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9章 柳姨娘

作者:枯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雾将侯府重重包裹,连檐角的铜铃都隐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林穗立在九曲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红手笼上的流苏。


    月白缠枝莲纹的襦衫在雾气中泛起淡淡的水痕,衣料上细密的针脚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仿佛在诉说着她强装镇定下的忐忑。


    这精心装扮的每一处细节,都是她在侯府生存的盔甲。


    即便昨夜与宋迟将彼此的目的都摊在了明面上,此刻也得在侯府众人面前,将这出深闺娇女的戏码演绎得毫无破绽。


    廊下的竹影被雾气浸润,在青石板上投下模糊的轮廓,林穗望着那团暗影,心中思绪翻涌,直到一声清咳打破寂静。


    “夫人。”带着薄雾的嗓音从月洞门飘来,惊起檐角两只沉睡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在空荡的回廊里回响。


    宋迟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走来,深青暗纹直裰被雾气洇得发沉,腰间的羊脂玉牌却越发温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雾中若隐若现。


    倒真像个养尊处优的侯府世子。


    林穗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微跛的左腿上,每一步落下时,靴底与青石板接触的力度都比右侧轻上三分,带起细微的尘土。


    昨夜那道狰狞的箭疤犹在眼前,当时他解开袖口时,凝结的血痂混着尘土,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青紫。


    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倒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林穗算准青苔的位置,绣鞋突然打滑,整个人朝着廊柱栽去。


    宋迟几乎是本能地揽住她的腰,隔着两层绸缎,掌心的温度灼得她心口发烫,那温度仿佛能穿透衣料,直抵心间。


    “夫人当心些。”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暗哑的沙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碎发,却足以让五步外端着铜盆的丫鬟听得真切。


    林穗垂眸时,瞥见他袖中寒光一闪,那把防身短刃的刀柄,缠着浸透血渍的布条,无声诉说着昨夜的凶险。


    西跨院的朱红灯笼褪成惨淡的灰白,在风中摇晃如两盏鬼火,灯笼穗子早已褪色发白,随着风无力地摆动。


    宋迟叩门时,指节上新鲜的擦伤还渗着血珠,敲在枣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穗的心上。


    门锁响动,柳姨娘苍白如纸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湖绿夹袄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银簪斜插在稀疏的鬓发间,倒像是从旧画卷里走出来的人,透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


    屋内光线昏暗,八仙桌上粗陶花瓶里的腊梅开得正好,暗香混着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林穗落座时,瞥见墙角堆叠着七个药罐,陶土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褐色药渍,层层叠叠,不知见证了多少个煎药的日夜。


    柳姨娘捧茶的手布满裂口,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那是常年与药罐打交道留下的痕迹,青瓷茶盏在她颤抖的手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枯叶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昨夜侯府遇了刺客。”


    宋迟转动茶盏,青瓷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响:“林夫人为了护我,伤了手。”


    他的目光落在林穗缠着纱布的手背上,那道伤口其实是她自己用簪子划的,此刻却成了最好的筹码:“不知这刺客,究竟冲着谁来?”


    话语间带着试探与压迫,仿佛要将柳姨娘心底的秘密都逼出来。


    柳姨娘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泼在桌面上,在粗糙的木纹里蜿蜒成溪,像是一条条扭曲的小路。


    她死死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眼角密布的细纹里浸着惊慌,喉结动了动,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老奴…不懂世子的意思。”


    可她微微颤抖的身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陈太医给我父亲下慢性毒药的事,你当真不知?”


    林穗解开腕间丝绦,露出内侧细小的针孔,那是昨夜试毒留下的痕迹。


    “我爹临终前攥着半块碎玉,和您腕上这只镯子的纹路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敲击着柳茹的防线。


    翡翠镯上那道细长的裂痕在烛光下格外刺眼。柳姨娘如遭雷击,猛地将手缩回袖中,动作太大,撞翻了案头的药臼。


    瓷片散落的声响里,她突然起身关窗,布帘将最后一缕天光也挡在外面。


    屋内陷入昏暗,唯有摇曳的烛火将她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宛如一幅诡异的剪影画。


    “应该是三十年前了…”柳姨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穿越岁月的沧桑。


    “那时我不过是皇后宫里的洒扫宫女,陈济那时常来御药房,总说江南的春水如何温柔,要带我去看遍世间繁华…”


