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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青蚨堂

作者:枯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穗的青布衫袖口被晨露晕湿了半寸,那微凉的湿气正顺着粗布经纬丝丝缕缕渗进来,连带着小臂都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垂着眼,目光凝在自己打了三层补丁的鞋尖上。


    每一步都精准地踩进宋迟挑担时晃动的阴影里,他说这阴影是流动的屏障,能把那些藏在砖缝瓦隙里的目光都筛出去。


    “往左边挪半步。”


    宋迟的声音混着竹扁担的吱呀声,低得像墙角蟋蟀的振翅,尾音被晨雾揉得发虚。


    他肩头的扁担颤了颤,竹筐里沾着露水的青菜叶晃出细碎的光,叶尖的水珠坠在青石板上,砸出铜钱大的湿痕。


    “街角茶棚第三张桌子,灰布褂子那人,从城隍庙跟到米市街了。”


    林穗后颈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像被冰锥子狠狠扎了一下。


    昨夜宋迟交给她的珊瑚珠正隔着里衣硌着腕脉,那串珠子是父亲当年从波斯商人手里换来的,此刻每颗珠子都凉得像块小石子,倒像是父亲指节在轻轻叩击她的骨头。


    沉住气。


    她装作被青石板的裂缝勾住鞋底,踉跄着往宋迟身侧倾去,眼角余光如出鞘的短刃般扫过茶棚。


    果然有个戴宽檐斗笠的男人,粗瓷茶盏在桌上堆出半寸厚的茶垢,他却一口未动,右手食指正一下下叩着桌沿,指腹的老茧厚得像块龟甲,那是常年捏握刀柄才会磨出的月牙形硬痂。


    “当街动手招官面。”


    宋迟将扁担往肩胛深处颠了颠,竹筐碰撞发出“咯吱”轻响,筐底的青菜根在泥水里晃荡:“到张捕头家巷口,我用担绳引他往死胡同里钻。”


    他的声音压在喉咙深处,说话时肩头的肌肉隔着粗布绷出铁线般的弧度。


    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晨露在掌纹里积成暗红的细流。


    前日帮阿九修辘轳时,她看见他单手提动半筐井水,而他手腕内侧那道新痂,是昨夜替她挡飞镖时留下的,此刻想必还在渗着组织液,纱布边缘该是一圈半干的褐红。


    “你腕上的伤连药都没换……”她的声音比檐角垂落的蛛丝还轻,尾音被穿堂风卷得散了。


    宋迟侧过脸,粗布汗巾滑落些许,露出眼尾那颗浅褐色的痣,在晨光里像滴将坠未坠的墨。


    “夫人。”他喉结滚动着,声音里有种破茧般的释然,“我装病三年喝的药渣能填半口井,就等今天能光明正大地替人挡刀。”


    说话间,巷口那堵爬满薜荔的青砖墙已在眼前。


    墙根生着厚厚的苔藓,第三块砖缺了个三角,砖缝里还嵌着去年秋天的落叶。


    林穗数着砖缝往上摸,指尖触到冰冷的铜环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铜环被千万只手叩击过,包浆厚得像层琥珀,却在她掌心沁出寒意。


    “咚——”铜环撞在榆木门板上,声音闷得像敲在牛皮鼓上,惊得檐下燕巢里的雏鸟叽叽乱叫,老燕扑棱着翅膀冲出去,尾羽扫过林穗额角。


    门内传来拖沓的木屐声,像是有人拖着铁镣在走动,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道巴掌宽的缝。


    张捕头的脸从门缝里挤出来,国字脸上那道从左眉斜到下颌的刀疤,在晨光中泛着油光。


    “林姑娘。”张捕头的声音像锈铁摩擦石板,沙哑里带着金属的冷硬。


    他飞快扫过宋迟的菜筐,筐里的菜还沾着新鲜的蚯蚓,又迅速收回目光,眼白上布满血丝:“快进来,别在风口站着。”


    “哐当”门闩落下,那根手腕粗的木门闩砸在卡槽里,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林穗这才惊觉自己是第一次单独见外男,按规矩该羞得低头绞帕子,可此刻她满脑子都是父亲坠马时染血的衣襟。


