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旁的晏清实在没忍住,用折扇掩着嘴,笑得肩膀直抖,桃花眼里全是看好戏的光芒。
他捅了捅旁边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崔决,压低声音幸灾乐祸:“崔木头,瞧见没?什么叫‘掷果盈车’?这就叫魅力!挡都挡不住!啧,姜先生这‘病’养得,姑娘们心都碎了一地啊!哈哈哈……”
崔决脸色瞬间寒冰覆面,下颌紧绷,盯着那些几乎贴在姜嗣身上的手,周身冷气让近旁几个姑娘都缩了脖子。他猛地踏前一步,手臂抬起就要发作……
“诶诶诶!”晏清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崔决胳膊,折扇半掩着嘴,压低声音,脸上全是看好戏的促狭笑容。
“崔木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姜先生现在是为了案子做牺牲!深入敌营,刺探情报,这点‘考验’算什么?你看姜先生都没说什么呢!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他挤眉弄眼,就差把“你看戏就行”写在脸上了。
崔决被他拽住,动作一滞,闻言更是气结,狠狠剜了晏清一眼,从牙缝里挤出:“……放手!”
但终究没再强行上前,只是那眼神,恨不得把那些围着姜嗣的姑娘们冻成冰雕。
老鸨见势,眼珠一转,立刻打圆场:“哎哟,贵客们别站着呀!快请楼上雅间!春桃、夏荷!引贵客们去‘听雨轩’!上最好的‘雪顶含翠’!”
雅间——听雨轩
雅间布置得俗艳又精致。姜嗣被老鸨和姑娘们簇拥着,几乎是“架”到了主位上坐下。崔决和晏清被安排在两旁。
刚坐定,几名姿色上乘的姑娘便又热情地围了上来,目标明确——姜嗣。
“姜少卿,尝尝这新到的葡萄,可甜了~”一颗剥好的葡萄不由分说递到姜嗣唇边。
“少卿大人,喝口茶润润喉,奴家特意为您泡的~”香茗奉上。
“大人,奴家给您揉揉肩,解解乏……”柔若无骨的手已搭上姜嗣肩膀,轻轻揉捏。
更有甚者,纤纤玉指“不经意”地划过姜嗣的手背、手臂,带着挑逗的意味。
姜嗣身体僵硬,如同被钉在椅子上。他端坐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
面对递到嘴边的食物,他只能微微偏头避开,低声道:“多谢姑娘,在下……不饿。”
对于在肩上游走的手,他更是如坐针毡,想避开又怕动作太大失了礼数,只能强忍着,整个人绷得笔直,眼神带着一丝无措看向崔决,低唤了一声:“崔决……”
声音里难得透出点求助的意味。
崔决坐在一旁,面前的茶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指节泛白。
他看着姜嗣被一群女子“上下其手”,被动地承受着投喂和触碰,那张俊逸的脸上写满了“不敢动”的窘迫。
崔决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额角青筋都在跳。周身散发的寒气让试图靠近他奉茶的姑娘都望而却步。
晏清坐在对面,简直乐不可支。他悠哉地品着茶,欣赏着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桃花眼里全是促狭的笑意,用折扇掩着嘴,肩膀笑得一耸一耸,无声地对崔决做着口型:“忍——住——啊!为了——案——子!”
崔决狠狠瞪了晏清一眼,那眼神简直要杀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把桌子掀了的冲动,目光沉沉地锁在姜嗣身上,看着他被动的窘态,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和颈项,看着他求助般望过来的眼神……
那股烦躁和憋闷感非但没减,反而像野草般疯长。
就在崔决的忍耐即将到达极限时,姜嗣终于抓住一个姑娘倒茶的间隙,迅速抬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度,看向老鸨:“妈妈,茶点心意领了。烦请姑娘们暂且退下片刻,我等有要事相询。”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静气场,瞬间让喧闹的雅间安静下来。姑娘们面面相觑,看向老鸨。
老鸨见姜嗣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又瞥见旁边崔决那冻死人的脸色,赶紧挥挥手:“都下去都下去!没眼力见儿的!让贵客清净清净!”
