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迟的话音刚落,院外那声“砰”便炸响在耳膜上。
林穗的指尖在匕首柄上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父亲走商队过险山,夜宿破庙时也听过类似的动静,是山匪摸过来掀翻了供桌。
那时父亲将她藏好后,抄起扁担便冲了出去。
“靠后。”
宋迟的手掌按在她后腰,隔着两层薄衫都能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他另一只手的匕首已经出鞘,刀身映着烛火,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根须缠绕的树。
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半寸,穿堂风卷着碎叶扑进来,吹得烛芯噼啪作响。
林穗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根本就不是风,而是杀气。
她听见廊下青石板传来极轻的擦蹭声,像鞋底沾了血在石面上拖行。
“三个。”宋迟突然低声道,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雨。
林穗一怔,这才发现他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可下一刻,他的匕首便划破了空气。
黑衣人从院角的葡萄架后窜出时,林穗看清了他腰间的红绳。
李氏院里的粗使婆子都系这种染了茜草的红绳,图个便宜喜庆。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父亲出事前最后一次回家,给她带的珊瑚珠串也是用这红绳系的。
“夫人小心左边!”宋迟的匕首挑开左边刺客的短刀,反手将林穗往怀里一带。
她的后背撞在他胸膛,听见他胸腔里闷哼一声,可是右边的刺客趁机刺了他一刀?
可不等她细想,腰间突然一紧,宋迟的手臂像铁箍般圈住她,带着她旋身避开刺向心口的刀刃。
林穗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本不想次次都暴露的,自父亲教她拳脚起,她便记得“藏锋守拙”是商道第一要诀。
可此刻宋迟的血正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刺客的刀刃离她咽喉不过三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得罪了。”
她的左手扣住左边刺客的手腕,反关节一拧,听见“咔”的脆响。
如折断枯枝,右腿横扫向右边刺客膝弯,那人踉跄之际,她已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宋迟腰间抽出另一把匕首。
原来他在腰带暗格里藏了两把,刀柄缠着防滑的鹿皮,触手生温。
反手抵住中间刺客咽喉时,刀锋划破对方衣领,露出里面绣着劣质牡丹的汗衫。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间,廊下的月光被血珠染得发暗。
“夫人……”宋迟的声音带着气音,林穗这才发现他左肩的衣料被划开道口子,血正渗出来。
他盯着她沾血的指尖,瞳孔微微收缩。
“阿九!”院外突然传来呼喝,阿九带着四个护院冲进来,灯笼的光映得满地狼藉。
刺客们见势不妙想逃,却被护院们用长棍抵住退路。
林穗松开手里的刺客,那男人“扑通”跪在地,喉间还留着匕首压出的红痕。
“搜身。”宋迟扯下衣襟布条简单包扎伤口,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懒散,可林穗看见他指节发白,可见方才那刀伤得不轻。
阿九翻出刺客怀里的东西: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是李氏房里的样式;还有张字条,墨迹未干,写着“灭口,勿留活口”。
林穗的指尖捏得发疼。
她早该想到的。
“带下去审。”宋迟踢了脚地上的刺客,转头看向林穗时,目光软了些,“去房里,我让王妈煮了姜茶。”
林穗跟着他往屋里走,鞋尖踢到块碎瓷,是方才撞翻的花盆。
月光下,碎瓷片上沾着暗红的血,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她突然想起父亲出殡那日,灵堂的白菊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庶妹林樱跪在她脚边哭,指甲掐进她手背。
“在想什么?”宋迟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他站在房门口,背光的轮廓有些模糊,可眼里的关切却清晰得很,“手在抖。”
林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
她低头,看见掌心里还攥着那把匕首,刀身上沾着刺客的血,混着宋迟的血,分不清谁是谁的。
“血帕!”她突然开口,从袖中取出王妈送来的帕子,“我爹出事前,账房老周也给过我类似的帕子,边角绣的并蒂莲,是林记的暗码。”
她展开帕子,上面的血渍里隐着几个小字:“城南旧宅,庚时三刻。”
