”她张开嘴,任参汤顺着舌尖滚进喉咙。参汤温度正好,可她却觉得烫得慌。 宋迟的指尖擦过她唇角,凉得像块玉,却在触到她皮肤的瞬间极轻地顿了顿。 林穗心口一紧,他这细微的停顿,是在试她的体温?还是在感受她皮肤下的脉搏? 那指尖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顺着皮肤传遍全身,让她几乎要绷不住伪装的娇弱。 “夫人这手倒是凉。” 宋迟收回手,转身将茶盏递给映雪,广袖扫过妆台时带翻了脂粉盒,香粉簌簌落了满桌,在阳光下扬起细小的粉尘。 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只望着铜镜里林穗泛白的脸:“午间用了膳,我带你去后园转转,侯府的石榴开得正好,夫人见了许能宽心。” 他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可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戏。 林穗攥着被角的手松了又紧。 他这是要试探她对侯府的熟悉度?还是另有盘算? 日头正毒,两人沿着碎石子路往后园去,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野草被晒得蔫头耷脑。 宋迟走得很慢,玄色外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衣上金线绣的云纹。 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侯府的贵气,针脚细密。 林穗跟在他身侧,装作被石子硌了脚,踉跄着扶住他的胳膊,这是她特意设计的"娇弱",却在触到他手臂时愣住了。 肌肉紧绷得像块铁,哪里有半分病弱模样?掌心下的温度与力量,与他平日里故作慵懒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夫人当心。”宋迟侧过身护住她,目光却落在她发间的珍珠步摇上。 “这钗子是林家带来的?”他的语气看似随意,可林穗却听出了暗藏的锋芒,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 林穗的指甲掐进掌心,他在套她的话。 “是母亲临终前给的。”她垂眸,声音里浸了层水汽,“父亲说,这是母亲当年的陪嫁。” 说这话时,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将步摇塞进她掌心的模样,喉间泛起苦涩。 记忆中母亲咳着血,却还强撑着笑容说这是能护她周全的物件。 宋迟的脚步顿了顿,林穗抬眼,正撞进他眼底的暗涌。 那抹情绪太快,快得像落进深潭的石子,只余一圈涟漪,转瞬即逝,却让她捕捉到了其中的复杂。 “令尊的事,节哀。”他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听管家说,林老爷是坠马…” “是!”林穗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压低,“大夫说,是马惊了,父亲头撞在青石上…” 她攥着帕子的手在发抖,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可父亲从前最会驯马,怎么会…” 她的尾音哽在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父亲坠马的蹊跷,始终像根刺扎在她心头,那些深夜里反复回想的细节,此刻又在脑海中翻涌。 宋迟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夫人若想查,我…” “世子!”一声惊呼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林穗抬头,只见前方月洞门边站着个青衫男子,腰间悬着柄短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恶狠狠地盯着宋迟。 那人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斜跨至嘴角,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透着股狠厉。 “刺客!”映雪的尖叫刺穿了暑气。 林穗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已抽出短刀,朝着宋迟心口刺来。 变故来得太快,空气仿佛凝固。 林穗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身体却先于意识动了,她旋身挡在宋迟身前,左手扣住那人手腕,右肘狠狠撞向对方。 多年跟着父亲走商队练出的功夫下意识施展。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实战的利落,那人闷哼一声,短刀落地,在石板上擦出一串火星。 林穗趁机抬腿扫向他膝弯,男子踉跄着栽进旁边的月季丛,刺得满背是血,月季花瓣被血染红,散落在地上,与绿色的枝叶交织成诡异的画面。 “夫人?” 宋迟的声音带着几分哑,林穗这才惊觉,她何时露出了马脚?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那人突然暴起,朝着林穗面门抓来。她本能地偏头,耳侧的珍珠步摇被扯断,珍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宋迟的广袖却在此时卷来,精准地缠住脖颈,一拉一收间,男子瘫软在地。 林穗望着脚边的珍珠,喉间发紧。 她分明记得,昨夜整理时,这步摇的链子还好好的,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 “把人带下去。”宋迟的声音冷得像冰,他转头看向林穗时,眼尾却染了丝笑意。 “夫人这手功夫,倒像是跟谁学过?”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让人觉得脊背发凉,像是猎人发现猎物破绽后的兴奋。 林穗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被扯乱的鬓发:“从前跟着父亲走商队,总有些不长眼的毛贼,父亲便请了护院教我两招防身。” 她抬眼时,眼眶还泛着红,“方才是吓糊涂了。”说着,还装作后怕地轻颤了一下肩膀。 宋迟没说话,只是弯腰替她捡起脚边的珍珠。 他的指尖擦过她脚背,林穗浑身一僵,那触感如同毒蛇滑过,让她汗毛倒竖。 却听他低笑一声:“夫人这双鞋,绣的针脚倒细。” 那笑声带着若有若无的意味,让林穗心头警铃大作,仿佛他早已看穿她所有的伪装,这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都是暗藏玄机的试探。 暮色渐沉时,林穗坐在妆台前。映雪正替她梳发,木梳齿穿过发丝发出沙沙的声响。 镜中却映出她紧攥的帕子,帕角沾着刺客的血,还带着股铁锈味,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的硬块。 烛芯噼啪爆开,映得红绸泛着暗金。 林穗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忽然想起宋迟替她捡珍珠时的眼神。 那不是看弱质女流的目光,倒像是在看…猎物。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心。 更漏敲过三更时,整个侯府陷入沉睡。月光如水,洒在青瓦白墙上,树影在地上摇晃,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林穗摸黑溜出了房门,夜风吹过,带着露水的凉意,她贴着墙角前行,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她记得白日里经过书房时,看见宋迟的贴身随从阿福抱着一摞账本进去,或许那里藏着父亲坠马的线索? 书房的门锁是铜制的,她从前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早学会了怎么用铁丝挑开。 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动作。 每一次铁丝与锁芯的触碰,都让她心跳加速,生怕惊醒沉睡中的守卫。 月光漏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出银白的格子,树影在地上摇晃,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林穗猫着腰溜到书案前,烛台下压着张纸,墨迹未干,写着“林记绸缎庄三月进项”。 她的心跳得厉害,手指刚触到纸张边缘,外间突然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规律的节奏,像是死神的鼓点。 林穗慌忙躲进书架后,后背抵着冰凉的檀木,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冲破束缚。 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在寂静中,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 宋迟的身影映在地上,玄色外袍拖过青砖,发出沙沙的响。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林穗能听见他翻纸的声音,是她方才看的那张“林记绸缎庄”的账。 “夫人看完可还满意?”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她的耳膜。 那声音带着嘲讽,又像是在宣告这场游戏的胜利者。 月光漏过书架的缝隙,在宋迟的发冠上投下银斑。他垂着头,指尖摩挲着那张纸,唇角勾着抹极淡的笑,像是在等什么。 林穗躲在书架后面,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她听见宋迟继续翻文件的声音,纸张摩擦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每一声都像是在敲在她心里。 第3章 真相 夜晚,青砖黛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檐角的铜铃偶尔被夜风拨弄,发出细碎的声响。 唯有宋迟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暖黄的光晕透过窗,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屋内,檀香袅袅,萦绕在檀木书案四周。 书案后的宋迟,一袭玄色常服,腰间系着暗纹革带,将平日里那副病恹恹的慵懒模样彻底褪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一页密信,眉头紧锁,幽深的眼仿佛能洞穿一切阴谋诡计。 此刻的他,更像是潜伏在暗处的猎手,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林穗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檀木书架,连大气都不敢出。 今日冒险潜入,本是想寻些关于父亲死因的蛛丝马迹,却不成想,竟撞见宋迟在此密会外人。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灰布长袍,脸上蒙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 两人压低声音交谈,不时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林穗努力竖起耳朵,却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只言片语,心却随着每一个字的飘入而愈发紧绷。 那人走后,宋迟便开始翻阅一堆她看不太懂的文书舆图,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点,旁边还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林穗虽然看不懂,但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绝不简单。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从宋迟唇边逸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重。 这声叹息,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让林穗心中一颤。 林穗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他。 她紧贴着冰凉的架壁,只觉得这几日伪装“娇贵不能自理”所耗费的心神,也抵不过此刻的惊心动魄。 她之前以为宋迟不过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世子,是她用以在侯府立足、暗查父案的挡箭牌。可眼前所见,却分明是另一番景象。 这宋迟,藏得比她还要深。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宋迟终于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妥当,起身吹熄了烛火。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门外,林穗又等了片刻,确认他不会去而复返,这才颤巍巍地从书架后挪出来。 月光勉强照亮室内一角。 她迅速回忆着方才惊鸿一瞥中,宋迟案上那些文书的字迹和标记,以及他口中偶尔吐露的几个词“漕运”、“陈家”、“北营”。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她脑中盘旋,隐隐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思的漩涡。 她不敢耽搁,将几个关键的符号和字眼强记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一路上,她的心都悬在嗓子眼,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回到自己冷清的院落,林穗一夜无眠。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明月,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昨夜的所见所闻。 那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翌日清晨,林穗称“偶感风寒,不思饮食”,让丫鬟莺儿回了前院的请安,自己则留在房中,将昨夜的所见所闻细细梳理。 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可眼神却不再是初入侯府时的怯弱。 她想起这些日子与宋迟的几次接触,他看似荒唐不经意的言语间,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一些朝堂之事,或是对某些官员的评价。 彼时她只当是纨绔子弟的口无遮拦,如今想来,却句句透着深意。 他分明是在试探,甚至…是在向她传递某些讯息? 宋迟察觉到她的伪装了? 还是,他另有目的,若他已知她在查案,为何不揭穿?若他对自己有所图,图的又是什么? 林穗越想越是心惊,只觉得这侯府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百倍。 她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手中的帕子被攥得皱巴巴的,仿佛那上面藏着解开谜团的钥匙。 午后,暑气渐消,林穗用了些清粥,自觉精神稍好,便扶着莺儿的手,在园子里“散步”。 园中的荷花盛开,粉白相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可林穗却无心欣赏这美景。 果不其然,行至荷花池畔的凉亭,便见宋迟歪在亭中软榻上,手里捏着个酒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旁边侍奉的小厮说着浑话。 这副模样,与昨夜书房内那个运筹帷幄的男子判若两人。 林穗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柔弱姿态,上前盈盈一拜:“世子爷安好。” 宋迟像是才看见她,醉眼惺忪地摆摆手:“夫人也来赏荷?这日头毒得很,仔细晒伤了你这身娇嫩皮肉。” 说着,又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 “多谢世子爷关怀,”林穗垂下眼睑,声音细弱,“妾身只是…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世子爷。” “哦?”宋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夫人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他斜倚在软榻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酒壶,眼神中透着一丝玩味。 林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斟酌着开口:“妾身初来乍到,对侯府的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 “听闻…听闻早年间,老侯爷在世时,定北侯府声威赫赫,不知是何等景象?” 她故意提及老侯爷,想看看宋迟的反应。 当年老侯爷病逝,定北侯府便开始走下坡路,其父宋毅更是被卷入贪案中,险些万劫不复。 这段历史,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一个侯府人的心头。 宋迟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但旋即又被醉意覆盖。 他嗤笑一声:“老侯爷?都过去的事了,提他作甚?如今的侯府,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夫人还是安心过你的富贵日子,莫要操这些不该操的心。”他语气轻佻,带着惯有的嘲讽,似乎全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林穗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方才那一瞬间的异样,以及话语中隐隐透出的不甘。 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心头,让她更加能确信,这侯府,绝非一个“空壳子”这么简单。 他越是想掩饰,便越证明其中事件有蹊跷,林穗不再多言,福了福身子,便带着莺儿告退。 临走前,她偷偷瞥了一眼宋迟,却发现他正望着池中荷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宋迟眼底的醉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他放下酒壶,起身走到凉亭边,望着远处的楼阁,眉头紧锁。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将侯府的楼阁镀上一层金色。 林穗正坐在窗下,对着一盏将熄的油灯出神,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白天与宋迟的对话。 莺儿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纸卷:“小姐,方才奴婢去小厨房取燕窝粥,在院门口的石缝里捡到了这个。” 林穗心中一凛,接过纸卷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仓促间写就:“林氏穗,汝已为棋,欲借汝手,倾覆宋迟。速离是非地,否则祸及不测。” 没有署名,没有来由,只有这没头没尾的警告。林穗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棋子?谁要利用她?对付宋迟?这封信是何人所写?是真心警告,还是挑拨离间?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让她手脚冰凉,她坐在椅子上,手中的信纸微微颤抖,仿佛那上面有千斤重。 她原以为自己只是侯府深宅中的一个小小变数,一心只为查清父案。 却不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甚至可能成为别人手中对付宋迟的利刃。 她想起宋迟白日的故作姿态,想起他深夜书房的凝重,再联系这封突如其来的警告信,一个念头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 宋迟的处境,远比她想象的更为艰难。 而她,若真如信中所言被人当枪使,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将宋迟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无论是真是假,她都必须弄清楚。 夜幕再次降临,侯府万籁俱寂。更鼓声远远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林穗的心上。 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有些事情,必须当面问个清楚,与其被人暗中摆布,不如主动出击。 深吸一口气,林穗披上外衣,悄悄推开了房门,月光惨淡,夜风微凉,吹得她衣袂飘飘。 她走在寂静的回廊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她没有惊动莺儿,独自一人,循着记忆中的路径,一步步走向宋迟的书房。 白日里还算熟悉的道路,此刻在夜色笼罩下,显得格外幽深漫长。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往下沉一分,却也坚定一分。 终于,那扇熟悉的书房门出现在眼前,里面依旧透出微弱的灯光。 林穗站在门外,整了整衣衫,抬起的手几番犹豫,最终还是轻轻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清脆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心跳加速,手心微微出汗,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片刻后,门内传来宋迟略带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警惕:“谁?” “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 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门内沉默了数息,随即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吱呀——” 房门缓缓打开,宋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没料到深夜来访的会是她,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甚至还带着一丝未及收起的戒备。 他穿着一身素色中衣,头发随意地束起,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精致,却多了几分真实。 烛光从他身后映照出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四目相对的刹那,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错愕之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没有了白日里的慵懒与戏谑,也没有了她偷窥时所见的凝重。 此刻他眼中,竟似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和一丝…她从未想过的,隐藏在层层伪装之下的,是属于宋迟本身的坚韧。 就在那一瞬间,林穗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下来。她知道,自己或许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夜风吹过,庭院中的树影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两人就这么隔着门槛对望着,未说出口的话语沉甸甸地悬在空气中。 第4章 裂纹下的秘密 林穗的指尖死死抵在门框上,粗糙的木纹深深陷进皮肉,微微颤抖的手表现出了手主人的紧张。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暗影,更添几分凝重。 宋迟的目光如同一团浸了水的浓墨,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 那眼神深邃而复杂,似在审视,又似在思索,许久才缓缓退开半步,声音低沉而沙哑:“进来。” 门刚推开,一股热浪裹挟着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屋内的炭盆烧得正旺,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将整个房间映得通红。 