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灯薄案》 第1章 卷一 天启二十三年,异闻司收录特殊案犯一名: 姓名:姜嗣 族类:白狐(三百年道行) 前职:大理寺少卿(天启二十三年因妖身暴露革职) 现押于:天机阁地牢地字三号房(备注:暂准戴罪协查) 特殊能力:狐瞳溯影(暂且还不清楚具体功能) ——大理寺卿周砚印于天启二十三年四月十五日 …… 永徽三年的初雪,下得细密又安静,却掩不住京城西郊那股呛人的焦糊味。 天刚蒙蒙亮,大理寺的司直王虎就带着人赶到了这间破败的义庄。 报案的是个起早赶路的樵夫,说看见义庄窗户里透着诡异的绿光。 此刻,绿光早没了,只剩下一股子皮肉烧焦后混着奇异甜香的怪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王虎皱着眉,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里面的景象让见惯了死人的他都胃里一阵翻腾。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书生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面目还算完好,只是口鼻处凝着些黑灰,表情竟有些诡异的安详。 但他胸口那一片衣料连同下面的皮肉,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焦炭状,边缘隐隐有些卷曲萎缩。 最刺目的是他脖颈后方,三道深可见骨的焦黑抓痕,狰狞地盘踞在惨白的皮肤上,像某种野兽留下的烙印。 “又是这样…”王虎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铁青。 这已经是十天内的第三起了。死者都是些家道中落、苦读求功名的年轻书生,死状相似:胸口或后背莫名焦糊一片,颈后必有这种骇人的爪痕,现场都弥漫着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气。 流言早已像瘟疫般传开——狐妖作祟,专噬书生精气! 仵作老张头哆哆嗦嗦地上前查验,半晌,才白着脸回话:“大人…和…和前两个一样,心脉处焦烂,像是…像是从里面烧出来的,可这皮肉外头…又没火燎的痕迹。这爪痕…邪性得很,绝非寻常野兽,倒像是…像是…”他不敢再说下去。 王虎烦躁地挥挥手,目光扫过破败的义庄。 角落里散落着几本残破的经书,还有几片沾着墨迹的纸灰,被风吹得打着旋儿。 他蹲下身,捻起一点纸灰,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凑近闻了闻,除了焦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庙里香烛的味道。 “查!把最近城里城外所有跟狐狸沾边的、形迹可疑的,都给我盯紧了!”王虎吼道,心头却沉甸甸的。 这案子透着邪乎,怕不是他一个不良帅能扛得住的。 同一时刻,皇城大内,紫宸殿。 年轻的皇帝景昭帝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他面前的御案上,摊着京兆府和刑部关于这三起“狐妖焚心案”的奏报。 烛火摇曳,映着他疲惫的脸。 “妖氛四起,人心惶惶,就在朕的天子脚下!”景昭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目光如电般扫过阶下肃立的几人,“刑部、京兆府,还有你们大理寺,查了十日,就给朕看这些‘疑似妖物所为’的废话?” 阶下几位重臣额头见汗,噤若寒蝉。 其中一名官员硬着头皮出列:“陛下息怒。此案手段诡异,非比寻常,现场残留气息确与妖物有涉。臣等…实难在常理之内推断。” “常理?”景昭帝冷哼一声,“先前大理寺少卿一事可在你们所谓的‘常理’之内?!”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压抑的呛咳,显是气火攻心所致。 “你们都道‘常理’,那朕就给你们一个‘非常理’的衙门!传旨——” 他目光锐利地投向殿中一个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官员:“天机阁,崔决。” “臣在。”崔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他身着墨青官服,身无佩饰,唯有一柄古朴无华、约尺半长的铁尺悬于腰间,通体黝黑,只在尺端刻着极细密的银色星纹。 “朕命你即日起,筹建‘异闻司’,专责侦缉涉妖异事、诡谲奇案。一应人手、资源,凭此‘天机令’便宜行事。” 景昭帝将一枚巴掌大小、刻着繁复云纹的玄铁令牌抛下,“这‘狐妖焚心案’,便是你异闻司开衙第一案!十日之内,朕要见到真凶伏法,妖氛澄清!” “大理寺,周砚。” 官员队列中,大理寺卿周砚应声出列,垂首:“臣在。” 姿态恭敬,却无半分瑟缩。 景昭帝目光如电:“此案,大理寺需全力协助异闻司侦办!一应卷宗、人手,不得有误!” “臣,领旨。”周砚声音平缓,垂首一礼,神色端凝。 阶下,崔决已稳稳接住那枚玄铁“天机令”,声音沉稳:“臣,谨遵圣命!”眼底深处,一丝凝重掠过。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群臣低垂的眉眼,一片鸦雀无声。 “行了,朕乏了,退朝吧。”景昭帝的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与沉冷,如同殿外压城的铅云。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指尖掠过御案上堆积的奏报,再不看阶下众人一眼。 “臣等告退——!”阶下众臣如蒙大赦,齐齐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沉闷的回响。 旋即,衣袍窸窣,人影低垂,鱼贯退出紫宸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殿内压抑的余韵与外间呼啸的风雪隔绝开来,唯余御座之上那孤高的身影,以及案头烛火,在愈发深沉的暮色里,曳动不止。 在众人纷纷离去时,有一人叫住了崔决,他回身一看,是大理寺卿周砚。 崔决回身拱手,道:“大人唤我有什么事吗?” 周砚负手,缓步走到他身边:“陛下将这个案件交由你做,大理寺之前是负责这个案件的,所以我深知它的困难之处——狐妖,这个想必崔大人你还不清楚,所以我想向你推荐个人,那个人他能够帮助到你。” 崔决目光一凝:“谁?” 周砚沉声,面色凝重:“前大理寺少卿,姜嗣……” 京城,大理寺地牢深处。 崔决拿着圣旨,快步跟着衙役往里走。 他想起周砚昨天的话:“天下没人比他更懂狐妖……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案子牵扯到狐族,他……或许有用。” 于是,周砚一走,崔决便径直入宫求了景昭帝这道旨意,又从大理寺尘封的库档里,翻出了关于姜嗣的那份卷宗。 此刻,他正沿着大理寺地牢幽深曲折的石阶向下。 甬道阴冷,壁上镇妖符文的微光在湿气中明明灭灭,唯有脚下玄靴踏在石阶上的声响,沉稳地敲击着死寂。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引路的狱卒终于停下脚步。 “大人,到了。”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地底特有的湿闷。 崔决驻足,抬眼望去。 地字三号牢房内,倒是意外的“整洁”。没有预想中的污秽不堪,地上铺着还算干燥的稻草。 一个白衣人端坐其上,背脊挺直,正借着气窗投下的微弱光线,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卷,看得入神。 他雪白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其余如瀑般垂落肩头,映得侧脸线条温润柔和。 脚踝上扣着沉重的玄铁镣铐,镣铐上同样刻满了符文,隐隐流转着禁锢的力量。 他似乎浑然不觉,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干净,动作间带着一种书卷气的从容。 此人正是姜嗣。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打破了地牢的沉寂。 姜嗣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是将书卷轻轻合拢,放在膝上。书封上,《妖集录》三个古拙的字依稀可见。 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被守卫打开。 一个身影踏入牢房,带来了外面清冽的寒气,也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崔决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牢房,最后落在姜嗣身上。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审视着。 眼前这白衣狐妖,与他想象中凶戾的妖物截然不同。 气息沉静,姿态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文士的儒雅。 若非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仍显得过于清澈、偶尔闪过一丝非人金芒的眼瞳,以及那对此刻因来人而微微向后抿起的、轮廓优美的尖耳,几乎看不出异类之相。 姜嗣这才缓缓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迎上崔决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惊慌,没有谄媚,只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探究。 “姜嗣?”崔决开口,声音如其人,清冷无波。 “正是在下。”姜嗣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朗,如玉石相击,“敢问大人是?” “崔决,新任异闻司主事。”崔决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他膝上的《妖集录》,“你似乎很清闲。” 姜嗣淡淡一笑,手指拂过书封:“身陷囹圄,唯以书卷自遣,聊解烦忧罢了。崔大人此来,想必是为近日城中那几桩‘狐火焚心’的命案?” 崔决眼神微凝:“你知道?” “此间牢狱虽深在地下,守卫仆役的只言片语,总能听闻一二。”姜嗣语气平和,条理清晰。 “十日三案,死者皆寒门学子,死状特异,颈后爪痕,流言直指狐妖。大人执掌新设之异闻司,首案便是此等棘手之事,想必压力不小。” 他目光落向崔决腰间那柄非金非铁、尺端星纹如活物流转的铁尺,“况且,大人此尺,形制古朴,隐蕴星辰之力。若在下所料不差,当是天机阁秘传的‘七宝尺’。能执此尺者,非阁中核心不可。陛下委以重任,足见对此案之关切,亦是对大人之信任。” 这番推断,清晰冷静,直指要害。 崔决指腹无意识摩挲过冰冷的尺身,眼底审视更深。此妖见识之广,心思之敏,远非卷宗所述 这狐妖不仅观察入微,见识也颇为广博,竟能认出“七宝尺”,更从自己的身份推断出朝廷的态度。 他绝非寻常妖类。 “你很聪明。”崔决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褒贬,“那依你之见,此案是妖,还是人为?” 姜嗣轻轻摇头,神色认真:“仅凭流言与表象,妄下断语,非智者所为。在下虽为狐身,却深知妖族之中,亦分善恶;人族之内,亦存奸邪……” “那爪痕,若真是狐妖所为,手法未免过于刻意张扬,反倒像是…欲盖弥彰。” 崔决听了他的话,不禁皱眉:“你怎么知道那爪痕长什么样?” 姜嗣神色未变,只是那对雪白的尖耳在崔决锐利的注视下,几不可察地向后贴了贴鬓角,又缓缓放松,显出几分无奈而非慌乱。 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牢房高墙上那方狭小、透进几缕惨淡天光的气窗,仿佛在捕捉风中残留的微弱讯息。 “大人明鉴。”他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却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大人不久前刚同大理寺卿……”说道这里,他的耳朵明显动了一下,“……周大人交流案件,在陛下还未将此案转交给大人前,周大人便是此案的主要负责人。” 崔决沉默地看着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这狐妖连他与周砚在紫宸殿外的短暂交谈都知晓?地牢守卫绝无可能传得如此具体迅速。 姜嗣的目光从气窗收回,平静地落在崔决脸上,那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非人的流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了然,又有些许无奈:“大人显然没有认真看我的档案。”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大人眼中,恐怕只看到了‘狐妖’二字,余下的……不过是几行无关紧要的墨迹罢了。” “你……”崔决的眉头瞬间拧紧,一股被看透的不适感猛地窜上脊背。 他的确只粗粗扫过卷宗,重点落在“狐妖”、“前大理寺少卿”、“妖身暴露”几个刺眼的词上,其余生平、能力,只当是妖物虚妄的注脚,并未深究。 此刻被这囚徒当面点破,仿佛脸上被抽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难堪。 他办案多年,向来以严谨自持,却在这紧要关头,因急于接手这烫手山芋而犯了轻忽之过。 姜嗣似乎没看到崔决瞬间僵硬的脸色,目光依旧沉静地望着他,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在下姜嗣,前大理寺少卿。在任期间,经手大小案件三百余,主理疑难重案二十七件,无一错漏。”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给崔决消化这信息的时间,“其中,便有靠‘狐瞳溯影’之能,窥见死者生前残念,寻得关键线索,才得以昭雪的奇案三桩。这能力,卷宗里……应当有记。” “狐瞳……溯影?”崔决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 他脑中飞速闪过踏入牢门的那一刻——这狐妖看似专注于书本,平静无波。 难道就在那看似不经意的抬头瞬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流转的金芒,已悄然窥探了他的记忆? 一股被侵犯的怒意夹杂着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崔决。 他腰间的七宝尺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绪,星纹流转的微光都锐利了几分。身为天机阁密探,他深知记忆被窥探意味着何等危险! 这妖物,竟在他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 然而,就在怒意即将冲破理智闸门的前一刻,崔决硬生生压住了。 他想起了陛下的十日之期,想起了义庄里那具焦黑的尸体和诡异的爪痕,想起了这案子的棘手与朝野的恐慌。 眼前的狐妖,是眼下唯一能提供独特视角、甚至可能是破案关键的存在。 杀了他?囚禁他?都无济于事。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崔决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按捺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只是眼底深处那层寒冰更厚了些:“所以,你方才所言,是‘看’来的?”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看”字,带着冰冷的质问。 姜嗣坦然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轻轻颔首:“是。” “何时?” “在大人踏进牢门的那一刻,残念已入我眼。无意冒犯,只是身在此处,总要多几分自保的警觉,也想确认大人此行的真正来意。”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歉意,“此能消耗甚大,且受这镣铐符文压制,能窥见的不过是一些浮光掠影、强烈的情绪或近期的片段——” “——大人与周大人的争执,陛下交办的旨意,以及大人翻阅卷宗时那份,急于求成的焦躁,便是其中最为鲜明的几缕。” 他话锋一转,又回到正题:“正因看过那些零碎片段,在下才知大人肩负重压,亦知大人心中对此案疑窦重重,绝非轻信流言之人。” “这才斗胆,想以自身之力与所知,助大人一臂之力。” 第2章 卷二 崔决的动作极快,当夜便将人从狱中提走。 圣旨既下,异闻司的牌子便连夜挂在了皇城根下一处不起眼的旧衙署门前。 这地方原是前朝一个废弃的观测台,如今被匆匆收拾出来,内里空旷阴冷,带着久无人居的尘土气,唯有一些新搬来的沉重木箱和卷宗架,昭示着它的新生。 姜嗣脚上的玄铁镣铐被除去。 沉重的束缚骤然消失,脚踝处只余下冰冷的金属摩擦感和长期禁锢留下的深痕。 然而,这份自由并未持续太久。 崔决动作利落,几乎在镣铐落地的瞬间,便将一枚暗沉的手镯扣在了姜嗣的手腕上。 那镯子材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坚硬,表面刻着细密到几乎肉眼难辨的符文,隐有微弱的流光在刻痕深处游走。 “戴着它。”崔决的声音毫无波澜,不容置疑,“此镯刻有阵法,抑制妖力。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姜嗣垂眸,目光落在腕间。那镯子紧贴着皮肤,传来阵阵细微的禁锢之力,试图渗入经脉,锁住妖力的流转。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镯子内侧冰凉的刻痕,随即平静地收回手。 抑制妖力? 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这阵法精密,寻常妖类确难挣脱。 但对他而言,不过多费些时日琢磨。 南山书阁里那些尘封的阵图古籍,他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南山那场泼天的血案,族人的冤魂…… 若非告密,那身官袍尚能作一层掩护。如今戴罪之身,寸步难行。 那嫁祸狐妖的凶手,还有眼前这异闻司掌事……眼下,只有此人手中的权柄,能劈开这牢笼。 唯借其力,踏出这方寸之地,南山血案,方有彻查之机。 当务之急,是助他了结这十日之案。 待此间尘埃落定……南山旧事,终须血偿。 崔决见他目光长久地落在腕间的手镯上,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 “此镯是为隔绝妖气,”他声音平直,不带情绪,“本官信你与否无关紧要。人心各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七宝尺冰冷的尺身:“况且,这是圣意。” 姜嗣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这位崔大人,是以为自己心有怨怼。 “大人思虑周全,在下明白。”他抬眼,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无波,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何时动身去勘验现场?” 崔决目光投向敞开的衙署大门外。 “还有人未到。”他言简意赅,视线落在庭院初雪覆盖的石径上,仿佛在等待某种信号。 脚步声渐近,踏在薄雪覆盖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各异的声响。 最先出现在门框光影里的,是一抹过于鲜亮的靛蓝。 “哟,崔木头!你这异闻司可真够‘别致’的,前朝观星台?据说这里之前闹过鬼!”来人声音清亮带笑,语速极快,像落了一地的碎玉珠子。 一个身着靛蓝锦缎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已斜倚在门框上。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秀得近乎艳丽,尤其一双含情桃花眼,顾盼生辉。只是那过分灵动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捕捉的审视与倦怠。 他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细长的银杆画笔,指尖灵活地转着圈。 “这是晏清,写形人。”崔决向姜嗣介绍道。 崔决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那声“崔木头”,只冷冷道:“你迟了半盏茶。” “啧,路上不得采风么?”晏清浑不在意地踱进来,目光像钩子一样,瞬间就黏在了姜嗣身上,尤其是那头雪白的长发和琥珀色的眼瞳上,眼中兴味大盛,“嚯!这位就是传说中那位……咳,姜先生?果然好皮相!”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锐利如刀,似要将人从皮相看到骨子里去。 姜嗣尚未回应,另一道利落的女声已插了进来:“晏清,把你的眼珠子收收,别吓着人。” 一个高挑的身影紧跟着踏入前厅,带来一股清苦的药草气息。 女子约莫二十七八,身着利落的靛青劲装,外罩一件半旧棉布褂子,腰间挂着数个颜色各异的药囊。 她面容英气,眉峰锐利,右耳处用一块同色的靛青布巧妙包裹住,只露出耳廓轮廓。她步伐稳健,目光直接扫过崔决和姜嗣,最后落在晏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崔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白荻,精通各种医术,也包括毒术。” 她走到长案前,看也不看,随手将一个沉甸甸的皮质药囊“咚”的一声放在堆积的卷宗旁,震起一小片灰尘。 白荻皱着鼻子嗅了嗅空气,锐利的目光看向崔决:“崔大人,现场残留的‘甜香’物,带回来了?还有,仵作笔录上说死者颈后爪痕边缘有‘阴寒粘腻’感?我要看尸体。” 她语速快且直,毫无寒暄。 崔决似乎早已习惯她的作风,颔首指向旁边一个密封的陶罐:“‘甜香’暂留在此。尸体在西郊义庄,稍后便去。” 最后进来的人,脚步最轻,几乎无声。 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皂隶服,外面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他低着头,沉默地站在门边阴影里,仿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 他双手拢在袖中,但姜嗣敏锐地注意到,那露出的几根手指骨节分明,异常稳定,指腹带着长期握持工具的厚茧。 当他微微抬头行礼时,颈侧一个用靛青色刺下的“赦”字黥印,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是薛烛,既是仵作也是铸剑师,你的东西可以交给他,”崔决的目光扫过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冰冷:“薛烛,验尸器具可备齐?” 薛烛无声地点头,从背后解下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裹,轻轻放在地上。 包裹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柄寒光闪闪、形状奇特的薄刃小刀和精巧镊子,每一件都擦拭得纤尘不染。 晏清早已凑到长案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份尸格图,啧啧两声:“这爪痕画得够糙的,边缘顿挫?啧,王虎手下那画师该换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截炭笔,竟直接在崔决的卷宗空白处飞快勾勒起来,几笔下去,那爪痕的走势、顿挫感竟跃然纸上,比原图清晰数倍。 崔决眉头终于皱紧:“晏清!” 晏清头也不抬,画笔不停:“知道知道,弄脏了你的宝贝卷宗嘛,回头赔你十份新的。” 他笔下不停,嘴里却问道,“崔木头,这次真不是狐狸干的?这位姜先生看着…嗯,挺讲究的,不像会留这么糙爪印的主儿啊?”前厅的气氛因这几人的到来,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药草味、墨味、新木箱的木头味混杂在一起。 探究的、审视的、直白的、沉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中央那位白发狐妖的身上。 崔决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姜嗣脸上,声音沉冷,打破了短暂的嘈杂: “人既然齐了,那便出发,西郊义庄。” …… 今年的初雪还在无声飘落,将院中枯枝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 为免引人注目,姜嗣悄然隐去了尖耳与狐尾,指尖掠过发梢,雪白长发亦化作如墨青丝。 崔决驻足转身,将一份墨迹犹新的卷宗递与众人:“此乃今晨西郊义庄最新勘验笔录...” 他补充道:“死者王生,与前两案死者张生、李生,皆是家贫苦读的寒门学子,互无关联,平素也无仇怨。现场门窗紧闭,无强行闯入痕迹……” “……尸体呈仰卧,表情安详,口鼻有黑灰,心脉处焦烂如炭,颈后三道深爪痕,边缘…确如你所言,触之有一种极细微的阴寒粘腻之感,非纯粹灼热所伤。” 姜嗣垂眸细览,指尖划过卷宗上关于爪痕形貌与甜香特质的详尽记述。 …… 西郊义庄孤零零地杵在一片荒坡下,破败的院墙挡不住初雪的寒意,更挡不住那股混杂着焦糊与奇异甜香的死亡气息,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崔决一行人抵达时,雪粒子更密了些,打在枯草上沙沙作响。 “啧,这味儿…甜得发腻,又混着烤肉烧糊的焦气,”晏清皱着鼻子,桃花眼里难得没了轻佻,只剩凝重,“闻着就让人犯恶心。白大姐,你品品?” 白荻早已解下腰间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些淡黄色的粉末抹在鼻下。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义庄紧闭的破木门,声音带着寒气:“甜腻是表象,底下藏着尸腐和另一种…阴寒的东西,那‘阴寒粘腻’感,源头就在里面。” 她率先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义庄内比衙署更冷,空气凝滞。唯一的光源是几盏临时挂起的惨白气死风灯,勉强照亮中央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角落阴影里,仵作老张头和几个官吏缩着脖子,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崔决示意,薛烛无声地上前,蹲下,轻轻揭开了白布。 王生的尸体暴露在昏黄灯光下。 面容果然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感,与颈后那三道狰狞焦黑的深爪痕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口鼻处的黑灰清晰可见,而心口那片衣料连同皮肉,焦炭状的中心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空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爆开、燃尽,只留下一个萎缩的窟窿。 白荻几乎在薛烛揭开白布的瞬间便已抢步上前,利落地套上鹿皮手套,指尖精准探向颈后爪痕边缘。轻触、捻动,感受着那粘腻冰凉的触感,眉头骤然锁紧:“果然……” 她立刻从药囊里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片,小心翼翼刮取了一点爪痕边缘的残留物。 晏清几乎与白荻同时动作,炭笔已从袖中滑入指间。借着昏黄灯光,笔尖如灵蛇游走,瞬间勾勒出尸体姿态与爪痕轮廓。 口中念念有词:“深、窄、前端锐利如钩,后缘顿挫带滞…发力这般狠戾,收势却虚浮发飘?啧,心慌手抖么,这位‘爪’兄 ?” 寥寥数笔,爪痕的走势、顿挫感竟跃然纸上,其精准神韵,远胜尸格图百倍。 崔决的目光如淬寒的刀锋,寸寸刮过死寂的义庄:紧闭窗棂间微不可察的缝隙、地面零落蜷曲的纸灰、墙角几本蒙尘的破旧经书... 他走到窗边,指尖抹过窗棂上的薄灰,又蹲下捻起一点纸灰,凑近鼻端细闻,除了焦糊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松香混合着劣质朱砂的庙宇香火气。 他的眉头也锁紧了。 姜嗣站在稍远处,一言不发。 他看似平静地观察着众人动作,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停留在尸体心口那个焦黑的窟窿上。 崔决给他的那份卷宗细节在脑中飞快闪过。当他的视线掠过那几本散落的经书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门窗完好,无撬痕。”崔决的声音在寂静的义庄里格外清晰,打破了验尸的压抑,“内部也无明显打斗痕迹。死者表情安详,若非致命伤,倒像是睡着了。” 他走到尸体旁,看向白荻和薛烛,“致命伤确认是心口焦灼?颈后爪痕是致命前还是致命后?” 薛烛正用一把细长的银质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开心口焦糊边缘的皮肉组织。 他动作稳定得惊人,闻言抬起头,沉默地看向白荻。 薛烛的眼神表达得很清楚:需要专业的毒理判断。 白荻已将刮取的微量物质放入一个小巧的琉璃皿中,滴入几滴透明的药液。 皿中物质迅速溶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荧光的淡绿色。 她脸色一变:“心脉处焦烂,是‘焚心’没错!但这爪痕边缘的粘腻物…含有剧毒!并非直接致死,但能瞬间麻痹神经,致幻!王生死前感受到的恐怕不是痛苦,而是…极乐的幻象!” 她猛地看向那三道爪痕,“爪痕是致命前留下的!凶手先用这毒爪封住他反抗或呼救的可能,再用某种手段瞬间‘焚心’!” “致幻?安乐死?”晏清停下画笔,桃花眼里满是惊疑,“这凶手还挺‘贴心’?专挑穷书生,还让他们死得这么…舒服?图什么?” 崔决的目光锐利如刀,脑中飞速推演:“ 无闯入痕迹,死者安详——凶手若非其熟信之人,便是以秘法诱其自启门户,亦或…此地并非夺命第一现场!” “毒爪致幻,焚心致命,甜香掩盖尸腐…层层手段,心思缜密,绝非野兽本能!”他道。 崔决的视线,最终落到了角落那几本散落的经书和纸灰上。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一本还算完整的。书页泛黄,是常见的《劝学文》,但书页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主人时常翻阅。 就在崔决的指尖即将触及那本泛黄卷边的《劝学文》时,一直静立于角落阴影中的姜嗣,倏然抬眸。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昏灯下幽光微闪,声音不高,却似寒泉击石,清晰地切断了凝滞的空气:“崔大人,可否…将此书暂借在下一观?” 第3章 卷三 崔决的动作顿在半空,指尖离那本泛黄的《劝学文》仅寸许。 他倏然转头,目光如鹰隼般攫住角落阴影中的姜嗣。 牢笼般的义庄内,空气骤然凝滞。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姜嗣腕上那枚暗沉手镯折射出幽冷微光,无声诉说着禁锢。 晏清挑眉,画笔在指间一顿;白荻锐利的视线扫来,带着审视;薛烛停下手中的银镊,沉默地望过去,身形微绷,像一尊无声的守护石像。 崔决盯着姜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那眼中沉静无波,却深不见底。是借机施术?另有所图?这镯子……真能锁住这三千年道行的白狐? 死寂中,唯有雪粒敲打屋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最终,崔决没有言语,他拿起那本书,缓步走到姜嗣面前,距离不过三尺。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姜嗣腕间的镯子上,指腹无意识摩挲过腰间七宝尺冰冷的尺身。 “理由。”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姜嗣迎上他的视线,坦然道:“卷宗所述,三案现场皆有经书残迹或纸灰。此书乃唯一尚全之物。其上……或有不属于死者的痕迹。”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甚至一丝只有崔决能感受到的急迫,“大人,十日之期,容错有限。” “十日之期”——这四个字像针,精准刺入崔决紧绷的神经。这狐妖不仅窥见了记忆碎片,更懂得如何施压!危险!但……他说得对。 崔决眼底寒光一闪,终是将书缓缓递出,动作带着十足的戒备,仿佛递过去的是一柄淬毒的匕首。另一只手,始终虚按在七宝尺上。 “只准看。”声音冷得像冰窟深处,“莫动妄念,还有,镯子不能摘。” 姜嗣神色不变,修长干净的手指稳稳接过那本带着崔决指尖凉意的旧书。 动作极轻,如同怕惊扰沉睡的亡灵。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书页边缘磨损的旧痕。 就在触碰的刹那—— 姜嗣身体猛地一僵! 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瞳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金色星火骤然爆裂,又瞬间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掐灭!快得如同错觉。 但死死盯着他的崔决,却清晰捕捉到了那瞬间姜嗣眼神的剧变——绝非平静,是力量被强行压制、甚至反噬带来的痛苦痉挛! 握着七宝尺的手骤然绷紧! 姜嗣的脸色在昏灯下倏然惨白,他立刻垂眼,浓密长睫掩去所有波动。握着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腕上那暗沉镯子仿佛瞬间汲取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寒刺骨。 他强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身形,翻开书页,佯作细察。 然而,崔决的心已沉至谷底。 刚才那绝非幻觉!这狐妖果然在镯子压制下强行催动了“狐瞳溯影”! 这镯子……竟不能完全阻止他?但反噬的代价显然骇人! 无形的冰锥瞬间充斥了整个义庄。 晏清敏锐地闭了嘴,桃花眼里没了调笑;白荻捏紧了手中琉璃皿,警惕地盯着姜嗣;薛烛无声地挪了半步,身形更紧地绷起。 姜嗣的指尖划过书页上一处被汗水反复浸染出深色指印的角落,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沙哑与疲惫:“找到了……此处墨渍晕染,非原文……似一字,被反复描摹……” 他抬眸,脸色依旧苍白如雪,眼神却强行凝起一丝清明,望向崔决,一字一顿:“看轮廓……是个‘燈’字。” “‘灯’?!”晏清惊呼,瞬间凑近,“什么灯?引魂灯?长明灯?”他目光在姜嗣和书页间飞快逡巡,带着惊疑与探究。 崔决一把夺过经书,凑到灯下。 果然!在书页边缘磨损最重处,一个模糊的、因反复描画而墨迹晕染扩散开的字痕——“燈”! “甜香残留,混有磷粉与‘醉梦萝’汁!”白荻厉声印证,指着琉璃皿中幽幽的淡绿荧光,“磷火造‘狐火’假象!‘醉梦萝’致幻麻痹,制造安乐死假象!是精心调配的杀人毒香!” 薛烛沉默地将镊子尖上夹着的一小片极薄、近乎透明的灰色物质碎片,呈到崔决眼前——在灯下,它泛着奇异的金属冷光,绝非人体组织! 崔决脑中线索瞬间串联!甜香、毒爪、焚心、“燈”字、寒门书生…… “非妖!”崔决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怒意,“乃**!假借妖物之名,行阴毒诡杀!磷火造影,毒爪致幻,再用特制‘灯’或火器,行‘焚心’之举!” “嫁祸狐族,混淆视听!”姜嗣接口道,声音已有些发颤。 崔决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射向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你方才……” 话音未落—— 姜嗣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经书“啪”地坠地! 他一手死死按住剧痛欲裂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猛地撑住冰冷墙壁,才勉强不倒。额角冷汗如瀑,脸色惨白如金纸,唇上血色尽褪。 急促的喘息声中,琥珀色的眼瞳深处金芒狂乱窜动,痛苦之色再也无法掩饰。 “反噬……这镯子……专克于我……”他牙关紧咬,声音破碎。强行在特制禁制下窥探残念,如同冰锥狠狠凿入识海!比预想的更凶险! 崔决脸色骤变,下意识上前一步,七宝尺寒光迸现半寸! “大人!”晏清惊呼。 白荻眼神一凛,药囊已握在手中。 薛烛瘦削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挡在姜嗣与崔决之间,沉默,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崔决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姜嗣痛苦蜷缩、颤抖得几乎无法维持人形轮廓的肩背,看着那死死抠住墙壁、指节惨白的手,看着那因剧痛而蒙上水光却异常明亮、带着洞悉与……一丝怜悯的眼眸…… 杀意被硬生生压下。他想起了陛下的期限,想起了焦黑的尸体,想起了这案子的棘手。 这狐妖,是唯一的钥匙! “怎么回事?!”崔决声音紧绷如弦。 姜嗣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嘴角溢出的血丝滑落,喘息着,用尽最后力气抛出一个惊雷:“那‘灯’……非凶器本身……是仪式……他在……‘点灯’……还……还会有下一个……” 话未竟,他猛地呛出一口鲜血! 点点猩红溅落在冰冷地面和散落的经书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向前栽倒! “姜嗣!” 崔决瞳孔骤缩,身体快过思考,长臂一伸——稳稳接住了那倾倒的冰冷身躯。 入手的分量轻得惊人,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因剧痛和反噬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以及瞬间浸透衣衫的冷汗。 “强行催动被压制之力,神识反噬,妖力逆冲!”白荻语速如飞,已抢步上前,数根银针瞬间没入姜嗣几处大穴,厉声道,“崔大人!渡内力护他心脉!压制暴走的妖力!晏清,水囊!” 渡内力给妖?景国律法大忌!但怀中人气息微弱紊乱,白荻那句“妖力失控暴走”的警告如雷贯耳——在义庄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崔决眼神一凛,再无半分犹豫。一手稳稳托住姜嗣冰冷的身躯,另一手并指如剑,抵在他背心灵台穴。 一股精纯浑厚、带着星辰般冷冽气息的内力,缓缓渡入。 内力甫一入体,便遭遇一股阴寒粘腻、狂暴抗拒的异种力量疯狂冲撞——正是被镯子死死压制又因反噬而暴走的妖力! 崔决的内力如同投入冰海漩涡的火种,艰难地护持着对方脆弱的心脉,与那狂暴之力激烈对抗。 冷汗瞬间浸透崔决内衫。 晏清已麻利递上水囊。白荻迅速取出一粒朱红药丸,捏开姜嗣下颌,强行喂入,以水送下。 时间在压抑的施救中流逝。崔决脸色也微微发白,内力消耗巨大。 终于,姜嗣急促的喘息渐渐微弱平缓,身体的颤抖也弱了下去,紧蹙的眉头松开些许,陷入深沉的昏迷,只是体温依旧低得骇人。 白荻收回银针,长吁一口气,额角见汗:“暂时稳住了。神识受创,妖力被双重压制,至少昏睡几个时辰,绝不可再受刺激。” 崔决缓缓撤回内力,指尖残留着姜嗣背心透出的刺骨冰凉和那狂暴妖力的余悸。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墨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额角,长睫安静垂落,遮掩了那双时而狡黠时而沉静的眸子。 此刻褪去所有锋芒,脆弱得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偶。 一丝极其陌生的情绪在崔决心底飞快掠过,快得无法捕捉。他迅速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小心地将姜嗣放平在薛烛快速铺开的粗布上。 “薛烛,守着他。”声音带着内力消耗后的微哑,却不容置疑。 薛烛无声点头,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沉默地守在姜嗣身侧。 崔决起身,目光重新锐利如刀,扫过地上染血的《劝学文》和那个刺目的“燈”字。