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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血帕

作者:枯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更深了,墨色如浓稠的砚台倾翻在天际,唯有疏星几点残存在云絮之间。


    林穗窗前的烛火被风卷得忽明忽暗,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扯得老长。


    她刚把账本残页重新放好,那几页纸边角磨损得厉害,墨迹因年月浸淫泛出暗黄,指腹划过,仍能触到纸背微微凸起的笔锋。


    恰在此时,窗外那阵细碎的脚步声便又近了些,像是有人故意将鞋底蹭着青石板。


    每一步都发出了极浅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门上铜环碰撞的声音细若游丝,林穗抄起茶盏的手猛地发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叩门声太轻了,不似侯府下人们惯常那种带着中气的清脆叩击,倒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鬼魅,连声音都裹着一层小心翼翼的怯懦。


    她盯着门锁上那道被烛火镀上金边的缝隙,喉间忽然泛起熟悉的腥甜,那是父亲出事前那夜,她在书房外偷听到争执声时,因过度紧张而咬破舌尖的味道。


    直到门被推开一条缝,光影里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脸,沟壑纵横如干涸的河床。


    “王妈?”林穗脱口而出,指尖一松,茶盏“当啷”一声磕在妆台上,青瓷与木质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惊起一圈涟漪。


    老仆妇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粗布衫,领口磨出了毛边,鬓角还沾着几片干枯的草屑,显然是从什么隐蔽处匆忙赶来。


    她的左手攥着个蓝布包袱,边角线脚绽出几缕棉线,右手却护在胸前,掌心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连手臂都保持着僵硬的弧度。


    王妈见着林穗的瞬间,浑浊的眼眶立刻漫上红意,像是被风沙迷了眼。


    她喉头剧烈地动了动,最终却只沙哑地唤了声“小姐”,那声音粗糙得像砂纸擦过陶片,每一个字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穗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窣”声响,刚要扶住王妈的胳膊,就见她颤抖的右手慢慢展开。


    一方绣着缠枝莲的素色手帕躺在掌心里,那针脚细密均匀,是早年林府绣娘的手艺,如今却被暗红的血渍浸透了帕角,在烛火下泛着褐黑的光。


    血珠甚至还未完全凝固,顺着帕子的纹理缓缓向下渗。


    “今儿个我去祠堂给老爷烧纸……”王妈喉咙里发出哽咽的抽气声,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咽碎冰。


    “挪供桌时,桌脚卡着块帕子,我捡起来想收了,谁知道……”


    她枯瘦的指尖戳了戳帕子上的血字,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泥垢:“上面的字是拿血写的,还没全干呢,指腹按上去还是温的。”


    林穗的指尖刚触到帕子边缘,那微凉的布料上残留着暖意,她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


    血字歪歪扭扭,笔画却深深刻进布料,像是蘸着最后一丝力气写上去的,每一笔都带着决绝的力道:“小心李氏。”


    “李氏?”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血痕渗出血珠。


    “我那继母?”那个总在父亲面前笑盈盈地给她递汤羹,扮演贤妻的女人。


    王妈刚点点头,怀里的包袱突然松了线,“啪嗒”一声掉出个油纸包。


    她慌忙蹲下捡拾,膝盖着地时发出一声闷响,林穗这才发现她膝头的布衫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青肿发紫,像是被重物反复砸过。


    “小姐走后,那娘儿俩就跟疯了似的。”王妈将油纸包推给她,手指在油纸边缘摩挲着。


    “昨儿个我去厨房拿老爷爱吃的桂花糕,林婉儿堵在门口骂我老不死,说'等那赔钱货死在侯府,林记就是我的'尖嗓子能把房梁都掀翻。”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李氏在里屋擦算盘,听见了只笑,说急什么?等查账的人来了。”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她一抬头看见我,算盘珠子就砸过来了。”