林穗刚跨进门槛,目光便被书案上的景象牢牢吸引。 半卷兵书随意地摊开着,墨迹未干的批注还泛着湿润的潮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凌厉的气势,与白日里那个病弱世子的形象判若云泥。 “夫人这么晚找我,可是白日里的茶不合口味?”宋迟的话看似是关心,但却让她读不懂内里。 宋迟背过身去添灯芯,铜剪子磕在烛台边缘,迸出几点细小的火星。 林穗的情绪在胸腔翻涌。 来之前,她在枕头下藏了锋利的剪子,袖中还塞着从厨房顺来的花椒粉,此刻这些防备突然变得可笑至极。 眼前宋迟那坚毅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 那时父亲攥着她的手。 明明在竭力维持从容镇定,指节却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满是对生的渴望与对她的牵挂。 “我父亲的死,不是意外。” 她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前日我去义庄看他,发现他后颈有指痕,青紫色的,形状清晰,像是被人狠狠掐着按进了马槽。” 烛芯“啪”地爆了个花,明亮的火星飞溅而出,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宋迟的手顿在半空,在摇曳的灯影里,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剧烈颤动。 “你为何要告诉我?”他缓缓转身,脸上又挂上了笑意,只是那笑冰冷而虚伪,丝毫未达眼底。 “侯府与林家素无往来,林姑娘莫不是记错了?” “因为我在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半块虎符。” 林穗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个丝帕包,双手微微有些颤抖,缓缓展开,露出枚古朴的青铜残片。 “虎符内侧刻着‘定北’二字。” 宋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动作迅速而有力,指尖几乎要戳到虎符上,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哪里来的?” “父亲说这是二十年前救过他命的恩公留下的信物。” 林穗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恩公姓宋。” 书房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火苗舔舐着木炭,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宋迟突然低笑一声:“夫人倒是会挑时候。” 他转身走向书橱,动作流畅而自然,抽出最上层的一本书,书脊里“刷”地滑出张泛黄的纸。 “这是我祖父当年在漠北救商队的记录,领队的林姓掌柜,右耳后有颗朱砂痣。” 林穗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耳后,那里确实有颗极小的红痣,是母亲说她生下来就有的。 一直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印记,却不想竟成了揭开秘密的关键线索。 “所以你今夜来,是要合作?”宋迟将纸推到她面前,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得眼神愈发深邃。 “让我帮你查林家的案子?还是?不过我可不会免费帮忙。” 林穗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内心五味杂陈,突然,她伸手按住他搁在案上的手。 触到掌心那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信任:“我要我父亲去世的真相。” 宋迟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度不大,却像烙了块印子,轻笑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从今日起,这院里的规矩应该改改了。”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夜色愈发深沉,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林穗回到院子时,莺儿正抱着被子在廊下打盹,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 见她回来,小丫鬟揉着眼睛嘟囔:“姑娘怎的这么晚?方才刘嬷嬷送了安神汤来,我给温在灶上呢。” 林穗摸了摸她冻红的鼻尖,心中满是怜惜:“辛苦你了,明早多睡会儿。”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晨雾还未散尽,整个侯府笼罩在一层朦胧之中。 林穗端着茶盏,踩着满地的落叶,缓缓推开宋迟院门。青瓷盏托在掌心,触手温凉,透着一丝寒意。 她正欲叩门,指尖忽然顿住茶盏,边缘有道极细的裂纹,从盏口蜿蜒至底部,像条银色的小蛇,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那裂纹如此突兀,与昨日完好的茶盏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今日怎的亲自送茶?” 刘嬷嬷从耳房出来,手里提着药罐,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世子爷说您娇弱,特意吩咐厨房熬了玫瑰茯苓膏,我这就——” “不妨事,我顺路。”林穗垂眸遮住眼底的波动,心中满是疑惑。 这茶盏是她昨日在库房挑的,分明是成套的新瓷,怎会一夜之间多出裂纹? 门内传来宋迟的声音:“进来。” 林穗掀开门帘,屋内光线昏暗,只见宋迟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书,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纨绔模样。 她将茶盏搁在案上,裂纹恰好对着自己,目光紧紧盯着宋迟的反应。 宋迟的目光扫过茶盏,指节在膝头轻叩两下,三长两短的节奏,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号。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书房,林穗借口送蜜饯再次来到这里。 她装作失手碰倒茶盏,在俯身去捡时,故意将裂纹对准书橱的方向。 宋迟的茶盏落在青砖上,却没碎。 原来裂纹是人为描上去的,用的是与釉色极近的银粉,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夫人这是?”宋迟放下手中的棋谱,眼底闪过促狭的笑意。 林穗将茶盏放回案头,裂纹正对着书橱第三块雕花板,眼神坚定:“世子爷可曾注意过,这茶盏的纹路,与书柜上的雕花像不像?” 宋迟的手指在案上重重一叩。 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神秘的大门。 书橱竟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墙后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昨日夫人说要合作,我想着该给我的合作伙伴看看我的家底。” 宋迟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火苗“噗”地窜起,照亮洞内的青砖台阶:“这密道通往后山的破庙,是我祖父当年建的。” 地道比林穗想象中宽敞许多,墙内每隔三步嵌着盏琉璃灯,昏黄的光线洒在墙上,却不呛人。 两人沿着台阶缓缓向下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地道里回荡。 走到尽头时,宋迟推开通顶的木窗,月光混着松木香汹涌而入。 竟是间被松枝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石屋。屋内,案上堆着一摞摞密报,纸张泛黄,透着岁月的痕迹。 墙上挂着大晋舆图,用朱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像是一场宏大战争的布局图。 “这是……” 林穗拿起最上面的卷宗,封皮上赫然写着“林记绸缎庄近三年货物流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你父亲的商队,三年前开始往漠北运药材。”宋迟抽出另一本卷宗,语气沉重,“可账册上记的是丝绸。 那些药材,最后都到了我祖父旧部的手里,他们被困在漠北,缺医少药,生死未卜。” 她翻到卷宗最后一页,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穗儿生辰,当赠红妆。” 是父亲的笔迹!那熟悉的笔画,勾起了无数回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怀安。”宋迟突然开口,声音冰冷得像冬日的寒风。 “户部侍郎赵怀安,三个月前开始查林家的账。你父亲坠马那日,他正在城南的醉仙楼与北燕细作饮酒,谈笑风生。” 林穗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赵怀安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赵大哥”。 去年她及笄时,那人还送了对翡翠镯子,满脸慈爱,如今却成了害死父亲的凶手。 “他想断我祖父旧部的补给线,顺藤摸瓜查到侯府。” 宋迟将一叠密信推到她面前,信纸边缘微微卷起:“这是他与北燕的往来,我截了半道。” 林穗展开信笺,墨迹未干的“林某若死,商路可断”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捏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里充满仇恨:“我要他偿命。” “会的。” 宋迟伸手按住她发抖的手背,带来一丝安慰:“但不是现在,北燕细作今夜会来取信,他们的目标,是你房里的那半块虎符。” 林穗猛地站起,袖中的信纸“哗啦”散了一地。 她想起今早莺儿说后巷有陌生面孔晃悠,想起方才回院时,墙角的狗突然不叫了,种种异常在脑海中闪过,心中警铃大作。 “我房里的暗格……” “我让人换了机关。”宋迟弯腰替她捡信纸,发顶的玉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但他们可能等不及。你且回房,我让暗卫守着。若有动静…” 他从腰间解下块玉佩,塞进她手里,玉佩温润冰凉。 林穗攥着玉佩往回跑,裙摆被夜风掀起,像团烧得正旺的火,照亮她急促奔跑的身影。 夜色中,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步都踏得坚定而匆忙。 她刚推开院门,便听见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莺儿的房间。 那刺耳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刃,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刚要冲进去,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破风的凌厉。 月光下,宋迟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剑,冷峻而锋利:“别进去!”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刀剑相击的脆响、丫鬟的尖叫、重物坠地的闷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场混乱的噩梦。 林穗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她望着宋迟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明白,这一夜,终究是躲不过了。 第5章 共付危机 寒风裹挟着血腥气灌入,月光被染成血锈色,她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颤音。 那是莺儿的房间,方才她还在里头哼着小曲,给姑娘熨烫明日要穿的衫子。 “退到我身后。”宋迟的手掌按上她,力道沉得像块压舱石,隔着单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 他腰间原本松垮的玉绦突然绷直,方才还带着病气的脊背此刻如标枪般立着。 袖中滑出的短刀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刃口淬着暗沉沉的冷光。 “记着,要活的。” 林穗瞬间攥紧袖中那柄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乌木短剑。 剑鞘上的云纹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十二岁跟着父亲走南直隶时,在苏州绣坊里请老师傅雕的。 那时父亲摸着她的头说:“穗儿生得娇,总要有防身的东西。” 后来她表面学了三年刺绣,却偷偷跟着货郎里的拳师练了五年小擒拿手,深夜的柴房里,她不知摔过多少跟头,磨破了多少双手。 院外的嘈杂声骤然逼近,七八个蒙着黑巾的人影从影壁后翻进来,月光漏过葡萄架,在他们腰间的短刀上碎成星子。 为首那人抬臂时,林穗瞥见他腕间的青黑刺青,是北燕细作特有的“狼头”标记。 和宋迟给她看的密信上画的一模一样,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刻在敌人身上的死亡烙印。 “护好玉佩。”宋迟突然侧过身,短刀斜挑,精准磕开劈向林穗面门的刀刃。 金属相击的锐响震得她耳朵发麻。 林穗的后颈沁出冷汗,细密的汗珠顺着脊背滑进衣内。 她本想装成被吓呆的娇小姐,可当第二柄刀从左侧刺来时,身体先于意识动了,侧身、旋腕、抽剑,乌木鞘重重砸在刺客肘弯。 那人吃痛松手,短刀落地,抬头的瞬间,林穗看见他眼中的震惊。 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侯府夫人,怎么会有这样利落的动作? “夫人。”宋迟低笑一声,已解决了身侧两人。 他的发冠不知何时散了,墨发随着动作扬起,额角的汗珠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哪还有半分病弱模样? 林穗这才惊觉,他方才解玉佩时故意垂着头,原是怕他们看见自己眼底的锋芒,那藏在病容下的锐利眼神,才是真正的宋迟。 刺客们显然也没料到这对“病弱夫妻”会反抗,攻势乱了片刻。 林穗趁机退到廊柱后,短剑出鞘三寸,父亲说过,这剑淬了岭南蛇毒,不到要命时不能用。 可当她瞥见西厢房窗下倒着的人影,心尖突然绞成一团。 那是莺儿的月白衫子,下摆沾着暗红的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莺儿!”她喊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像是寒夜里无助的孤雁。 宋迟的刀势陡然凌厉三分,逼得围攻他的两人连退三步:“去看!我在这里拦着!” 他的声音穿透刀剑相击的嘈杂,坚定而有力。 林穗咬着唇冲进西厢房,烛火早被打灭,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黑摸到床沿,指尖触到一片湿热,是莺儿的手,还温着,可那微弱的温度却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姑娘……”丫鬟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虚弱而断续,“暗格里的东西…我用茶盏压了……” “别怕,我在。”林穗摸到床头的火折子,“噗”地吹亮。 跃动的火光里,莺儿左侧肩窝插着半柄匕首,血正顺着青布衫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泊。 她的目光扫过妆台,那只父亲送的缠枝莲茶盏倒扣着,边缘压着半块虎符,泛着幽冷的光,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院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林穗刚要替莺儿止血,窗户突然“咔”地断裂,又是两个刺客翻了进来。 为首那个举刀便砍,她旋身避开,短剑划出一道银弧,这次没有留手。 刀尖入肉的触感让她胃里发涌,那瞬间的阻力和温热的鲜血,都在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场戏。 但刺客的闷哼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世子!”是小六的声音,“暗卫到了!” 林穗扶着桌角站直,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被冷汗浸透,衣衫紧贴在身上,寒意阵阵袭来。 窗外的打斗声渐弱,月光重新漫进厢房,照见宋迟站在门槛处,衣襟上溅着血点,发梢还滴着汗。 他的短刀垂在身侧,却没有收进鞘里,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短剑时,眼尾微微一挑,那眼神里有惊讶,也有赞赏。 “莺儿伤得不重,匕首没伤到筋骨。”林穗扯下自己的帕子,给丫鬟包扎,“但得请大夫。” “小六已经去请了。”宋迟蹲下来,指腹按在莺儿颈侧试了试,“脉象稳,撑得到。” 他抬头时,眼底的冷光褪了些,但还有些戒备:“你方才那招,是跟谁学的?” 林穗的手顿了顿,帕子上的血渍慢慢晕开,像朵开败的红梅。 她想起父亲坠马前最后一次教她的招式,想起继母推她上花轿时说的“装得倒像”。 想起方才宋迟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我父亲走南闯北,总说‘商队要过险山,女儿家得会自保’。” 她迎着宋迟的目光:“从前装娇贵,是怕被人看出破绽。那些在侯府里故作柔弱的日子,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以后不用这样了。”宋迟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指腹擦过她发间沾的血渍,带了一点疏离。 “从前我何尝不是如此,装病弱三年,连我娘都以为我活不过今冬。”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院外传来小六清嗓的声音:“世子,刺客全擒了,有两个断气的,身上搜出北燕的腰牌。” “带回去审。”宋迟变换情绪站起身,伸手拉她:“去正厅说。” 正厅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光影在墙上摇曳不定。 林穗捧着宋迟递来的姜茶,看他将半块虎符放在案上。 虎符边缘的缺口与密信里画的完全吻合,在烛火下泛着青铜特有的暗金,仿佛承载着千军万马的重量。 “赵怀安要的是这个。” 宋迟用刀尖挑起虎符:“我祖父当年戍边,这虎符能调漠北的三千边军。” “你父亲用商队运药材,其实是替我祖父给旧部送补给,所以赵怀安要杀他,断了这条线。” “那些年你父亲和祖父的秘密合作,就这样被赵怀安残忍地斩断。” 林穗攥紧茶盏,指甲几乎要掐进杯壁。父亲手札里那句“穗儿生辰,当赠红妆”突然浮现在眼前。 原来红妆不是首饰,是虎符,是父亲用生命守护的秘密。 她望着宋迟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说:“明日我想去林家旧宅。” 父亲的书房里有个暗柜,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 “那里藏着父亲的过去,藏着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陪你去。”宋迟不假思索,“赵怀安今夜动手,说明他急了。” “旧宅说不定有他漏掉的东西。” “无论前方有什么危险,我们都会并肩作战。” 夜更深了。林穗站在窗前,望着院外被清理干净的血迹,风里还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可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原来有个“合作伙伴”,比独自躲藏要踏实得多。 “姑娘,该歇了。”莺儿裹着被子被丫鬟扶进来,“宋世子派了四个暗卫守在院外,说是今夜再不会有事。” 她看到妆台上的虎符。 月光透过窗纸,在虎符上投下一片银霜,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幅画的留白,看似空无一物,却暗藏玄机。 想起宋迟说“明日去旧宅”,想起旧宅后园那株父亲亲手栽的老梅树。 或许,那里藏着解开一切的钥匙,那棵老梅树见证了她的成长,见证了父亲的秘密,或许也将见证真相的揭开。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过三更。 林穗吹灭烛火,躺上床时,袖中还留着宋迟那方擦过她发间血渍的帕子,带着淡淡的沉水香,那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闭上眼睛,却不再是从前的慌乱,这一次,有人和她一起等天亮。 在黑暗中,她知道,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应不会再是她一人孤军奋战了。 第6章 旧宅 晨曦微露,天际泛起鱼肚白,几缕淡金色的阳光如同丝线般,小心翼翼地透过木窗的缝隙,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露珠在草尖上闪烁,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为这寂静的清晨增添了几分朦胧的诗意。 林穗与宋迟并肩而行,衣袂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身后只跟了小六和两个宋迟的心腹侍卫,一行人轻车简从,步伐沉稳而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急切,正欲往城南的林家旧宅而去。 昨夜在侯府那间布置雅致却暗藏机锋的书房里,一番深谈后,二人已定下今日之计。 赵大人那只老狐狸,在朝堂上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若无确凿证据,单凭猜测与市井流言,根本无法撼动其在朝中的根基。 林穗心头沉甸甸的,每走一步,父亲离世时的场景、林家昔日的辉煌与如今的败落,桩桩件件都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而这一切,都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此去旧宅,既是寻找线索,也是一次对过往的凭吊,更是为复仇踏出的关键一步。 宋迟依旧是那副慵懒模样,墨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像是宿醉未醒。 脚步也有些虚浮,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晨光下偶尔闪过一丝精明,如同深潭中暗藏的锐利寒芒。 他见林穗眉宇间凝着忧色,那藏在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还是轻轻吐出几个字:“有我在。” 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魔力。 林穗微微颔首,心中稍暖。 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平日里以病弱纨绔示人,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浪荡子弟,可只有她知道,宋迟实则心思缜密,手段过人。 若非他,自己恐怕还在侯府的深宅大院中寸步难行,更遑论追查父亲死亡的真相,为林家洗刷冤屈。 马车辘辘前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很快,便到了林家旧宅。 昔日门庭若市的林府,如今朱漆剥落,大门上的铜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蛛网暗结,透着一股萧瑟与凄凉。 墙头上杂草丛生,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宅子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落寞。 林穗立在门前,望着那块蒙尘的“林府”牌匾,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 家道中落,物是人非,其中的酸楚,唯有她自己最清楚。 那些曾经的欢声笑语,那些温馨的画面,都随着林家的败落而消散如烟。 宋迟递给她一方素帕,轻咳一声:“此处人多眼杂,莫让人瞧了去,以为侯府世子妃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语带戏谑,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可那眼神中却满是关切。 这看似调侃的话语,成功将林穗从悲伤的情绪中拉扯出来。 林穗接过帕子拭了拭眼角,勉强一笑:“世子说的是。” 心中却明白,他这是在提醒自己,莫忘伪装。 