姜嗣昏迷前的破碎话语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 “点灯仪式……下一个目标……” 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都听见了?”崔决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掌控力,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凶手在用活人‘点灯’!仪式未完,他绝不会停!姜嗣最后所指,便是关键!”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瞬间部署: “白荻、薛烛!” 他指向地上的尸体和物证,“即刻协同大理寺,详查三名死者生前居所、常往之处、人脉往来!凡涉‘灯’、符箓、炼丹、机巧之物,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死者口鼻黑灰、心口焦洞、爪痕粘液——再验!我要知道那‘灯’究竟是何物!” “晏清!”他锐利的视线钉在画师身上,“目标:通邪法、能取磷粉剧毒、擅制符箓火器者!重点排查所有与‘灯’相关之地——灯油坊、灯笼铺、寺庙法器库,尤其是制售特殊符纸灯、引魂灯、点魂灯的秘店黑市!” 他声音斩钉截铁,“画出他的脸!在下一个书生被点成‘灯油’前,给我把人从阴沟里挖出来!” “我与你同往!” 崔决手按七宝尺,尺端星纹寒光流转,“此等龙蛇混杂之地,需雷霆手段,防其狗急跳墙,焚毁证据!” “明白!”晏清眼中爆发出强烈斗志,惊惧被锐利取代,“这种邪门的‘点魂灯’,京城能做的地方屈指可数!老子这就去把他的皮相扒得干干净净!”他迅速收起纸笔。 崔决最后看向依旧昏迷的姜嗣,那张脸苍白脆弱,与平日判若两人。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冷硬地转向门口脸色凝重的王虎。 “王司直。” “卑职在!” “安排绝对可靠之人,将他——”崔决下颌朝姜嗣方向微抬,“——小心护送回异闻司衙署。伤势特殊,需静养,不得有丝毫惊扰闪失。到了,交予留守差役即可。” 这位大理寺司直显然也听到了部分骇人真相,眼中满是震惊和后怕。 “王司直。”崔决的声音沉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劳烦你安排可靠人手,将他——” 他下颌朝姜嗣的方向微抬,“——小心送回异闻司衙署。他伤势特殊,需静养不得惊扰,更不得有丝毫闪失。到了异闻司,直接交给留守的差役便可。” 王虎连忙抱拳,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复杂:“崔大人放心!卑职定当安排妥当!”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昏迷的姜嗣,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化为一句低低的补充,“……姜……姜先生他……曾在大理寺时,对卑职有提点之恩。卑职省得轻重。” 那句“姜先生”的称呼,以及话语里那份极力压制的关切和旧情,清晰地落入了崔决耳中。 崔决眼神微动,并未多言,只是略一点头:“有劳。” 他不再看姜嗣,仿佛刚才那一瞥和那句吩咐只是例行公事。 转向晏清,周身气场瞬间切换为追猎的锋芒:“走!”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一前一后冲出义庄,迅速消失在初雪纷飞的茫茫夜色之中。 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义庄,吹得那几盏气死风灯疯狂摇曳,将地上那本染血的《劝学文》书页吹得哗啦作响,那个血色的“燈”字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如同不详的谶语。 白荻已利落地重新戴上鹿皮手套,蹲回尸体旁,对薛烛言简意赅:“口鼻灰烬、爪痕粘液归我。心口焦洞和异物碎片,你细查。” 薛烛无声点头,打开粗布包裹,寒光闪闪的薄刃小刀已握在手中。 两人再无言语,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各自投入了更精密的勘验。 王虎则立刻召集可靠人手,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姜嗣抬上简易担架,用厚毡仔细盖好,亲自带人护送回异闻司衙署。 风雪渐疾。 皇城西市边缘,几条狭窄的街巷在雪夜里更显昏暗死寂。 墨青官袍的崔决与靛蓝锦袍的晏清,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疾行穿梭。 “查!”崔决声音冷硬,七宝尺在腰间隐现寒芒。 两人动作迅捷如风,目标明确:灯油坊、灯笼铺、寺庙后巷的法器小库……一家接着一家。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 灯油坊里只有呛人的桐油和松脂味,匠人老实地展示着账簿和存货,毫无异常。 灯笼铺的掌柜哈着白气,抱怨着雪天生意冷清,挂满铺子的各式花灯在风雪中徒然鲜艳,却无一丝邪气。 寺庙后巷的法器库早已落锁,看守的老僧被唤醒,揉着惺忪睡眼,茫然地看着崔决亮出的“天机令”,翻出的账册上全是正经的法器流通记录,绝无“点魂灯”这等邪物。 时间在一次次推门、询问、查验中流逝。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刺骨冰凉。 一无所获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啧!”晏清烦躁地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耳朵,桃花眼里的锐利被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取代。 从异闻司到义庄,再到这风雪里连查数家,早已饥肠辘辘,腹中空空如也。 他目光扫过街角,瞥见一处挑着“热乎肉包”破旧幡子、在风雪中顽强透出昏黄灯光的小小棚户。 “崔木头,等等!”晏清脚步一顿,指着那包子铺,“再这么饿着查下去,别说画凶手,我怕自己先画了张饼充饥!” 话音未落人已裹着一身寒气,几步窜到了那冒着腾腾热气的简陋摊位前。 崔决眉头微蹙,但也知晏清所言非虚,办案也需体力支撑。他并未阻拦,只是警惕地环视着昏暗的四周,七宝尺上的星纹在袖中隐隐流转。 第4章 卷四 晏清几步窜到冒着腾腾热气的简陋摊位前。 “老板,两个肉包!快!”晏清将铜钱拍在油腻木案上,眼睛习惯性地扫视棚内。 蒸笼掀开,浓白滚烫的蒸汽裹着肉香扑面。棚里避雪的人不多,角落缩着一个裹半旧灰鼠皮袄的瘦高男人。 他背对着门口,正佝偻着身子,捂着嘴压抑地低咳了几声,肩膀耸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病弱感。 他声音沙哑地对摊主道:“两个素……素包,带走。” 动作有些迟缓,掏钱的手瘦骨嶙峋,指节突出。 晏清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一停留,并未过多在意。一个病弱的、买素包的路人而已。 老板麻利地包好素包递过去。 那男人接过油纸包,小心地揣进怀里,这才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面向门口的刹那——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张蜡黄枯槁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正是久病缠身、命不久矣的模样。但此刻,这张脸上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却因极度惊骇而骤然瞪大,瞳孔紧缩如针尖! 他的视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死死钉在了——棚子门口,那两道刚刚踏雪而来的身影上! 尤其是崔决身上那身墨青色的、代表着朝廷威权的官服!以及腰间那柄非金非铁、透着森然寒意的铁尺! 晏清看得分明,那男人枯瘦的身体在灰鼠皮袄下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方才还只是病弱的佝偻,此刻却瞬间绷紧成了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心虚的阴冷气息,从他身上炸开! 男人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头,用帽檐死死遮住自己的脸,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他揣着包子的手死死按在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动作僵硬而慌乱,再不敢朝门口方向看一眼,脚步踉跄又急促地挤出狭窄的棚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旁边那条堆满杂物的昏暗小巷。 那姿态,活像被恶鬼追赶! 晏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这反应……太不对劲了!一个普通的病弱路人,看到官差何至于惊恐心虚至此?而且……就在那男人剧烈反应、气息不稳的瞬间——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刺鼻的硫磺味,再次混杂在蒸汽和男人身上散发的淡淡药味里,猛地钻入了晏清异常敏锐的鼻腔! 这味道……冰冷、刺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和义庄那甜腻香气底下、白荻验出的磷粉残留物的基础成分——一模一样! “崔木头!有鬼!”晏清低喝一声,抓起自己那份肉包塞进袖中,对摊主丢下一句“钱不用找了!”,人已如离弦之箭,裹着寒风,无声无息地射向那条幽暗的小巷。 动作之快,只留下靛蓝色的残影。 崔决在晏清低喝的瞬间便已警醒,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个仓惶消失在巷口的灰鼠皮袄背影,以及晏清疾追而去的方向。 没有任何犹豫,墨青身影如影随形,紧追而上,七宝尺的星纹在袖中寒光微闪。 小巷曲折幽深,弥漫着积雪和垃圾的腐朽气息。 前方那灰鼠皮袄的身影似乎因为病体虚弱,加之惊惧过度,脚步虽急却带着虚浮踉跄,在湿滑的雪地上显得狼狈不堪。 他时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帽檐下那张蜡黄的脸上满是绝望的冷汗。 晏清和崔决如同最精明的猎手,借着堆积的杂物和阴影无声潜行,始终缀在其后不远。 七拐八绕之后,那男人终于在一处相对宽敞的巷口停了下来,背靠着一堵斑驳的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病态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地响起。 他惊恐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 ,才颤抖着手,摸索着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黑黢黢的木门,闪身而入。 就在木门开合的瞬间,借着门内泄出的、比巷子更昏黄些的灯光,晏清和崔决清晰地看到了门楣上方悬挂着的一块被积雪覆盖了大半、字迹却依旧狰狞的旧匾额——“魁星高照灯笼铺”!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刺鼻硫磺、劣质朱砂、陈年灯油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与义庄如出一辙的诡异甜香的复合气味,如同无形的毒瘴,猛地从那门缝里汹涌扑出! 崔决的手,瞬间握紧了七宝尺冰冷的尺身,眼底寒芒如冰。 晏清的桃花眼在黑暗中眯起,锐利如刀锋。 找到了!而且……是条病入膏肓、却又藏着剧毒的毒蛇! 巷口风雪更疾。那扇刚刚合拢的漆黑木门后,压抑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夹杂着身体撞击木器的闷响和绝望低吼。 崔决眼神锐利如鹰隼,无声地对晏清打了个手势。 两人默契地分头行动: 晏清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一侧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棂下,指尖沾了点唾沫,极其小心地在油纸不起眼的角落润开一个针尖大的小孔,屏息凝神向内窥探。 崔决则如磐石般守在门侧,七宝尺滑入掌中,尺端星纹寒光内蕴,蓄势待发,同时凝神捕捉门内一切细微动静。 他不仅要防备门内,更要警惕巷口是否有人来。 昏黄的灯光从晏清戳开的小孔透出微光。 他仅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 他立刻对崔决做了个极其明确且充满警告的手势:目标确认!极度危险!正在准备行凶! 崔决心领神会,杀意瞬间锁定门内!几乎在同时,门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拔高,随即又被强行压抑,变成一阵痛苦的倒气声。 紧接着—— “嗬嗬……时辰……时辰到了!……归位……点灯!!” 一个沙哑癫狂、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嘶吼声穿透门板! 随之而来的,是油灯灯芯被拨弄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物体被急切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 不好,他要立刻点燃那邪物! 下一个目标可能就在附近,甚至……就在屋里。 “撞门!!”崔决再无犹豫,低喝一声,肩臂骤然发力,七宝尺尺柄狠狠砸向门栓位置! 晏清几乎同步动作,蓄力猛踹门轴最脆弱处! “砰!!咔嚓!” 老旧木门在两人合力下被狂暴地撞开,带着刺耳的断裂声砸向墙壁。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邪异气味 ,如同毒瘴般汹涌扑出! 景象与晏清窥见的一致,却更为触目惊心。 张魁枯瘦如柴的身体正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半趴在巨大的工作台上,蜡黄枯槁的脸上溅满暗红血点,一手死死捂着不断溢出黑红血沫的嘴,另一只枯爪般的手正拼命伸向旁边一盏燃烧的油灯。 而他拼命拖拽到油灯旁的,正是那盏未完成的、底座镶嵌着焦黑窟窿、蒙皮带着血管纹理、画满扭曲符咒的恐怖“引魂灯”! 灯油似乎已倾倒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油脂遇热的怪异气味! “住手!”崔决怒喝如雷,七宝尺化作一道撕裂风雪的乌光,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抽打在张魁那只伸向火焰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刺耳! “啊——!”张魁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手腕扭曲变形,那盏邪灯脱手滚落,粘稠的油脂泼洒一地。 晏清如风般抢入,瞬间扫视全场,厉声道:“磷粉!醉梦萝!人油灯!邪符!全在这儿了!”他指向角落敞开的木箱和墙上挂着的几盏同样邪异的成品灯笼。 崔决的七宝尺冰冷的尺锋已抵在因剧痛和绝望而蜷缩抽搐的张魁咽喉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 ‘点灯’仪式下一个目标在哪?!说!” 与此同时,风雪覆盖的城西平民区。 白荻裹紧了半旧的棉布褂子,眉头紧锁地推开一扇吱呀作响、透着穷酸气的木门。 这是第三个死者——王生租住的狭小陋室。 屋内充斥着劣质墨汁和发霉书籍的味道,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板床、一个歪斜的书案和一个瘸腿的柜子。 薛烛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地面、墙壁、书案。他走到书案前,上面散乱地堆着几本翻烂的经书和大量写满字的稿纸。 薛烛拿起一张稿纸,对着窗户透进的惨淡天光仔细查看。 纸张边缘,有几处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油渍污点。 他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看向白荻,眼神凝重地点了点头——是灯油味,且与义庄死者衣物上残留的灯油气味相似! “又是灯油!”白荻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扫向角落里那个瘸腿的柜子。 她走过去,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就是一堆捆扎好的废纸。 她不耐烦地翻检着。 “让开!”一个尖利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是隔壁的寡妇,探着头,一脸刻薄和惊恐,“官爷!你们查完了没有?这屋子晦气!死了人还闹狐妖!我们这巷子都被他害惨了!那王生,穷酸书生一个,整天关在屋里念经,神神叨叨的!前几天还说什么……说什么‘魁星点灯,文曲照命’,要去求个什么‘魁星灯’转运呢!呸!我看就是招了邪祟!” “魁星灯?”白荻猛地转身,眼神如电,“什么魁星灯?在哪求的?说清楚!” 寡妇被白荻的气势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些:“就……就西市尾巴上,犄角旮旯里,好像有个什么‘魁星高照’的破灯笼铺……那地方邪性得很,平时都没人敢靠近!王生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非要去……” 白荻与薛烛瞬间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看到了相同的惊疑和紧迫。 “魁星高照灯笼铺……”白荻喃喃道,立刻转向门口候着的大理寺差役,“快!立刻去回禀王司直,再派人火速通知崔大人!目标地点锁定——西市尾巷,‘魁星高照灯笼铺’,凶手极可能就在那里,下一个目标或许已在路上!” 她看了一眼薛烛,薛烛已将那张带着灯油污渍的稿纸小心收起,并迅速从废纸堆里翻出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片,上面用颤抖的字迹反复描摹着一个硕大的、墨迹晕染的字—— “燈”! 薛烛将纸片递给白荻,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白荻当机立断,抓起药囊,与薛烛一同冲出陋室,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目标直指西市尾巷! 张魁被七宝尺抵喉,枯槁的脸上血沫横流,眼神却不再是濒死的绝望,而是野兽般的疯狂和一丝……诡异的满足?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怪笑,竟硬顶着尺锋的压迫嘶哑道:“下一个……是周……周砚!他的‘文气’……够亮!够久!哈哈……呃!” 崔决瞳孔骤缩!周砚?!大理寺卿!这疯子竟真敢! 他手腕一沉,七宝尺蕴含的内力猛地压下,并非取命,而是瞬间封住张魁几处要穴,让其浑身剧痛麻痹,动弹不得。 张魁的笑声戛然而止,变成痛苦的闷哼,但眼中求生的疯狂火焰仍在燃烧。 他刚续了命,绝不想死! “你找死!”崔决声音如寒冰炸裂,七宝尺稳稳压制着张魁,“说!邪法从何而来?同伙是谁?!” 他必须挖出更多,周砚安危固然首要,但这邪法根源才是大患! 晏清早已如风般扫视完铺子,指着角落敞开的木箱和墙上挂着的几盏同样邪异的成品灯笼,厉声道:“磷粉、醉梦萝、人油灯、邪符、全在这儿,证据确凿!” 他目光落回那盏未完成的、底座镶嵌着新鲜焦黑窟窿的恐怖“引魂灯”上,那窟窿深处暗红色的油脂还在微微反光。 那正是王生的“灯油”。 “大人!”白荻、薛烛、王虎等人顶着风雪疾冲而至。 白荻一眼锁定地上那盏邪灯,眼中寒芒爆射:“魁星灯!人油为芯,邪符聚煞,夺‘文气’续己命,好阴毒的邪法!” 她瞬间看穿本质,指向因穴道被封而痛苦扭曲却仍喘着气的张魁,“他刚‘点’了王生这盏灯,暂时吊住了命!所以还没死透!” 薛烛沉默上前,用特制皮纸快速比对灯笼底座与张魁身上残留的油污气味,对崔决肯定地点点头——完全吻合! 王虎听到“周砚”之名,魂飞魄散:“周大人今日休沐在府!大人!快!” “周府!”