    她解开衣襟,从贴身小袄里摸出帕子,那帕子还带着心口的温度,边角处用红线绣的小老虎歪歪扭扭,是她十二岁偷学女红时的拙作,如今被血渍浸得发硬,暗红的血痂像片风干的梅干。


    “我爹坠马那晚,手里攥着这个。”林穗展开帕子,血腥气混着残存的茉莉香散开来,在昏暗的门廊里凝成雾。


    “他断气前说“找虎”,可这帕子……”她指尖抚过虎眼位置的血渍,那里本该绣着两颗黑亮的米珠,如今只剩硬邦邦的线头。


    张捕头的手指突然抖得像筛糠,他凑近时身上的汗腥味混着刀油味扑面而来,指腹摩挲着血渍处的布料,刀疤随着动作拧成条蚯蚓。


    “这不是虎。”他从怀里掏出个铜匣,匣盖上的饕餮纹已被摸得模糊,掀开时涌出一股陈年朽木味,里面躺着张泛黄的桑皮纸。


    “上月初三有人塞我门缝,信上说林府李氏勾着青蚨堂。”


    他将纸摊开,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个图案,竟和帕子上被血渍盖住的纹路严丝合缝,那是只展翅的青蚨,翅脉间藏着三个连笔的“杀”字。


    “青蚨堂专做阴私活,接了活就跟跗骨之蛆似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着,“你爹那麻烦,怕不是撞破了他们的勾当。”


    林穗耳朵里嗡鸣如雷,仿佛有十面锣鼓同时敲响。


    李氏是继母,总把“穗儿的镯子该配羊脂玉”挂在嘴边,上月还亲自给她绣了对荷囊。


    此刻那温柔笑靥突然裂开来,露出底下青蚨堂的獠牙。


    她猛地想起昨夜宋迟身上的沉水香,和父亲书房里的一模一样,那香饼是波斯贡品,全京城只有三户人家有……


    难道父亲早已知晓危险,才执意将她嫁入侯府?那看似断送她自由的婚约,原是他用命铺就的生路?


    “信上还说……”张捕头突然把脸凑到她耳边,刀疤几乎擦着她鬓角,“李氏在城郊废宅藏着账本,每月十五子时三刻,必有人骑匹白额马去取。”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麻雀惊惶的扑棱声,紧接着是翅膀撞在窗上的闷响。


    林穗猛地转头,正看见宋迟挑着空筐从院墙外闪过,扁担上系着的红绸飘带晃了三晃。


    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三晃代表“已引开盯梢者”。


    她这才发现后背的青布衫已被冷汗浸成深青色,布料黏在肩上,每呼吸一下都牵扯着皮肤,凉得像裹着块冰。


    “午后我扮成账房跟你回侯府。”张捕头将信纸和帕子塞回铜匣,指尖在匣盖上的铜锈处顿了顿。


    “得让世子过目,有些事民不举官不究,可侯府的金令箭……”


    他没说完,但林穗懂了,宋迟那个“病秧子世子”的身份,原是最锋利的盾,能劈开这满京城的罗网。


    午后的阳光把侯府西跨院的葡萄架晒得发烫,串串青葡萄垂在架下,像无数颗绿宝石,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果香。


    林穗跟着张捕头绕过大厅时,看见廊下的丫鬟们交头接耳,手里的针线活都忘了做,目光全瞟向书房方向,窃窃私语声像蚊群般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攥紧袖口,铜匣的棱角隔着三层布料硌着她的小臂,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棺木。


    书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檀香味,案上堆着宋迟平日装病喝的药渣,干枯的艾草和薄荷混着蝉蜕,被推到角落积了层灰。


    林穗刚把铜匣放在案上,窗外突然传来“啪”的脆响,是阿九摔碎了茶盏,这是约定的警号。


    她和张捕头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摸向腰间。


    张捕头握住了刀柄,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她则摸到了发间的银簪,那是父亲用半块传家银锭熔的,簪头刻着朵未开的兰花,此刻簪身被她攥得发烫。


    “砰”,门被撞得粉碎,木屑如暗器般飞溅。


    林穗本能地滚到书案下,寒光从头顶掠过,她看见三道黑影破窗而入,腰间青蚨玉牌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牌上的虫纹仿佛在蠕动。


    张捕头的刀出鞘,刀刃与刺客的朴刀相击,爆出一串火星,有几粒溅在林穗手背上,烫出细密的红点。


    “夫人!”