在这充满权谋与危险的世道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小六上前叩门,敲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多时,一个老态龙钟的看门老仆颤巍巍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满是恭敬。 “大小姐?您怎么来了?”声音中带着几分惊喜,也夹杂着一丝不安。 “回来看看。”林穗声音平静,却难掩其中的复杂情绪。 她领着宋迟等人进了院子,宅子久未住人,庭院中荒草丛生,石板路上也布满了青苔,走在上面,稍不注意便会打滑。 林穗凭着记忆,径直走向父亲生前起居的书房。 那扇熟悉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书房内依旧保持着父亲离世前的模样,只是有了一层淡淡的灰。 书架上摆放的书籍、案头的笔墨纸砚,都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尘埃。 林穗摇摇头,随即走到书案后,伸手在书案底座的某个不起眼的雕花上轻轻一按。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案旁的一整面书架竟缓缓向内挪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暗门后漆黑一片,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果然有密室。”宋迟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与期待。 密室之内光线昏暗,空气滞闷,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林穗点亮火折子,昏黄的光芒照亮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才看清这斗室不过方丈大小,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和几个积满灰尘的木箱。 木箱表面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锁头也生了锈。 林穗的心跳不由加快,这里,会藏着她想要的答案吗? 那些困扰她许久的疑问,那些关于父亲死亡、林家败落的真相,真的会在这里吗? 两人上前,逐一打开木箱。 前几个箱子里装的都是些地契、账册,虽也珍贵,却非他们此刻急需之物。 每打开一个箱子,林穗都带着满心的期待,可又一次次失望。 直到打开最后一个箱子,林穗的呼吸猛地一滞。箱内并无金银,只有十数封用油纸细心包裹好的信件。 油纸因为时间的缘故,已经泛黄,边缘也有些破损。她颤抖着手拿起一封,宋迟凑近,借着火光,两人一同看去。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内容却看得人心惊肉跳。那赫然是赵大人与外番通联,出卖朝廷机密、甚至涉及军械走私的铁证。 其中一封,更是详细提到了如何构陷林家,侵吞林家财产,为他的“大业”筹措资金。 字里行间,尽显其阴险狡诈与狼子野心。 “畜生!”林穗捏紧了信纸,指节泛白,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仿佛要将信纸捏碎。 父亲的“坠马暴毙”,果然不是意外。那些曾经以为的巧合,原来都是精心策划的阴谋。 宋迟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眸中寒光闪烁:“好一个赵大人,这些信,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迅速将所有信件收拢,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即刻回府。”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紧张。 回到定北侯府,天色已近午。阳光洒在侯府的飞檐斗拱上,却无法驱散笼罩在众人心中的阴霾。 屏退下人后,书房内气氛凝重。 林穗将那些信件一一铺陈在案上,每一封都像一把尖刀,刺得她心口作痛。 那些文字,仿佛是父亲的血泪控诉,是林家无数冤魂的呐喊。 “有了这些,我们便可直接上禀圣上,将赵贼绳之以法!” 她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她恨不得立刻将赵大人的罪行公之于众,为父亲报仇,为林家雪冤。 宋迟却摇了摇头,神色冷静:“赵大人在朝中盘踞多年,党羽众多,贸然出手,只怕会打草惊蛇,让他有可乘之机。” “而且,这些信件虽是铁证,但如何呈上去,由谁来呈,都需细细谋划。” 他顿了顿,继续道:“赵大人的势力并非仅在朝堂,他在暗处培植的爪牙亦不在少数,要动他,需得先剪除其羽翼,让他变成一只孤雁。” 话语沉稳而有条理,每一个字都透露着深思熟虑。 林穗渐渐冷静下来,宋迟所言不无道理。赵大人老奸巨猾,若不能一击毙命,反被其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激动:“那依世子之见,我们该如何行事?” “从他的亲信入手,” 宋迟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发出沉稳的节奏。 “我已命人暗中调查与赵大人往来密切的官员商贾,这些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把柄。先从外围突破,逐步瓦解他的势力。” “还有,”他看向林穗,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林家的旧部,你可有信得过的人?他们或许能提供更多关于赵大人在商场上的不法行径。” 林穗点头:“我心中有几个人选,只是他们如今散落各处,需得费些时日联络。” “不急于一时。” “此事需从长计议。” “我会调动我的人脉,在朝堂之上寻觅时机,联合一些素来看不惯赵大人所为的忠直之臣,待时机成熟,再一举发难。” 两人细细商议着每一步计划,从搜集更多证据,到联络可用之人,再到如何在朝堂上发起攻势。 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力求万无一失。 书房内,笔墨纸砚整齐摆放,墙上挂着的字画仿佛也在静静地聆听着他们的谋划。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也映照着二人专注而坚毅的侧脸。 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仗。 但是真的可以这么依靠吗?林穗自己也不清楚了… 傍晚时分,夜幕初垂,侯府华灯初上。 灯笼的光芒将庭院照亮,却无法驱散那一丝紧张的氛围。 林穗刚用过晚膳,正准备回房梳理今日所得,一名侯府的丫鬟匆匆走近,手中捧着一个并无署名的信封。 “世子妃,这是方才门房收到的,说是给您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仿佛察觉到了这封信的不寻常。 林穗心头一紧,接过信封。 信封质地普通,上面也无任何标记,拿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素笺,上面寥寥数行字,笔迹刻意扭曲,却透着一股阴冷的寒意。 “林氏穗,汝之所为,吾已知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赵大人之怒,非汝等所能承受,若再轻举妄动,林家绝后,定北侯府亦将万劫不复。速速收手,尚有一线生机。” 信纸从林穗指尖飘落,她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赵大人…他竟然已经察觉了。 是今日旧宅之行暴露了?还是他们谋划之时走漏了风声?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对方不仅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的目的,甚至连宋迟也被牵扯进来,以侯府安危相胁。 她强自镇定,弯腰拾起信纸,快步走向宋迟的书房。 脚步急促而慌乱,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宋迟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 “好快的反应,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他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声音中带着一丝懊恼与警惕。 “现在怎么办?”林穗声音有些发紧,“他既然敢送信来警告,必然已经有所准备。我们之前的计划……” “计划或许需要调整,但绝不能停。” 宋迟语气坚定,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屈的斗志:“这封信,既是警告,也是试探,他想让我们自乱阵脚,知难而退。” “但是我们若真的退了,便是遂了他的愿,日后更无翻身之机。” 书房内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夜风吹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困兽的低鸣,为这紧张的氛围更添了几分诡异。 “他既然知道我们在查他,必然会更加谨慎,甚至可能设下陷阱等我们。” “我们不能被动挨打。”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应对之策。 宋迟目光坚定:“他以为一封警告信就能让我们束手束脚,那他就太小看我们了。”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林穗脸上:“夫人,你怕吗?”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林穗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为父报仇,为林家雪冤,万死不辞。何况,如今是我们两个人一起。” 宋迟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却带着无比的决心:“好,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计就计,设下一个圈套,引他现身,或是逼他露出更大的马脚。” 夜已深沉,整个侯府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更声,在夜色中回荡。 宋迟紧急召来了小六和其他几位心腹,在密室中商议对策。 密室里烛光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在墙壁上晃动,仿佛是一个个舞动的幽灵。 林穗亦在其中,她对赵大人的了解,此刻成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她详细地讲述着赵大人的性格特点、行事风格,以及可能的应对手段。 众人围绕着那封警告信,以及赵大人可能的反击手段,反复推演,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有人提出疑问,有人给出建议,激烈的讨论声在密室中回荡。 最终,他们定下了一个凶险却也最有可能成功的诱敌之计。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务求一击必中。 众人散去后,书房内只剩下林穗和宋迟。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紧张的气息,仿佛还能听到方才激烈讨论的余音。 宋迟为林穗斟了杯热茶:“明日便要依计行事,早些歇息,养足精神。” 林穗捧着温热的茶盏,心中却不平静:“你说,他真的会中计吗?” 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也带着一丝期待。 “赵大人多疑,但却也自负。” “我们的计划,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份自负。” 宋迟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黑暗仿佛深不见底,隐藏着无数的危险与未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中掠过一丝忧虑:“我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慌乱与不安。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侍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通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世子,世子妃!不好了!我们刚得到消息…赵大人……赵大人他,突然失踪了!” “什么?!”林穗和宋迟同时站起,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浓浓的不安。 赵大人失踪了?为什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打乱了他们所有的部署。 他不是应该在暗中策划反击,或是等待他们落入圈套吗?为何会突然消失? 是金蝉脱壳,还是……另有更深的阴谋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夜色,似乎比方才更加浓重,深不见底。 一场他们精心布局的猎捕,猎物却在最后一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从他们的视线中凭空消失了。 这场围绕着权谋与恩怨的斗争,显然远比他们想象中要诡谲复杂得多。 林穗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他们收拢。 第7章 药炉的秘密 赵大人府邸人去楼空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京中激起千层浪,也让定北侯府内的空气陡然凝重了几分。 林穗坐在窗边,手中那封从林家旧宅密室中寻得的、足以将赵大人拉下马的信函仿佛还带着余温,可信的主人却已消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和宋迟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慢收紧。 一连数日,京城里关于赵大人失踪的传言沸沸扬扬,有说他畏罪潜逃的,亦有说他被灭口的。 宋迟派去暗中打探的人回报,赵府上下皆称赵大人是自行离府,未曾留下任何话语,禁军也曾介入,却同样一无所获。 这使得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也让林穗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明白,赵大人的消失,绝不仅仅是一个贪官的落幕,背后牵扯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为盘根错节。 为了暂避这风口浪尖,也为了不让敌人察觉他们已掌握了部分线索,林穗与宋迟商议过后,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从眼前之事着手。 至少,赵大人的消失,暂时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也让某些躲在暗处的人,或许会因此放松警惕。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林穗如常起身,亲自去小厨房为宋迟煎药。 这是她嫁入侯府后逐渐接手的事情,一来可以更好地掌控宋迟的“病情”。 二来,这日复一日的药香,也成了她在这深宅大院中一种微妙的掩护。 药炉上,紫砂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丝丝缕缕的药香弥漫开来。 林穗手持蒲扇,轻轻扇着炉火,目光却凝注在那升腾的白气之中。 今日的药香,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她微微蹙眉,凑近了些,细细嗅闻。 往常宋迟所服的汤药,多是些温补固本之物,气味虽浓郁,却也清正平和。 然而今日这药香,却似乎比往日浓烈了数倍,且在这浓烈之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隐秘的异样甜香。 这香气极淡,若非她自幼随父走南闯北,接触过各种香料药材,嗅觉比常人敏锐几分,恐怕也难以察觉。 这丝异香让她心头一凛。 是药方换了,还是……有人在药材上动了手脚? 宋迟的药一直由府中医士开方,再由管事采买,最后经她之手煎制。 若真有问题,那环节便多了。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煎药,待药汁浓缩得差不多,便熄了火,将药液倒入青瓷碗中。 林穗端着药碗,心思却全在那一丝诡异的甜香之上。 午间,宋迟照例在书房处理“庶务”,那些旁人看来无关紧要,实则暗藏玄机的情报汇总。 林穗则称自己偶感风寒,头有些发沉,想回房歇息片刻,顺便将昨日未完的账目整理一下。 这“娇贵不能自理”的模样,如今已是侯府上下皆知的“常态”,丫鬟仆妇们早已见怪不怪,只嘱咐她好生歇着。 回到房内,林穗立刻屏退了下人,将门窗仔细关好。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是她先前在倒掉药渣时,特意留下的一些残余药材。 她将药渣摊在干净的素帕上,借着窗外透进的日光,细细分辨。 这些药材大多是她熟悉的,黄芪、当归、茯苓……皆是寻常补药。 她凝神细嗅,果然又闻到了那股极淡的甜香。 她小心翼翼地从药渣中拈出几片颜色略深、质地也与其他药材微有不同的小块。 这东西混杂在众多药材中,极不起眼,若非刻意分辨,很容易便会忽略。 林穗将这几小块东西放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轻嗅。 这甜香,似乎并非天然药香,倒像是某种特制的香料,或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药材。 她仔细回忆着父亲曾教过她的药理知识,以及这些年看过的各类杂记医书,却始终想不起这是何物。 但她隐隐觉得,此物绝非善类,它或许并不致命,但长期掺在药中,日积月累,天知道会对宋迟的身体,乃至神智造成什么影响。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她原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害死父亲、图谋林家家产的继母与庶妹,以及她们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 但现在看来,这侯府之中,也同样危机四伏,宋迟伪装病弱,究竟是为了躲避谁?而这药中的手脚,又是谁的杰作? 她将那些可疑的药材残渣小心包好,贴身藏起,心中已有了想法,此事,必须告知宋迟。 午后,阳光正好,书房内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茶香。 宋迟放下手中的密信,揉了揉眉心。赵大人的事情透着诡异,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 “世子。”林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比往日更多了一分凝重。 “进来。”宋迟抬眸。 林穗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她将茶盏轻轻放在宋迟手边,状似随意地道:“今日的药,世子喝着可有什么不同?” 宋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她略显严肃的脸上:“还好,怎么,可是药渣有什么不妥?” 他心思何等敏锐,林穗这般郑重其事地提起,定然不会是小事。 林穗压低了声音,将早晨的发现和午间的查验细细说了一遍。 将那包可疑的药材残渣递了过去:“此物混在药中,气味极淡,若非我对药材还算熟悉,几乎难以察觉。” “我虽不知此为何物,但料想绝非益品,长期服用,恐有后患。” 宋迟接过那小纸包,摊开在掌心,仔细端详着那几片深色的药材。 他将药材凑到鼻尖闻了闻,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蹙起,“果然有古怪。” 他沉声道:“这几日我确感精神比往常困顿些许,只以为是近日费神所致,未曾多想。” “那……这会是谁做的?”林穗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宋迟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将那药材重新包好,递还给林穗:“府中的老人,大多是跟着祖父和我父亲的,应该信得过,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最近宫中的陈太医,倒是来得勤了些。” “陈太医?”林穗心中一动。 她知道这位陈太医,是宫中派来为宋迟“诊病”的御医之一。 只是平日里并不常来,最近几日却几乎日日到访,只说是奉了上头的旨意,要对世子的病情多加关注。 “不错。”宋迟冷笑。 “他每次来,都会细细询问我的用药情况,有时还会对药方做些微调。这药……十有**与他脱不了干系。” “那我们该如何?”林穗看向宋迟,等待他的决断。 “既然敌人已经将手伸到了我的药碗里,我们若不还以颜色,岂非显得太过无能?” 傍晚时分,夜色尚未完全笼罩大地,陈太医的府邸外,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潜近。 林穗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布衣,脸上也略作修饰,宋迟则依旧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只是眼中不见了平日的浑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与警惕。 两人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借着墙角的阴影藏匿身形。 陈太医的府邸不大,但守卫也算森严,他们并未打算硬闯,只是想看看能否寻到些蛛丝马迹。 不多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院内一间亮着灯的厢房中断断续续传来。 “……事情办得如何了?那位世子爷可有异样?”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问道,听着有些陌生。 “回禀大人,一切顺利。”是陈太医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 “那‘忘忧散’已经混入侯府世子的汤药中有些时日了。” “此药无色无味,只会让他精神日渐萎靡,愈发嗜睡,旁人只会当他是病情加重,绝不会起疑。” “忘忧散?”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好名字。” “务必让他离不开此药,时日一久,便是让他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上面那位可等着呢……” 忘忧散…… 林穗和宋迟在墙外听得真切,心中皆是一震,果然是针对宋迟神智的阴谋。 而“上面那位”,又指的是谁? 是宫中的某位贵人,还是朝中的某个权臣? 林穗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她看向宋迟,只见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眼中怒火翻涌,却又强自按捺。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 夜幕彻底降临,定北侯府内一片寂静。 林穗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白日里收集到的关于“忘忧散”的线索,以及方才偷听到的对话,都一一默记在心,准备明日与宋迟商议对策。 她知道,这张大网已经越来越清晰,而他们,也离危险越来越近。 正当她吹熄灯烛,准备就寝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若有若无,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地面。 林穗心中一紧,迅速将枕边的几张写着推测的纸笺塞入枕下,整个人也瞬间警惕起来,凝神屏息地注视着门口。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颀长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宋迟。 他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快步走到床边,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今晚务必小心,”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敌人恐怕已经察觉到我们的行动了。” 宋迟的话音刚落,外面庭院中便骤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呼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第8章 暗夜对决 宋迟的话音刚落,院外那声“砰”便炸响在耳膜上。 