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青砖黛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檐角的铜铃偶尔被夜风拨弄,发出细碎的声响。
唯有宋迟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暖黄的光晕透过窗,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屋内,檀香袅袅,萦绕在檀木书案四周。
书案后的宋迟,一袭玄色常服,腰间系着暗纹革带,将平日里那副病恹恹的慵懒模样彻底褪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一页密信,眉头紧锁,幽深的眼仿佛能洞穿一切阴谋诡计。
此刻的他,更像是潜伏在暗处的猎手,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林穗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檀木书架,连大气都不敢出。
今日冒险潜入,本是想寻些关于父亲死因的蛛丝马迹,却不成想,竟撞见宋迟在此密会外人。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灰布长袍,脸上蒙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
两人压低声音交谈,不时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林穗努力竖起耳朵,却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只言片语,心却随着每一个字的飘入而愈发紧绷。
那人走后,宋迟便开始翻阅一堆她看不太懂的文书舆图,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点,旁边还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林穗虽然看不懂,但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绝不简单。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从宋迟唇边逸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重。
这声叹息,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让林穗心中一颤。
林穗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他。
她紧贴着冰凉的架壁,只觉得这几日伪装“娇贵不能自理”所耗费的心神,也抵不过此刻的惊心动魄。
她之前以为宋迟不过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世子,是她用以在侯府立足、暗查父案的挡箭牌。可眼前所见,却分明是另一番景象。
这宋迟,藏得比她还要深。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宋迟终于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妥当,起身吹熄了烛火。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门外,林穗又等了片刻,确认他不会去而复返,这才颤巍巍地从书架后挪出来。
月光勉强照亮室内一角。
她迅速回忆着方才惊鸿一瞥中,宋迟案上那些文书的字迹和标记,以及他口中偶尔吐露的几个词“漕运”、“陈家”、“北营”。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她脑中盘旋,隐隐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思的漩涡。
她不敢耽搁,将几个关键的符号和字眼强记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一路上,她的心都悬在嗓子眼,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回到自己冷清的院落,林穗一夜无眠。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明月,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昨夜的所见所闻。
那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翌日清晨,林穗称“偶感风寒,不思饮食”,让丫鬟莺儿回了前院的请安,自己则留在房中,将昨夜的所见所闻细细梳理。
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可眼神却不再是初入侯府时的怯弱。
她想起这些日子与宋迟的几次接触,他看似荒唐不经意的言语间,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一些朝堂之事,或是对某些官员的评价。
彼时她只当是纨绔子弟的口无遮拦,如今想来,却句句透着深意。
他分明是在试探,甚至…是在向她传递某些讯息?
宋迟察觉到她的伪装了?
还是,他另有目的,若他已知她在查案,为何不揭穿?若他对自己有所图,图的又是什么?
林穗越想越是心惊,只觉得这侯府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百倍。
她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手中的帕子被攥得皱巴巴的,仿佛那上面藏着解开谜团的钥匙。
午后,暑气渐消,林穗用了些清粥,自觉精神稍好,便扶着莺儿的手,在园子里“散步”。
园中的荷花盛开,粉白相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可林穗却无心欣赏这美景。
果不其然,行至荷花池畔的凉亭,便见宋迟歪在亭中软榻上,手里捏着个酒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旁边侍奉的小厮说着浑话。
这副模样,与昨夜书房内那个运筹帷幄的男子判若两人。
林穗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柔弱姿态,上前盈盈一拜:“世子爷安好。”
宋迟像是才看见她,醉眼惺忪地摆摆手:“夫人也来赏荷?这日头毒得很,仔细晒伤了你这身娇嫩皮肉。”
说着,又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
“多谢世子爷关怀,”林穗垂下眼睑,声音细弱,“妾身只是…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世子爷。”
“哦?”宋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夫人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他斜倚在软榻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酒壶,眼神中透着一丝玩味。
林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斟酌着开口:“妾身初来乍到,对侯府的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
“听闻…听闻早年间,老侯爷在世时,定北侯府声威赫赫,不知是何等景象?”