崔决心念电转,危机感爆炸!这疯子续了命,更肆无忌惮!周砚危矣! “晏清!”崔决毫不犹豫抛过“天机令”,“你带王虎及精锐人手,火速封锁周府!任何人不得进出!遇异动,格杀勿论!务必护住周大人!” “明白!”晏清接令,眼神如刀,与面无人色的王虎带人如狂风般冲出铺子! “白荻!薛烛!”崔决语速如电,“此人由你们暂时看押,封住他所有行动能力,此地邪物,寸缕不留,彻底封存,尤其那盏新‘灯’!”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因被封穴而只能怨毒瞪视的张魁,“等我回来,撬开他的嘴!” 他心中疑云翻腾:张魁如何得知这邪法?他背后必有源头,还有姜嗣那怜悯的眼神…… “此处交给你们!”崔决不再停留,身影如一道撕裂风雪的墨色闪电,朝着异闻司衙署方向疾驰而去。 姜嗣,只有那狐狸,可能看到了更深的阴影,必须立刻找到他。 阴冷的衙署内,姜嗣躺在硬榻上,腕间手镯冰冷依旧。 他脸色惨白,长睫紧闭,额角冷汗涔涔,身体在昏迷中因剧烈的反噬而微微痉挛。 崔决渡入的那股星辰般冷冽的内力,与白荻的银针、薛烛的药力艰难地对抗着妖力的狂暴和识海的剧痛。 昏沉中,破碎的画面冲击: 经书上绝望描摹的“燈”字,扭曲变形…… 张魁蜡黄枯槁的脸,眼中是病态的求生贪婪,疯狂吞噬着“文气”…… 一盏盏人心为盏的邪灯幽幽亮起,灯芯燃烧着魂魄的哀嚎,灯身上暗红的符咒如同蠕动的血管…… 张魁背后,仿佛有一道更冰冷、更古老的阴影,无声狞笑…… 最后,画面定格在崔决那双带着冰冷审视、却在危急关头渡来内力的墨黑眼眸……以及——周府大门被一层不祥的血色阴影笼罩! “唔!”姜嗣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 长睫剧烈抖动,仿佛要冲破昏迷的黑暗。 他看到了!张魁不是源头!周府……大凶! 崔决在风雪中全力疾驰,速度快到留下残影。 张魁未死是重大转机,但周砚的危机迫在眉睫! 更让他心绪如沸的是姜嗣——那狐狸最后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强行施术遭到的可怕反噬,还有那该死的、似乎专门针对他的镯子!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张魁背后是谁?这邪法根源何在?为何镯子能如此精准地克制他?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但核心只有一个:立刻找到姜嗣!他是破局的关键钥匙! 衙署的轮廓在风雪中显现。崔决足下发力,速度再增,如同一支射向目标的墨色箭矢,带着凛冽的寒气与急迫的决心,猛地冲入异闻司大门! “姜嗣何在?!”他厉声喝问留守的差役,声音在空旷的衙署内激起回响,人已如风般冲向安置姜嗣的内室。 时间,就是周砚的性命,也是揭开所有谜团的机会! 第5章 卷五 周府 - 书房区域 爆炸的余波震得灰尘簌簌落下,硫磺甜香与焦糊味刺鼻。 晏清冲入,瞳孔骤缩。 周砚被仆役打扮的中年人(玄尘)扼住,身体正急速干瘪。 玄尘手中暗红符印幽光流转,暗红丝线深深扎入周砚体内吞噬。 “放开大人!”晏清画笔疾刺。 玄尘未回头,符印微震。 “呃!”晏清如遭重击,画笔脱手,人被无形巨力掼在墙上,口鼻溢血,动弹不得。死亡阴影笼罩——一道暗红丝线射向他眉心! “铛!” 乌光破空,撞偏丝线!崔决破窗而入,踉跄站稳,虎口崩裂,脸色凝重。 玄尘之力,深不可测。 “天机阁的尺子。”玄尘侧目,声音砂石般平淡,“多份养料。”符印幽光再盛,压力如潮! 数道丝线绞向崔决与晏清。 崔决七宝尺舞成光幕,星芒点点,金铁交鸣,步步后退,嘴角见红。 晏清几近窒息,周砚气息将绝。 “咳…” 一声压抑的咳嗽从门口传来。 姜嗣扶着残破门框,脸色惨白如雪,唇边血迹刺目,墨发被冷汗浸透。 他呼吸急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身体因剧痛而微颤。但他站直了身体,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此刻燃烧着冰冷的、近乎实质的金焰,死死锁住玄尘。 腕间,那枚暗沉手镯表面布满蛛网般的细密裂纹,幽光黯淡,却依旧如跗骨之蛆。 异闻司中,他强行冲破“锁灵环”的压制,代价惨重。 但感应到玄尘那冰冷腐朽的气息——这南山宿敌——以及周砚的危险处境,他必须来。 “姜嗣!”崔决心头一紧,看到他惨状和腕间裂纹,已知他付出了何等代价。 姜嗣未看崔决,只盯着玄尘,声音嘶哑却清晰:“无碍。先带周大人去安全地方。这里,交给我。” 他双手抬起,十指以一种超越痛苦的速度结印,动作玄奥而决绝。 指尖带起微弱金芒,并非攻向玄尘,而是精准地点向缠绕周砚、崔决、晏清三人的暗红丝线能量节点。 “嗤嗤嗤!” 细微声响中,那坚韧的暗红丝线如同被抽去筋骨,瞬间崩断、消散! “走!”姜嗣低喝,额角青筋暴起,显然维持这精准的破除极为吃力。 崔决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 他瞬间收尺,一把抄起地上虚脱的晏清扛在肩上,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抓住昏迷干瘪的周砚衣领,足下发力,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两人猛地撞向书房侧面的屏风后。 他信姜嗣的判断。 “呵。”玄尘并未阻拦,反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目光落在强撑的姜嗣身上,“你以为,强弩之末,能撑多久?锁灵环的反噬,滋味如何?” 姜嗣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眼中金焰更盛,直面玄尘:“对付你,足矣。”话音未落,他身形倏动。 并非硬撼,而是如同鬼魅般绕着玄尘疾走,双手结印不断,一道道凝练的金色光丝如同活物,精准射向玄尘符印流转的幽光节点,以及他身周逸散的邪气。 他在干扰,在拆解,在寻找破绽!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每一步都踏在自身反噬的痛楚之上! 玄尘眼神微凝。 姜嗣的拆解精准而刁钻,虽力量不足,却总能卡在他力量流转的微妙节点,让他如同陷入无形的蛛网,符印运转竟有了一丝滞涩。 他眼中杀机暴涨,不再留手,符印幽光大盛,数道凝练的暗红光束如同毒龙,绞杀向姜嗣! “砰!嗤啦!” 姜嗣险之又险地避开两道,被崔决遗留在地的七宝尺被一道光束擦中,瞬间焦黑弯曲。 第三道光束直刺他心口,避无可避。 姜嗣眼中金焰燃烧到极致,双手猛地合十,一道薄如蝉翼的金色光盾瞬间凝聚身前! “轰!” 光盾破碎。 姜嗣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书架上,木屑纷飞。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雪白衣襟。 他挣扎着想站起,却再次跌跪在地,腕间手镯裂纹蔓延,幽光疯狂闪烁反噬。 “姜嗣!”崔决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惊怒从屏风后传来。 他看到姜嗣被击飞吐血,心脏仿佛被冰锥刺穿。 他安置好周砚晏清,就要冲出。 “别过来!”姜嗣嘶声喝止,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玄尘,眼中是决绝的火焰。 玄尘居高临下,符印再次抬起,暗红光芒锁定姜嗣:“南山余孽,到此为止。” 就在此时! “咻咻咻!”数道细微银芒(毒针)破空射向玄尘后心! 白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同时,薛烛如同沉默的猎豹,直扑地上那枚因玄尘分心而光芒微滞的邪神符印! 玄尘不得不回身震飞毒针,邪力爆发震退薛烛。 但薛烛的手指,已在那电光火石间触碰到了滚烫的符印边缘! 玄尘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和恼怒。他深深看了一眼跪地喘息、眼神却依旧不屈的姜嗣,又瞥了一眼屏风后蓄势待发的崔决,以及门口的白荻薛烛。 “锁灵环也困不住你……姜嗣,你果然是个麻烦。”玄尘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淡,“来日方长。” 他身影向后一退,如同融入自身翻腾的邪气阴影,瞬间消失无踪。 书房内死寂,只余浓烈的邪气、血腥味,以及姜嗣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玄尘……” 玄尘的身影彻底融入阴影,那股冰冷腐朽的气息也随之消散。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余下翻腾的烟尘、刺鼻的邪气与血腥味,以及……姜嗣压抑到近乎破碎的喘息。 就在玄尘消失的下一瞬,姜嗣紧绷如弓弦的脊背,骤然松垮下来。他眼中那两簇燃烧的、冰冷的金焰,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涣散。 一直强撑着挺直的肩颈也无力地垂下,仿佛抽去了全身的筋骨。 他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未及发出,身体便如同断线的傀儡,软软地向前倾倒。 没有挣扎,没有试图稳住身形,只有一种彻底放弃抵抗的虚脱。 “姜嗣!” 崔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箭步上前,在姜嗣身体触地的前一瞬,一把托住了他倾倒的肩背。 入手的分量轻飘得骇人,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因过度消耗和反噬而无法抑制的冰冷与颤抖。 姜嗣的头无力地靠在崔决臂弯里,墨发被冷汗完全濡湿,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他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边残留着未干的血迹,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腕间那布满蛛网裂纹的“锁灵环”,幽光虽黯淡,却如同贪婪的水蛭,依旧在疯狂地汲取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白荻已疾步上前,半跪在地,手指迅速搭上姜嗣颈脉,又翻开他眼皮查看瞳孔,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本源几近枯竭!心脉被反噬之力疯狂侵蚀!这镯子……”她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枚幽光闪烁的手镯,“必须立刻解决,否则神仙难救!” 崔决半跪在地,一手稳稳地托着姜嗣冰冷的上身,另一只手还保持着刚才欲扶的姿态悬在半空。 他看着臂弯中这张惨白如纸、呼吸微弱的脸,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后怕与某种更沉重情绪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看白荻,也没有说话。 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姜嗣腕间那枚狰狞的镯子上。 那镯子如同活物般闪烁着幽光,每一次闪烁,都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禁锢与伤害。 崔决的眼神,一点点地沉淀下来,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 他缓缓收回悬空的手,并拢食指中指,将体内仅存的、属于天机阁秘传的、带着星辰本源锋锐之意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凝聚于指尖。 指尖泛起一层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白芒,锐气逼人,仿佛能割裂空气。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那只凝聚着白芒的手指,带着斩断一切枷锁的决绝意志,如同最精准的铡刀,狠狠地、毫无迟疑地刺向那枚禁锢着、吞噬着怀中人的暗沉手镯。 崔决指尖凝聚的白芒在距镯体毫厘处骤然变化。 五指快如闪电,精准地在布满裂纹的手镯表面几个特定符文节点上点、拨、旋! “咔哒…咔…嚓…” 几声细微却清晰的机括声响起。那幽光闪烁的手镯如同精巧的机关被解开核心,暗沉外壳瞬间裂开,幽光熄灭,化作几片冰冷的金属碎片,叮当落地。 禁锢解除! 姜嗣的身体在崔决臂弯中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微弱如叹息的闷哼,随即彻底陷入深度昏迷,连破碎的喘息都微弱下去。 崔决看着散落在地的碎片,眼神复杂难辨。 这困锁姜嗣、伤他至深的手镯,正是他当年在天机阁时亲手参与设计监制的制式之一。 讽刺冰冷,沉甸甸压在心头。 “人我带走了!这里交给你!”白荻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已迅速检查完周砚和晏清的状况,确定暂无性命之忧。 此刻,她所有注意力都在濒危的姜嗣身上。 她示意薛烛上前,两人极其小心地从崔决臂弯中接过姜嗣冰冷的身躯。 崔决没有阻拦,他迅速脱下自己沾满尘灰血迹的墨青外袍,递给薛烛。 薛烛会意,用外袍将姜嗣仔细裹好。动作间,崔决的目光始终未离姜嗣苍白如纸的脸。 “走!”白荻语速极快,与薛烛护着姜嗣,如同两道迅捷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弥漫着血腥与邪气的书房门口,冲入外面呼啸的风雪,直奔异闻司。 书房内,只剩下崔决、昏迷的周砚、虚弱的晏清,以及满目狼藉。 刺鼻的硫磺甜香与血腥味混合,令人作呕。 崔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眼神瞬间恢复成惯常的冷硬与锐利。他不再看地上的镯子碎片,转身走向靠墙昏迷的周砚。 “王虎!”他沉声喝道。 一直带人守在书房外、惊魂未定的大理寺司直王虎连忙冲了进来:“大人!” “立刻安排最稳妥的人手,护送周大人回房,请太医院最好的御医诊治!加派三班护卫,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周大人!”崔决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卑职亲自护送!”王虎立刻指挥人手小心翼翼抬起周砚。 崔决又走向靠坐在墙边、脸色惨白正努力调息的晏清,丢过去一个小瓷瓶:“这是固元丹,吃了。能动了就去前厅,把你能记得的、关于那个玄尘的样貌特征,事无巨细,全部画下来!越快越好!” 晏清接过瓷瓶,倒出一粒丹药吞下,桃花眼里没了平日的轻佻,只剩下凝重和劫后余生的疲惫:“明白。那混蛋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挣扎着起身,被两个差役搀扶着离开。 崔决这才将目光投向整个狼藉的现场。他走到那枚掉落在地、光芒黯淡的邪神符印旁,蹲下身,没有直接触碰,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块特制的、刻满符文的黑布,小心地将符印包裹起来,系紧。 又仔细检查了爆炸的焦坑、残留的邪灯碎片、以及张魁那盏未完成的恐怖灯笼残骸。 “来人!”崔决声音冷冽,“将此间所有物品,哪怕是一点灰尘,全部封存!单独装箱,贴上封条,直接运回异闻司地库!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现场门窗封死,留下两队人,十二时辰轮守!” “遵命!”差役们凛然应命,立刻开始行动。 崔决独自站在废墟中央,墨青常服在弥漫的烟尘中显得格外孤挺。 他环视着这片刚刚经历生死搏杀的战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玄尘冰冷的腐朽气息和姜嗣鲜血的味道。 他紧抿着唇,眼中是深沉的思虑和冰冷的决心。 这烂摊子,才刚刚开始收拾。 翌日,申时。 异闻司衙署 - 内室 浓重的药草味弥漫在安静的内室,姜嗣躺在榻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平稳悠长许多。 睡梦中,并不安稳。 南山层叠的翠谷书阁,在冲天的火光中崩塌!族人惊惶的面容在血色中扭曲、消散!凄厉的狐啸与绝望的哭喊交织!冰冷刻骨的背叛气息如同毒蛇缠绕! …… 悬崖边,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模糊不清),冰冷地推出一掌!身体失重,向无底深渊坠落!寒风如刀割裂神魂! …… 忽地,响起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 “……余孽……当诛!” “不——!”姜嗣猛地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眼瞳中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悸与深沉的痛苦,额角冷汗涔涔。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溺毙的深渊挣扎上岸。 入眼是异闻司衙署熟悉的、略显粗陋的房梁。 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已是午后。 腕间冰冷的禁锢感消失了,只留下一圈深紫色的淤痕和细微的磨损刺痛。 噩梦的余韵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心口沉甸甸的窒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 推开房门,带着药味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 姜嗣裹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棉袍,脚步虚浮地走到回廊下。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稀薄的暖意,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梦魇带来的寒意。 他扶着廊柱,望着庭院中积雪覆盖的枯枝,眼神有些空茫。 姜嗣推开房门,裹着素袍走到回廊下。午后的阳光稀薄,带着寒意。他扶着廊柱,望着积雪枯枝,眼神空茫。 脚步声从转角传来。 崔决的身影出现。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墨青常服,眉宇间带着连轴处理后续事务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沉静。 他手里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 四目相对。 空气凝滞片刻。 崔决走近,将食盒放在回廊美人靠上:“醒了?白荻说你今日可能会醒。城西老铺的梗米粥,几样清淡小菜,还有她的药膳。” “多谢崔大人。”姜嗣声音低哑,目光扫过食盒,落回崔决脸上,“周大人和晏清……?” “周大人需长期静养,元气大伤。晏清无大碍,将养几日。”崔决言简意赅,视线落在姜嗣苍白的脸和腕间深紫的淤痕上,“你呢?” “尚可。”姜嗣答得简洁,扶着廊柱的手指摩挲着木质纹理。 沉默弥漫,阳光切割着两人之间的空气。 崔决的目光最终停在姜嗣腕间的淤痕,眼神深沉复杂,喉结微动:“那手镯……” “大人不必多言。”姜嗣平静打断,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眼瞳沉寂无波,“是天机阁的制式。大人奉命行事,职责所在,更何况那手镯是被玄尘修改过,否则以它原来的威力根本伤不了我。” 语气平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疏离。 这份疏离,比任何话语都更沉甸甸地压在崔决心头。他沉默地看着姜嗣,墨黑的眼底暗流涌动。 移开目光,看向庭院积雪。 “张魁在刑部大牢。邪神符印已封存。”崔决声音冷硬,转回正题,“玄尘逃脱,其背后势力不明。他认得你。‘南山’……是何地?玄尘,又是何人?” 姜嗣扶着廊柱的手指微微蜷缩。阳光勾勒着他苍白的侧脸轮廓。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穿透时光的沉重: “南山……是我族祖地,世代居住。玄尘……”他顿了顿,眼中寒意刻骨,“曾是守护‘藏经洞’的长老。手镯中经过修改后的阵法……便源自南山古籍中对高阶妖物的禁锢阵图。” 