林穗的指尖在匕首柄上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父亲走商队过险山,夜宿破庙时也听过类似的动静,是山匪摸过来掀翻了供桌。 那时父亲将她藏好后,抄起扁担便冲了出去。 “靠后。” 宋迟的手掌按在她后腰,隔着两层薄衫都能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他另一只手的匕首已经出鞘,刀身映着烛火,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根须缠绕的树。 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半寸,穿堂风卷着碎叶扑进来,吹得烛芯噼啪作响。 林穗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根本就不是风,而是杀气。 她听见廊下青石板传来极轻的擦蹭声,像鞋底沾了血在石面上拖行。 “三个。”宋迟突然低声道,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雨。 林穗一怔,这才发现他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可下一刻,他的匕首便划破了空气。 黑衣人从院角的葡萄架后窜出时,林穗看清了他腰间的红绳。 李氏院里的粗使婆子都系这种染了茜草的红绳,图个便宜喜庆。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父亲出事前最后一次回家,给她带的珊瑚珠串也是用这红绳系的。 “夫人小心左边!”宋迟的匕首挑开左边刺客的短刀,反手将林穗往怀里一带。 她的后背撞在他胸膛,听见他胸腔里闷哼一声,可是右边的刺客趁机刺了他一刀? 可不等她细想,腰间突然一紧,宋迟的手臂像铁箍般圈住她,带着她旋身避开刺向心口的刀刃。 林穗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本不想次次都暴露的,自父亲教她拳脚起,她便记得“藏锋守拙”是商道第一要诀。 可此刻宋迟的血正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刺客的刀刃离她咽喉不过三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得罪了。” 她的左手扣住左边刺客的手腕,反关节一拧,听见“咔”的脆响。 如折断枯枝,右腿横扫向右边刺客膝弯,那人踉跄之际,她已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宋迟腰间抽出另一把匕首。 原来他在腰带暗格里藏了两把,刀柄缠着防滑的鹿皮,触手生温。 反手抵住中间刺客咽喉时,刀锋划破对方衣领,露出里面绣着劣质牡丹的汗衫。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间,廊下的月光被血珠染得发暗。 “夫人……”宋迟的声音带着气音,林穗这才发现他左肩的衣料被划开道口子,血正渗出来。 他盯着她沾血的指尖,瞳孔微微收缩。 “阿九!”院外突然传来呼喝,阿九带着四个护院冲进来,灯笼的光映得满地狼藉。 刺客们见势不妙想逃,却被护院们用长棍抵住退路。 林穗松开手里的刺客,那男人“扑通”跪在地,喉间还留着匕首压出的红痕。 “搜身。”宋迟扯下衣襟布条简单包扎伤口,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懒散,可林穗看见他指节发白,可见方才那刀伤得不轻。 阿九翻出刺客怀里的东西: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是李氏房里的样式;还有张字条,墨迹未干,写着“灭口,勿留活口”。 林穗的指尖捏得发疼。 她早该想到的。 “带下去审。”宋迟踢了脚地上的刺客,转头看向林穗时,目光软了些,“去房里,我让王妈煮了姜茶。” 林穗跟着他往屋里走,鞋尖踢到块碎瓷,是方才撞翻的花盆。 月光下,碎瓷片上沾着暗红的血,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她突然想起父亲出殡那日,灵堂的白菊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庶妹林樱跪在她脚边哭,指甲掐进她手背。 “在想什么?”宋迟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他站在房门口,背光的轮廓有些模糊,可眼里的关切却清晰得很,“手在抖。” 林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 她低头,看见掌心里还攥着那把匕首,刀身上沾着刺客的血,混着宋迟的血,分不清谁是谁的。 “血帕!”她突然开口,从袖中取出王妈送来的帕子,“我爹出事前,账房老周也给过我类似的帕子,边角绣的并蒂莲,是林记的暗码。” 她展开帕子,上面的血渍里隐着几个小字:“城南旧宅,庚时三刻。” 宋迟凑过来看,发梢扫过她耳尖:“城南旧宅今夜着火,怕是烧的就是这个。” 他的手指停在“庚时三刻”四字上,声音陡然沉下来:“你爹的字,我在户部陈年卷宗里见过。” “当年林记给北境军供棉甲,他的签单我逐笔核对过三次,这‘庚’字的最后一捺,和卷宗上的分毫不差。” 林穗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原来他早已暗中查过林家?可那双眼眸里没有半分算计,只有沉入寒潭般的肃然,像边关守城将士看向前线的目光。 “我需要张捕头手里的北境军旧案卷宗,他明日辰时会去城西茶棚。”他从怀里摸出个玉牌,“拿这个找阿九,他会护你周全。” “你不去?”林穗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耳热。 宋迟笑了,眼尾的红痣跟着翘起来:“我若去了,李氏的人必定盯着。” “你扮作采买的丫鬟,阿九扮作挑夫,他挑的担子比我沉三倍,刺客未必认得出。”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银簪,“这簪子借我。” 不等林穗反应,他已拔下簪子,在烛火上烤了烤,在帕子背面画了个梅花:“见到张捕头,给他看这个。” 他将簪子插回她发间,指尖在她后颈停留了一瞬:“别怕,我在暗处。” 夜更深了。 林穗坐在窗前,望着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摇晃。 方才宋迟替她处理伤口时,她闻到他身上有沉水香混着血锈味,和父亲书房里的味道像极了。 “商人要软,骨头要硬。” 父亲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教她打算盘时手指要灵活,与人周旋时语气要和缓,可面对原则时脊梁要挺得笔直。 此刻她摸着发间的银簪,突然觉得,原来那些骨头比钢铁还硬的人,也可以有温软如春水的掌心。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条缝。 林穗本能地摸向袖中匕首,却见宋迟抱着床薄被站在门口,发梢还滴着水,他刚清洗过伤口,水汽氤氲中,能看见他肩颈处未完全包扎好的绷带,渗出的血迹在白纱布上洇出暗红的花。 “后半夜凉。”他将被子搭在她肩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我守着,你睡会儿。” 林穗望着他微侧的脸。 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他眼下投出阴影,倒像是他平日装病时的憔悴模样。 可她知道,这副模样下藏着的,是能护她周全的刀。 “宋迟。”林穗轻声唤他。他转头时,眼里还带着未褪的倦意:“嗯?” “明日......”她顿了顿:“若查到什么,我们一起看。” 宋迟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角:“好。” 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林穗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宋迟低声道:“夫人,明日见张捕头,记得把袖口放下来,你方才打斗时,腕子上的珊瑚珠露出来了。” 林穗猛地睁眼,望向自己的手腕。 那串珊瑚珠是父亲最后一次出远门时在南海替她求来的,说南海鲛人泪化成的珊瑚最能挡灾,珠子颗颗圆润,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橘红色,像凝固的晚霞。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 连她自己都忘了何时露了出来。 “我爹说,这珠子能挡灾。”她摸了摸冰凉的珊瑚珠,指尖传来光滑的触感。 宋迟没有说话,只是将椅子往门口又挪了挪,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林穗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这串珠子的灾,早被另一个人替她挡了,他掌心的薄茧与肩上的伤口,便是最好的护身符。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林穗对着铜镜理了理丫鬟的青布衫。 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帕子被她折得方方正正,收进贴身的衣襟里。 她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晨露的湿润。 看见宋迟站在院门口,正替阿九调整挑担的绳索,他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还抹了层薄灰。 倒真像个市井里讨生活的挑夫,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寒星般锐利。 “走吧。”宋迟抬头看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像是晨光,又像是更亮的东西,“张捕头该等急了。” 第9章 柳姨娘 晨雾将侯府重重包裹,连檐角的铜铃都隐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林穗立在九曲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红手笼上的流苏。 月白缠枝莲纹的襦衫在雾气中泛起淡淡的水痕,衣料上细密的针脚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仿佛在诉说着她强装镇定下的忐忑。 这精心装扮的每一处细节,都是她在侯府生存的盔甲。 即便昨夜与宋迟将彼此的目的都摊在了明面上,此刻也得在侯府众人面前,将这出深闺娇女的戏码演绎得毫无破绽。 廊下的竹影被雾气浸润,在青石板上投下模糊的轮廓,林穗望着那团暗影,心中思绪翻涌,直到一声清咳打破寂静。 “夫人。”带着薄雾的嗓音从月洞门飘来,惊起檐角两只沉睡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在空荡的回廊里回响。 宋迟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走来,深青暗纹直裰被雾气洇得发沉,腰间的羊脂玉牌却越发温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雾中若隐若现。 倒真像个养尊处优的侯府世子。 林穗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微跛的左腿上,每一步落下时,靴底与青石板接触的力度都比右侧轻上三分,带起细微的尘土。 昨夜那道狰狞的箭疤犹在眼前,当时他解开袖口时,凝结的血痂混着尘土,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青紫。 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倒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林穗算准青苔的位置,绣鞋突然打滑,整个人朝着廊柱栽去。 宋迟几乎是本能地揽住她的腰,隔着两层绸缎,掌心的温度灼得她心口发烫,那温度仿佛能穿透衣料,直抵心间。 “夫人当心些。”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暗哑的沙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碎发,却足以让五步外端着铜盆的丫鬟听得真切。 林穗垂眸时,瞥见他袖中寒光一闪,那把防身短刃的刀柄,缠着浸透血渍的布条,无声诉说着昨夜的凶险。 西跨院的朱红灯笼褪成惨淡的灰白,在风中摇晃如两盏鬼火,灯笼穗子早已褪色发白,随着风无力地摆动。 宋迟叩门时,指节上新鲜的擦伤还渗着血珠,敲在枣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穗的心上。 门锁响动,柳姨娘苍白如纸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湖绿夹袄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银簪斜插在稀疏的鬓发间,倒像是从旧画卷里走出来的人,透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 屋内光线昏暗,八仙桌上粗陶花瓶里的腊梅开得正好,暗香混着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林穗落座时,瞥见墙角堆叠着七个药罐,陶土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褐色药渍,层层叠叠,不知见证了多少个煎药的日夜。 柳姨娘捧茶的手布满裂口,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那是常年与药罐打交道留下的痕迹,青瓷茶盏在她颤抖的手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枯叶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昨夜侯府遇了刺客。” 宋迟转动茶盏,青瓷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响:“林夫人为了护我,伤了手。” 他的目光落在林穗缠着纱布的手背上,那道伤口其实是她自己用簪子划的,此刻却成了最好的筹码:“不知这刺客,究竟冲着谁来?” 话语间带着试探与压迫,仿佛要将柳姨娘心底的秘密都逼出来。 柳姨娘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泼在桌面上,在粗糙的木纹里蜿蜒成溪,像是一条条扭曲的小路。 她死死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眼角密布的细纹里浸着惊慌,喉结动了动,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老奴…不懂世子的意思。” 可她微微颤抖的身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陈太医给我父亲下慢性毒药的事,你当真不知?” 林穗解开腕间丝绦,露出内侧细小的针孔,那是昨夜试毒留下的痕迹。 “我爹临终前攥着半块碎玉,和您腕上这只镯子的纹路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敲击着柳茹的防线。 翡翠镯上那道细长的裂痕在烛光下格外刺眼。柳姨娘如遭雷击,猛地将手缩回袖中,动作太大,撞翻了案头的药臼。 瓷片散落的声响里,她突然起身关窗,布帘将最后一缕天光也挡在外面。 屋内陷入昏暗,唯有摇曳的烛火将她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宛如一幅诡异的剪影画。 “应该是三十年前了…”柳姨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穿越岁月的沧桑。 “那时我不过是皇后宫里的洒扫宫女,陈济那时常来御药房,总说江南的春水如何温柔,要带我去看遍世间繁华…” 她摩挲着镯子,翡翠冰凉的触感仿佛能带回从前:“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先皇后的安胎药方。” “我告发了他,他被杖责二十,却在宫门口发下毒誓…”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泛起泪花,声音哽咽,那些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林穗屏住呼吸,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半块带着体温的玉,此刻仿佛有了生命。 原来老夫人临终前攥着的,竟是跨越数十年的情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日头爬上窗台时,后院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柳姨娘用枯枝在树根处画了个圈,宋迟挥起随身短刃,泥土翻卷间,潮湿的腐叶气息混着青草香扑面而来。 铜锁打开的瞬间,木匣里整齐码放的二十本账册泛着陈旧的墨香。 林穗翻开最上面那本,朱砂写就的“太医院供药记录乾元二十年”刺得她眼眶发烫。 满纸“百日红”的领用记录旁,“陈济”二字的签名清晰可见,那正是夺走父亲性命的剧毒,每一个字都像是对凶手的控诉。 “张怀玉每年收三千两查验费!” 宋迟指尖划过账本,墨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难怪西北战马税单会凭空消失。”他的语气冰冷,透着对这些贪官污吏的愤怒与鄙夷。 傍晚回到宋迟的院子时,天边晚霞如血,将整个侯府都染成了暗红色。 阿九已候在廊下,见着他们便抱拳:“世子,影卫查了,陈太医这两日常往城西破庙跑,昨夜亥时还派小徒弟送了包东西进去。” 他的话语简短却透着紧张,仿佛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宋迟将账册锁进书案暗格,转头对林穗道:“陈太医既然敢对你父亲下毒,就绝不会只手遮天,我们得引他自己跳出来。” 他指节敲了敲桌面。 “明日我装病加重,召陈太医来诊脉,你扮作我房里的小丫鬟,在他诊脉时撞翻药碗,药碗里我已放了鹤顶红的药渣,他若心里有鬼,必定会急着查看。” 他的眼神坚定,谋划着一场引蛇出洞的好戏。 林穗点头:“我再让阿九带人守在院外,等他露出马脚就拿下。” 阿九应了声“是”,退下前看了林穗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也有几分意外的信服,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深夜,林穗又去了柳姨娘的院子。 推开门时,油灯将老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摇晃不定。 柳姨娘正在缝补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裳,银针穿梭间,桂圆茶的甜香混着药味漫开来。 林穗取出翡翠,放在桌上。 柳姨娘的手刚碰着玉,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是老夫人的,当年她把一对镯子分给我和她奶娘的儿子,说见玉如见人,那奶娘的儿子,就是阿穗爹啊。” 她的声音颤抖,满是感慨与怀念。 林穗这才明白,父亲为何能从小小的商户做到京都第一绸缎庄。 原来他是定北侯府老夫人奶娘的儿子,与侯府有这层旧谊,命运的齿轮早在多年前就开始转动。 “明日你们要当心。”柳姨娘攥着她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生疼。 “陈济这人最是阴毒,当年他被赶出宫,连害了三个揭发他的小太监。” 她从枕头下摸出个小瓷瓶:“这是避毒散,涂在指尖,若沾着毒药能立刻变色。”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如同母亲叮嘱远行的孩子。 林穗接过瓷瓶,喉头一哽,含着感激与不舍。 “傻孩子。”柳姨娘替她理了理鬓发,白发扫过她的脸颊,“老夫人说过,这府里的人,要相互扶持。” 岁月在老人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温情从未改变。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九的声音撞破夜雾:“世子!世子妃!陈太医…陈太医不见了!”声音里带着惊慌与焦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林穗与宋迟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 宋迟的手按在腰间玉佩上,那是他召唤影卫的暗号。 林穗摸了摸袖中避毒散的瓷瓶,又想起柳姨娘的话:“陈济这人最是阴毒”。 夜风吹得窗纸哗哗响,院外阿九的马蹄声已经响起,踏碎了满地月光。 林穗望着宋迟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昨夜他替她包扎时说的话:“我们本就是同路人。” 同路人,就要一同走到底。 她跟着宋迟往外跑,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惊起满院沉睡的寒鸦。 侯府的夜色深沉如墨,而他们,正走向未知的危险与真相,每一步都坚定无比。 第10章 夜色中的秘密 她指尖瓷瓶冰凉的触感仿佛渗进了骨头里,猛地抬头,正撞进宋迟的眼睛,那双眼像是千年寒冰,让人望而生畏。 他腰间玉佩的流苏被夜风吹得乱颤,那是召唤影卫的暗号,此刻却纹丝未动,仿佛在无声诉说着现在的局势。 “何时发现的?”宋迟的声音比夜风还凉,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字字带着刺骨寒意。 阿九翻身下马,靴底蹭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清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方才去太医院传召,值夜的小太监说陈济未时便称要回府取药,至今未归。” 阿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属下去了陈府,门房说老爷带了个包裹出门,说是要见重要人物。” 林穗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疼得她微微皱眉。 昨日他们还精心商量着引陈济上钩的计划,满心以为胜券在握,今日这人却像条滑不溜手的鳝鱼,眨眼间就没了踪影,让所有努力都成了泡影。 柳姨娘的手在她腕间轻颤,那颤抖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林穗反手握住,那经年累月补衣裳磨出来的,布满岁月的痕迹,此刻却凉得像块玉,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他若真跑了,之前的局就白做了。”林穗咬着唇,眼中满是不甘,“可他若没跑......” “他在灭口。”宋迟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往院外走,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衣袖灼人,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 “陈济能在太医院立足二十年,背后必有靠山,此刻失踪,定是去销毁证据。”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柳姨娘追出来,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收的翡翠,气喘吁吁的模样尽显焦急。 林穗回头时正见她站在灯笼影里,鬓边银簪闪了闪,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当心宫墙里的暗桩!”柳姨娘的声音带着急切,像是在提醒着什么天大的危机。 宫墙?林穗脚步一顿,脑海中思绪翻涌。 陈济虽在太医院当差,却住在宫外的陈府,除非他要去的“重要人物”,藏在皇宫里。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仿佛触碰到了某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宋迟已翻身上马,伸手拉她,动作自然,马背上的温度透过棉袍渗进来,他俯身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陈济每月十五未时必去景阳宫后巷的茶棚,说是给老乳母送药。” “那茶棚归内务府管,离太医院偏门只有半里地。”他的声音低沉,字字都像是在分析着棋局。 林穗突然明白他为何没召影卫,景阳宫后巷是宫禁要地,影卫若贸然闯入反会打草惊蛇,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她攥紧腰间的避毒散,指尖触到瓷瓶上柳姨娘刻的小月牙,那是方才分别时老人悄悄用指甲划的记号,带着一丝温暖与牵挂。 