姑娘们这才不情不愿地鱼贯而出。
雅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靡靡之音。
姜嗣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抬手揉了揉被脂粉香熏得发胀的太阳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丝狼狈。
崔决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些许,但脸色依旧难看,他端起面前的冷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无名火。
晏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用折扇指着姜嗣:“哈哈哈!姜先生,您这‘深入敌营’的代价可真不小!瞧瞧这脸红的……啧啧,魅力太大也是种烦恼啊!崔木头,你说是吧?”
他还不忘揶揄地看向崔决。
崔决重重放下茶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冷冷扫了晏清一眼,没理他。
他看向姜嗣,声音依旧带着未散的冷硬,却比刚才缓和了些许:“现在,可以问正事了?”
晏清见好就收,笑嘻嘻地坐直身体,但桃花眼里依旧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
姜嗣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窘迫,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从容,只是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他看向一旁同样松了口气、但眼神闪烁的老鸨,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妈妈,方才失礼了。我等前来,确有一事相询。”
他目光直视老鸨,“贵阁之中,是否有一位喜穿水红纱衣的姑娘?她与‘锦绣班’的金班主,是否有往来。”
老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躲闪起来,手指下意识地绞着帕子:“这……水红纱衣的姑娘?哎呀,我们阁里姑娘多,穿红戴绿的也不少,弹琵琶的也有那么几个……”
“金班主?金班主倒是常客,捧过不少姑娘的场子……您说的具体是哪位呀?奴家这一时半会儿……”
“妈妈,”崔决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老鸨含糊其辞的推脱。
他身体微微前倾,墨黑的眼瞳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牢牢锁定老鸨,“我们既然问到这里,便不是无的放矢。金三指昨夜暴毙,死状诡异。这件纱衣,”
他下巴微抬,指向晏清不知何时已从袖中取出、摊在桌上的那件水红色纱衣,“是在他床下暗格中找到的。你最好仔细想想,这位姑娘……现在何处?”
“暴……暴毙?!”老鸨吓得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下,看着那件眼熟的纱衣,更是魂飞魄散,“红……红绡?!是红绡姑娘!这……这衣服是她的没错!金班主他……他真的死了?”
“红绡?”姜嗣捕捉到关键名字,追问道,“这位红绡姑娘,现在可在阁中?”
老鸨眼神更加慌乱,额头冷汗涔涔,声音都带了哭腔:“不……不在啊!红绡她……她三天前就……就不见了!”
“不见了?”晏清收起玩笑神色,桃花眼锐利起来,“怎么个不见法?赎身了?跑了?还是……被人带走了?”
“都不是!”老鸨急得直拍大腿,“就是不见了!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给几位贵客弹了曲儿,回房歇下了。第二天一早,伺候她的丫头去送水,屋里就没人了!她的东西……首饰细软都还在,就是人没了!跟……跟凭空蒸发似的!门窗都是好好的!我们也派人悄悄找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正愁不知怎么报官呢……谁知道……谁知道金班主也……”
她越说越怕,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凭空消失?门窗完好?东西还在?
这三个关键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崔决、姜嗣、晏清心头!这与金三指在密闭戏园舞台被杀、傀儡自毁的现场,何其相似!
姜嗣与崔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寒意。
玄尘!又是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制造“不可能”消失或死亡的手法!