他抬眼望天,声音疲惫苍凉:“他背叛南山,投靠了一个信奉‘夺灵炼神’的古老邪教,南山覆灭的血案,族人魂魄被炼入邪灯……我猜测皆与此教有关,这也是我来景国的原因。” “玄尘,不过是一条急于向主子献上‘文气灯油’的恶犬。” “而他们的目标……”姜嗣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崔决脸上,带着洞悉宿命的平静,“从来就不只是几个书生,或是一位大理寺卿。他们要的,多半是这天下气运,是……” 寒风卷起回廊上的雪沫。 崔决站在光影里,听着姜嗣平静却字字惊心的叙述,墨黑的眼瞳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个隐藏在妖氛诡案之下,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阴谋与黑暗,随着他的话语,缓缓撕开了冰山一角。 第6章 卷六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回廊下打着旋儿。 姜嗣平静却惊心的叙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崔决心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波澜。 “天下气运……”崔决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墨黑的眼瞳深处,冰封之下是汹涌的暗流。这目标之大,野心之狂,远超他之前任何推测。 一个以“夺灵炼神”为信条的古老邪教,蛰伏至今,所图竟是动摇国本!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惯常的冷硬,带着追根究底的锐利:“‘夺灵炼神’……如何夺?如何炼?玄尘所用的符印、邪灯,便是其手段?南山古籍中,可有过相关记载?你既知他们目标,可知其巢穴所在?教中架构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直指核心。 这是天机阁密探的本能,也是面对这滔天阴谋时必须掌握的脉络。 姜嗣扶着廊柱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因虚弱而有些泛白。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抵御回忆带来的眩晕与痛楚,再睁开时,眼底是深沉的疲惫与刻骨的寒意。 “夺灵之法,千奇百怪。”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如你所见,‘焚心点灯’夺文气,不过是最粗浅的一种。更高阶者,可借风水地脉布阵,无声无息窃取一地生灵之‘灵’;或炼化强大妖物精魄为‘引’,侵蚀龙脉节点……至于‘炼神’……”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古籍残卷有载,其教有‘万魂归墟’之邪阵,集万千怨魂戾气,辅以秘法,或能……强行点化伪神,或炼制可怖邪兵。玄尘所用符印,名唤‘蚀文印’,是教中中层以上方能持有的邪器,专司剥离、禁锢‘文气’‘灵韵’。”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回忆和讲述都消耗巨大。 “至于巢穴……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此等邪教?南山覆灭前,我只知其有‘三坛九洞’之说,分坛隐匿于名山大川或市井阴影,总坛……更是飘渺无踪。玄尘当年不过是一分坛长老,所知有限。如今他急于立功,才铤而走险,在京城行此‘点灯’之举。” “教中架构森严,等级分明。”姜嗣继续道,声音带着冰冷的剖析。 “底层为‘灯奴’,如张魁之流,多为被蛊惑或胁迫的弃子,负责收集‘灯油’;其上为‘引灯使’,如玄尘,掌管一处分坛,持有‘蚀文印’,负责执行更重要的‘夺灵’任务;再往上,便是‘掌灯尊者’及传说中的‘圣教主’,其手段与所在,非我能知。”他看向崔决,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所知,大抵如此。更多细节,或需从那枚‘蚀文印’和周大人、张魁身上残留的邪力痕迹入手。” 崔决静静地听着,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将姜嗣吐露的每一个字、每一分情报都刻入脑海。 姜嗣的叙述虽因伤势而断续,却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信息量巨大。 这绝非一个普通妖物所能掌握,更印证了其出身南山、身份不凡。 他看着姜嗣苍白脸上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痛苦,以及那强撑着的、近乎透支的清醒,心头那沉甸甸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 这份情报的代价,是眼前这人几乎燃尽的生命力。 “这些,足够了。”崔决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少了几分审问的锐利,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先养伤。邪印与残留邪力,白荻与薛烛会着手分析。张魁的口供,我会亲自去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美人靠上的食盒,“粥该凉了。” 他上前一步,亲手打开了食盒盖子。一股温热的、带着米香和清淡药草味的气息飘散出来,驱散了回廊间的一丝寒意。 里面是一碗熬得软糯的梗米粥,两碟清爽的小菜,还有一小盅颜色深沉的药膳。 崔决拿起温热的粥碗,递给姜嗣。动作并不熟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但眼神却专注而坚持。 姜嗣看着递到眼前的粥碗,又抬眼看向崔决。那双墨黑的眼眸深处,没有了平日的审视与冰冷,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不容拒绝的……关切?或许是责任。 姜嗣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推辞。 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接过了温热的碗。 瓷碗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体内的寒意。 崔决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姜嗣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两人身上,在冰冷的回廊里投下两道靠得很近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粥的暖香、药草的清苦,以及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默契。 风,似乎也小了些。 数日后,“狐灯焚心案”告破,真凶伏法,幕后黑手虽遁逃但身份揭露,邪教阴谋浮出水面,朝廷重臣周砚幸免于难。 异闻司初战告捷,震动朝野。 本来应该是由崔决独自一人面圣,但景昭却点名让姜嗣一同入宫。 紫宸殿内,景昭帝看着崔决呈上的详尽奏报,阴郁多日的眉宇终于舒展些许。 他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崔决,以及崔决身后虽脸色依旧苍白、但身姿挺拔如松的姜嗣。 “异闻司,崔决,”景昭帝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快,“此案办得利落。妖氛得清,人心可安。” “臣等份内之事。”崔决垂首,声音沉稳。 景昭帝的目光落在姜嗣身上,带着审视:“姜嗣,戴罪之身,协查有功,更于周卿遇险之际,奋不顾身…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 崔决适时上前半步,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丝毫谄媚,唯有陈述利弊:“陛下明鉴。姜嗣虽为妖身,然其‘狐瞳溯影’之能,洞幽烛微,于勘破此案、揭露邪教阴谋居功至伟。其于周大人遇险时之举,更显忠义。且其通晓邪教秘辛,熟知‘蚀文印’等邪器,乃后续追查玄尘及其背后‘圣教’不可或缺之助力。” “……赦其前罪,留用异闻司,于国朝安定,利大于弊。” 崔决的话语条理分明,字字落在实处,将姜嗣的价值与当前朝廷面临的巨大威胁紧密捆绑,而非空谈人情。 景昭帝沉吟片刻,指尖在御案上轻叩。 最终,他缓缓开口:“准。姜嗣欺君之罪,朕念其戴罪立功,心系社稷,特赦。着其留任异闻司,戴罪效力。” 他顿了顿:“若再行差踏错,定不宽宥!” “臣,谢陛下隆恩!”姜嗣撩袍跪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唯有一旁的崔决,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异闻司衙署 - 夜 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稍弛。为了庆贺首案告捷以及姜嗣脱罪,白荻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坛还算不错的梨花白,几碟简单的卤味小菜,就在衙署略显空旷的前厅,支起了一张大桌。 气氛难得的热络起来。 晏清桃花眼里盈满笑意,端着酒杯第一个凑到姜嗣面前:“来来来!姜先生!大功臣!这一杯,敬你慧眼如炬,洞穿玄机!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杯底亮得晃眼。 姜嗣看着眼前清澈的酒液,微微蹙眉。他活了数千年,对杯中之物向来浅尝辄止,酒量…… 实在算不得好。 但看着晏清亮晶晶满是真诚和看好戏的眼神,以及旁边白荻看似不经意、实则带着审视的目光,他终究不好推辞。 “多谢。”他声音温和,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分量明显少了许多的酒,抿了一小口。辛辣感顺着喉咙滑下,让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诶?姜先生,这可不地道!”晏清立刻不干了,指着自己的空杯,“我这可是满饮!你这……养鱼呢?不行不行,得补上!白大姐,你说是不是?” 白荻正慢条斯理地用银针戳着一块卤豆干,闻言抬眼,锐利的目光扫过姜嗣微红的脸颊和略显局促的神情,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晏清说得是。今日庆功,姜先生当尽兴。莫不是……瞧不上我们这点薄酒?” 薛烛坐在角落,默默啃着一只鸡翅,见状无声地倒了一杯清水,推到姜嗣手边不远,又迅速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做。 姜嗣被晏清和白荻一唱一和堵在中间,看着晏清又给他满上的酒杯,颇有些无奈。他心知肚明这两人是存了心要看自己出点“状况”,尤其是晏清。 他求助似的看向崔决。 崔决坐在主位,正慢饮着杯中酒,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 接收到姜嗣的目光,他眼神微动,却并未开口解围,反而几不可察地……将视线移开了?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姜嗣心中微叹。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他认命般地端起那杯重新满上的酒,在晏清期待的目光和白荻带着促狭的注视下,闭了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感如同火烧,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强忍着咳嗽,放下酒杯时,脸已红透,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琥珀色的眼瞳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光,看人时都有些失焦。 “好!”晏清拍手大笑,“这才痛快!来来,再……” “晏清。”崔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冷硬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适可而止。姜嗣重伤初愈,不宜多饮。” 晏清撇撇嘴,桃花眼滴溜溜一转,看看崔决,又看看已经明显眼神发直、身体微微摇晃的姜嗣,嘿嘿一笑:“行行行,听崔木头的。不过嘛……姜先生这一杯倒的功夫,啧啧,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不再强求姜嗣,转而去找薛烛“探讨”卤味的火候去了。 白荻也收回目光,继续优雅地对付她的豆干,只是眼底那丝促狭的笑意更深了些。 姜嗣只觉得头重脚轻,周遭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旋转。 他努力想维持清醒,手肘撑在桌上,指尖用力按着发痛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微微下滑的手臂。 姜嗣迷蒙地抬眼,撞进崔决那双沉静如墨的眸子里。 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审视,只剩下一种……沉稳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送你回去。”崔决的声音低沉地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询问,是陈述。 姜嗣脑子一片混沌,只觉这声音听着很舒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任由那只手扶着自己站起来。 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没什么力气,大半重量都倚在了崔决身上。 崔决一手稳稳揽住姜嗣的腰,支撑着他几乎站不稳的身体,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因醉酒而升高的体温,以及那过分纤细的腰肢。 姜嗣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草和一丝清冽的气息,混杂着酒气,萦绕在崔决鼻端。 崔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半扶半抱地带着姜嗣,在晏清挤眉弄眼和白荻了然的目光注视下,转身走向内院姜嗣暂居的房间。 薛烛默默起身,将一杯刚倒好的温水放在了崔决房间门口的矮几上。 推开房门,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崔决小心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姜嗣扶到床边坐下。 姜嗣一沾到床铺,身体就软了下去,歪倒在枕头上。 就在他身体放松、陷入沉睡边缘的刹那,异变突生! 他腰间素色的衣袍下,一道蓬松柔软的雪白阴影倏然滑出! 并非刻意,而是因醉酒与重伤初愈导致的妖力极度不稳,真身特征再也无法压制。 一条毛色如新雪、蓬松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狐尾,带着温热的体温,无意识地垂落下来,轻轻搭在了崔决还未来得及完全抽离、扶在他腰间的手臂上! 崔决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那触感……温软、蓬松,带着活物的温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姜嗣本身的清冽气息。 绒毛尖端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他手腕内侧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崔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垂眸看着那条搭在自己小臂上的雪白狐尾。月光下,每一根银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尾尖还带着一点灵动的弧度。 这与他印象中凶戾的妖物截然不同,反而……有种近乎脆弱的纯净感。 床上的人对此毫无所觉。姜嗣双眼紧闭,墨发散乱铺开,衬得那张因醉酒而绯红的脸愈发靡丽。 呼吸灼热,唇瓣红润,在月光下毫无防备。 那条狐尾似乎找到了一个舒适的支点,非但没有挪开,尾尖反而如同拥有独立意识般,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卷了卷,松松地缠绕住了崔决的手腕。 力道很轻,带着一种沉睡中的、无意识的依赖感。 崔决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手腕被那温软蓬松的触感包裹,像被最上等的云锦轻轻缚住。 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被缠绕的手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冲散了夜风的寒意。他僵立在床边,一时间竟忘了动作,也忘了抽回手。 月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在阴影中似乎柔和了几分,唯有一双墨黑的眼瞳,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惊愕、一丝无措,以及……某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前厅隐约的喧闹被彻底隔绝,厢房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那条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晕、缠绕在崔决腕间的雪白狐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更久。 崔决才像是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将被狐尾缠绕的那只手,一点点、轻柔地从那温软的束缚中抽离出来。动作轻缓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生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手腕脱离的瞬间,那温软蓬松的触感消失,竟让他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 “我这是怎么了……” 他迅速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冷硬面具。 俯下身,动作依旧轻柔地替姜嗣脱掉鞋袜。指尖在触碰到对方微热的手腕肌肤时,再次停顿了一瞬,方才收回。 拉过薄被,仔细盖到他胸口。目光扫过那条因主人沉睡而自然垂落、搭在床沿的雪白狐尾,崔决的眼神暗了暗,最终没有试图去触碰或遮盖,任由它在月光下舒展着纯净的弧度。 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温水放在床头小几上。 然后,如同之前一样,站在床边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和那条垂落的狐尾。 这一次,他的目光在那片雪白上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 月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也掩去了那深潭之下所有翻腾的暗流。前厅的笑闹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许久,久到窗外更漏声隐约传来,崔决才极轻地、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再次叹了口气。