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进来,带着几分淡青。
窗外的竹影在光晕里轻轻摇晃,叶片上凝结的露珠顺着叶脉滚落。
林穗在锦被里蜷了半宿,耳尖却捕捉着外间传来的细微响动。
当听见丫鬟掀门帘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红痕。
昨夜精心谋划的计策在脑海中浮现,要让宋迟看见一个连起床都需要帮扶的娇弱新妇。
于是在丫鬟轻唤“少夫人”时,她故意将指尖深深攥进被角,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手酸.....起不来。”
尾音拖得绵长,带着晨起未消的倦意,又暗藏几分娇弱的颤音。
铜镜里映出映雪的身影,那小丫鬟正捧着铜盆发愣,水汽在铜盆边缘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盆沿蜿蜒而下,在红木托盘上晕开深色水痕。
林穗垂眸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指尖,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细微的颤抖轻碰床柱,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耳尖却竖得极紧,在等外间那道脚步声。
果然,来人刻意放缓的动作,厚重的雕花木门缓缓推开。
宋迟的声音混着晨间的清冽,带着几分没睡醒的低哑:“映雪,去前院把我那盏翡翠茶盏取来。”
那声音尾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鼻音,仿佛真的是被晨起的困倦裹挟。
林穗能想象他此刻的模样。
月白锦袍松松系着,广袖垂在身侧,或许还搭着件玄色外袍,发冠歪在鬓边,这是他惯常的“病弱”模样,可内里藏着多少算计,她不清楚。
记忆中,初入侯府那日,她便在暗处见过他挥剑时的凌厉,与此刻的慵懒判若两人。
可是当那道身影真的映在铜镜里时,林穗还是心头一跳。
宋迟站在妆台前,正低头拨弄她昨夜遗落的珠钗,指节抵着檀木台面,骨节分明得像浸了水的竹枝。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钗头的流苏,流苏上的碎玉轻轻晃动,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那双墨色的眸子半垂着,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巧的古玩。
“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他突然转身,目光撞进铜镜里的林穗。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是藏着寒潭,又像是淬了毒的利刃,直刺人心。
林穗慌忙垂下眼,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头疼…许是昨夜烛烟熏的。”
她攥着被角的手微微发抖,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床柱上,发出细碎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像是敲响了一场无声对峙的鼓点。
宋迟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映雪递来的茶盏。
青瓷盏底还凝着水珠,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直接递到林穗唇边:“这是我昨日让厨房炖的参汤,补气血。”
热气裹着参汤的甜腥气涌进鼻尖,林穗望着宋迟,突然想起昨夜那道透过门缝的审视目光。
眼前这人递茶的动作太自然,自然得像是演了千百遍的戏码,每一个停顿、每一次目光交汇,都精准得令人心惊。
林穗的睫毛抖得厉害。
“谢…世子。”她张开嘴,任参汤顺着舌尖滚进喉咙。参汤温度正好,可她却觉得烫得慌。
宋迟的指尖擦过她唇角,凉得像块玉,却在触到她皮肤的瞬间极轻地顿了顿。
林穗心口一紧,他这细微的停顿,是在试她的体温?还是在感受她皮肤下的脉搏?
那指尖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顺着皮肤传遍全身,让她几乎要绷不住伪装的娇弱。
“夫人这手倒是凉。”
宋迟收回手,转身将茶盏递给映雪,广袖扫过妆台时带翻了脂粉盒,香粉簌簌落了满桌,在阳光下扬起细小的粉尘。
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只望着铜镜里林穗泛白的脸:“午间用了膳,我带你去后园转转,侯府的石榴开得正好,夫人见了许能宽心。”
他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可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戏。
林穗攥着被角的手松了又紧。
他这是要试探她对侯府的熟悉度?还是另有盘算?