宋迟凑过来看,发梢扫过她耳尖:“城南旧宅今夜着火,怕是烧的就是这个。”
他的手指停在“庚时三刻”四字上,声音陡然沉下来:“你爹的字,我在户部陈年卷宗里见过。”
“当年林记给北境军供棉甲,他的签单我逐笔核对过三次,这‘庚’字的最后一捺,和卷宗上的分毫不差。”
林穗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原来他早已暗中查过林家?可那双眼眸里没有半分算计,只有沉入寒潭般的肃然,像边关守城将士看向前线的目光。
“我需要张捕头手里的北境军旧案卷宗,他明日辰时会去城西茶棚。”他从怀里摸出个玉牌,“拿这个找阿九,他会护你周全。”
“你不去?”林穗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耳热。
宋迟笑了,眼尾的红痣跟着翘起来:“我若去了,李氏的人必定盯着。”
“你扮作采买的丫鬟,阿九扮作挑夫,他挑的担子比我沉三倍,刺客未必认得出。”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银簪,“这簪子借我。”
不等林穗反应,他已拔下簪子,在烛火上烤了烤,在帕子背面画了个梅花:“见到张捕头,给他看这个。”
他将簪子插回她发间,指尖在她后颈停留了一瞬:“别怕,我在暗处。”
夜更深了。
林穗坐在窗前,望着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摇晃。
方才宋迟替她处理伤口时,她闻到他身上有沉水香混着血锈味,和父亲书房里的味道像极了。
“商人要软,骨头要硬。”
父亲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教她打算盘时手指要灵活,与人周旋时语气要和缓,可面对原则时脊梁要挺得笔直。
此刻她摸着发间的银簪,突然觉得,原来那些骨头比钢铁还硬的人,也可以有温软如春水的掌心。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条缝。
林穗本能地摸向袖中匕首,却见宋迟抱着床薄被站在门口,发梢还滴着水,他刚清洗过伤口,水汽氤氲中,能看见他肩颈处未完全包扎好的绷带,渗出的血迹在白纱布上洇出暗红的花。
“后半夜凉。”他将被子搭在她肩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我守着,你睡会儿。”
林穗望着他微侧的脸。
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他眼下投出阴影,倒像是他平日装病时的憔悴模样。
可她知道,这副模样下藏着的,是能护她周全的刀。
“宋迟。”林穗轻声唤他。他转头时,眼里还带着未褪的倦意:“嗯?”
“明日......”她顿了顿:“若查到什么,我们一起看。”
宋迟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角:“好。”
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林穗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宋迟低声道:“夫人,明日见张捕头,记得把袖口放下来,你方才打斗时,腕子上的珊瑚珠露出来了。”
林穗猛地睁眼,望向自己的手腕。
那串珊瑚珠是父亲最后一次出远门时在南海替她求来的,说南海鲛人泪化成的珊瑚最能挡灾,珠子颗颗圆润,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橘红色,像凝固的晚霞。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
连她自己都忘了何时露了出来。
“我爹说,这珠子能挡灾。”她摸了摸冰凉的珊瑚珠,指尖传来光滑的触感。
宋迟没有说话,只是将椅子往门口又挪了挪,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林穗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这串珠子的灾,早被另一个人替她挡了,他掌心的薄茧与肩上的伤口,便是最好的护身符。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林穗对着铜镜理了理丫鬟的青布衫。
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帕子被她折得方方正正,收进贴身的衣襟里。
她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晨露的湿润。
看见宋迟站在院门口,正替阿九调整挑担的绳索,他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还抹了层薄灰。
倒真像个市井里讨生活的挑夫,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寒星般锐利。
“走吧。”宋迟抬头看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像是晨光,又像是更亮的东西,“张捕头该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