    说着她掀起裤脚,小腿上青紫交错,几处明显的圆形瘀伤赫然在目:“小姐你瞧,这都是算盘珠子砸的,颗颗都带着劲儿……”


    林穗攥着血帕的手青筋直跳,帕子上的血渍透过布料渗到掌心,仿佛父亲临终前的体温。


    她想起出阁前那夜,李氏坐在她床边抹着眼泪,说“阿穗最是孝顺,替婉儿嫁过去是积德”。


    林婉儿抱着她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说“姐姐替我嫁,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那些眼泪和软语全是戏文里的假把式,字字句句都藏着刀。


    父亲刚咽气,她们就急着拆林家的台,现在连侯府都敢染指了。


    “王妈,你怎么进来的?”林穗突然想起侯府森严的门禁,那些荷枪实弹的守卫绝不会轻易放行,“守卫没拦你?”


    “我在后门蹲了半夜。”


    王妈从包袱里摸出个细颈瓷瓶,瓶身上刻着缠枝莲纹,正是林穗从前给她的醒神香。


    “用了你给的醒神香,迷了看门的小丫头,那孩子年纪小,打个盹的功夫我就溜进来了。”


    她布满老茧的手抚过林穗的发顶,指尖划过她消瘦的脸颊:“小姐瘦了,下巴都尖了,这些年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我不委屈。”


    林穗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血帕叠好塞进袖中,帕角的血渍蹭到内衬,留下一小片深色印记。


    “王妈,你明早就回林家。”见老仆妇张口欲言,她按住她粗糙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你留在我这儿,她们少了个出气筒,指不定要闹得更凶,把主意打到侯府头上。”


    “你回去盯着,看李氏最近跟什么人来往,收了什么信,对了……”


    她忽然想起账本残页,那些零碎的字迹在脑海里拼接:“父亲出事前常去城南旧宅,一待就是大半天,你找机会去查查,有没有带'梅'字标记的箱子,巴掌大小,锁扣是青铜的。”


    王妈抹了把脸,把油纸包硬塞进她手里,油纸边缘还带着蒸笼的余温:“这是我今早蒸的桂花糕,特意多放了蜜,老爷最爱吃的。”


    “你尝尝,跟从前一个味儿,厨房的蒸笼还是你走前让人换的新竹……”


    林穗拆开油纸,清甜的桂花香混着血帕的腥气涌进鼻腔,那香气瞬间勾出无数记忆。


    父亲带她去江南时,在杭州城的茶楼里,也是这样的桂花香,他剥着莲子,指尖沾着莲芯的苦,却笑着说:“阿穗,这世道最毒是人心,可咱们林家的女儿,得像莲子芯。”


    “软在外头,硬在里头。”


    她咬了一口桂花糕,软糯的糕体在舌尖化开,蜜渍的桂花粒爆出甜浆,眼泪却毫无预兆地砸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小姐?”王妈轻声唤她,声音里满是疼惜。


    林穗猛地擦了把脸,将剩下的桂花糕仔细包好,油纸被泪水浸得有些发软。


    “王妈,你走后绕着西墙根儿走,那边有棵老槐树,树洞里有我藏的银锞子,约莫有五六个,拿两个打赏门房,别再硬闯了,伤着自己不值当。”


    王妈走后,夜风吹灭了烛火,林穗摸黑将血帕藏好,又把桂花糕收进食盒,食盒边角的木纹里还嵌着几粒去年的桂花。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正好照在她方才研究的账本残页上。


    “盐引……三百张……梅。”墨迹在月光下泛着灰蓝,与血帕上的“李氏”二字重叠成一团乱麻。


    她想起“梅兰竹菊”,那是父亲年轻时结交的四位好友,又想起宋迟偶然提及的幽影堂,据说那是个专替人处理隐秘事务的组织。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血帕边缘,突然触到一道极浅的压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碾压过,形状方方正正,边缘带着细微的棱角。


    “捕头…”林穗喃喃自语,记忆在脑海里翻涌。


    父亲生前常说,当年在扬州救过一个被地痞围殴的捕快,那捕快后背中了刀,是父亲用金疮药救了他。


    后来那捕快调去了京都,好像……姓什么来着?