三人摸黑进皇宫时,月亮刚爬上东角楼,清冷的月光洒在宫墙上,给这巍峨的建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阿九熟门熟路带着绕开巡夜侍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林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直的琴弦上,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暗处的敌人。 景阳宫后巷的茶棚隐在两棵老槐树下,树影婆娑间,窗纸泛着幽蓝的光…有人。 那光透着诡异,仿佛是黑暗中的一只眼睛,窥视着一切。 宋迟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躲在廊柱后。 林穗借着月光看清门楣上的“福来”二字,正是陈济常去的茶棚,那两个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门内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个沙哑的男声。 “你当老夫的药是糖豆?那宋迟喝了三个月,怎么还没瘫在榻上?”那声音里满是愤怒与不耐,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 林穗的血“嗡”地冲上头顶,震惊与愤怒交织。 她转头看宋迟,他下颌绷成冷硬的线,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手指在腰间虚按,那是要动手的暗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敌人撕碎。 “大人容禀!”陈济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恐惧与求饶,“那宋迟身边的暗卫太精,老奴每次加量都被发现……” “废物!”重物砸地的闷响,震得人心头一颤,“明日卯时三刻,带着账本去西郊破庙。若再办砸…后果你自己清楚。” 话音未落,茶棚的门“吱呀”一声被踹开。 陈济踉跄着冲出来,正撞在宋迟身上。 林穗眼尖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黄绢,那是太医院专用的药方袋,仿佛是罪证的一角。 “世子?!”陈济的脸瞬间煞白,如同见了鬼一般,药袋“啪”地掉在地上。 林穗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绢布就被宋迟拽住,他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玉牌,在陈济后颈一敲。 老太医哼都没哼一声,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 阿九迅速上前绑人,林穗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冷汗浸湿了衣袖,心跳还在剧烈跳动。 宋迟捡起药袋,借月光扫了眼里面的药方,眉峰紧拧,眼中满是愤怒与厌恶:“果然是加了马钱子。” 他转头看向茶棚,里面的灯已经灭了,只余一缕残烟从窗缝里钻出来,有股说不出的腥甜,仿佛是阴谋的味道。 “追!”宋迟拽着林穗往茶棚里冲,脚步急促,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灶台上还温着半壶茶,仿佛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案几上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林穗凑近一看,是陈济的字迹:“李大人亲启,宋迟每日药量……” 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匆忙间写下的。 “李大人?”林穗抬头,正见宋迟盯着墙角的炭盆。 盆底还剩半块未烧尽的账本角,隐约能看见“幽影堂”三个字,那字迹仿佛是黑暗中的恶魔在狞笑。 “是左都御史李延。”宋迟的声音像浸了冰,冷得让人发抖。 “上月他参了父一本,说定北侯府私吞军饷。”l 他踢了踢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乱溅,仿佛他心中的怒火在燃烧:“幽影堂…三年前边境军粮被劫,就是这伙人干的。” 林穗突然想起柳姨娘的话:“陈济最是阴毒。” 她捏了捏袖中的避毒散,把那张药方塞进怀里,像是握住了关键的证据:“得把这些带回去。” 回侯府的马车上,陈济被阿九捆成粽子扔在车厢角落,鼾声如雷,宋迟下的迷药,够他睡足两个时辰。 林穗借着月光翻看病历本,每一页都像是一本罪恶的记录。 她发现从三个月前开始,每味药里都多了一钱“甘草”,实则是马钱子粉,那字迹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愚蠢。 “他早就算准了我会装病。” 宋迟摩挲着玉牌,眼神中满是懊悔与不甘:“上个月我故意咳血,他还说‘世子这病怕是要落根’,原来都是戏。”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像是在反思自己的大意。 林穗的手指停在某页。 那上面画着侯府的地形图,重点标了前院正房、西跨院,正是她和宋迟住的院子,每一笔都像是敌人的阴谋布局。 “他连我们的住处都摸清了。”她把本子递过去,眼中满是担忧,“看来李延要的不只是你的命,是要侯府彻底翻不了身。” 宋迟的指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仿佛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颠簸里,林穗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明日我去面圣,就说太医院陈济蓄意谋害皇亲。”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烫得惊人:“你带着账本去见柳姨娘,她在宫里当差二十年,能认出幽影堂的标记。” 林穗点头,指尖碰到他腕间的硬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她突然想起昨夜他替她包扎时,也是这样用力握着她的手,说“我们本就是同路人”。 此刻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得他眼底的暗潮清晰可见,像极了当年父亲带她走南闯北时,看见的暴雨前的海面,波涛汹涌,暗藏危机。 第二日卯时,林穗借口头晕留在房中。 她把账本摊在妆台上,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幽影堂”三个字上,泛着冷白的光,仿佛那三个字带着某种诅咒。 柳姨娘昨夜塞给她的避毒散还在袖中,她倒出一点涂在指尖,碰了碰账本边缘,立刻泛起淡紫色。 “果然有毒。”林穗倒抽口冷气,心中满是震惊。 她找出父亲留下的半块翡翠,和账本上的暗纹比对,那是朵五瓣梅花,和翡翠内侧的刻痕一模一样。 原来父亲当年能拿到侯府的绸缎订单,不只是因为老夫人的旧谊,更是因为他在查幽影堂,这个发现让她既兴奋又害怕,仿佛触碰到了家族命运的关键。 正出神时,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猫在屋顶上行走。 林穗迅速合上账本塞进妆台底层,刚用胭脂盒压住,门帘就被掀起。 宋迟站在门口,玄色锦袍上还沾着晨露,像是刚从晨雾中走来,眉眼却比昨日更冷,仿佛结了一层冰霜。 “李延今日告假,说是染了风寒。”他走到妆台前,指尖敲了敲胭脂盒,动作带着几分试探,“查到什么?” 林穗把翡翠和账本的事说了,末了指着梅花暗纹:“父亲的笔记里提过,这是幽影堂的信物。”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柳姨娘说,老夫人的奶娘当年就是被幽影堂的人害的。” 宋迟的目光沉了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决定。 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度大得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今夜子时,我约了李延的管家在城西破庙见面。他贪了陈济三千两,正急着找下家。”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瓶身泛着诡异的幽光:“这是迷香,你藏在发间,等他开口,就……” “等等!”林穗按住他的手,眼神坚定,“陈济昨夜说‘明日卯时三刻去西郊破庙’,和你约的时辰只差一个时辰。” 她盯着他眼底的光,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这样看,李延可能已经怀疑了。” 宋迟的拇指蹭过她手背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算盘磨的,粗糙却带着生活的气息。 他突然笑了,眉梢扬起的弧度像把淬了蜜的刀,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我们要比他更快。”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奔跑。 林穗和宋迟对视一眼,同时转身,眼神中都带着警惕。 妆台的铜锁“咔嗒”一声被扣上,宋迟的手按在腰间玉牌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林穗的指尖抵着袖中避毒散,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环被拍得“咚咚”响,夹杂着丫鬟的惊呼声:“世子妃,柳姨娘来了!” 林穗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她看见宋迟眼底的警惕化作一丝疑惑,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穿青布衫的身影逆着光走进来,鬓边的银簪闪了闪,正是柳姨娘。 她面色凝重,手里攥着块染了血的帕子,那血迹刺目,仿佛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第11章 幽隐堂 门被推开的瞬间,檐角铜铃发出一声清越的声音,林穗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风裹挟着花香涌进来,她望着逆着光走进来的身影,青布衫角被风掀起,银簪在晨光里晃出了光,是柳姨娘。 宋迟垂在身侧的手从腰间玉上松了半分,指节却仍微微蜷起,骨节泛着青白。 林穗注意到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开口,又生生咽了回去,墨色衣袖下的脊背绷得笔直,那紧绷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恶战,又似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穗儿,迟儿。” 柳姨娘的声音比往日低了三分,青布衫下的手指攥着帕子,染血的那角在晨光里泛着暗褐,仿佛凝固的伤口。 她一步步走近妆台,衣服扫过青砖地,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香气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方才我房里的小桃在门槛下捡到这个。” 帕子摊开的刹那,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痕。 里面躺着封未拆的信,火漆印上那朵梅花栩栩如生,花瓣边缘的纹路与她账本上的暗纹如出一辙。 她想起方才比对翡翠时,梅花纹在阳光下的冷光,此刻这枚印子就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心跳也随之紊乱起来。 宋迟已经先一步伸手,指腹擦过封口的蜡,突然顿住:“有松烟墨的味道。” 他抬眼看向柳姨娘,眼尾微挑,那双向来温润的眸子此刻泛起冷冽的光,仿佛能洞察一切阴谋:“谁送来的?” “小桃说,她开门时见个穿灰布短打的小子跑远了。” 柳姨娘抚了抚鬓角银簪,那簪子尾端刻着朵极小的茉莉,花瓣边缘还嵌着颗碎玉,在光线的折射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我拆信前用了当年老夫人教的法子。”她指了指帕子上的血,“这是我扎破指尖滴的,若信里有毒,血会发黑。” 林穗这才注意到帕子上的血珠还带着新鲜的红,在素白的绢面上晕开,像朵未开的红梅。 她接过信的手有些发颤,拆开时听见宋迟在身侧低笑:“柳姨娘倒是和夫人学了些防人手段。” 他的声音带着三分调侃,却掩不住眼底的警惕,那眼神像是在审视着周遭的一切,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信笺展开的刹那,林穗的呼吸几乎停滞。 字迹是父亲的,她再熟悉不过,那笔锋和林记账册上“林”字最后一竖的弧度分毫不差。 只是此刻那些熟悉的字迹,却让她指尖发寒,仿佛每一笔都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危险。 “幽影堂,李焕章掌中刃也。”第一行字就让她浑身发冷。 李焕章是户部侍郎,上月刚参了定北侯府一本,说宋迟父亲任扬州盐运使时私吞盐引。 林穗想起父亲暴毙前那晚,他站在檐下对她说。 “明日要去见个重要的人”,原来竟是去见幽影堂的线头?那些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心中满是不安与疑惑。 “组织暗桩遍朝野,市井茶棚、绣坊药铺皆有耳目。” 她继续往下看,喉间发紧,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席卷全身,“近月来频繁探查侯府动静,重点在…世子病况。” 最后一句让宋迟突然倾身。 他的影子罩住信笺,林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药气,是昨日她替他煎的药,还带着些微的甘草甜味。 “重点在病况?”他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病况”二字,声音里带着三分玩味。 “他们倒真想知道我这病是真是假。”那笑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仿佛在嘲笑对手的愚蠢与贪婪。 柳姨娘突然伸手按住信笺边缘,指尖微微发抖,那颤抖的手指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当年老夫人的丫鬟,就是被幽影堂的人沉了湖。” 她望着窗外竹影,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她走前留下了半块茉莉玉牌,和这银簪上的刻花……” 她摸了摸鬓角:“是一对。”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眼尾细纹里凝着的水光,那闪烁的泪光承载着多年的思念与仇恨。 林穗这才明白柳姨娘为何总戴这根银簪,原来每一次簪发,都是在祭奠故人,每一个日夜,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 宋迟突然伸手替她把帕子上的信收进袖中:“柳姨娘,午饭后我们去您房里说。” 他的声音难得温柔,带着几分安抚,像是在抚平柳姨娘内心的波澜。 午膳时林穗吃得心不在焉。 青瓷碗里,宋迟夹给她鸡片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却引不起她丝毫食欲。 她用银匙拨了拨,突然听见他低笑:“夫人你这副食不知味的模样,倒真像那娇贵千金了。” 她抬头撞进他带笑的眼,喉间的涩意突然散了些,她夹起鸡片咬了口,含糊道:“等会若问出什么,我定要多吃两碗饭。” 宋迟的筷子顿了顿:“好,我让厨房炖你昨日说的藕粉桂花糖糕。” 他说话时,阳光正斜斜照在他脸上,在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忧虑,那抹忧虑如同昙花一现,却让林穗心中微微一动。 柳姨娘的院子在侯府西角,青竹绕墙,门廊下挂着串铜铃。 微风拂过,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林穗推开门时,风正吹得铜铃叮当,混着屋里飘出的陈皮香,那香气中带着一丝岁月的沉淀,让人感到安心又惆怅。 柳姨娘正蹲在檀木柜前翻找,青布衫下摆沾了点灰尘,见他们进来,抬头笑道:“我找着了她当年记的手札,有些名字或许有用。” 摊开一本泛黄的线装本,纸页边缘泛着茶渍,显然历经岁月。 林穗凑近看,见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城南绣坊王娘子”、“西市药铺陈掌柜”,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像是在匆忙间记下的。 最后一页画着朵梅花,旁边写着“堂主座下四使,梅兰竹菊”。 那朵梅花虽然简单勾勒,却透着一股凌厉的气息,仿佛在暗示着这个组织的神秘与危险。 “梅使管暗桩,兰使管毒,竹使管杀,菊使管财。” 柳姨娘指尖抚过去了菊使”二字,声音里带着几分恨意,那恨意如同深埋的种子,在岁月中生根发芽。 “当年她说,菊使最贪,收了钱连主子都能卖。”她的指甲在纸页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仿佛要将那段往事刻进心里,将仇恨铭记。 宋迟突然抽走手札,指腹蹭过“菊使”的字迹:“李延的管家贪了陈济三千两…陈济是户部的人,李焕章的门生。” 他抬眼看向林穗,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看穿一切阴谋诡计:“夫人昨日说的,正好能对上。” 林穗心里“咯噔”一声。 “昨夜陈济说去西郊破庙,李延若真怀疑你,说不定会让菊使的人埋伏。”她的指甲隔着衣料掐进他的皮肤,却浑然不觉,心中满是担忧与焦急。 “所以我们要让菊使以为,他能钓到更大的鱼。” 宋迟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茧传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那温度仿佛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 “柳姨说菊使贪,那我们就给他送份厚礼,侯府的“病世子”要和他做笔大买卖。” 他说话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却寒如深潭,那笑容中带着算计与谋划,仿佛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柳姨娘突然起身,从柜顶取下个锦盒。打开时,林穗倒抽口冷气,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二块拇指大的玉牌,每块都刻着梅花,纹路细腻,栩栩如生。 玉牌在光线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却又透着一丝神秘的气息。 “这是她当年攒的,说是能混进幽影堂的暗桩聚会。”柳姨娘将玉牌推给宋迟,“拿三块,剩下的我埋回老地方,省得招眼。” 林穗摸着玉牌上的刻痕,触感像父亲账本上的暗纹。 她抬头时,正撞进宋迟发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往日的病弱,倒像是藏了把要出鞘的刀。 傍晚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偏院。 林穗坐在廊下,看阿九把三块玉牌塞进怀里。这是宋迟最信任的暗卫,左眉骨有道刀疤。 此刻正摸着玉牌笑:“主子,属下扮成北边来的布商,说要给菊使送西域的宝石,够贪了吧?” 他说话时,刀疤随着笑容扭曲,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自信与狡黠。 宋迟靠在廊柱上,手里转着枚玉牌:“记得提侯府的病世子,说我急着买…补药。” 他瞥了林穗一眼:“要装得像我真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却掩不住眼底的认真 林穗低头整理着从林家带来的账册。父亲的笔迹在暮色里有些模糊,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在匆忙间写下的。 她翻到最后一页,见父亲用极小的字记着“八月十五,城南码头,货船”。 字迹小得几乎要看不清,却写得极为工整,可见当时的慎重,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重要的信息。 “我让林记在各地的掌柜留意,”她抬头道,“父亲出事前总往码头跑,说不定和幽影堂的货有关。”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那里已经被磨得有些毛糙,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宋迟突然走过来,俯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账页哗啦作响。 他的指尖点在“城南码头”上:“那是漕运的必经之路,而李焕章管着户部,若幽影堂私运违禁品……” “盐!”林穗和他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那眼神的交汇仿佛在无声地交流,传递着彼此的信任与默契。 宋迟低笑出声,阿九已经抱拳退下。 刀疤在暮色里泛着青,他走出门时回头道:“主子,小七小八在院外守着,今夜准保安全。”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笃定,仿佛是一道坚实的屏障,守护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深夜的月光漫过窗户,在妆台上投下银霜。 林穗坐在窗沿,怀里抱着父亲的翡翠。白天柳姨娘说的“梅兰竹菊”在脑子里转,她想起信末父亲写的"“穗儿莫要涉险”。 翡翠贴着心口,凉意沁入肌肤,却暖不了她发凉的心,那寒意仿佛渗透到了骨髓,让她感到一阵无助与迷茫。 “吱呀”一声,窗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穗迅速把翡翠塞进袖中,抄起妆台上的青铜镜防身。 铜镜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给了她些许安全感,仿佛是她在黑暗中的武器。 脚步声停在门口,她听见宋迟压低的咳嗽,是他们约好的暗号。 门被推开时,风卷着夜露扑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那气息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宋迟的玄色锦袍沾了湿,眉峰凝着层薄霜,显然在外面奔波许久:“阿七在院外发现两个穿灰布短打的,怀里揣着梅花玉牌。” 他关上门,反手插上门闩,动作干脆利落:”幽影堂的人,跟到侯府了。” 林穗想起白天柳姨娘说的“市井皆有耳目”,原来耳目已经贴到了眼前。 “他们怎么进来的?”她攥紧袖中的翡翠,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侯府的门房……” “我让阿九去查了,但今夜得先防着,方才我让阿八在院外撒了雄黄,他们若翻墙,会踩响铜铃。”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窗外,警惕得像只猎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林穗望着他眼底的凝重,突然伸手勾住他的手腕。 他的脉搏跳得有力,和往日装病时的虚浮截然不同,证明着这个男人骨子里的坚韧。 “你怕么?”她轻声问。 月光落在他眼尾,像落了颗星子:“从前怕,怕侯府倒了,怕对不起祖父。” “现在不怕了,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话语仿佛是一颗定心丸,让林穗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 窗外的虫鸣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传来的犬吠,打破了夜的宁静。 宋迟的笑意慢慢敛了,他侧耳听了听,突然拉着她躲到妆台后:“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林穗的神经瞬间绷紧,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叮铃”一声,是阿八撒的铜铃被踩响了。 林穗贴着宋迟的后背,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战鼓,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擂响前奏。 她摸出袖中柳姨娘给的瓷瓶,指尖在微微发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们要来了。 第12章 步步惊心 宋迟的话音刚落,院外突然炸开一声尖锐的铜铃声,在寂静的夜里裂出清凌凌的脆响。 林穗的后颈瞬间绷直,她能清晰感觉到贴在宋迟后背的那片布料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方才还温凉的体温,此刻竟烫得她掌心发颤,仿佛有细密的热流正透过衣料渗进皮肤。 “夫人,抓我手腕。” 宋迟的声音低得像浸了水的丝线,尾音里却凝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声线在夜色里荡开,莫名让人心头一稳。 他反手扣住她的指节,指腹的力道沉稳有力,另一只手已迅速摸向腰间。 林穗这才注意到,他玄色锦袍下竟藏着柄乌鞘短刃,刀鞘上的暗纹在朦胧月光下泛着冷光,细看竟是定北侯府的云雷纹,每一道纹路都透着股久历沙场的凛冽。 