她故意提及老侯爷,想看看宋迟的反应。
当年老侯爷病逝,定北侯府便开始走下坡路,其父宋毅更是被卷入贪案中,险些万劫不复。
这段历史,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一个侯府人的心头。
宋迟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但旋即又被醉意覆盖。
他嗤笑一声:“老侯爷?都过去的事了,提他作甚?如今的侯府,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夫人还是安心过你的富贵日子,莫要操这些不该操的心。”他语气轻佻,带着惯有的嘲讽,似乎全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林穗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方才那一瞬间的异样,以及话语中隐隐透出的不甘。
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心头,让她更加能确信,这侯府,绝非一个“空壳子”这么简单。
他越是想掩饰,便越证明其中事件有蹊跷,林穗不再多言,福了福身子,便带着莺儿告退。
临走前,她偷偷瞥了一眼宋迟,却发现他正望着池中荷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宋迟眼底的醉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他放下酒壶,起身走到凉亭边,望着远处的楼阁,眉头紧锁。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将侯府的楼阁镀上一层金色。
林穗正坐在窗下,对着一盏将熄的油灯出神,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白天与宋迟的对话。
莺儿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纸卷:“小姐,方才奴婢去小厨房取燕窝粥,在院门口的石缝里捡到了这个。”
林穗心中一凛,接过纸卷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仓促间写就:“林氏穗,汝已为棋,欲借汝手,倾覆宋迟。速离是非地,否则祸及不测。”
没有署名,没有来由,只有这没头没尾的警告。林穗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棋子?谁要利用她?对付宋迟?这封信是何人所写?是真心警告,还是挑拨离间?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让她手脚冰凉,她坐在椅子上,手中的信纸微微颤抖,仿佛那上面有千斤重。
她原以为自己只是侯府深宅中的一个小小变数,一心只为查清父案。
却不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甚至可能成为别人手中对付宋迟的利刃。
她想起宋迟白日的故作姿态,想起他深夜书房的凝重,再联系这封突如其来的警告信,一个念头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
宋迟的处境,远比她想象的更为艰难。
而她,若真如信中所言被人当枪使,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将宋迟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无论是真是假,她都必须弄清楚。
夜幕再次降临,侯府万籁俱寂。更鼓声远远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林穗的心上。
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有些事情,必须当面问个清楚,与其被人暗中摆布,不如主动出击。
深吸一口气,林穗披上外衣,悄悄推开了房门,月光惨淡,夜风微凉,吹得她衣袂飘飘。
她走在寂静的回廊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她没有惊动莺儿,独自一人,循着记忆中的路径,一步步走向宋迟的书房。
白日里还算熟悉的道路,此刻在夜色笼罩下,显得格外幽深漫长。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往下沉一分,却也坚定一分。
终于,那扇熟悉的书房门出现在眼前,里面依旧透出微弱的灯光。
林穗站在门外,整了整衣衫,抬起的手几番犹豫,最终还是轻轻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清脆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心跳加速,手心微微出汗,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片刻后,门内传来宋迟略带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警惕:“谁?”
“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
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门内沉默了数息,随即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吱呀——”
房门缓缓打开,宋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没料到深夜来访的会是她,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甚至还带着一丝未及收起的戒备。
他穿着一身素色中衣,头发随意地束起,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精致,却多了几分真实。
烛光从他身后映照出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四目相对的刹那,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错愕之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没有了白日里的慵懒与戏谑,也没有了她偷窥时所见的凝重。
此刻他眼中,竟似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和一丝…她从未想过的,隐藏在层层伪装之下的,是属于宋迟本身的坚韧。
就在那一瞬间,林穗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下来。她知道,自己或许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夜风吹过,庭院中的树影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两人就这么隔着门槛对望着,未说出口的话语沉甸甸地悬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