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的指尖死死抵在门框上,粗糙的木纹深深陷进皮肉,微微颤抖的手表现出了手主人的紧张。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暗影,更添几分凝重。
宋迟的目光如同一团浸了水的浓墨,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
那眼神深邃而复杂,似在审视,又似在思索,许久才缓缓退开半步,声音低沉而沙哑:“进来。”
门刚推开,一股热浪裹挟着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屋内的炭盆烧得正旺,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将整个房间映得通红。
林穗刚跨进门槛,目光便被书案上的景象牢牢吸引。
半卷兵书随意地摊开着,墨迹未干的批注还泛着湿润的潮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凌厉的气势,与白日里那个病弱世子的形象判若云泥。
“夫人这么晚找我,可是白日里的茶不合口味?”宋迟的话看似是关心,但却让她读不懂内里。
宋迟背过身去添灯芯,铜剪子磕在烛台边缘,迸出几点细小的火星。
林穗的情绪在胸腔翻涌。
来之前,她在枕头下藏了锋利的剪子,袖中还塞着从厨房顺来的花椒粉,此刻这些防备突然变得可笑至极。
眼前宋迟那坚毅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
那时父亲攥着她的手。
明明在竭力维持从容镇定,指节却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满是对生的渴望与对她的牵挂。
“我父亲的死,不是意外。”
她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前日我去义庄看他,发现他后颈有指痕,青紫色的,形状清晰,像是被人狠狠掐着按进了马槽。”
烛芯“啪”地爆了个花,明亮的火星飞溅而出,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宋迟的手顿在半空,在摇曳的灯影里,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剧烈颤动。
“你为何要告诉我?”他缓缓转身,脸上又挂上了笑意,只是那笑冰冷而虚伪,丝毫未达眼底。
“侯府与林家素无往来,林姑娘莫不是记错了?”
“因为我在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半块虎符。”
林穗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个丝帕包,双手微微有些颤抖,缓缓展开,露出枚古朴的青铜残片。
“虎符内侧刻着‘定北’二字。”
宋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动作迅速而有力,指尖几乎要戳到虎符上,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哪里来的?”
“父亲说这是二十年前救过他命的恩公留下的信物。”
林穗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恩公姓宋。”
书房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火苗舔舐着木炭,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宋迟突然低笑一声:“夫人倒是会挑时候。”
他转身走向书橱,动作流畅而自然,抽出最上层的一本书,书脊里“刷”地滑出张泛黄的纸。
“这是我祖父当年在漠北救商队的记录,领队的林姓掌柜,右耳后有颗朱砂痣。”
林穗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耳后,那里确实有颗极小的红痣,是母亲说她生下来就有的。
一直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印记,却不想竟成了揭开秘密的关键线索。
“所以你今夜来,是要合作?”宋迟将纸推到她面前,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得眼神愈发深邃。
“让我帮你查林家的案子?还是?不过我可不会免费帮忙。”
林穗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内心五味杂陈,突然,她伸手按住他搁在案上的手。
触到掌心那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信任:“我要我父亲去世的真相。”
宋迟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度不大,却像烙了块印子,轻笑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从今日起,这院里的规矩应该改改了。”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夜色愈发深沉,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林穗回到院子时,莺儿正抱着被子在廊下打盹,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
见她回来,小丫鬟揉着眼睛嘟囔:“姑娘怎的这么晚?方才刘嬷嬷送了安神汤来,我给温在灶上呢。”
林穗摸了摸她冻红的鼻尖,心中满是怜惜:“辛苦你了,明早多睡会儿。”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晨雾还未散尽,整个侯府笼罩在一层朦胧之中。
林穗端着茶盏,踩着满地的落叶,缓缓推开宋迟院门。青瓷盏托在掌心,触手温凉,透着一丝寒意。
她正欲叩门,指尖忽然顿住茶盏,边缘有道极细的裂纹,从盏口蜿蜒至底部,像条银色的小蛇,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那裂纹如此突兀,与昨日完好的茶盏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今日怎的亲自送茶?”
刘嬷嬷从耳房出来,手里提着药罐,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世子爷说您娇弱,特意吩咐厨房熬了玫瑰茯苓膏,我这就——”
“不妨事,我顺路。”林穗垂眸遮住眼底的波动,心中满是疑惑。
这茶盏是她昨日在库房挑的,分明是成套的新瓷,怎会一夜之间多出裂纹?