门被撞断的声响比想象中更闷,像是重物砸在湿木上,“噗”的一声闷响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起。 林穗被宋迟护着退到墙角时,眼角余光瞥见三个黑影正从院墙上翻落,动作轻盈如狸猫。月光在他们腰间晃出一点寒芒。 是梅花玉牌,形制大小和阿七描述的分毫不差,玉牌边缘还雕着半朵未开的墨梅,在夜色里透着股诡谲。 为首那人的短刀尖擦过门框,在朱漆上刮出刺耳鸣响,木屑纷飞间,他沉声道:“拿下活口,主子要问话。”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砂纸,尾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狠戾。 林穗的指甲下意识掐进掌心,月牙形的红痕渗出血珠,却被她悄悄碾进袖中。 此刻宋迟的后背正抵着她,他的呼吸声里没有半分病弱的虚浮,反而像擂鼓般有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沉稳的节奏,震得她胸腔发麻。 她突然想起白日里看到的他指腹上的薄茧,那茧子显然是常年握剑所致,从眉梢的倦怠到指尖的微凉,全是精心编织的假象。 “跟紧我。”宋迟突然侧过身,乌鞘短刃“铮”地出鞘,那声响清越如裂帛。 林穗这才看清刀刃上凝着层青霜,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刀锋未动,便仿佛有寒气扑面而来。 他反手将短刃塞进她掌心,刀柄尚带着他的体温,另一只手竟从袖中抖出条软剑,银亮的剑身划破夜雾,如银蛇出洞,“我护你左路,你守右。” 话音未落,第一刀已劈面而来,刀风带着破空声刮得林穗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前碎发被吹得乱舞。 她本想虚晃几招,可那刺客的刀锋擦着宋迟肩颈而过时,刃口的寒光几乎要划破他颈间皮肤。 她旋身避开刺向宋迟后腰的短刀,短剑挑开刺客手腕的同时,反手用剑柄精准砸在对方肘弯上。 那刺客闷哼一声,短刀“哐当”落地,手腕已软软垂下。 宋迟的软剑挑飞第三个刺客的刀时,侧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正落在他眼尾。 当第四个刺客从房顶跳下来,足尖点在瓦当上发出细碎的声音这么这次她不再保留,短剑挽了个利落的剑花,剑尖精准挑落对方手中的淬毒飞针。 飞针坠地时“叮”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原来幽影堂的人连暗器都喂了毒,针尖泛着黑紫色,显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宋迟的软剑突然缠住对方刀鞘,用力一拽。 那刺客踉跄间,林穗的剑尖已抵住他咽喉,冰凉的刀锋贴着皮肤,逼得对方瞳孔骤缩:“说,谁派你们来的?” “死。”刺客的话音未落,嘴角已渗出黑血,那颜色浓得像墨,显然是咬破了齿间的毒。 林穗这才反应过来,可对方已经瘫软在地,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早料到会灭口。”宋迟的软剑“唰”地收回,剑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弧,他扯下袖中帕子仔细擦了擦剑身,连剑尖的血珠都擦得干净。 转身时锦袍下摆沾了点血渍,那暗红的痕迹在玄色衣料上格外醒目,“阿九。”他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威严。 院外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九提着刀冲进来时,额角还挂着汗,几缕湿发黏在脸上,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主子,院外其余人都解决了。” 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刀刃在石板上磕出声响:“梅花玉牌,确实是幽影堂的标记,和前几次的手法一样。” 林穗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短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浸湿了里衣,凉飕飕的贴在皮肤上。 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翡翠,方才打斗时,那枚翡翠一直硌在她袖中,触手温润,像父亲在替她攥着最后一分勇气。 那翡翠是她从小戴到大的,此刻在袖中微微发烫,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慰藉。 “先回屋吧。” “阿九,带两个人守在院门口,其余人清理现场,务必不留痕迹。”他沉声吩咐,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回到屋内,烛火被风卷得摇晃,烛芯爆出几点火星,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灭灭。 林穗望着镜子上自己的倒影,鬓发散了,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那里还沾着点干涸的血渍。 她刚要摘下发间的珠花,却被宋迟按住手腕:“别动。”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膏气息,从袖中摸出金疮药,指尖轻轻点在她额角的擦伤上,动作格外轻柔。 “方才那刺客的刀带了倒刺,得仔细处理,不然容易留疤。”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药粉撒上时有点刺痛,林穗却没吭声,只是盯着他低垂的眼睫,那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抬眼时,眼底映着烛火,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眸子里,像落了一捧星辰:“今日…多谢你,阿穗。” 那声“阿穗”叫得自然,带着点熟稔的亲昵,让林穗的喉间突然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很奇怪的感觉。 她摸出袖中的翡翠,放在妆台上,那翡翠成色极佳,通体翠绿,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父亲出事前,给柳姨娘写过信,说‘梅兰竹菊’是关键。” 她指着翡翠上的刻痕,那刻痕很细,是父亲亲手刻的:“这是他常带的,刻着‘穗’字的那面,仔细看,有半朵梅花。” 宋迟的手指顿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他拿起翡翠对着烛火,瞳孔微微收缩,烛火的光透过翡翠,在他眼底映出点点绿光:“梅兰竹菊,是幽影堂的暗桩代号,三年前祖父查盐税案时,也提到过这个,说这四个字背后牵扯甚广。” 他将翡翠还给她:“明日我让阿九去查林家旧宅的账本,你……” “我回林家。”林穗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柳姨娘说父亲出事前常去城南旧宅,那里可能有线索。” 她望着他紧抿的唇,继续道:“我扮作娇弱模样时,连柳姨娘都信了,现在就算暴露点武艺,他们也只当是被逼急了,不会想到我早就有所防备。” 宋迟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欣赏,也带着几分了然。 “好。”他从怀中摸出块虎纹玉牌,玉牌触手冰凉,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猛虎,虎口大张,带着凛然的煞气:“这是定北侯府的暗卫令,拿好。” “若有危险,捏碎它,无论我在哪里,半柱香内必到。”他将玉牌塞进她掌心,用她的手指握住,那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郑重。 夜更深了,更漏敲了三下,梆子声远远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穗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星子,今夜的星格外亮,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翡翠在她掌心温温的,像父亲的手,带着熟悉的温度。 她摸出柳姨娘给的账本残页,那纸页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辨认上面的字迹。 “盐引……三百张……梅”,那“梅”字写得格外用力,墨色都晕开了些。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像猫爪踩在落叶上。 林穗迅速将残页塞进夹层,那里有个暗格,是她早就发现的。 她抄起桌上的茶盏作势要砸,指节却因紧张而发白。 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股夜露的寒气,她看清来者是宋迟,他发梢还沾着夜露,几滴水珠顺着发尾滑落,滴在衣襟上,眉间凝着层霜,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幽影堂的人今夜没杀成,明日必然更狠。” 他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藏账本的动作上,眼底浮起一丝笑意,那笑意里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了然。 “我让人在你发间插了追踪香,别拔,味道很淡,一般人闻不出来。” 林穗刚要反驳说不用,院外突然传来更清晰的脚步声。 这次不是阿九的沉稳步伐,倒像是有人故意放轻了脚步,在窗下停了停,鞋跟蹭到石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又慢慢往院门方向去了。 宋迟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今夜,别睡太沉。”林穗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那里的肌肉微微起伏,透着紧张。 她突然想起方才打斗时,他护在她身前的背影,宽阔而沉稳,像一堵坚实的墙。 风卷着夜露扑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光影在屋内明明灭灭。 她听见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得像是要贴在窗纸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 夹层里的账本残页硌着她的手背,而宋迟的手正覆在上面,那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让她狂跳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而屋内的烛火虽弱,却亮得坚定。 第13章 血帕 夜更深了,墨色如浓稠的砚台倾翻在天际,唯有疏星几点残存在云絮之间。 林穗窗前的烛火被风卷得忽明忽暗,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扯得老长。 她刚把账本残页重新放好,那几页纸边角磨损得厉害,墨迹因年月浸淫泛出暗黄,指腹划过,仍能触到纸背微微凸起的笔锋。 恰在此时,窗外那阵细碎的脚步声便又近了些,像是有人故意将鞋底蹭着青石板。 每一步都发出了极浅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门上铜环碰撞的声音细若游丝,林穗抄起茶盏的手猛地发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叩门声太轻了,不似侯府下人们惯常那种带着中气的清脆叩击,倒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鬼魅,连声音都裹着一层小心翼翼的怯懦。 她盯着门锁上那道被烛火镀上金边的缝隙,喉间忽然泛起熟悉的腥甜,那是父亲出事前那夜,她在书房外偷听到争执声时,因过度紧张而咬破舌尖的味道。 直到门被推开一条缝,光影里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脸,沟壑纵横如干涸的河床。 “王妈?”林穗脱口而出,指尖一松,茶盏“当啷”一声磕在妆台上,青瓷与木质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惊起一圈涟漪。 老仆妇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粗布衫,领口磨出了毛边,鬓角还沾着几片干枯的草屑,显然是从什么隐蔽处匆忙赶来。 她的左手攥着个蓝布包袱,边角线脚绽出几缕棉线,右手却护在胸前,掌心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连手臂都保持着僵硬的弧度。 王妈见着林穗的瞬间,浑浊的眼眶立刻漫上红意,像是被风沙迷了眼。 她喉头剧烈地动了动,最终却只沙哑地唤了声“小姐”,那声音粗糙得像砂纸擦过陶片,每一个字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穗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窣”声响,刚要扶住王妈的胳膊,就见她颤抖的右手慢慢展开。 一方绣着缠枝莲的素色手帕躺在掌心里,那针脚细密均匀,是早年林府绣娘的手艺,如今却被暗红的血渍浸透了帕角,在烛火下泛着褐黑的光。 血珠甚至还未完全凝固,顺着帕子的纹理缓缓向下渗。 “今儿个我去祠堂给老爷烧纸……”王妈喉咙里发出哽咽的抽气声,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咽碎冰。 “挪供桌时,桌脚卡着块帕子,我捡起来想收了,谁知道……” 她枯瘦的指尖戳了戳帕子上的血字,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泥垢:“上面的字是拿血写的,还没全干呢,指腹按上去还是温的。” 林穗的指尖刚触到帕子边缘,那微凉的布料上残留着暖意,她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 血字歪歪扭扭,笔画却深深刻进布料,像是蘸着最后一丝力气写上去的,每一笔都带着决绝的力道:“小心李氏。” “李氏?”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血痕渗出血珠。 “我那继母?”那个总在父亲面前笑盈盈地给她递汤羹,扮演贤妻的女人。 王妈刚点点头,怀里的包袱突然松了线,“啪嗒”一声掉出个油纸包。 她慌忙蹲下捡拾,膝盖着地时发出一声闷响,林穗这才发现她膝头的布衫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青肿发紫,像是被重物反复砸过。 “小姐走后,那娘儿俩就跟疯了似的。”王妈将油纸包推给她,手指在油纸边缘摩挲着。 “昨儿个我去厨房拿老爷爱吃的桂花糕,林婉儿堵在门口骂我老不死,说'等那赔钱货死在侯府,林记就是我的'尖嗓子能把房梁都掀翻。”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李氏在里屋擦算盘,听见了只笑,说急什么?等查账的人来了。”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她一抬头看见我,算盘珠子就砸过来了。” 说着她掀起裤脚,小腿上青紫交错,几处明显的圆形瘀伤赫然在目:“小姐你瞧,这都是算盘珠子砸的,颗颗都带着劲儿……” 林穗攥着血帕的手青筋直跳,帕子上的血渍透过布料渗到掌心,仿佛父亲临终前的体温。 她想起出阁前那夜,李氏坐在她床边抹着眼泪,说“阿穗最是孝顺,替婉儿嫁过去是积德”。 林婉儿抱着她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说“姐姐替我嫁,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那些眼泪和软语全是戏文里的假把式,字字句句都藏着刀。 父亲刚咽气,她们就急着拆林家的台,现在连侯府都敢染指了。 “王妈,你怎么进来的?”林穗突然想起侯府森严的门禁,那些荷枪实弹的守卫绝不会轻易放行,“守卫没拦你?” “我在后门蹲了半夜。” 王妈从包袱里摸出个细颈瓷瓶,瓶身上刻着缠枝莲纹,正是林穗从前给她的醒神香。 “用了你给的醒神香,迷了看门的小丫头,那孩子年纪小,打个盹的功夫我就溜进来了。” 她布满老茧的手抚过林穗的发顶,指尖划过她消瘦的脸颊:“小姐瘦了,下巴都尖了,这些年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我不委屈。” 林穗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血帕叠好塞进袖中,帕角的血渍蹭到内衬,留下一小片深色印记。 “王妈,你明早就回林家。”见老仆妇张口欲言,她按住她粗糙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你留在我这儿,她们少了个出气筒,指不定要闹得更凶,把主意打到侯府头上。” “你回去盯着,看李氏最近跟什么人来往,收了什么信,对了……” 她忽然想起账本残页,那些零碎的字迹在脑海里拼接:“父亲出事前常去城南旧宅,一待就是大半天,你找机会去查查,有没有带'梅'字标记的箱子,巴掌大小,锁扣是青铜的。” 王妈抹了把脸,把油纸包硬塞进她手里,油纸边缘还带着蒸笼的余温:“这是我今早蒸的桂花糕,特意多放了蜜,老爷最爱吃的。” “你尝尝,跟从前一个味儿,厨房的蒸笼还是你走前让人换的新竹……” 林穗拆开油纸,清甜的桂花香混着血帕的腥气涌进鼻腔,那香气瞬间勾出无数记忆。 父亲带她去江南时,在杭州城的茶楼里,也是这样的桂花香,他剥着莲子,指尖沾着莲芯的苦,却笑着说:“阿穗,这世道最毒是人心,可咱们林家的女儿,得像莲子芯。” “软在外头,硬在里头。” 她咬了一口桂花糕,软糯的糕体在舌尖化开,蜜渍的桂花粒爆出甜浆,眼泪却毫无预兆地砸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小姐?”王妈轻声唤她,声音里满是疼惜。 林穗猛地擦了把脸,将剩下的桂花糕仔细包好,油纸被泪水浸得有些发软。 “王妈,你走后绕着西墙根儿走,那边有棵老槐树,树洞里有我藏的银锞子,约莫有五六个,拿两个打赏门房,别再硬闯了,伤着自己不值当。” 王妈走后,夜风吹灭了烛火,林穗摸黑将血帕藏好,又把桂花糕收进食盒,食盒边角的木纹里还嵌着几粒去年的桂花。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正好照在她方才研究的账本残页上。 “盐引……三百张……梅。”墨迹在月光下泛着灰蓝,与血帕上的“李氏”二字重叠成一团乱麻。 她想起“梅兰竹菊”,那是父亲年轻时结交的四位好友,又想起宋迟偶然提及的幽影堂,据说那是个专替人处理隐秘事务的组织。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血帕边缘,突然触到一道极浅的压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碾压过,形状方方正正,边缘带着细微的棱角。 “捕头…”林穗喃喃自语,记忆在脑海里翻涌。 父亲生前常说,当年在扬州救过一个被地痞围殴的捕快,那捕快后背中了刀,是父亲用金疮药救了他。 后来那捕快调去了京都,好像……姓什么来着? 对了,姓张,临走时说过“若有难处,拿带梅印的物事找我”,还说他左臂有个梅花形的胎记。 她正对着血帕上的压痕出神,试图勾勒出那硬物的形状,窗外突然又响起脚步声。 这次不是王妈那种拖沓的碎步,而是极轻极稳的靴底擦地声,每一步都像猫科动物潜行,落地无声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林穗刚把残页塞进袖中,指尖还夹着半页写着“梅”字的纸片,门就被推开了。 宋迟立在门口,月白锦袍沾着夜露,肩头洇开深色的水迹,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啪”声,在寂静中却格外清晰。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乌木材质的盒身刻着缠枝莲纹,见她站在妆台前,鬓发被夜风吹得凌乱,眉峰微微一蹙。 那道褶皱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方才王妈进来,暗卫没拦。”声音低沉,带着夜露的凉意。 林穗这才想起他之前说过,在她身上暗撒了追踪香,耳尖不由得微微发烫,像被烛火燎过:“她是林家老人,从小看着我长大,不会害我。” “我知道。” 宋迟将食盒放在桌上,动作轻缓地掀开盖子,里面是一盅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炖得软糯的银耳浮在汤面上,撒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但李氏能买通林家仆人,未必买不通侯府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方才阿九探到消息,幽影堂今夜在城南旧宅放了把火,他们在烧什么?” 林穗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被冰水浇头。 城南旧宅?那是父亲出事前常去的地方,他总说那里僻静,适合看书,但此刻却燃起大火?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飞转,父亲的账本、血帕的警告、李氏的算盘,此刻都与那场大火交织在一起。 她刚要开口,宋迟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身后带了半步,他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窗外的树影突然剧烈地晃了晃,紧接着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断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今夜别睡。”宋迟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我让阿九守在院外,但若有动静……” 他摸出袖中的匕首,塞进她掌心:“用这个,刺向手腕内侧,那里血管最浅。” 林穗握着匕首,指尖触到刀柄上刻的“迟”字,那字迹苍劲有力,像是用刻刀一笔一划凿上去的。 方才王妈带来的血帕、城南的大火、李氏的阴谋,在她脑子里转成一团乱麻,而掌心里的匕首异常冰冷。 她望着宋迟紧绷的下颌线,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突然想起他说“半柱香必到”时的眼神。 “宋迟。”她轻声唤。 他低头看她,眼尾的红痣在月光下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眸光深邃如夜:“嗯?” “若明日我去见那个张捕头……”她顿了顿,指尖攥紧了匕首,“你……” “我陪你。”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但现在先吃东西。” 说着他舀了勺银耳羹递到她唇边,银勺边缘还带着温度:“你方才吃桂花糕时,我在窗外站了许久,听到你哭了。” 林穗的脸腾地烧起来,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 院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沉重的花盆被撞翻在地,陶土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炸开。 宋迟的脸色瞬间沉如墨色,眸色骤冷,他猛地拉着林穗退到墙角,身体将她完全护在身后,匕首在重新燃起的烛火下闪着冷冽的光,刀锋映出他紧绷的侧脸。 “什么人?”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肃杀之气,在空气中激起寒意。 窗外的脚步声突然加快,杂乱而急促,夹杂着重物倒地的闷响,还有阿九低喝“拿下”的声音,金属碰撞声隐约传来,显然是动了手。 院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混着急促的拍门声,门板被撞得嗡嗡作响。 林穗望着宋迟绷紧的肩线,那线条充满了力量感,与平日的病弱判若两人。 “夫人别怕,有我在。” 第14章 靠后 宋迟的话音刚落,院外那声“砰”便炸响在耳膜上。 林穗的指尖在匕首柄上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父亲走商队过险山,夜宿破庙时也听过类似的动静,是山匪摸过来掀翻了供桌。 那时父亲将她藏好后,抄起扁担便冲了出去。 “靠后。”宋迟的手掌按在她后腰,隔着两层薄衫都能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他另一只手的匕首已经出鞘,刀身映着烛火,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根须缠绕的树。 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半寸,穿堂风卷着碎叶扑进来,吹得烛芯噼啪作响。 林穗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根本就不是风,而是杀气。 她听见廊下青石板传来极轻的擦蹭声,像鞋底沾了血在石面上拖行。 “三个。”