    对了,姓张,临走时说过“若有难处,拿带梅印的物事找我”,还说他左臂有个梅花形的胎记。


    她正对着血帕上的压痕出神,试图勾勒出那硬物的形状,窗外突然又响起脚步声。


    这次不是王妈那种拖沓的碎步,而是极轻极稳的靴底擦地声,每一步都像猫科动物潜行,落地无声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林穗刚把残页塞进袖中,指尖还夹着半页写着“梅”字的纸片,门就被推开了。


    宋迟立在门口,月白锦袍沾着夜露,肩头洇开深色的水迹,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啪”声,在寂静中却格外清晰。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乌木材质的盒身刻着缠枝莲纹,见她站在妆台前,鬓发被夜风吹得凌乱,眉峰微微一蹙。


    那道褶皱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方才王妈进来,暗卫没拦。”声音低沉,带着夜露的凉意。


    林穗这才想起他之前说过,在她身上暗撒了追踪香,耳尖不由得微微发烫,像被烛火燎过:“她是林家老人,从小看着我长大,不会害我。”


    “我知道。”


    宋迟将食盒放在桌上,动作轻缓地掀开盖子,里面是一盅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炖得软糯的银耳浮在汤面上,撒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但李氏能买通林家仆人,未必买不通侯府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方才阿九探到消息,幽影堂今夜在城南旧宅放了把火,他们在烧什么?”


    林穗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被冰水浇头。


    城南旧宅?那是父亲出事前常去的地方,他总说那里僻静,适合看书,但此刻却燃起大火?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飞转,父亲的账本、血帕的警告、李氏的算盘,此刻都与那场大火交织在一起。


    她刚要开口,宋迟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身后带了半步,他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窗外的树影突然剧烈地晃了晃,紧接着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断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今夜别睡。”宋迟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我让阿九守在院外,但若有动静……”


    他摸出袖中的匕首,塞进她掌心:“用这个,刺向手腕内侧,那里血管最浅。”


    林穗握着匕首,指尖触到刀柄上刻的“迟”字,那字迹苍劲有力,像是用刻刀一笔一划凿上去的。


    方才王妈带来的血帕、城南的大火、李氏的阴谋,在她脑子里转成一团乱麻,而掌心里的匕首异常冰冷。


    她望着宋迟紧绷的下颌线,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突然想起他说“半柱香必到”时的眼神。


    “宋迟。”她轻声唤。


    他低头看她,眼尾的红痣在月光下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眸光深邃如夜:“嗯?”


    “若明日我去见那个张捕头……”她顿了顿,指尖攥紧了匕首,“你……”


    “我陪你。”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但现在先吃东西。”


    说着他舀了勺银耳羹递到她唇边,银勺边缘还带着温度:“你方才吃桂花糕时,我在窗外站了许久,听到你哭了。”


    林穗的脸腾地烧起来,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


    院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沉重的花盆被撞翻在地,陶土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炸开。


    宋迟的脸色瞬间沉如墨色,眸色骤冷,他猛地拉着林穗退到墙角,身体将她完全护在身后,匕首在重新燃起的烛火下闪着冷冽的光,刀锋映出他紧绷的侧脸。


    “什么人?”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肃杀之气,在空气中激起寒意。


    窗外的脚步声突然加快,杂乱而急促,夹杂着重物倒地的闷响,还有阿九低喝“拿下”的声音,金属碰撞声隐约传来,显然是动了手。


    院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混着急促的拍门声,门板被撞得嗡嗡作响。


    林穗望着宋迟绷紧的肩线,那线条充满了力量感,与平日的病弱判若两人。


    “夫人别怕,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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