日头正毒,两人沿着碎石子路往后园去,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野草被晒得蔫头耷脑。
宋迟走得很慢,玄色外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衣上金线绣的云纹。
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侯府的贵气,针脚细密。
林穗跟在他身侧,装作被石子硌了脚,踉跄着扶住他的胳膊,这是她特意设计的"娇弱",却在触到他手臂时愣住了。
肌肉紧绷得像块铁,哪里有半分病弱模样?掌心下的温度与力量,与他平日里故作慵懒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夫人当心。”宋迟侧过身护住她,目光却落在她发间的珍珠步摇上。
“这钗子是林家带来的?”他的语气看似随意,可林穗却听出了暗藏的锋芒,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
林穗的指甲掐进掌心,他在套她的话。
“是母亲临终前给的。”她垂眸,声音里浸了层水汽,“父亲说,这是母亲当年的陪嫁。”
说这话时,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将步摇塞进她掌心的模样,喉间泛起苦涩。
记忆中母亲咳着血,却还强撑着笑容说这是能护她周全的物件。
宋迟的脚步顿了顿,林穗抬眼,正撞进他眼底的暗涌。
那抹情绪太快,快得像落进深潭的石子,只余一圈涟漪,转瞬即逝,却让她捕捉到了其中的复杂。
“令尊的事,节哀。”他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听管家说,林老爷是坠马…”
“是!”林穗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压低,“大夫说,是马惊了,父亲头撞在青石上…”
她攥着帕子的手在发抖,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可父亲从前最会驯马,怎么会…”
她的尾音哽在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父亲坠马的蹊跷,始终像根刺扎在她心头,那些深夜里反复回想的细节,此刻又在脑海中翻涌。
宋迟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夫人若想查,我…”
“世子!”一声惊呼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林穗抬头,只见前方月洞门边站着个青衫男子,腰间悬着柄短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恶狠狠地盯着宋迟。
那人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斜跨至嘴角,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透着股狠厉。
“刺客!”映雪的尖叫刺穿了暑气。
林穗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已抽出短刀,朝着宋迟心口刺来。
变故来得太快,空气仿佛凝固。
林穗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身体却先于意识动了,她旋身挡在宋迟身前,左手扣住那人手腕,右肘狠狠撞向对方。
多年跟着父亲走商队练出的功夫下意识施展。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实战的利落,那人闷哼一声,短刀落地,在石板上擦出一串火星。
林穗趁机抬腿扫向他膝弯,男子踉跄着栽进旁边的月季丛,刺得满背是血,月季花瓣被血染红,散落在地上,与绿色的枝叶交织成诡异的画面。
“夫人?”
宋迟的声音带着几分哑,林穗这才惊觉,她何时露出了马脚?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那人突然暴起,朝着林穗面门抓来。她本能地偏头,耳侧的珍珠步摇被扯断,珍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宋迟的广袖却在此时卷来,精准地缠住脖颈,一拉一收间,男子瘫软在地。
林穗望着脚边的珍珠,喉间发紧。
她分明记得,昨夜整理时,这步摇的链子还好好的,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
“把人带下去。”宋迟的声音冷得像冰,他转头看向林穗时,眼尾却染了丝笑意。
“夫人这手功夫,倒像是跟谁学过?”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让人觉得脊背发凉,像是猎人发现猎物破绽后的兴奋。
林穗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被扯乱的鬓发:“从前跟着父亲走商队,总有些不长眼的毛贼,父亲便请了护院教我两招防身。”
她抬眼时,眼眶还泛着红,“方才是吓糊涂了。”说着,还装作后怕地轻颤了一下肩膀。
宋迟没说话,只是弯腰替她捡起脚边的珍珠。
他的指尖擦过她脚背,林穗浑身一僵,那触感如同毒蛇滑过,让她汗毛倒竖。
却听他低笑一声:“夫人这双鞋,绣的针脚倒细。”
那笑声带着若有若无的意味,让林穗心头警铃大作,仿佛他早已看穿她所有的伪装,这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都是暗藏玄机的试探。
暮色渐沉时,林穗坐在妆台前。映雪正替她梳发,木梳齿穿过发丝发出沙沙的声响。
镜中却映出她紧攥的帕子,帕角沾着刺客的血,还带着股铁锈味,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的硬块。
烛芯噼啪爆开,映得红绸泛着暗金。
林穗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忽然想起宋迟替她捡珍珠时的眼神。
那不是看弱质女流的目光,倒像是在看…猎物。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心。
更漏敲过三更时,整个侯府陷入沉睡。月光如水,洒在青瓦白墙上,树影在地上摇晃,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林穗摸黑溜出了房门,夜风吹过,带着露水的凉意,她贴着墙角前行,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她记得白日里经过书房时,看见宋迟的贴身随从阿福抱着一摞账本进去,或许那里藏着父亲坠马的线索?
书房的门锁是铜制的,她从前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早学会了怎么用铁丝挑开。
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动作。
每一次铁丝与锁芯的触碰,都让她心跳加速,生怕惊醒沉睡中的守卫。
月光漏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出银白的格子,树影在地上摇晃,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林穗猫着腰溜到书案前,烛台下压着张纸,墨迹未干,写着“林记绸缎庄三月进项”。
她的心跳得厉害,手指刚触到纸张边缘,外间突然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规律的节奏,像是死神的鼓点。
林穗慌忙躲进书架后,后背抵着冰凉的檀木,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冲破束缚。
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在寂静中,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
宋迟的身影映在地上,玄色外袍拖过青砖,发出沙沙的响。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林穗能听见他翻纸的声音,是她方才看的那张“林记绸缎庄”的账。
“夫人看完可还满意?”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她的耳膜。
那声音带着嘲讽,又像是在宣告这场游戏的胜利者。
月光漏过书架的缝隙,在宋迟的发冠上投下银斑。他垂着头,指尖摩挲着那张纸,唇角勾着抹极淡的笑,像是在等什么。
林穗躲在书架后面,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她听见宋迟继续翻文件的声音,纸张摩擦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每一声都像是在敲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