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沉睡的容颜和月光下的狐尾,终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姜嗣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那条雪白的狐尾也跟着轻轻摆了摆,尾尖扫过床沿,最终安静地蜷缩起来,覆盖在主人身侧,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 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安心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 第7章 卷七 崔决轻轻带上厢房的门扉,将那抹沉睡的雪白和月光下的静谧彻底隔绝在身后。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并未立刻离开。夜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吹拂着他墨青的常服,却吹不散腕间残留的、那温软蓬松的奇异触感,以及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下的悸动与空落。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被狐尾缠绕过的手腕,借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目光沉沉地落在腕骨处——那里当然什么痕迹也没有,唯有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挥之不去的温热麻痒。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暗流已被强行冰封,重新覆上那层惯常的、冷硬沉静的面具。 他放下手,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袖口,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前厅隐约传来的喧闹声走去。 前厅—— 宴席的气氛依旧热络,只是主角换了人。 晏清正拉着薛烛,非要他点评哪碟卤味更入味,薛烛沉默地啃着鸡翅,偶尔点一下头。白荻则慢悠悠地品着酒,锐利的目光在崔决踏入前厅的瞬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哟,崔木头!这么快就回来了?”晏清闻声抬头,桃花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故意拉长了调子,“怎么没多‘照顾’一会儿我们一杯倒的姜先生?人家可是为了咱们异闻司,连压箱底的狐……咳,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他差点说漏嘴,赶紧咳嗽一声掩饰过去,眼神却促狭地在崔决脸上扫来扫去,试图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崔决仿佛没听见晏清话里的调侃,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起自己之前那杯未饮尽的酒,神色如常,声音是一贯的冷硬平淡:“他睡了。” 言简意赅,毫无波澜。 白荻放下酒杯,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崔决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那只无意识微微蜷起、放在膝上的右手手腕上。 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了然于心的弧度,并未点破,只是拿起酒壶,替崔决将空了一半的酒杯斟满。 “睡得安稳就好。”白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到底是重伤初愈,又饮了酒。崔大人照料得倒是细致。”她特意在“照料得细致”几个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崔决端起酒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被看穿的异样。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晏清:“玄尘的画像,进展如何?” 话题转换得生硬而直接,带着明显的回避意味。 晏清撇撇嘴,知道八卦是挖不出来了,悻悻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画稿:“喏,刚画完初稿。那老小子化成灰我都认得!你看这阴鸷的眼神,这鹰钩鼻,这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他指着画稿上栩栩如生的玄尘肖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细节。 崔决接过画稿,凝神细看。 画上的玄尘面容阴鸷,眼神冰冷,确实与那晚所见的仆役装扮下的气质如出一辙。 晏清的画技,毋庸置疑。 “嗯。”崔决仔细看过,将画稿卷起收好,“明日多临摹几份,分发各处,海捕文书加紧拟定。”他转向白荻,“那枚‘蚀文印’,可有新的发现?” 白荻见他将话题完全拉回公务,也不再纠缠,正色道:“此物邪性极重,外层封印需极其小心。初步探查,其核心似有某种古老禁制保护,强行破除恐遭反噬,或触发自毁。需要时间,也需要……更稳妥的法子。”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内院方向。 崔决明白她的意思。 要稳妥解析这邪印,恐怕还得借助姜嗣对南山古籍和邪教手段的了解。他微微颔首:“此事不急,待他恢复些再说。安全第一。” 薛烛默默地将一碟没怎么动过的、看上去最清爽的拌三丝,往崔决的方向推了推。 宴席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多是围绕后续案情和线索讨论。 崔决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 晏清和白荻也收敛了玩笑,认真交换着信息。 薛烛则负责解决掉大部分的卤味。 直到更深夜重,酒坛见底,众人才各自散去。 崔决回到自己处理公务的静室。案头堆着厚厚的卷宗和待批的文书。 他点燃烛火,却并未立刻坐下。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冷的夜风灌入,带着深冬的寒意。 他望着内院厢房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寂静。 月光下,腕间那早已消失的温软缠绕感,却仿佛再次清晰起来。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沾湿了窗棂。最终,他关上窗,坐回案前,拿起一份卷宗。 烛火跳跃,在他冷硬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唯有那偶尔无意识摩挲过手腕的指尖,泄露了一丝潜藏于冷硬外壳之下、尚未平息的心绪波澜。 又过了几日,积雪初融,檐角滴落的雪水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断续的清音。衙署内,一种新的节奏已然形成。 崔决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墨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唯一的声响。 那枚“蚀文印”被多重符箓封存在特制的玄铁箱内,置于静室深处,由薛烛日夜看守。 白荻则一头扎进了对从张魁灯笼铺搜刮来的邪物残片和符咒碎屑的分析中,空气里时常弥漫着各种药液混合的、复杂难辨的气味。 晏清的海捕文书连同玄尘的画像,已分发至京畿各处关隘,如同撒下一张无形的网。 姜嗣的伤势在缓慢恢复。腕间那圈深紫色的淤痕已淡去许多,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衙署后院辟出的静室,翻阅着崔决从大理寺和天机阁调来的、关于各地诡谲旧案的卷宗副本,偶尔在白荻需要时,提供一些关于邪教符箓或毒物的晦涩见解。 他与崔决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崔决不追问南山旧事,姜嗣亦不再提“锁灵环”。 只是每当目光偶然相接,崔决眼中那层审视的寒冰似乎消融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 而姜嗣回望时,眼底的疏离虽未全然褪去,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坦然。 这日午后,姜嗣正倚在窗边矮榻上,就着稀薄的冬日暖阳,翻阅一卷关于前朝“人偶作祟案”的记载。 晏清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崔木头!姜先生!有活儿了!新鲜热乎的怪案子!”晏清一阵风似的卷进崔决的公务房,手里挥舞着一份大理寺刚送来的急报,桃花眼里闪烁着发现新猎物的兴奋,但深处也藏着一丝凝重。 崔决从卷宗中抬起头,眉头微蹙:“说。” 晏清将急报拍在崔决案头:“城西‘锦绣班’!一个专演皮影傀儡戏的小戏班,昨夜班主离奇暴毙!死状……啧,邪性得很!” “如何邪性?”姜嗣放下书卷,声音温和,目光却已锐利起来。 “那班主名叫金三指,”晏清语速极快,“被人发现时,正坐在他平时操纵傀儡的戏台中央!脖子上……套着他自己最宝贝的那具‘武松打虎’的提线木偶的绞索!活活勒死的!” 崔决眼神一凝。 晏清继续道:“这还不是最邪的!最邪的是——那具勒死他的木偶‘武松’,就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木头雕的脸上,两只眼睛的位置……正往外淌着暗红色的、像血一样粘稠的液体,流了一地!报案的徒弟当场就吓疯了!” “血泪木偶……”姜嗣轻声重复,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掠过一丝寒芒。 这手法,绝非寻常仇杀。 “大理寺的人去看过了,”晏清补充,“门窗紧闭,内部无打斗痕迹。现场除了金三指和那具淌血泪的木偶,就只有……满地散落的、其他傀儡的残肢断臂,像是被什么野兽撕扯过一样,可门窗完好无损!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是那些木偶成精,反噬其主!” 崔决站起身,墨黑的眼眸扫过姜嗣:“你怎么看?” 姜嗣沉吟片刻:“木偶成精,无稽之谈。但血泪、傀儡残肢、无痕密室……此案背后,恐非人为仇杀那般简单。倒像是……某种扭曲的仪式,或……警告。” 他想起了玄尘,想起了“夺灵炼神”邪教中那些关于操控魂魄、玩弄傀儡的零星记载。 “白荻呢?”崔决问。 “已经在收拾家伙什了!”晏清答道,“薛烛肯定也得去,那些木偶的‘残肢断臂’,怕是得他这巧手才能看出门道。” “走。”崔决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墨青外袍,动作干脆利落,“去‘锦绣班’。晏清,通知白荻、薛烛,门口汇合。” “得令!”晏清转身就跑。 崔决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已从矮榻上起身的姜嗣。 他依旧穿着那件素色的棉袍,身形在宽大的衣物下显得单薄,但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锐利。 “你……”崔决开口,声音低沉,“若身体撑得住……” “无妨。”姜嗣打断他,拿起搭在一旁的厚绒披风系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狐瞳’或能见人所不能见,此案,我需亲临现场。” 他抬眼看向崔决,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洞悉一切的清明,“况且,若真与‘那些人’有关,我比你们更熟悉他们的……把戏。” 崔决看着他,没再劝阻。 只是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拢了拢肩上因动作而滑落些许的披风领口。 指尖不经意擦过姜嗣颈侧温热的皮肤,一触即分。 “小心些。”崔决的声音依旧低沉平淡,仿佛只是最寻常的叮嘱,但那短暂触碰的温度和指尖残留的细腻触感,却在他心中悄然荡开一丝涟漪。 姜嗣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并未回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衙署大门。 门外,风雪初歇后的寒意依旧刺骨。 白荻背着她的药囊,神色冷肃;薛烛拎着沉重的工具箱,沉默如石;晏清搓着手,呵着白气,桃花眼里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马车已备好,车轮碾过融雪的湿泞地面,朝着城西弥漫着诡异与死亡气息的“锦绣班”戏园,疾驰而去。 新的诡雾,已然笼罩。而这一次,异闻司的众人,将更加紧密地站在一起,直面那隐藏在木偶血泪背后的、更深沉的黑暗与寒意。 …… 马车在“锦绣班”戏园略显破败的门前停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融雪的湿冷,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被风稀释过的陈旧油彩和木头气味,此刻却掺杂进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腥。 戏园大门紧闭,外面已由大理寺的差役拉起警戒,几个衙役脸色发白,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到崔决亮出的“天机令”,如蒙大赦般赶紧开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积灰、劣质油彩、木头腐朽,以及……一丝凝固血液的甜腥,还有某种类似廉价香烛焚烧后的残留气息。 光线昏暗,偌大的戏园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舞台方向透出几盏临时点亮的、光线摇曳不定的气死风灯的光晕。 “啧,这味儿……”晏清皱着鼻子,桃花眼里的兴奋被凝重取代,“甜腻腻混着铁锈气,还掺着点庙里烧剩下的灰味儿,够邪门!” 薛烛沉默地拎着他的工具箱,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已第一时间锁定了舞台中央那片被灯光重点照亮、气氛格外诡异的区域。 他无声地越过众人,步伐沉稳地率先登上了舞台。 白荻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整个空间,重点则落在了那具淌着“血泪”的木偶和地上粘稠的液体上。 她利落地戴上特制的鹿皮手套。 崔决、姜嗣、晏清也迅速跟上。 登上不算高的舞台,眼前的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戏班班主金三指,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此刻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坐”在舞台正中央——并非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瘫坐在地。 他的脖颈上,紧紧缠绕着数股浸染成暗褐色的坚韧丝线,丝线的尽头,连接着一具约半人高的提线木偶。 那木偶雕的是个怒目圆睁的“武松”,色彩原本鲜艳,此刻却显得阴森。 它并非如晏清之前所说“跪”着,而是以一种诡异的平衡,被丝线吊着,直挺挺地“站”在金三指的尸体面前! 木雕的面孔上,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暗红粘稠、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液体,顺着木偶的脸颊、前襟往下淌,在地面积聚了一小滩令人心悸的暗色,散发出浓烈的甜腥气。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舞台其他地方。十几具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皮影、木偶被粗暴地撕扯、砸烂、踩碎,散落得到处都是。 断臂残肢、破碎的布片、崩裂的木屑,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属于傀儡的狂暴杀戮。 然而,整个舞台乃至整个戏园,门窗紧闭完好,没有一丝强行闯入的痕迹。 薛烛已半跪在金三指尸体旁,他动作极其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他先是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按压死者颈部被丝线深深勒陷的皮肉,感受其僵硬程度和勒痕边缘的状态 。 接着,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缠绕的丝线,观察勒痕深度的变化和皮下出血点的分布形态。 最后,薛烛抬起死者一只已经僵硬的手,仔细检查其指甲缝,甚至用极细的银针探入缝隙轻轻刮取。 做完这些,他沉默地转向崔决,用手语极其简洁地比划了几个关键信息:勒毙,生,挣扎剧烈,指甲缝有木屑、丝线纤维、微量皮屑。 与此同时,白荻已蹲在那具淌血的“武松”木偶旁。 她没有立刻触碰木偶本身,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泪”上。她打开随身的药囊,取出数个小瓷瓶和特制的琉璃片、玉刮刀。 动作快而精准:刮取一点粘稠物置于琉璃片上,滴入不同的透明药液,观察其溶解速度、颜色变化及是否产生沉淀或气体。她甚至凑近极其轻微地嗅了嗅其中一片加热后的样本气味。 片刻,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锋:“不是血!是混合了朱砂、某种动物胶质、大量磷粉、以及……微量‘醉梦萝’浓缩汁液的合成物。” “气味甜腥刺鼻,遇热或强光可能自燃产生‘鬼火’效果!和‘狐灯案’现场残留的甜香基础成分高度一致,毒性不强,主要作用是致幻、麻痹和……制造恐怖氛围!” 晏清的画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现场的整体布局、金三指死亡的诡异姿态、那具“血泪”木偶的位置,以及满地傀儡残骸的分布。 他尤其注意描绘丝线缠绕的方式和角度。 “门窗完好,无撬痕,无攀爬痕迹。”崔决的声音冷硬如铁,他绕着舞台边缘仔细勘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地板、每一件散落的傀儡残骸,最后停在舞台后方那排挂满备用傀儡的架子前。 他捡起一根被踩断的木偶手臂,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硬生生掰断。 “内部无打斗痕迹……凶手要么是熟人,能让他毫无防备地走到舞台中央,套上这致命的绞索;要么……就是用了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手段,让他自己走上去。” 他的视线落在金三指尸体略显扭曲、带着极度惊骇表情的脸上,又看向那具淌着“血泪”、仿佛在无声控诉的木偶。 “仪式感太强了,勒死,伪血泪木偶,撕碎其他傀儡……像一场精心布置的恐吓献祭,或者……一场扭曲的审判。” 他转向一直凝神观察丝线的姜嗣,“姜嗣,你的‘狐瞳’,可能看到什么?” 姜嗣的目光自踏入戏园起就异常沉静,此刻正凝注在金三指脖颈上缠绕的、浸染着暗褐色的丝线上。 听到崔决的问话,他缓缓上前一步,停在尸体侧前方约三步远的位置,没有立刻触碰任何东西。 “丝线是关键。”姜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它连接着死者与凶器——那具木偶。也连接着……死者的最后时刻。” 他看向崔决,“我需要触碰它。” 第8章 卷八[番外] 大理寺地牢深处,地字重囚室特有的阴冷湿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壁上符文的幽光在湿气中明明灭灭,映照着铁栏后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张魁。 