“红绡的房间在何处?带我们去!”崔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是……就在三楼最东头……”老鸨哪敢说不,连忙引路。
红绡的房间比方才的雅间更显精致些,带着女子闺阁的脂粉香,但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淡淡的灰尘气息。
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半开着,里面珠钗耳环俱全,衣柜里衣物整齐,那件水红纱衣的同类款式还有几件,床铺稍显凌乱,像是睡过未及整理。
晏清立刻如同猎犬般在房间内搜寻起来,目光扫过地面、窗棂、床底、妆台缝隙。薛烛不在,他只能凭借自己的观察力寻找蛛丝马迹。
崔决则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如电,一寸寸扫视着墙壁、天花板、地板,寻找任何可能的暗格、夹层或机关痕迹。
姜嗣则缓步走到梳妆台前。他的目光落在妆台上唯一一件显得格格不入的东西——一个摆在角落、造型古朴的陶土小香炉。
炉内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烬,散发出一种极其淡的、带着微苦药草味的残香。
这味道……很熟悉,似乎在“狐灯案”残留的甜香里,也夹杂过一丝类似的气息。
他伸出手指,轻轻沾了一点炉内的灰烬,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同时,他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一点微弱的金芒悄然流转——没有直接触碰关键遗物,“狐瞳溯影”的消耗相对小很多,只是探查一些残留的气息痕迹。
模糊的画面碎片涌入脑海:
一个穿着水红纱衣的窈窕背影,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神情恍惚,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暗红色的、刻着扭曲符文的木牌?那符文与杂役房墙角的倒“卍”字有几分神似!
她拿起那个陶土小香炉,点燃了什么,袅袅青烟升起,带着微苦的药草味。她深深吸了一口,眼神变得更加迷离空洞。
门口似乎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画面戛然而止。
姜嗣放下手指,眼中金芒褪去,眉头紧蹙:“她失踪前,心神恍惚,似乎在吸食某种致幻的香料。手里……还把玩着一枚刻有邪教符文的木牌。”
他指向那个小香炉,“炉灰里有‘迷心草’和‘忘忧藤’的残渣,这是邪教控制人心神的常用之物。”
“邪教木牌?致幻香料?”崔决眼神冰冷,“看来这红绡,并非简单的风尘女子。她与金三指,恐怕都是被玄尘或其爪牙选中、利用后又灭口的棋子!一个提供‘灵巧之气’,一个或许提供‘媚惑之息’?都是‘点灯’的燃料!”
“那木牌是关键!”晏清立刻接口,他刚才已快速搜了一遍,并无发现,“老鸨!红绡失踪后,可有人动过她房间的东西?特别是……一些木头牌子之类的?”
老鸨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红绡的东西,除了日常打扫,谁也不敢动!就怕她哪天回来……”
“那木牌……恐怕是凶手带走或销毁了。”姜嗣沉声道,“但红绡的失踪,金三指的死,手法同源,玄尘在京城编织的网,比我们想的更深。”
他看向崔决,眼中是深沉的忧虑,“下一个目标不知会是谁。”
崔决紧握七宝尺,指节发白,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无论是谁,他跑不了。晏清,立刻画下红绡的容貌特征,连同玄尘的海捕文书,扩大范围!白荻那边对纱衣和张老四的审讯,必有收获,回去。”
线索虽未完全明朗,但玄尘的阴影与邪教的触手已清晰可见。
三人离开倚翠阁,夜风凛冽,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也吹不散崔决看向姜嗣时,眼底那层复杂难辨、却又悄然加深的关切。
夜色深沉,异闻司衙署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疲惫与压抑。
从锦绣班的血腥现场,到倚翠阁的脂粉迷阵,再带着红绡失踪、玄尘阴影如跗骨之蛆的沉重线索归来,每个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
白荻和薛烛已从戏班回来多时。白荻正对着桌上那件水红纱衣和几个小瓷瓶里的提取物凝眉思索。
薛烛则沉默地整理着从张老四身上搜出的几缕可疑丝线和一小包磷粉。
见到崔决三人进来,白荻抬眼:“张老四嘴硬得很,只承认昨夜偷偷溜出去赌钱,其他一概不知。”
“但在他床下找到了操控傀儡的备用丝线和少量磷粉,与现场残留物吻合。他和一个叫红绡的姑娘私下有往来,红绡曾托他给金三指带过东西,具体是什么,他咬死不说,只道是寻常物件。”
崔决面无表情地听着,只“嗯”了一声,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起一份卷宗翻看,周身散发的气场比外面的夜风更冷冽。
自打从倚翠阁回来,他就没正眼看过姜嗣,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姜嗣脱下沾染了脂粉气的外袍,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他敏锐地察觉到崔决不同寻常的低气压,那冷硬仿佛专门针对自己。
姜嗣有些莫名,走到正在整理画稿的晏清身边,压低声音:“晏清,崔大人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在倚翠阁有何不妥?”