    熟悉的沉水香裹着血腥气扑来,林穗抬头,见宋迟握剑破门而入,剑尖挑飞了刺向她后心的匕首,剑身在空中划过。”


    他的粗布短打被划开数道口子,露出底下渗血的纱布,左臂伤口处的血正在渗出,在白布上晕开朵怒放的红梅,花瓣边缘还带着温热的水汽。


    “阿九守好暗门!”宋迟旋身挡在她身前,剑穗上的珊瑚珠与她腕间的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嗒”声,“带林姑娘去内室!”


    林穗被他推进书案后的暗门,那门嵌在书架里,推开时扬起细小的灰尘。


    她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张捕头的刀砍断了刺客手腕的筋腱,断手落在地上还在抽搐。


    宋迟的剑刺穿了另一个刺客的肩上,鲜血喷溅在书案上,染红了半卷《金刚经》。


    就在此时,第四个刺客从房梁上跃下,手中带棱的短刀闪着蓝光,直扑宋迟后心,那刀上淬着墨绿色的毒,刀背刻着三圈鬼头纹。


    “小心!”


    林穗猛地拔下银簪掷出,那簪子承载着父亲的体温,此刻如流星般划破空气,狠狠扎进刺客手背。


    刺客惨叫着松手,短刀落地,刀刃在石板上旋出半圈血花。


    宋迟反手一剑刺入,鲜血溅在他胸前的粗布上,那抹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刺眼。


    最后一个刺客见势不妙,撞开窗户逃窜,窗棂上的雕花被撞得粉碎。


    阿九怒吼着追出去:“抓活的!”声浪震得房梁上的蛛网簌簌掉落。


    林穗跌坐在暗室的蒲团上,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牙齿碰得咯咯响。


    宋迟掀开门帘进来时,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蹲下身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


    “没事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最后一个刺客被阿九射了毒箭,跑不远。”


    他的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珊瑚珠,那珠子被她的体温焐得微热。


    “你掷簪子的样子。”


    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痣在烛光下微微跳动:“倒像我在雁门关见过的那位女将军,当年她也是用支金簪射落了辽将的头盔。”


    林穗抬头望他,见他额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几缕湿发垂在眼睫上,发间还沾着片葡萄叶。


    可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宋迟,是能在万军丛中护她周全的世子,是装病三年只为今日的利刃。


    “去内室换身衣裳。”


    “我让厨房煨了姜汤,加了蜀地的老红糖。”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方才打斗时铜匣掉在书案下,我拾起来了……”


    林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铜匣躺在书案下的阴影里,盖子半开着,里面的信纸被血溅湿了一角,而在信纸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宣纸。


    是父亲的笔迹,力透纸背地写着“十五夜,废宅,青蚨堂。”落款处还有个模糊的指印,该是父亲临终前按上的。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静得可怕。


    林穗摸着铜匣上的血渍,那血已经半干,摸上去糙糙的,像父亲当年教她握笔时的手掌。


    她听见宋迟在门外对阿九吩咐:“去查城郊废宅的地契,再调十个暗卫来,今夜子时三刻随我……”


    穿堂风掀起窗纱,吹得信纸上的字迹沙沙作响,仿佛父亲在耳边低语。


    林穗忽然明白,父亲说的“保平安”,从来不是一串珊瑚珠能做到的。


    当宋迟端着姜汤进来时,瓷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林穗正将父亲的信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荷包里,那信纸贴着她的心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的心跳。


    “明日就是十五了。”她望着宋迟袖口的血渍,那血已经变黑,像朵枯萎的梅花。


    宋迟的手顿了顿,姜汤在碗里晃了晃,溢出几滴烫在他手背上,他却似未察觉。


    “我知道。”他抬眼望她,眸子里映着烛火,亮得惊人,“今夜亥时,我带你去见一位故人,他手里有青蚨堂的底牌。”


    葡萄架的影子爬过窗台,在地上织成张密网,将他们的影子笼罩其中。


    林穗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那不是恐惧,而是战士临战前的激昂。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在黑暗中摸索,身边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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