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枯瘦的身体裹在单薄的囚服里,因剧痛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崔决那封穴的一击并未取他性命,却让他承受着如同万蚁噬心般的持续痛苦,比死亡更令人绝望。 几日水米未进,加上白荻刻意调配的、放大其感官痛苦的药物,早已摧毁了他最后一丝硬抗的意志。 沉重的牢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开启。 崔决率先踏入,墨青官服在幽暗的牢室中如同凝聚的寒夜。 他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刀,带来一股无形的威压,让本就缩成一团的张魁抖得更厉害。 紧随其后的是姜嗣。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棉袍,步履从容。 他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神情却异常平和,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光线下清澈沉静,不见丝毫戾气或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 这份平静温和,在张魁眼中,却比崔决的冰冷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崔决在距离铁栏三步处站定,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张魁身上,声音冷冽得不带一丝温度:“张魁,你的命,现在悬在你自己舌头上。‘点灯’邪法,从何而来?如何行事?玄尘如何找你?一字一句,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本官不介意让你再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指尖微动,腰间七宝尺的星纹似乎流转得更快了些。 张魁猛地一哆嗦,枯黄的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冷汗和污渍。 他不敢看崔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姜嗣那平静温和的面容吸引,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虚幻的浮木。 “大人……大人饶命!我说!我全都说!”张魁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小的……小的本是西市尾巷‘魁星高照’灯笼铺的掌柜,祖传的手艺,勉强糊口……可三年前,小的……小的得了痨病……”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继续:“药石无灵……眼看就要……就要油尽灯枯……就在那时,他……他来了……” 张魁眼中浮现出极度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敬畏:“那是一个雨夜……铺子正要打烊,他就……就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阴影里……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像个落魄的游方道士……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冷得像冰窟窿里的毒蛇!他说……他说能救我的命……” “是玄尘。”姜嗣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他缓步上前,停在崔决身侧,距离铁栏更近了些。 姜嗣的目光落在张魁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却奇异地没有施加压力,反而让张魁混乱的叙述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是!他自称‘玄尘道长’!”张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着姜嗣急切地说,“他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做,就能借别人的‘文气’续我的灯油!他说……那些寒窗苦读的书生,十年寒窗,胸中凝聚着最精纯的‘文曲星气’,是最好的灯油!只要用特殊的法子‘点’了他们的心灯,就能把那‘文气’引过来,滋养我……我的残灯!” 张魁的眼中燃烧起一种濒死之人抓住稻草的疯狂:“他给了我那盏……那盏邪灯的原型图纸!教我怎么改底座……教我怎么调配那‘甜香’……用磷粉、醉梦萝汁,还有……还有庙里刮下来的陈年灯油灰和特制的引魂香!点燃了,就能让人……让人看到最想看到的景象,浑身软绵绵的,做……做美梦……” 姜嗣静静地听着,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引导的清晰:“磷火造‘狐火’假象,醉梦萝致幻麻痹,掩盖真实的杀人过程。那爪痕呢?” “爪痕!对!爪痕!”张魁连忙点头,枯爪般的手无意识地比划着,“也是他教的!用一种……一种特制的铁爪,浸在混了硫磺和……和一种阴寒蛇毒的液体里!” “先用这毒爪……在颈后来一下!那蛇毒能瞬间麻痹,让人叫不出声,也动不了……还……还能让人死前感觉飘飘欲仙,表情……表情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然后呢?”崔决冰冷的声音插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如何‘焚心’?” 张魁又是一抖,眼神躲闪:“然……然后……就用那盏特制的‘灯’!灯芯……灯芯是一根空心铜管,连着……连着一个用火石和硝石做的……小机关……对准心口……按下机括……” “噗!一道……一道极细极热的火线就……就射进去!从里面……把心脉瞬间烧焦!外面……外面只留下一个焦黑的窟窿……就像……就像被狐火从里面烧出来的一样!” 他说到“烧焦”时,脸上竟扭曲地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仿佛在回味那掠夺他人生命延续自身的过程。 姜嗣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王生、张生、李生,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何选定他们?” 张魁的眼神变得浑浊而贪婪:“玄尘道长说……要找那些……家道中落、无依无靠、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这样的书生,‘文气’最纯,也……也最没人关注……我就在各个破庙、便宜书肆外蹲守……看他们读什么书……越是穷酸、越是死读书的……越好!” “王生……王生他还信了‘魁星点灯’的鬼话,自己……自己送上门来问……”他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怪笑,充满了愚昧的残忍。 “玄尘只给了你图纸和法子?”姜嗣追问,语气依旧平和,却直指核心,“那禁锢妖物的阵法,修改‘锁灵环’的手段,也是他教你的?” “锁……锁灵环?”张魁茫然地摇头,“不……不知道……小的……小的只会做灯笼……那些高深的……玄尘道长只吩咐小的做事…… ” “他说……只要点够七盏‘文气灯’,就能……就能彻底治好我的痨病……” 他眼中充满了愚昧的绝望和一丝残留的幻想:“大人!姜先生!小的……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啊!小的不想死! ” “那……那屋中的灯笼还没点完,大人可否让小的回去点完……” 崔决眼中杀意翻涌,这愚昧的畜生,至死都还在做着续命的美梦!他正要开口,姜嗣却轻轻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姜嗣上前一步,更靠近铁栏,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张魁浑浊的眼睛,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迷雾。 “张魁,你可知,你点的‘灯油’,不仅仅是书生的性命?玄尘用你之手,行的是窃取天地灵韵、滋养邪魔的勾当。你每一次点燃那邪灯,都是在为深渊添柴,断送的,远不止你自己的性命,更是来世的轮回之路。” “那续命的方法,不过是饮鸩止渴,加速你魂魄的消亡。” 他的话语没有疾言厉色,却字字如清泉,涤荡着张魁心中那点愚昧的执念。 张魁呆呆地看着姜嗣那双清澈温和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脸上那点疯狂的幻想渐渐褪去,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恐惧。 “魂……魂魄消亡……”张魁喃喃着,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下去,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他……他骗我……他骗我……” 姜嗣不再看他,微微叹了口气,转向崔决:“大人,他所知有限,不过是玄尘随手摆布的一枚弃子。榨取的价值,也就这些了。” 崔决看着姜嗣平静的侧脸,方才那番话虽温和,却比任何酷刑更能摧毁张魁的心防。 他点了点头,冷声对守卫下令:“严加看管!别让他轻易死了!” 随即转身,与姜嗣一同走出了这间充满愚昧、死亡与邪气交织的囚室。 甬道的阴冷似乎也被姜嗣身上那份温和的澄澈驱散了些许。 崔决侧目看向身边人,低声道:“你方才说那些话……” 姜嗣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声音平和依旧:“真话而已。点魂邪法,夺人灵韵生机,施术者魂魄必遭反噬,永堕无间。张魁愚昧,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点醒他,也算……全了一点微末的因果。” 他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天气,那份骨子里的悲悯与通透,让崔决心头那点因张魁而起的暴戾,也悄然平息了下去。 两人并肩而行,墨青与素白的身影在幽深的甬道中渐行渐远,将身后那盏用罪恶点燃的“灯”和愚昧的灵魂,一同留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第9章 卷一 “我需要触碰它。” 崔决的目光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犹豫:“可以,小心。” 姜嗣微微颔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粘腻、浸透了血腥与诡异气息的丝线时,他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一点极细微的金芒倏然亮起,随即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光芒显得有些黯淡、不稳定。 姜嗣指尖甫一触及那冰冷粘腻的丝线,琥珀色的眼瞳深处金芒骤亮又瞬间被压下,化作一片沉凝的幽光。 他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如同覆上一层薄雪,额角青筋微凸。 “姜嗣!”崔决的声音几乎与他的闷哼同时响起,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 他一步抢上前,手臂已下意识抬起,虚扶在姜嗣身侧,随时准备接住那看似摇摇欲坠的身形。 晏清的画笔停在半空,白荻和薛烛也瞬间屏息,目光聚焦在姜嗣身上 姜嗣并未倒下。他紧咬着牙关,强撑着站定,搭在丝线上的手指却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带着强行压制反噬后的疲惫与锐利交织的光芒。 “没事。”姜嗣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是对崔决那声关切的回应。 他迅速抽回手,仿佛那丝线带着灼人的温度,指尖微微颤抖。 破碎、混乱、充满极致恐惧的画面如同冰锥狠狠凿入姜嗣的识海。 金三指肥胖的身躯在舞台上踉跄后退,不是走,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搡、拖拽!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惊骇而缩成针尖,死死盯着前方。 不是那具“武松”木偶,而是舞台后方阴影里,一个模糊不清的、穿着锦绣班杂役短衫的身影! 金三指大张着嘴,似乎在发出凄厉的嘶吼,但姜嗣的“视野”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看到金三指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那阴影中的身影,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如毒蛇。 手臂猛地一挥!那具“武松”木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和诡异的平衡扑向金三指。 坚韧的丝线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猛地收紧。 金三指眼球暴凸,双手绝望地抠向脖颈的丝线。 就在金三指断气的瞬间,那模糊身影的另一只手似乎对着“武松”木偶的眼窝做了一个弹指的动作。 两滴极其粘稠、暗红色的液体精准地射入木偶空洞的眼窝深处。 液体迅速渗出、流淌…… 紧接着,阴影中那人影口中无声地念动了几句,手指凌空一划。 舞台上悬挂、摆放的其他木偶、皮影如同被无形的狂风吹起,又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手撕扯、摔打。 木屑、布片纷飞,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看到了?”崔决的手并未收回,依旧保持着虚扶的姿态,墨黑的眼瞳紧锁着他苍白的脸,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后怕、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愿再看到对方受伤的焦灼。 “嗯。”姜嗣抬手用力捏了捏刺痛的太阳穴,眉头紧蹙,语速略快地将“狐瞳”所见复述出来。 “……一个穿杂役短衫的影子,在后台阴影里。他手臂一挥,那木偶便如活物般扑出,丝线绞杀!金三指是被活活勒毙,挣扎剧烈。断气瞬间,那影子弹指,将两滴粘稠毒液射入木偶眼窝,伪造血泪。紧接着,他口中默念,手指凌空一划,操控其他傀儡自毁,制造混乱假象。” “最后……他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充满嘲弄和警告。” 他省略了那穿透时空的冰冷一瞥带来的心悸感。 “杂役短衫……班子里的人!操纵木偶?隔空毁物?”晏清倒吸一口凉气,桃花眼里满是惊疑,“这是什么邪术?” “不是妖术。”姜嗣斩钉截铁,强忍着识海的余痛,“是人!手法虽诡,但核心是精妙的机关术与……某种操控提线傀儡的极高明技巧!那‘隔空毁物’,更像是以极细、近乎透明的坚韧丝线,在远处操控其他傀儡相互撞击撕扯。” 白荻立刻看向地上散落的傀儡残骸,锐利的目光搜寻着可能的透明丝线残留:“毒液成分已确认,是人工合成的伪血,含磷粉、醉梦萝,与‘狐灯案’同源!薛烛?” 薛烛无声点头,指向金三指指甲缝,那里有他刚刮取出的微量皮屑和特殊木屑纤维。 他又迅速走到“武松”木偶旁,极其小心地用镊子拨开木偶眼窝后方一处极其隐蔽的、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微小活动挡板,露出里面一个精巧的、形如微型弩机的弹射装置。 残留的粘稠物清晰可见。 “果然有机关!”晏清立刻将木偶眼窝后的结构细节补入画稿。 崔决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寒冰。 姜嗣的复述和薛烛的发现,彻底坐实了凶手就在内部且手段诡谲阴毒。 他虚扶着姜嗣的手终于撤回,但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保护的站位,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下达命令: “晏清,立刻依据姜嗣所见,画出那杂役身形轮廓及最关键的眼神特征,比对所有锦绣班在册人员画像及体貌描述!” “白荻,详查所有人员背景,尤其注意有无精通傀儡机关术、药理毒理或近期行踪异常者!重点排查后台区域,寻找操控其他傀儡的透明丝线残留、特殊木屑来源及任何可疑药物残留!” “薛烛,全面搜查后台、道具间、所有杂役学徒居所!寻找与弹射装置匹配的发射器、残留毒液容器、以及……任何与玄尘或那邪教相关的标记、物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脸色依旧苍白的姜嗣身上,语气不容反驳:“封锁戏园,所有人集中看管,逐一盘问!没有我的手令,一个人都不能走无论是谁!” “明白!”晏清、白荻、薛烛凛然应命,迅速分头行动。 衙役们立刻如狼似虎般执行封锁与集中人员的命令,戏园内瞬间充斥起压抑的恐慌与混乱。 崔决这才转向姜嗣,看着他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按在太阳穴上的手,声音低沉了几分:“当真无碍?” 那语气比刚才的命令柔和了些许,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察觉的探究。 姜嗣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疲惫感,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脸色依旧不佳:“消耗大了些,缓缓便好。” 他目光投向通往戏班后台和杂役居所的后院方向,那里相对安静,尚未被衙役完全覆盖。 “凶手最后那一眼带着强烈的指向性。后院,或许有他留下的‘东西’,不一定是物证,也可能是某种标记,只为‘告诉’我们他来过。” 崔决墨黑的眼瞳瞬间锐利如鹰隼。姜嗣的直觉,尤其在涉及“那些人”时,往往异常精准。 “我同你一起。”崔决的声音不容置疑,已然迈步,“晏清!”他头也不回地扬声,“前面人员盘问与画像比对,交给你主持!若有疑点,立刻来报!” 正埋头速写的晏清头也不抬,挥了挥画笔:“得嘞!崔木头你就放心去吧!前面有我和白大姐还有薛烛镇着,保管连只耗子都审得清清楚楚!” 他促狭地朝姜嗣挤挤眼,换来姜嗣一个无奈的微表情。 崔决不再多言,与姜嗣并肩,穿过略显混乱的前厅,朝着光线更暗、气味更混杂的后院走去。 融雪的湿冷气息混合着后台特有的油彩、木头和汗味扑面而来。 后院不大,堆放着废弃的道具箱、柴火和一些杂物,地面泥泞。 几间低矮的厢房是杂役和学徒的居所。 崔决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地面、墙壁、堆放的杂物。 姜嗣则微微闭目,似乎在感知空气中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气息波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粗糙的土坯墙面。 忽然,姜嗣的脚步在一间最角落、看起来最破败的厢房门前停住。 那扇门虚掩着,门轴似乎有些歪斜。 “这里……”姜嗣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崔决立刻上前,一手按在七宝尺上,另一只手谨慎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劣质烟草味涌出。 屋内极其简陋,一床一桌一凳,床上被褥凌乱,桌上散落着几件修补傀儡的工具和一些干硬的饼屑。 姜嗣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这些杂物上,而是径直投向屋内最昏暗的角落——那面斑驳的土墙。 在靠近地面的墙角处,被一张破草席半遮半掩的地方,几道新刻上去的、极其潦草却异常深刻的划痕,清晰地映入两人眼帘。 那并非胡乱涂鸦,而是一个扭曲的、仿佛带着无尽恶意的符号——一个倒置的“卍”字符,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类似朱砂的粉末。 