宋迟突然低声道,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雨。 林穗一怔,这才发现他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可下一刻,他的匕首便划破了空气。 黑衣人从院角的葡萄架后窜出时,林穗看清了他腰间的红绳。 李氏院里的粗使婆子都系这种染了茜草的红绳,图个便宜喜庆。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父亲出事前最后一次回家,给她带的珊瑚珠串也是用这红绳系的。 “夫人小心左边!”宋迟的匕首挑开左边刺客的短刀,反手将林穗往怀里一带。 她的后背撞在他胸膛,听见他胸腔里闷哼一声,可是右边的刺客趁机刺了他一刀? 可不等她细想,腰间突然一紧,宋迟的手臂像铁箍般圈住她,带着她旋身避开刺向心口的刀刃。 林穗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本不想次次都暴露的,自父亲教她拳脚起,她便记得“藏锋守拙”是商道第一要诀。 可此刻宋迟的血正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刺客的刀刃离她咽喉不过三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得罪了。” 她的左手扣住左边刺客的手腕,反关节一拧,听见“咔”的脆响。 如折断枯枝,右腿横扫向右边刺客膝弯,那人踉跄之际,她已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宋迟腰间抽出另一把匕首。 原来他在腰带暗格里藏了两把,刀柄缠着防滑的鹿皮,触手生温。 反手抵住中间刺客咽喉时,刀锋划破对方衣领,露出里面绣着劣质牡丹的汗衫。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间,廊下的月光被血珠染得发暗。 “夫人……”宋迟的声音带着气音,林穗这才发现他左肩的衣料被划开道口子,血正渗出来。 他盯着她沾血的指尖,瞳孔微微收缩。 “阿九!”院外突然传来呼喝,阿九带着四个护院冲进来,灯笼的光映得满地狼藉。 刺客们见势不妙想逃,却被护院们用长棍抵住退路。 林穗松开手里的刺客,那男人“扑通”跪在地,喉间还留着匕首压出的红痕。 “搜身。”宋迟扯下衣襟布条简单包扎伤口,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懒散,可林穗看见他指节发白,可见方才那刀伤得不轻。 阿九翻出刺客怀里的东西: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是李氏房里的样式;还有张字条,墨迹未干,写着“灭口,勿留活口”。 林穗的指尖捏得发疼。 她早该想到的。 “带下去审。”宋迟踢了脚地上的刺客,转头看向林穗时,目光软了些,“去房里,我让王妈煮了姜茶。” 林穗跟着他往屋里走,鞋尖踢到块碎瓷,是方才撞翻的花盆。 月光下,碎瓷片上沾着暗红的血,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她突然想起父亲出殡那日,灵堂的白菊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庶妹林樱跪在她脚边哭,指甲掐进她手背。 “在想什么?”宋迟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他站在房门口,背光的轮廓有些模糊,可眼里的关切却清晰得很,“手在抖。” 林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 她低头,看见掌心里还攥着那把匕首,刀身上沾着刺客的血,混着宋迟的血,分不清谁是谁的。 “血帕!”她突然开口,从袖中取出王妈送来的帕子,“我爹出事前,账房老周也给过我类似的帕子,边角绣的并蒂莲,是林记的暗码。” 她展开帕子,上面的血渍里隐着几个小字:“城南旧宅,庚时三刻。” 宋迟凑过来看,发梢扫过她耳尖:“城南旧宅今夜着火,怕是烧的就是这个。” 他的手指停在“庚时三刻”四字上,声音陡然沉下来:“你爹的字,我在户部陈年卷宗里见过。” “当年林记给北境军供棉甲,他的签单我逐笔核对过三次,这‘庚’字的最后一捺,和卷宗上的分毫不差。” 林穗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原来他早已暗中查过林家?可那双眼眸里没有半分算计,只有沉入寒潭般的肃然,像边关守城将士看向前线的目光。 “我需要张捕头手里的北境军旧案卷宗,他明日辰时会去城西茶棚。”他从怀里摸出个玉牌,“拿这个找阿九,他会护你周全。” “你不去?”林穗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耳热。 宋迟笑了,眼尾的红痣跟着翘起来:“我若去了,李氏的人必定盯着。” “你扮作采买的丫鬟,阿九扮作挑夫,他挑的担子比我沉三倍,刺客未必认得出。”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银簪,“这簪子借我。” 不等林穗反应,他已拔下簪子,在烛火上烤了烤,在帕子背面画了个梅花:“见到张捕头,给他看这个。” 他将簪子插回她发间,指尖在她后颈停留了一瞬:“别怕,我在暗处。” 夜更深了。 林穗坐在窗前,望着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摇晃。 方才宋迟替她处理伤口时,她闻到他身上有沉水香混着血锈味,和父亲书房里的味道像极了。 “商人要软,骨头要硬。” 父亲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教她打算盘时手指要灵活,与人周旋时语气要和缓,可面对原则时脊梁要挺得笔直。 此刻她摸着发间的银簪,突然觉得,原来那些骨头比钢铁还硬的人,也可以有温软如春水的掌心。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条缝。 林穗本能地摸向袖中匕首,却见宋迟抱着床薄被站在门口,发梢还滴着水,他刚清洗过伤口,水汽氤氲中,能看见他肩颈处未完全包扎好的绷带,渗出的血迹在白纱布上洇出暗红的花。 “后半夜凉。”他将被子搭在她肩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我守着,你睡会儿。” 林穗望着他微侧的脸。 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他眼下投出阴影,倒像是他平日装病时的憔悴模样。 可她知道,这副模样下藏着的,是能护她周全的刀。 “宋迟。”她轻声唤他。 他转头,眼里还带着未褪的倦意:“嗯?” “明日…若查到些什么,我们一起看。” 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林穗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宋迟低声道:“夫人,明日见张捕头,记得把袖口放下来,你方才打斗时,腕子上的珊瑚珠露出来了。” 林穗猛地睁眼,望向自己的手腕。 那串珊瑚珠是父亲最后一次出远门时在南海替她求来的,说南海鲛人泪化成的珊瑚最能挡灾,珠子颗颗圆润,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橘红色,像凝固的晚霞。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 连她自己都忘了何时露了出来。 “我爹说,这珠子能挡灾。”她摸了摸冰凉的珊瑚珠,指尖传来光滑的触感。 宋迟没有说话,只是将椅子往门口又挪了挪,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林穗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这串珠子的灾,早被另一个人替她挡了,他掌心的薄茧与肩上的伤口,便是最好的护身符。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林穗对着铜镜理了理丫鬟的青布衫。 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帕子被她折得方方正正,收进贴身的衣襟里。 她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晨露的湿润。 看见宋迟站在院门口,正替阿九调整挑担的绳索,他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还抹了层薄灰。 倒真像个市井里讨生活的挑夫,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寒星般锐利。 “走吧。”宋迟抬头看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像是晨光,又像是更亮的东西,“张捕头该等急了。” 第15章 青蚨堂 林穗的青布衫袖口被晨露晕湿了半寸,那微凉的湿气正顺着粗布经纬丝丝缕缕渗进来,连带着小臂都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垂着眼,目光凝在自己打了三层补丁的鞋尖上。 每一步都精准地踩进宋迟挑担时晃动的阴影里,他说这阴影是流动的屏障,能把那些藏在砖缝瓦隙里的目光都筛出去。 “往左边挪半步。” 宋迟的声音混着竹扁担的吱呀声,低得像墙角蟋蟀的振翅,尾音被晨雾揉得发虚。 他肩头的扁担颤了颤,竹筐里沾着露水的青菜叶晃出细碎的光,叶尖的水珠坠在青石板上,砸出铜钱大的湿痕。 “街角茶棚第三张桌子,灰布褂子那人,从城隍庙跟到米市街了。” 林穗后颈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像被冰锥子狠狠扎了一下。 昨夜宋迟交给她的珊瑚珠正隔着里衣硌着腕脉,那串珠子是父亲当年从波斯商人手里换来的,此刻每颗珠子都凉得像块小石子,倒像是父亲指节在轻轻叩击她的骨头。 沉住气。 她装作被青石板的裂缝勾住鞋底,踉跄着往宋迟身侧倾去,眼角余光如出鞘的短刃般扫过茶棚。 果然有个戴宽檐斗笠的男人,粗瓷茶盏在桌上堆出半寸厚的茶垢,他却一口未动,右手食指正一下下叩着桌沿,指腹的老茧厚得像块龟甲,那是常年捏握刀柄才会磨出的月牙形硬痂。 “当街动手招官面。” 宋迟将扁担往肩胛深处颠了颠,竹筐碰撞发出“咯吱”轻响,筐底的青菜根在泥水里晃荡:“到张捕头家巷口,我用担绳引他往死胡同里钻。” 他的声音压在喉咙深处,说话时肩头的肌肉隔着粗布绷出铁线般的弧度。 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晨露在掌纹里积成暗红的细流。 前日帮阿九修辘轳时,她看见他单手提动半筐井水,而他手腕内侧那道新痂,是昨夜替她挡飞镖时留下的,此刻想必还在渗着组织液,纱布边缘该是一圈半干的褐红。 “你腕上的伤连药都没换……”她的声音比檐角垂落的蛛丝还轻,尾音被穿堂风卷得散了。 宋迟侧过脸,粗布汗巾滑落些许,露出眼尾那颗浅褐色的痣,在晨光里像滴将坠未坠的墨。 “夫人。”他喉结滚动着,声音里有种破茧般的释然,“我装病三年喝的药渣能填半口井,就等今天能光明正大地替人挡刀。” 说话间,巷口那堵爬满薜荔的青砖墙已在眼前。 墙根生着厚厚的苔藓,第三块砖缺了个三角,砖缝里还嵌着去年秋天的落叶。 林穗数着砖缝往上摸,指尖触到冰冷的铜环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铜环被千万只手叩击过,包浆厚得像层琥珀,却在她掌心沁出寒意。 “咚——”铜环撞在榆木门板上,声音闷得像敲在牛皮鼓上,惊得檐下燕巢里的雏鸟叽叽乱叫,老燕扑棱着翅膀冲出去,尾羽扫过林穗额角。 门内传来拖沓的木屐声,像是有人拖着铁镣在走动,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道巴掌宽的缝。 张捕头的脸从门缝里挤出来,国字脸上那道从左眉斜到下颌的刀疤,在晨光中泛着油光。 “林姑娘。”张捕头的声音像锈铁摩擦石板,沙哑里带着金属的冷硬。 他飞快扫过宋迟的菜筐,筐里的菜还沾着新鲜的蚯蚓,又迅速收回目光,眼白上布满血丝:“快进来,别在风口站着。” “哐当”门闩落下,那根手腕粗的木门闩砸在卡槽里,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林穗这才惊觉自己是第一次单独见外男,按规矩该羞得低头绞帕子,可此刻她满脑子都是父亲坠马时染血的衣襟。 她解开衣襟,从贴身小袄里摸出帕子,那帕子还带着心口的温度,边角处用红线绣的小老虎歪歪扭扭,是她十二岁偷学女红时的拙作,如今被血渍浸得发硬,暗红的血痂像片风干的梅干。 “我爹坠马那晚,手里攥着这个。”林穗展开帕子,血腥气混着残存的茉莉香散开来,在昏暗的门廊里凝成雾。 “他断气前说“找虎”,可这帕子……”她指尖抚过虎眼位置的血渍,那里本该绣着两颗黑亮的米珠,如今只剩硬邦邦的线头。 张捕头的手指突然抖得像筛糠,他凑近时身上的汗腥味混着刀油味扑面而来,指腹摩挲着血渍处的布料,刀疤随着动作拧成条蚯蚓。 “这不是虎。”他从怀里掏出个铜匣,匣盖上的饕餮纹已被摸得模糊,掀开时涌出一股陈年朽木味,里面躺着张泛黄的桑皮纸。 “上月初三有人塞我门缝,信上说林府李氏勾着青蚨堂。” 他将纸摊开,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个图案,竟和帕子上被血渍盖住的纹路严丝合缝,那是只展翅的青蚨,翅脉间藏着三个连笔的“杀”字。 “青蚨堂专做阴私活,接了活就跟跗骨之蛆似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着,“你爹那麻烦,怕不是撞破了他们的勾当。” 林穗耳朵里嗡鸣如雷,仿佛有十面锣鼓同时敲响。 李氏是继母,总把“穗儿的镯子该配羊脂玉”挂在嘴边,上月还亲自给她绣了对荷囊。 此刻那温柔笑靥突然裂开来,露出底下青蚨堂的獠牙。 她猛地想起昨夜宋迟身上的沉水香,和父亲书房里的一模一样,那香饼是波斯贡品,全京城只有三户人家有…… 难道父亲早已知晓危险,才执意将她嫁入侯府?那看似断送她自由的婚约,原是他用命铺就的生路? “信上还说……”张捕头突然把脸凑到她耳边,刀疤几乎擦着她鬓角,“李氏在城郊废宅藏着账本,每月十五子时三刻,必有人骑匹白额马去取。”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麻雀惊惶的扑棱声,紧接着是翅膀撞在窗上的闷响。 林穗猛地转头,正看见宋迟挑着空筐从院墙外闪过,扁担上系着的红绸飘带晃了三晃。 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三晃代表“已引开盯梢者”。 她这才发现后背的青布衫已被冷汗浸成深青色,布料黏在肩上,每呼吸一下都牵扯着皮肤,凉得像裹着块冰。 “午后我扮成账房跟你回侯府。”张捕头将信纸和帕子塞回铜匣,指尖在匣盖上的铜锈处顿了顿。 “得让世子过目,有些事民不举官不究,可侯府的金令箭……” 他没说完,但林穗懂了,宋迟那个“病秧子世子”的身份,原是最锋利的盾,能劈开这满京城的罗网。 午后的阳光把侯府西跨院的葡萄架晒得发烫,串串青葡萄垂在架下,像无数颗绿宝石,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果香。 林穗跟着张捕头绕过大厅时,看见廊下的丫鬟们交头接耳,手里的针线活都忘了做,目光全瞟向书房方向,窃窃私语声像蚊群般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攥紧袖口,铜匣的棱角隔着三层布料硌着她的小臂,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棺木。 书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檀香味,案上堆着宋迟平日装病喝的药渣,干枯的艾草和薄荷混着蝉蜕,被推到角落积了层灰。 林穗刚把铜匣放在案上,窗外突然传来“啪”的脆响,是阿九摔碎了茶盏,这是约定的警号。 她和张捕头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摸向腰间。 张捕头握住了刀柄,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她则摸到了发间的银簪,那是父亲用半块传家银锭熔的,簪头刻着朵未开的兰花,此刻簪身被她攥得发烫。 “砰”,门被撞得粉碎,木屑如暗器般飞溅。 林穗本能地滚到书案下,寒光从头顶掠过,她看见三道黑影破窗而入,腰间青蚨玉牌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牌上的虫纹仿佛在蠕动。 张捕头的刀出鞘,刀刃与刺客的朴刀相击,爆出一串火星,有几粒溅在林穗手背上,烫出细密的红点。 “夫人!” 熟悉的沉水香裹着血腥气扑来,林穗抬头,见宋迟握剑破门而入,剑尖挑飞了刺向她后心的匕首,剑身在空中划过。” 他的粗布短打被划开数道口子,露出底下渗血的纱布,左臂伤口处的血正在渗出,在白布上晕开朵怒放的红梅,花瓣边缘还带着温热的水汽。 “阿九守好暗门!”宋迟旋身挡在她身前,剑穗上的珊瑚珠与她腕间的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嗒”声,“带林姑娘去内室!” 林穗被他推进书案后的暗门,那门嵌在书架里,推开时扬起细小的灰尘。 她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张捕头的刀砍断了刺客手腕的筋腱,断手落在地上还在抽搐。 宋迟的剑刺穿了另一个刺客的肩上,鲜血喷溅在书案上,染红了半卷《金刚经》。 就在此时,第四个刺客从房梁上跃下,手中带棱的短刀闪着蓝光,直扑宋迟后心,那刀上淬着墨绿色的毒,刀背刻着三圈鬼头纹。 “小心!” 林穗猛地拔下银簪掷出,那簪子承载着父亲的体温,此刻如流星般划破空气,狠狠扎进刺客手背。 刺客惨叫着松手,短刀落地,刀刃在石板上旋出半圈血花。 宋迟反手一剑刺入,鲜血溅在他胸前的粗布上,那抹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刺眼。 最后一个刺客见势不妙,撞开窗户逃窜,窗棂上的雕花被撞得粉碎。 阿九怒吼着追出去:“抓活的!”声浪震得房梁上的蛛网簌簌掉落。 林穗跌坐在暗室的蒲团上,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牙齿碰得咯咯响。 宋迟掀开门帘进来时,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蹲下身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 “没事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最后一个刺客被阿九射了毒箭,跑不远。” 他的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珊瑚珠,那珠子被她的体温焐得微热。 “你掷簪子的样子。” 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痣在烛光下微微跳动:“倒像我在雁门关见过的那位女将军,当年她也是用支金簪射落了辽将的头盔。” 林穗抬头望他,见他额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几缕湿发垂在眼睫上,发间还沾着片葡萄叶。 可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宋迟,是能在万军丛中护她周全的世子,是装病三年只为今日的利刃。 “去内室换身衣裳。” “我让厨房煨了姜汤,加了蜀地的老红糖。”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方才打斗时铜匣掉在书案下,我拾起来了……” 林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铜匣躺在书案下的阴影里,盖子半开着,里面的信纸被血溅湿了一角,而在信纸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宣纸。 是父亲的笔迹,力透纸背地写着“十五夜,废宅,青蚨堂。”落款处还有个模糊的指印,该是父亲临终前按上的。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静得可怕。 林穗摸着铜匣上的血渍,那血已经半干,摸上去糙糙的,像父亲当年教她握笔时的手掌。 她听见宋迟在门外对阿九吩咐:“去查城郊废宅的地契,再调十个暗卫来,今夜子时三刻随我……” 穿堂风掀起窗纱,吹得信纸上的字迹沙沙作响,仿佛父亲在耳边低语。 林穗忽然明白,父亲说的“保平安”,从来不是一串珊瑚珠能做到的。 当宋迟端着姜汤进来时,瓷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林穗正将父亲的信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荷包里,那信纸贴着她的心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的心跳。 “明日就是十五了。”她望着宋迟袖口的血渍,那血已经变黑,像朵枯萎的梅花。 宋迟的手顿了顿,姜汤在碗里晃了晃,溢出几滴烫在他手背上,他却似未察觉。 “我知道。”他抬眼望她,眸子里映着烛火,亮得惊人,“今夜亥时,我带你去见一位故人,他手里有青蚨堂的底牌。” 葡萄架的影子爬过窗台,在地上织成张密网,将他们的影子笼罩其中。 林穗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那不是恐惧,而是战士临战前的激昂。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在黑暗中摸索,身边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人。 第16章 绣绷 暗室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尽,林穗跟着宋迟跨过满地狼藉的门槛时,绣鞋尖蹭到了那截带血的簪子。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银饰,后颈突然覆上一片温热,是宋迟的手掌,轻轻托住她:“我来。” 他弯腰拾起铜簪,指腹擦过被血染红的珊瑚珠:“这东西该收进妆盒。”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林穗这才发现他的左手还攥着半幅染血的布,腕上有道细长的伤口,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你受伤了!”她脱口而出。 宋迟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像是才察觉似的笑了笑:“躲刀时刮的,小伤。”说着就要往书案边走,却被林穗拽住衣袖。 “先处理伤口!” 宋迟的脚步顿住,侧过脸看她,额前碎发沾着汗。 他没说话,只是任她拉着在软榻上坐下。 林穗翻出金疮药,手却抖得倒不出药粉,刺客的短刀贴着她耳侧划过的风声,此刻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夫人。”宋迟突然轻声唤她。 林穗抬头,见他正盯着她的手,目光里像是浸了温水:“我在边关时,被箭簇穿肩都没皱过眉。” 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覆在她手背:“你看,血都快止住了。” 林穗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伤口果然已凝成血痂,许是打斗时动作快,伤得并不深。 她吸了吸鼻子,把药粉撒在他伤口上,纱布裹到第三圈时,书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世子,老奴在外头候着。” 老管家的声音隔着门帘传进来,带着几分迟疑:“方才门房说,林家旧宅的周妈差人送了个物件来,说是……说是林老爷走前交给她的。” 林穗的手猛地收紧,纱布结打得死紧。宋迟看了她一眼,对门外道:“进来。”门帘掀起的刹那,林穗几乎是从软榻上弹起来的。 老管家捧着个红漆木盒,盒盖边缘的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桐木原色。 他布满皱纹的手在盒盖上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才掀开盖子,里面躺着个绣绷。 绷面上的绣布已经泛黄,却仍能看出上面绣着两株并蒂牡丹,花瓣间穿梭着几枚青蚨,金线绣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暗金的光。 “周妈说,这是林老爷亲自给姑娘备的礼。” 老管家的声音低了些:“原想等后面再送,可后来……后来林家出了事,她就一直收着。” 林穗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绣绷。 绷架是檀木的,摸起来温润,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她跟着父亲去苏杭采办,在绣坊看中个百子千孙的绣绷,父亲当时摸着她的头说:“等以后,爹亲自给你备个最好的。” “是父亲的手。”她突然开口,声音发哑。 宋迟凑过来,见她指尖正沿着绷架内侧的纹路移动,那里有几道极浅的刻痕。 “他惯用左手刻东西,拇指关节处有个茧,刻出来的纹路会往右边偏半分。” 老管家的手在袖中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终究只是退到门边:“老奴先去备茶。” 门帘重新落下时,林穗已经把绣绷平摊在书案上。 宋迟搬了张竹椅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用帕子轻轻擦去绣布上的浮灰。 牡丹的花瓣是用苏绣的套针绣的,层次分明,青蚨的翅膀却用了粤绣的钉金绣,金线底下压着细若蚊足的墨线,那是绣娘起稿时打的样。 “父亲的笔记里提过,他在苏杭结识的绣娘善用‘隐线’。” 