门内传来宋迟的声音:“进来。”
林穗掀开门帘,屋内光线昏暗,只见宋迟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书,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纨绔模样。
她将茶盏搁在案上,裂纹恰好对着自己,目光紧紧盯着宋迟的反应。
宋迟的目光扫过茶盏,指节在膝头轻叩两下,三长两短的节奏,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号。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书房,林穗借口送蜜饯再次来到这里。
她装作失手碰倒茶盏,在俯身去捡时,故意将裂纹对准书橱的方向。
宋迟的茶盏落在青砖上,却没碎。
原来裂纹是人为描上去的,用的是与釉色极近的银粉,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夫人这是?”宋迟放下手中的棋谱,眼底闪过促狭的笑意。
林穗将茶盏放回案头,裂纹正对着书橱第三块雕花板,眼神坚定:“世子爷可曾注意过,这茶盏的纹路,与书柜上的雕花像不像?”
宋迟的手指在案上重重一叩。
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神秘的大门。
书橱竟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墙后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昨日夫人说要合作,我想着该给我的合作伙伴看看我的家底。”
宋迟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火苗“噗”地窜起,照亮洞内的青砖台阶:“这密道通往后山的破庙,是我祖父当年建的。”
地道比林穗想象中宽敞许多,墙内每隔三步嵌着盏琉璃灯,昏黄的光线洒在墙上,却不呛人。
两人沿着台阶缓缓向下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地道里回荡。
走到尽头时,宋迟推开通顶的木窗,月光混着松木香汹涌而入。
竟是间被松枝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石屋。屋内,案上堆着一摞摞密报,纸张泛黄,透着岁月的痕迹。
墙上挂着大晋舆图,用朱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像是一场宏大战争的布局图。
“这是……”
林穗拿起最上面的卷宗,封皮上赫然写着“林记绸缎庄近三年货物流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你父亲的商队,三年前开始往漠北运药材。”宋迟抽出另一本卷宗,语气沉重,“可账册上记的是丝绸。
那些药材,最后都到了我祖父旧部的手里,他们被困在漠北,缺医少药,生死未卜。”
她翻到卷宗最后一页,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穗儿生辰,当赠红妆。”
是父亲的笔迹!那熟悉的笔画,勾起了无数回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怀安。”宋迟突然开口,声音冰冷得像冬日的寒风。
“户部侍郎赵怀安,三个月前开始查林家的账。你父亲坠马那日,他正在城南的醉仙楼与北燕细作饮酒,谈笑风生。”
林穗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赵怀安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赵大哥”。
去年她及笄时,那人还送了对翡翠镯子,满脸慈爱,如今却成了害死父亲的凶手。
“他想断我祖父旧部的补给线,顺藤摸瓜查到侯府。”
宋迟将一叠密信推到她面前,信纸边缘微微卷起:“这是他与北燕的往来,我截了半道。”
林穗展开信笺,墨迹未干的“林某若死,商路可断”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捏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里充满仇恨:“我要他偿命。”
“会的。”
宋迟伸手按住她发抖的手背,带来一丝安慰:“但不是现在,北燕细作今夜会来取信,他们的目标,是你房里的那半块虎符。”
林穗猛地站起,袖中的信纸“哗啦”散了一地。
她想起今早莺儿说后巷有陌生面孔晃悠,想起方才回院时,墙角的狗突然不叫了,种种异常在脑海中闪过,心中警铃大作。
“我房里的暗格……”
“我让人换了机关。”宋迟弯腰替她捡信纸,发顶的玉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但他们可能等不及。你且回房,我让暗卫守着。若有动静…”
他从腰间解下块玉佩,塞进她手里,玉佩温润冰凉。
林穗攥着玉佩往回跑,裙摆被夜风掀起,像团烧得正旺的火,照亮她急促奔跑的身影。
夜色中,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步都踏得坚定而匆忙。
她刚推开院门,便听见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莺儿的房间。
那刺耳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刃,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刚要冲进去,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破风的凌厉。
月光下,宋迟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剑,冷峻而锋利:“别进去!”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刀剑相击的脆响、丫鬟的尖叫、重物坠地的闷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场混乱的噩梦。
林穗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她望着宋迟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明白,这一夜,终究是躲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