    她摩挲着镯子,翡翠冰凉的触感仿佛能带回从前:“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先皇后的安胎药方。”


    “我告发了他,他被杖责二十,却在宫门口发下毒誓…”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泛起泪花,声音哽咽,那些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林穗屏住呼吸,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半块带着体温的玉,此刻仿佛有了生命。


    原来老夫人临终前攥着的,竟是跨越数十年的情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日头爬上窗台时,后院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柳姨娘用枯枝在树根处画了个圈,宋迟挥起随身短刃,泥土翻卷间,潮湿的腐叶气息混着青草香扑面而来。


    铜锁打开的瞬间,木匣里整齐码放的二十本账册泛着陈旧的墨香。


    林穗翻开最上面那本,朱砂写就的“太医院供药记录乾元二十年”刺得她眼眶发烫。


    满纸“百日红”的领用记录旁,“陈济”二字的签名清晰可见,那正是夺走父亲性命的剧毒,每一个字都像是对凶手的控诉。


    “张怀玉每年收三千两查验费!”


    宋迟指尖划过账本,墨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难怪西北战马税单会凭空消失。”他的语气冰冷,透着对这些贪官污吏的愤怒与鄙夷。


    傍晚回到宋迟的院子时,天边晚霞如血,将整个侯府都染成了暗红色。


    阿九已候在廊下,见着他们便抱拳:“世子,影卫查了,陈太医这两日常往城西破庙跑,昨夜亥时还派小徒弟送了包东西进去。”


    他的话语简短却透着紧张,仿佛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宋迟将账册锁进书案暗格,转头对林穗道:“陈太医既然敢对你父亲下毒,就绝不会只手遮天,我们得引他自己跳出来。”


    他指节敲了敲桌面。


    “明日我装病加重,召陈太医来诊脉,你扮作我房里的小丫鬟,在他诊脉时撞翻药碗,药碗里我已放了鹤顶红的药渣,他若心里有鬼,必定会急着查看。”


    他的眼神坚定,谋划着一场引蛇出洞的好戏。


    林穗点头:“我再让阿九带人守在院外,等他露出马脚就拿下。”


    阿九应了声“是”,退下前看了林穗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也有几分意外的信服,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深夜,林穗又去了柳姨娘的院子。


    推开门时,油灯将老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摇晃不定。


    柳姨娘正在缝补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裳,银针穿梭间,桂圆茶的甜香混着药味漫开来。


    林穗取出翡翠,放在桌上。


    柳姨娘的手刚碰着玉,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是老夫人的,当年她把一对镯子分给我和她奶娘的儿子,说见玉如见人,那奶娘的儿子,就是阿穗爹啊。”


    她的声音颤抖,满是感慨与怀念。


    林穗这才明白,父亲为何能从小小的商户做到京都第一绸缎庄。


    原来他是定北侯府老夫人奶娘的儿子,与侯府有这层旧谊,命运的齿轮早在多年前就开始转动。


    “明日你们要当心。”柳姨娘攥着她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生疼。


    “陈济这人最是阴毒,当年他被赶出宫,连害了三个揭发他的小太监。”


    她从枕头下摸出个小瓷瓶:“这是避毒散,涂在指尖,若沾着毒药能立刻变色。”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如同母亲叮嘱远行的孩子。


    林穗接过瓷瓶,喉头一哽,含着感激与不舍。


    “傻孩子。”柳姨娘替她理了理鬓发,白发扫过她的脸颊,“老夫人说过,这府里的人,要相互扶持。”


    岁月在老人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温情从未改变。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九的声音撞破夜雾:“世子!世子妃!陈太医…陈太医不见了!”声音里带着惊慌与焦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林穗与宋迟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


    宋迟的手按在腰间玉佩上,那是他召唤影卫的暗号。


    林穗摸了摸袖中避毒散的瓷瓶,又想起柳姨娘的话:“陈济这人最是阴毒”。


    夜风吹得窗纸哗哗响,院外阿九的马蹄声已经响起,踏碎了满地月光。


    林穗望着宋迟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昨夜他替她包扎时说的话:“我们本就是同路人。”


    同路人,就要一同走到底。


    她跟着宋迟往外跑,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惊起满院沉睡的寒鸦。


    侯府的夜色深沉如墨,而他们,正走向未知的危险与真相,每一步都坚定无比。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