林穗的指甲尖挑起一根金线,底下果然露出半枚墨点:“说是有些话不便明写,就用针脚当笔。” 宋迟从袖中摸出个铜镇纸压在绣绷角上,“这些青蚨的位置……” 他用指尖点了点:“三朵牡丹,每朵五片花瓣,青蚨分别在左三右二、左一右四、左五右三的位置。” 林穗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封被血溅湿的信。 “父亲信里写‘十五夜,废宅,青蚨堂’,青蚨是铜钱的别称,可这里的青蚨……” 她的目光扫过绣布,突然顿住,最右下角的青蚨翅膀上,金线绣着个极小的“戊”字。 “戊时。”宋迟接口道,“十五夜的戊时。” 他拿起信笺对着光:“你看,这行字的墨迹比其他地方深,像是刻意加重的青蚨堂三个字,左边的‘虫’旁被描粗了。” 林穗凑近看,果然,“青”字的“月”部多了道笔锋,“蚨”字的“夫”部少了一横。 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认账册时说的话。 “商道上的暗语,常拿字的笔画做文章。” 她掰着手指头数:“青字月部多一横,是四横,蚨字夫部少一横,是两横…四二?” “四二可能是位置。” 宋迟抽出腰间玉佩,在绣绷上比划:“三朵牡丹对应旧宅的三进院子,每朵花瓣对应房间,左三右二,左一右四,左五右三……” 他的手指突然停在第三朵牡丹的左五瓣:“这里的青蚨翅膀是翻着绣的,金线走的是反线。” 林穗顺着他的指尖看,那枚青蚨的翅膀果然比其他的厚,像是底下缝了层纸。 她屏住呼吸,用银簪尖挑开金线,里面真的掉出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东厢第三柜,暗格,六五二七。” “六五二七。”林穗念出声,突然抓住宋迟的手腕,“父亲书房的木盒!我小时候见他开过,密码锁是铜的,要转四次数字!” 宋迟的眼睛亮了亮:“现在去旧宅?” “现在?”林穗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月白衫子,方才打斗时蹭了好些血点子,“可我这副模样……” “我让阿九备了马车。” 宋迟像是早有准备,从书案下摸出个青布包袱:“里面是粗布衣裳,旧宅那边久无人住,穿得素净些好。” 林穗接过包袱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 她突然想起方才他挥剑的样子,利落得像道闪电。她轻声唤他,“你在外总说自己是病弱纨绔,可我见过的病弱纨绔,连茶盏都端不稳。” 宋迟一怔,随即笑了,眼尾的弧度像沾了蜜,“那夫人见过的我,可还满意?” 林穗的耳尖发烫,转身去内室换衣裳,等她再出来时,已经是副小户人家的模样。 青布衫子扎在靛蓝裙里,头上包着块素色方巾,倒真像个来旧宅收拾东西的丫鬟。 宋迟也换了身灰布短打,腰间别着把短刀,倒像是她的护院。 旧宅的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林穗的鞋尖踢到块碎砖,抬头看见正厅的梁上结着老大的蜘蛛网,心里突然发慌,上回她站在这里,还是父亲出事的前一晚。 他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说要带她去看新到的蜀锦,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轻快。 “别怕。”宋迟的手轻轻覆在她后背,“我在。”林穗深吸口气,领着他往东厢走。 第三间厢房的门半开着,书桌上落了层灰,靠墙的檀木柜还锁着,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宋迟掏出随身的匕首,三两下撬开锁扣,拉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匹锦缎,最底下的暗格却空着。 “在这儿。”林穗蹲下来,指尖摸到柜底的暗扣。 “父亲说这暗格是他亲手做的,要按左边第三块木板。”她按下木板,只听“咔嗒”一声,柜底弹出个木盒,正是父亲书房里那个。 密码锁的铜环已经氧化发黑,林穗的手悬在上面,迟迟不敢动。“六五二七。” 宋迟在她身侧轻声说:“我帮你转。” 林穗屏住呼吸,轻轻一拉,锁扣开了。 里面躺着本牛皮纸包着的手记,封皮上是父亲的字迹:“致阿穗:若你能看到这页,爹已不在人世。” 林穗的手开始抖,宋迟握住她的手腕,和她一起翻开第一页。 字迹很潦草,有些地方被水浸过,晕成一团。 “……本月初三,我在码头看到定北侯府的暗卫押着箱货物,上面盖着‘李记’的火漆……” “李记”两个字被重重划了道线,后面写着:“李尚书的族亲,难怪他能在盐引案上压我……” “他们说我知道的太多,可阿穗,爹不能让你跟着我担风险……” 最后一页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牡丹,旁边写着:“阿穗,爹对不起你。” 林穗的眼泪砸在手记上,洇开一团模糊的墨,宋迟抽出手帕替她擦脸,却发现自己的手背也湿了。 “李记……”他低声重复,“李尚书的族亲,难怪刺客的短刀上刻着‘李’字。” “明日。”林穗突然抬头,眼睛里烧着团火,“父亲信里说的废宅,该去看看了。” 宋迟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方巾:“我让阿九调了十个暗卫守在废宅周围,明日寅时出发。”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怀里的手记:“现在,先回侯府。” 月亮爬上东墙时,他们回到了书房。 林穗把手记锁进宋迟的暗格里,转身却撞进个温暖的怀抱。 “别怕。” 林穗闭了闭眼睛,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什么。 她知道,明日的废宅之行,或许会有更危险的东西等着他们。 可只要有宋迟在身边,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鬼祟,终究会被晒在太阳底下。 第17章 陈三爷 寅时三刻的天色还未大亮,林穗系方巾的手在镜中晃了晃。 青缎子方巾下是她刻意养得圆润的脸,可此刻镜中人眼底的锐光却刺破了那层娇软表象。 “手别抖。”宋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起未褪的低哑。 他手里的食盒还裹着温香,掀开盖子时,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冷铁味涌出来。 林穗的指尖刚碰到瓷碟边缘,便触到块青布,掀开那层布的瞬间,她的呼吸陡然一滞。 短刀在晨光里泛着幽光。 她的指腹轻轻抚过刀鞘,能摸到刻痕里未擦净的铜锈:“这是……” “昨夜翻了祖父旧物。”宋迟将食盒往她手边推了推,袖口露出半截玄色暗纹,“当年他戍边时,每个亲兵都配这种短刀,刀柄刻家纹。 “你父亲手记里画的牡丹,是林家的?” 她想起幼时跟在父亲身后看绣娘绷花,父亲总说并蒂牡丹是“根脉相连”,后来绸缎庄的货箱火漆印,确实是这纹样。 “是。”她攥紧刀鞘指节泛白,“父亲……或许早料到会有今日。” 宋迟没接话,只将一块桂花糕塞进她手心。 温热的糕体压着她冰凉的指尖:“吃,旧宅的青砖地可不会给你暖肚子。” 旧宅的门在晨雾里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林穗跟着宋迟跨过门槛时,鞋尖踢到半块碎瓷,蹲身去捡的瞬间,她瞥见墙根草窠里有新鲜的断枝,不是风折的,是被人硬踩断的。 “阿九带人守在外围。”宋迟像是看出她的紧绷,伸手虚虚护在她腰侧,“但旧宅里可能有机关。” 林穗抬头看他。 这个总把自己裹在病弱皮囊里的世子,此刻眉峰冷得像把刀,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酗酒宿妓的荒唐? 她突然想起昨夜他替她擦眼泪时,手背上的湿痕,原来他早把她的痛,也当成了自己的。 密室的入口在西厢房的青砖下。 林穗蹲在积灰的地上,按照父亲手记里的提示,数到第七块砖时,指甲缝里已经沾了黑灰。 “往左转半寸。”宋迟蹲在她身侧,指尖抵着砖缝,“祖父的暗室也是这样开的。” 青砖下的地道飘着霉味,林穗摸出火折子,昏黄的光映出墙上的蛛网。 最里面的木架上堆着几摞信,封皮上的墨迹已经发暗,但“陈三爷”三个字还是刺得她眼睛生疼。 “夫人。”宋迟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他抽出最上面那封,拆信时封蜡簌簌落在地上:“三年前,陈三爷以林家名义向李记借了三千两,用的是你父亲的私印。” 林穗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她记得陈三爷是父亲最信任的伙计,当年跟着父亲跑南闯北,连她周岁抓周时,陈三爷还送了对银锁。 可此刻信里的字却像毒蛇的信子:“林老儿若查账,便说货船遇了海匪……李大人要的盐引,得用林家的铺子做幌子……” “还有这个。” 宋迟又抽出一封,信纸边缘焦黑,像是被人急着烧毁时又捡回来的:“上月十五,陈三爷给李尚书的信:‘林穗那丫头嫁去侯府,倒是省了我们动手……” 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父亲出殡那日,陈三爷跪在灵前哭到昏过去,继母和庶妹躲在偏厅分她的首饰匣子。 想起她被推进侯府马车时,陈三爷抹着眼泪往她怀里塞了包蜜饯——原来那蜜饯里藏的不是心疼,是唯恐她不死的毒。 “走。”宋迟突然拽她的手腕。 地道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混着铁器相撞的轻响。 他护着她往地道深处退,短刀已经出鞘,刀鞘上的并蒂牡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看样子是陈三爷的人,阿九的暗卫应该还没发现。” “他们怎么会知道?”林穗的声音发颤。 “你父亲的手记。”宋迟的刀尖挑开木架后的暗格,里面掉出半块带血的碎玉,“陈三爷可能早就在找这个。” 等暗卫们冲进来时,地道里只剩满地碎信。 林穗攥着那半块碎玉,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玉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午后的侯府书房飘着墨香。 林穗将碎玉放在宋迟的书案上,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上面,映出半枚“陈”字的残痕。 “这是陈三爷的私印。”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当年父亲让他管账,他便刻了和父亲私印相似的玉章,偷梁换柱。” 宋迟的笔停在纸上,他正在写暗卫名单,准备调动旧部去查陈三爷的钱庄。 “所以盐引案里,你父亲是替罪羊。”他抬头看她,目光灼灼,“李尚书需要个商户当幌子,陈三爷需要个靠山,他们合起手来吞了林家的产业。” 林穗点头。 她想起父亲手记里被划掉的“李记”,原来不是划掉,是想写“陈记”却改了。 陈三爷早把林家的货,都换成了李记的私盐。 “先从陈三爷的账房先生入手。”宋迟把名单推给她,“那人好赌,上个月在春风楼输了八百两,陈三爷替他填了债。” 林穗的手指在名单上划过。 “我可以让绣娘送新样缎子去账房先生家。”她的眼睛亮起来,“他娘子最喜海棠纹样,我让绣坊把密信绣在裙角。” 宋迟突然笑了。 晨光里他的眼尾微弯:““林记的绣娘,确实是最好的传信人。” 傍晚时分,丫鬟送来了那封警告信。 信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模仿孩童:“莫要再查陈三爷,否则侯府也不得安宁。” 林穗捏着信的手在发抖。 她转头看向宋迟,却见他正盯着信纸上的水痕——是泪渍,混着点胭脂味。 “是陈三爷的妾室。”宋迟突然说,“他新纳的二姨太,娘家在扬州,上个月她弟弟来找过她。” “你怎么知道?” “侯府的暗卫,总该知道点陈府的私事。”宋迟将信折好收进袖中,“她怕了,陈三爷最近脾气暴躁,砸了三回茶盏。” 夜深了,书房里的烛芯爆了个花。 阿九掀开门帘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露水的潮气。“世子,林姑娘。” 他单膝跪地:“陈三爷的钱庄这两日频繁往城外运箱子,暗卫跟到了西郊破庙。” 林穗和宋迟对视一眼。 宋迟起身时,玄色大氅扫过她的手背:“设套吧。”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陈三爷要运的,该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账册。我们在破庙等他,人赃并获。” 阿九领命退下后,林穗突然抓住宋迟的手腕。“你说……陈三爷会不会……” “他不会跑。”宋迟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指尖漫进心口,“他要的是林家的产业,要的是李尚书的庇护,现在跑了,这些都成空。” 可就在他们商量着如何调暗卫埋伏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值夜的侍卫撞开书房门,额头的汗在烛下闪着光:“世子!陈三爷……陈三爷不见了!” 林穗的呼吸一滞。 宋迟的手在她手背上收紧,像要把她的慌乱都攥进自己骨血里。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方才陈府的管家来报,说陈三爷用晚膳时还在,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侍卫的声音发颤:“房里留着半杯茶,茶盏底下压着张纸……写着‘这是你们逼我的’。” 林穗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宋迟手背。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冷笑。 她突然想起旧宅地道里那半块带血的碎玉。 陈三爷,怕是要狗急跳墙了。 “备马。”宋迟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雪,“去陈府。” 林穗抓起案上的短刀插进腰间,像父亲在说:“阿穗,别怕。” 第18章 风雨欲来 陈府管家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茶盏底下压着‘林穗,你逼我的’的纸像根细针扎在她心里面。 “夫人。”宋迟的声音比窗外的风还轻:“他留字,只是想让你慌。” 他另一只手覆上她按刀的手背:“但现在他越急,漏的马脚就会越多。” 她想起前日在旧宅地道里捡到的半块碎玉,那玉色青中带灰,是陈三爷最爱的和田青籽料。 当时碎玉上的血渍还未完全干涸,现在想来,怕是陈三爷为灭口杀了什么人。 阿九已经备好三匹马,林穗翻身上马时,短刀的刀鞘撞在大腿上,是父亲在她生辰时送她的。 “跟紧我。”宋迟勒住缰绳,马蹄声撞在青石板上。 林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马厩里的干草味,意外地让人安心。 陈府后门的角灯还亮着,门却被人从里面砸断了。 阿九当先翻进去,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响。 林穗跟着宋迟跨过断木,脚腕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是半块茶盏,釉面还沾着褐色茶渍,和管家说的“砸了三回茶盏”对上了。 “有人比我们先到。”宋迟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指点了点廊下歪斜的花盆。 陶盆里,泥土翻得乱七八糟,几片残叶黏在砖缝里:“巡逻的侍卫每更天会绕后宅两圈,这盆应该翻了有一刻钟。” 书房的窗户虚掩着,月光漏进来,照见满地狼藉,书案上的书被撕成碎片,砚台倒扣在青砖上,墨汁晕开一片。 林穗踩过一片碎纸,听见“咔嚓”一声,是张当票,被撕去半截,只余“陈”字的半边。 “暗格里的东西被拿走了?”她转身问宋迟,却见他正蹲在书案旁,指尖敲了敲左侧的木板。 林穗凑过去,果然听见空洞的回响。 她蹲下身,指甲扣住木板缝隙,用力一掰,暗格里躺着半本账册,封皮染着暗红,像血。 “是陈记钱庄的流水。”林穗翻开第一页,心跳陡然加快。 五月十五,汇往扬州三十万两,六月初七,汇往金陵二十万两,七月初九,汇往……她的手指停在七月廿三那行:“汇往幽影堂五千两?” 宋迟的影子笼罩下来,他屈指弹了弹账册边缘:“幽影堂,半年前在京城闹过一桩血案,西市米行的老板被割了舌头挂在城门,墙上用血写着’幽影堂立威。” 他的指腹擦过”幽影堂”三个字,当时官府查了三个月,一点线索都没摸到。 将账册塞进怀里,又从暗格里摸出来几封信。 最上面那封没封口,墨迹未干:“速将林记绸缎庄地契交于李府,若再拖延,你女儿的命……” “啪”的一声,信被宋迟捏成纸团。“陈三爷的独女在苏州读女学,前日突然说要回京城省亲。” 阿九在窗外轻敲两下,是暗号。 三人从后墙翻出时,陈府的更夫刚敲过三更,梆子声惊起几只夜鸦,扑棱棱掠过他们头顶。 侯府书房的烛火映得账册上的血渍发亮。 林穗将信件摊开,最底下那封的落款是“李尚书亲启”。 信里夹着张药方,朱砂笔圈着“乌头”二字。 她想起父亲暴毙那日,医馆的老大夫说过:“林老爷是坠马后受了惊吓,可这脉象…倒像是中了乌头的缓毒。” “乌头配人参,能掩住毒性,李尚书的嫡子是太医院的院判,上个月刚给陈三爷的二姨太开过安胎药。” 林穗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锦囊里的账册硌得她肋骨生疼:“难道我父亲的死…和陈三爷、李尚书都有关?” “不止。”宋迟抽出手,从袖中取出那日收到的威胁信。 空中浮起一丝极淡的香,和李尚书夫人每日必用的香粉一个味道。 “陈三爷背后是李尚书,李尚书背后…是太子。” 林穗的指尖抵在桌沿,指甲几乎要劈裂。 她想起父亲出事前三天,曾说要去李府谈一笔大生意,想起林婉儿抗婚前夜,继母房里飘出的香。 想起陈三爷看她时,眼底那抹志在必得的贪婪,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布好了局,要吞掉林家的产业,还要她这条命来做替罪羊。 “明日我要去李府!” 宋迟的茶盏“当”的一声搁在案上,茶水溅湿了半页账册:“不行,李府的门房认得你,你一去岂不是打草惊蛇。” “那我扮作你的侍妾,你前日在醉春楼闹的那出,说要纳个扬州来的粉头,李夫人最喜凑这种热闹,她若见了我” 宋迟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 他的拇指蹭过她发间未卸的珠花,声音低得像耳语:“夫人,这局太险了!” “不险,怎么钓得出鱼?”林穗抽回手,将珠花重新别好。 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陈三爷失踪,是去给李尚书报信了,我们若不快些,等他把林记的地契交上去……” 她的话被窗外的打更声打断。 风卷着梧桐叶拍在窗纸上,像有人在外面行走。 阿九掀开门帘进来时,身上带着露水的潮气:“世子,夫人,暗卫在西郊破庙发现了陈三爷的马车,车辕上沾着血迹。” 林穗抓起短刀就要往外走,却被宋迟拦住。 他将她的手重重压在“幽影堂”三个字上:“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明日我去李府探风声,你留在侯府查账册。” 林穗想反驳,却见他眼底浮起一丝疲惫,她突然想起前日替他递药时,瞥见他颈间的刀伤,从耳后一直延伸到锁骨,想来是旧年戍边时留下的。 “好。”林穗点头,“但你要带阿九,还要……” 她摸出腰间短刀,塞进他手里:“这刀比你的软剑好用。” 窗外的更声又响了,林穗将账册重新收好。 她突然想起陈三爷房里那半杯茶,茶盏底下压着威胁信。 或许陈三爷根本没打算跑,他留下线索,是想让他们查到幽影堂,查到李尚书,查到太子…… “夫人?”宋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站在门口看着她,“天快亮了,去歇会儿。” 林穗点头,却没动,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夫人。”小蝶端着热粥进来,“您一夜没睡,先喝口粥吧。” 林穗接过粥碗,却没喝。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将锦囊压在父亲送她的玉镯下。 午后,林穗借口头晕留在房中,她反锁上门,将账册摊在书案上。”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幽影堂”三个字上,那些资金流动突然有了头绪。 五月十五是林家绸缎庄新铺开业的日子,六月初七是父亲去李府谈生意的次日,七月初九…… 是父亲坠马前! 她的手指停在七月廿三那行,汇往幽影堂五千两。 那一日,林婉儿说要去报国寺上香,回来时手里多了支翡翠簪,说是寺里的师太送的。 林穗记得那支簪子,和玉镯纹路极像。 “叩叩叩”敲门声惊得林穗手一抖,账册“啪”的一声合上。 她迅速将账册放好,转身时撞翻了茶盏,热茶泼在裙角,烫得她倒抽气。 “夫人,世子让您去前院。”小蝶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说是李夫人来了,要给世子说亲呢。” 林穗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理了理鬓发,打开门时,正看见小蝶手里捧着件月白衫子。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轻笑。 林穗接过衫子,指尖触到绣线里藏着的硬物,是半块碎玉,和旧宅地道里捡到的那半块似乎可以拼在一起。 “夫人?”小蝶歪头看她,“您脸色好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穗将碎玉攥进掌心,棱角刺得她生疼,却让她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 她听见前院传来声响,是李夫人到了。 “我没事。”林穗将衫子搭在臂弯,“去前院吧。” 裙角的茶渍已经干了,留下片暗黄的痕迹,像极了陈三爷书房里那方倒扣的砚台,洇开的墨汁。 前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林穗听见李夫人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却让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抬头时,正看见宋迟从垂花门里出来,袖中露出半截东西,是她给他的那把短刀。 “惠儿。”宋迟朝她伸出手,“李夫人说要给我们相看呢。” 林穗望着李夫人鬓边的翡翠步摇,那上面的纹路和父亲坠马前喝的那碗参汤、还有那碎玉,全都串成了一条线。 “好。”林穗笑着应了,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按,这是他们前日约好的暗号,意思是“计划有变”。 宋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 他转头对李夫人说:“夫人来得巧,我正想和您说说,我新纳的侍妾……”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穗和宋迟对视一眼,同时离开前院。 是阿九,他跑得太快,发带都散了,额角挂着汗珠。 他单膝跪地,声音发颤:“西郊破庙的暗卫传回消息,陈三爷…陈三爷的尸首被挂在庙前的老槐树上,心口插着把短刀,刻着幽影堂的标记。” 她望着阿九身后渐起的暮色,听见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账册、碎玉、簪子,还有李夫人鬓边的步摇,突然在她眼前连成一张网,将她和宋迟,还有整个侯府,都网在了中央。 “备车。”宋迟的声音冷得像冰,“去西郊破庙。” 她跟着宋迟往外走,瞥见墙上自己的影子和宋迟的影子叠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前院的灯笼已经点亮,照得李夫人的脸忽明忽暗。 林穗经过她身边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 “惠儿姑娘这是要去哪儿?”李夫人的声音像蜜糖里泡着针尖,“世子新纳的侍妾,该在房里候着才是。” 林穗停住脚步,转头对她笑:“夫人有所不知,我这人啊,最见不得血。”她拍了拍腰间的短刀,“可偏生有人要见血,我总得去瞧瞧。” 李夫人的脸色白了白,却仍笑着:“年轻人就是爱闹,没事,你们去吧。” 林穗没再理她,跟着宋迟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马车驶出侯府大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李夫人的丫鬟捧着个锦盒往内院走。 林穗握住宋迟的手:“幽影堂的刀,陈三爷的死,还有李夫人…这局,怕是比我们想的还要大的多。” 宋迟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夫人,不管这局多大,我陪你,我们一起破。” 宋迟的手像父亲的手,像所有她在乎的人在告诉她:别怕,我们都在。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一个急刹,林穗往前栽去,被宋迟稳稳接住。 阿九掀开车帘,脸色比夜色还沉:“世子,前面的路被堵了。” 林穗探出头,看见前面的官道上,横着辆带篷的马车,车帘紧闭,车辕上插着面小旗,旗面和账册上“幽影堂”的一模一样。 夜风卷起车帘的一角,林穗看见车厢里坐着个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他的手里握着把刀,和陈三爷心口那把,分毫不差。 宋迟将林穗护在身后,林穗能听见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她摸出自己的短刀,和他的刀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这是他们新约的暗号,意思是“并肩作战”。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经是二更天了。 林穗望着车外那辆幽影堂的马车,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