晏清正把红绡的画像补上最后几笔,闻言桃花眼一弯,露出一个“你懂的”促狭笑容,也压低声音:“嘿嘿,姜先生,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咱们崔木头啊,那脸从‘倚翠阁’出来就黑得像锅底,尤其是看您被姑娘们……咳咳,‘热情招待’的时候!啧啧,那醋味儿,隔三里地都闻得到!心情能好才怪!您呐,自求多福吧!”
他拍拍姜嗣的肩膀,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的表情。
姜嗣微微一怔,看向崔决冷硬的侧影,耳根不由自主地又有些发烫。
是因为……这个?他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有些无奈,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衙署内一片沉寂,只有卷宗翻页和薛烛整理工具的细微声响。
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姜嗣沉默片刻,转身走向衙署后院相连的小厨房。
那里有简单的灶具和米面菜蔬。他挽起素色衣袖,露出清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臂,开始动作麻利地和面、择菜。
灶火燃起,暖黄的光晕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很快,诱人的食物香气便驱散了衙署的沉闷,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当姜嗣端着几碗热气腾腾、汤色清亮、面条筋道、点缀着翠绿青菜和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的素面出来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连一直沉浸在卷宗里的崔决,翻页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哇!”白荻第一个凑过来,看着那卖相极佳的面条,眼睛都亮了,“没想到姜先生还有这般手艺!这香气,这卖相,比外头馆子里的都不差!”
她故意拔高了声音,眼神瞟向依旧端坐不动、仿佛对食物毫无兴趣的崔决,促狭地笑道:“以后哪个姑娘嫁给你,可真是享福喽!” 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响亮。
晏清立刻端着自己的碗凑过来,吸溜了一口面条,满足地眯起眼,随即冲着白荻挤眉弄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白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享福这种事嘛……就一定是姑娘吗?”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意有所指地飘向崔决,“对吧,崔木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决捏着卷宗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
他依旧没抬头,但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白荻立刻会意,故作惊讶地掩嘴,看向姜嗣,眼中笑意更深:“哎呀!瞧我这嘴!晏清说得对!是我们姜先生太好了,姑娘家怕是无福消受这份……嗯,贤惠?”她故意停顿一下,促狭地补充,“不过嘛,姜先生龙章凤姿,定是喜欢温婉可人的姑娘,才不是什么断袖之癖呢!对吧,姜先生?”
姜嗣正将一碗面轻轻放在崔决面前的桌上,闻言动作一滞,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他放下碗,有些无奈地看了白荻和晏清一眼,低声道:“……二位说笑了。” 语气带着点窘迫的意味。
崔决面前的碗筷纹丝未动。
他依旧盯着卷宗,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秘籍,只是周身散发的冷气,似乎更重了几分。
薛烛默默地端着自己的碗,坐到角落里的小板凳上,埋头专心吃面,仿佛周遭的一切调侃、尴尬、低气压都与他无关。他吃得极快,却毫无声响,像一台沉默而高效的进食机器。
姜嗣看着崔决面前那碗渐渐氤氲开热气的面,又看看他冷硬如雕塑般的侧影,心中那点困惑和异样的感觉更浓了。
他沉默地在自己位置坐下,拿起筷子。
一时间,衙署前厅只剩下细微的进食声。
晏清和白荻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薛烛专注地吃着,姜嗣有些食不知味。
而崔决……他面前的碗,始终未曾动过。
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在崔决面前渐渐失去了温度,氤氲的热气消散,只留下凝滞的沉默和碗沿一圈微凉的油光。
白荻和晏清的调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尴尬的涟漪,便迅速被崔决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