姜嗣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符号,他曾在南山藏经洞某卷被列为禁忌的古籍残页上见过!是那个信奉“夺灵炼神”的古老邪教,某个分坛用于标示“猎物”或“已完成之祭祀”的隐秘印记! 这是其中一个。 “玄尘……”姜嗣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寒意,“他果然来过 !金三指的死,恐怕不只是私仇,更是他……或他背后的人,一次新的‘点灯’尝试,用傀儡师的‘灵巧之气’为引。” 崔决看着墙角那狰狞的符号,又看向姜嗣瞬间变得无比冷峻的侧脸,心中的疑云与寒意交织升腾。 玄尘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不仅笼罩着姜嗣的过去,如今更直接染指了他崔决掌管的异闻司案件。 这已不是简单的凶杀,而是邪教势力向京城、向异闻司**裸的宣战! 他伸出手,指尖凝聚一丝内力,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点那暗红色的粉末,沉声道:“看来,这锦绣班的‘血泪’,流的还远不止金三指一人的血。我们的对手,比预想的更狡猾,也更迫不及待了。” 墙角那狰狞的倒置“卍”字符,如同毒蛇盘踞,无声地宣告着玄尘的阴影已悄然渗入。崔决小心刮取了些许暗红粉末,放入特制皮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玄尘的手笔,错不了。”姜嗣的声音冰冷,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个扭曲的符号,“金三指的死,是献祭,也是警告。” 姜嗣补充道:“他在向我们宣告,他的‘灯’,随时可以点燃。” 崔决颔首,墨黑的眼瞳中杀意凛然:“此獠不除,京城永无宁日。走,看看前面有何收获。” 两人返回前厅。 白荻正将从金三指床底暗格搜出的水红纱衣展示给薛烛看。 晏清则拿着刚画好的几张人物速写,对着一个身材干瘦、眼神闪烁的中年杂役——张老四,反复比对。 “白大姐,这味儿……”晏清抽了抽鼻子,桃花眼促狭地眯起,“‘夜来欢’的独门香料?金班主常去‘倚翠阁’快活啊!” 白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对崔决正色道:“此衣非寻常妓子所有,金三指藏得隐秘,恐有内情,‘倚翠阁’或有关键线索,甚至可能与凶手或邪教有关联。” 崔决目光落在那刺眼的纱衣上,眉头紧锁。 线索指向青楼,探查难度陡增。 “倚翠阁……”姜嗣沉吟道,“金三指若卷入邪教,此阁或是他唯一对外接头之处,玄尘印记在此,那边或许也有痕迹。” 崔决略一思忖,果断下令:“白荻、薛烛,坐镇此地!详查所有物证,尤其是这件纱衣的出处和残留气味,务必撬开张老四的嘴!晏清,”他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画师,“随我与姜嗣,去‘倚翠阁’走一趟。换便装,行事低调。” 晏清眼睛一亮,立刻收起画稿:“得令!这热闹我可得凑!” …… “倚翠阁”门前车水马龙,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脂粉香气浓烈得几乎化不开。 崔决换了一身深青色暗纹锦袍,气质冷峻,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晏清则是一贯的靛蓝锦缎,摇着不知从哪顺来的折扇,一副风流倜傥的纨绔模样。 而走在两人稍前一步的姜嗣,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 他重伤初愈,脸色犹带几分清减的苍白,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目温润,气质沉静儒雅,与这烟花之地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三人一踏入门槛,喧闹的大堂仿佛都静了一瞬。 无数道或惊艳、或好奇、或贪婪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姜嗣身上。 “哎哟喂!瞧瞧这是哪位神仙公子下凡了?可真是稀客中的稀客啊!”一个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老鸨扭着腰肢,摇着团扇,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 她目光如炬,在姜嗣脸上停留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刻意拉近关系的热络。 “天爷!这……这不是姜少卿吗?!哎哟喂!您可真是稀客!稀客啊!” 老鸨的声音穿透力极强,瞬间吸引了更多目光:“前些日子听闻您身子骨不爽利,辞官还乡养病去了,可把大伙儿心疼坏了!瞧瞧,这清减的……快,快里面请!姑娘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伺候着姜少卿!这可是咱们京城多少姑娘日思夜想的贵客!” 话音未落,莺莺燕燕们如同闻到了花蜜的蜂蝶,瞬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姜公子~~” “少卿大人,您可算来了!” “让奴家看看,这气色可好些了?” “公子喜欢听曲儿还是饮酒?奴家陪您……” 香风扑面,环佩叮当。 姜嗣瞬间被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在了中间。 衣袖被拉扯,柔荑轻抚过手臂,各种娇声软语在耳边响起。 他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 饶是活了数千年,此刻也窘迫得手足无措,白皙的脸上迅速泛起一层薄红,想后退,却被人群裹挟着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抬手虚挡,口中有些慌乱地应着:“额……诸位姑娘……请自重……在下……在下只是……” 第10章 卷二 “噗嗤!”一旁的晏清实在没忍住,用折扇掩着嘴,笑得肩膀直抖,桃花眼里全是看好戏的光芒。 他捅了捅旁边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崔决,压低声音幸灾乐祸:“崔木头,瞧见没?什么叫‘掷果盈车’?这就叫魅力!挡都挡不住!啧,姜先生这‘病’养得,姑娘们心都碎了一地啊!哈哈哈……” 崔决脸色瞬间寒冰覆面,下颌紧绷,盯着那些几乎贴在姜嗣身上的手,周身冷气让近旁几个姑娘都缩了脖子。他猛地踏前一步,手臂抬起就要发作…… “诶诶诶!”晏清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崔决胳膊,折扇半掩着嘴,压低声音,脸上全是看好戏的促狭笑容。 “崔木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姜先生现在是为了案子做牺牲!深入敌营,刺探情报,这点‘考验’算什么?你看姜先生都没说什么呢!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他挤眉弄眼,就差把“你看戏就行”写在脸上了。 崔决被他拽住,动作一滞,闻言更是气结,狠狠剜了晏清一眼,从牙缝里挤出:“……放手!” 但终究没再强行上前,只是那眼神,恨不得把那些围着姜嗣的姑娘们冻成冰雕。 老鸨见势,眼珠一转,立刻打圆场:“哎哟,贵客们别站着呀!快请楼上雅间!春桃、夏荷!引贵客们去‘听雨轩’!上最好的‘雪顶含翠’!” 雅间——听雨轩 雅间布置得俗艳又精致。姜嗣被老鸨和姑娘们簇拥着,几乎是“架”到了主位上坐下。崔决和晏清被安排在两旁。 刚坐定,几名姿色上乘的姑娘便又热情地围了上来,目标明确——姜嗣。 “姜少卿,尝尝这新到的葡萄,可甜了~”一颗剥好的葡萄不由分说递到姜嗣唇边。 “少卿大人,喝口茶润润喉,奴家特意为您泡的~”香茗奉上。 “大人,奴家给您揉揉肩,解解乏……”柔若无骨的手已搭上姜嗣肩膀,轻轻揉捏。 更有甚者,纤纤玉指“不经意”地划过姜嗣的手背、手臂,带着挑逗的意味。 姜嗣身体僵硬,如同被钉在椅子上。他端坐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 面对递到嘴边的食物,他只能微微偏头避开,低声道:“多谢姑娘,在下……不饿。” 对于在肩上游走的手,他更是如坐针毡,想避开又怕动作太大失了礼数,只能强忍着,整个人绷得笔直,眼神带着一丝无措看向崔决,低唤了一声:“崔决……” 声音里难得透出点求助的意味。 崔决坐在一旁,面前的茶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指节泛白。 他看着姜嗣被一群女子“上下其手”,被动地承受着投喂和触碰,那张俊逸的脸上写满了“不敢动”的窘迫。 崔决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额角青筋都在跳。周身散发的寒气让试图靠近他奉茶的姑娘都望而却步。 晏清坐在对面,简直乐不可支。他悠哉地品着茶,欣赏着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桃花眼里全是促狭的笑意,用折扇掩着嘴,肩膀笑得一耸一耸,无声地对崔决做着口型:“忍——住——啊!为了——案——子!” 崔决狠狠瞪了晏清一眼,那眼神简直要杀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把桌子掀了的冲动,目光沉沉地锁在姜嗣身上,看着他被动的窘态,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和颈项,看着他求助般望过来的眼神…… 那股烦躁和憋闷感非但没减,反而像野草般疯长。 就在崔决的忍耐即将到达极限时,姜嗣终于抓住一个姑娘倒茶的间隙,迅速抬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度,看向老鸨:“妈妈,茶点心意领了。烦请姑娘们暂且退下片刻,我等有要事相询。”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静气场,瞬间让喧闹的雅间安静下来。姑娘们面面相觑,看向老鸨。 老鸨见姜嗣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又瞥见旁边崔决那冻死人的脸色,赶紧挥挥手:“都下去都下去!没眼力见儿的!让贵客清净清净!” 姑娘们这才不情不愿地鱼贯而出。 雅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靡靡之音。 姜嗣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抬手揉了揉被脂粉香熏得发胀的太阳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丝狼狈。 崔决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些许,但脸色依旧难看,他端起面前的冷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无名火。 晏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用折扇指着姜嗣:“哈哈哈!姜先生,您这‘深入敌营’的代价可真不小!瞧瞧这脸红的……啧啧,魅力太大也是种烦恼啊!崔木头,你说是吧?” 他还不忘揶揄地看向崔决。 崔决重重放下茶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冷冷扫了晏清一眼,没理他。 他看向姜嗣,声音依旧带着未散的冷硬,却比刚才缓和了些许:“现在,可以问正事了?” 晏清见好就收,笑嘻嘻地坐直身体,但桃花眼里依旧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 姜嗣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窘迫,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从容,只是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他看向一旁同样松了口气、但眼神闪烁的老鸨,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妈妈,方才失礼了。我等前来,确有一事相询。” 他目光直视老鸨,“贵阁之中,是否有一位喜穿水红纱衣的姑娘?她与‘锦绣班’的金班主,是否有往来。” 老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躲闪起来,手指下意识地绞着帕子:“这……水红纱衣的姑娘?哎呀,我们阁里姑娘多,穿红戴绿的也不少,弹琵琶的也有那么几个……” “金班主?金班主倒是常客,捧过不少姑娘的场子……您说的具体是哪位呀?奴家这一时半会儿……” “妈妈,”崔决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老鸨含糊其辞的推脱。 他身体微微前倾,墨黑的眼瞳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牢牢锁定老鸨,“我们既然问到这里,便不是无的放矢。金三指昨夜暴毙,死状诡异。这件纱衣,” 他下巴微抬,指向晏清不知何时已从袖中取出、摊在桌上的那件水红色纱衣,“是在他床下暗格中找到的。你最好仔细想想,这位姑娘……现在何处?” “暴……暴毙?!”老鸨吓得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下,看着那件眼熟的纱衣,更是魂飞魄散,“红……红绡?!是红绡姑娘!这……这衣服是她的没错!金班主他……他真的死了?” “红绡?”姜嗣捕捉到关键名字,追问道,“这位红绡姑娘,现在可在阁中?” 老鸨眼神更加慌乱,额头冷汗涔涔,声音都带了哭腔:“不……不在啊!红绡她……她三天前就……就不见了!” “不见了?”晏清收起玩笑神色,桃花眼锐利起来,“怎么个不见法?赎身了?跑了?还是……被人带走了?” “都不是!”老鸨急得直拍大腿,“就是不见了!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给几位贵客弹了曲儿,回房歇下了。第二天一早,伺候她的丫头去送水,屋里就没人了!她的东西……首饰细软都还在,就是人没了!跟……跟凭空蒸发似的!门窗都是好好的!我们也派人悄悄找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正愁不知怎么报官呢……谁知道……谁知道金班主也……” 她越说越怕,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凭空消失?门窗完好?东西还在? 这三个关键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崔决、姜嗣、晏清心头!这与金三指在密闭戏园舞台被杀、傀儡自毁的现场,何其相似! 姜嗣与崔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寒意。 玄尘!又是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制造“不可能”消失或死亡的手法! “红绡的房间在何处?带我们去!”崔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是……就在三楼最东头……”老鸨哪敢说不,连忙引路。 红绡的房间比方才的雅间更显精致些,带着女子闺阁的脂粉香,但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淡淡的灰尘气息。 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半开着,里面珠钗耳环俱全,衣柜里衣物整齐,那件水红纱衣的同类款式还有几件,床铺稍显凌乱,像是睡过未及整理。 晏清立刻如同猎犬般在房间内搜寻起来,目光扫过地面、窗棂、床底、妆台缝隙。薛烛不在,他只能凭借自己的观察力寻找蛛丝马迹。 崔决则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如电,一寸寸扫视着墙壁、天花板、地板,寻找任何可能的暗格、夹层或机关痕迹。 姜嗣则缓步走到梳妆台前。他的目光落在妆台上唯一一件显得格格不入的东西——一个摆在角落、造型古朴的陶土小香炉。 炉内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烬,散发出一种极其淡的、带着微苦药草味的残香。 这味道……很熟悉,似乎在“狐灯案”残留的甜香里,也夹杂过一丝类似的气息。 他伸出手指,轻轻沾了一点炉内的灰烬,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同时,他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一点微弱的金芒悄然流转——没有直接触碰关键遗物,“狐瞳溯影”的消耗相对小很多,只是探查一些残留的气息痕迹。 模糊的画面碎片涌入脑海: 一个穿着水红纱衣的窈窕背影,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神情恍惚,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暗红色的、刻着扭曲符文的木牌?那符文与杂役房墙角的倒“卍”字有几分神似! 她拿起那个陶土小香炉,点燃了什么,袅袅青烟升起,带着微苦的药草味。她深深吸了一口,眼神变得更加迷离空洞。 门口似乎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画面戛然而止。 姜嗣放下手指,眼中金芒褪去,眉头紧蹙:“她失踪前,心神恍惚,似乎在吸食某种致幻的香料。手里……还把玩着一枚刻有邪教符文的木牌。” 他指向那个小香炉,“炉灰里有‘迷心草’和‘忘忧藤’的残渣,这是邪教控制人心神的常用之物。” “邪教木牌?致幻香料?”崔决眼神冰冷,“看来这红绡,并非简单的风尘女子。她与金三指,恐怕都是被玄尘或其爪牙选中、利用后又灭口的棋子!一个提供‘灵巧之气’,一个或许提供‘媚惑之息’?都是‘点灯’的燃料!” “那木牌是关键!”晏清立刻接口,他刚才已快速搜了一遍,并无发现,“老鸨!红绡失踪后,可有人动过她房间的东西?特别是……一些木头牌子之类的?” 老鸨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红绡的东西,除了日常打扫,谁也不敢动!就怕她哪天回来……” “那木牌……恐怕是凶手带走或销毁了。”姜嗣沉声道,“但红绡的失踪,金三指的死,手法同源,玄尘在京城编织的网,比我们想的更深。” 他看向崔决,眼中是深沉的忧虑,“下一个目标不知会是谁。” 崔决紧握七宝尺,指节发白,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无论是谁,他跑不了。晏清,立刻画下红绡的容貌特征,连同玄尘的海捕文书,扩大范围!白荻那边对纱衣和张老四的审讯,必有收获,回去。” 线索虽未完全明朗,但玄尘的阴影与邪教的触手已清晰可见。 三人离开倚翠阁,夜风凛冽,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也吹不散崔决看向姜嗣时,眼底那层复杂难辨、却又悄然加深的关切。 夜色深沉,异闻司衙署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疲惫与压抑。 从锦绣班的血腥现场,到倚翠阁的脂粉迷阵,再带着红绡失踪、玄尘阴影如跗骨之蛆的沉重线索归来,每个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 白荻和薛烛已从戏班回来多时。白荻正对着桌上那件水红纱衣和几个小瓷瓶里的提取物凝眉思索。 薛烛则沉默地整理着从张老四身上搜出的几缕可疑丝线和一小包磷粉。 见到崔决三人进来,白荻抬眼:“张老四嘴硬得很,只承认昨夜偷偷溜出去赌钱,其他一概不知。” “但在他床下找到了操控傀儡的备用丝线和少量磷粉,与现场残留物吻合。他和一个叫红绡的姑娘私下有往来,红绡曾托他给金三指带过东西,具体是什么,他咬死不说,只道是寻常物件。” 崔决面无表情地听着,只“嗯”了一声,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起一份卷宗翻看,周身散发的气场比外面的夜风更冷冽。 自打从倚翠阁回来,他就没正眼看过姜嗣,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姜嗣脱下沾染了脂粉气的外袍,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他敏锐地察觉到崔决不同寻常的低气压,那冷硬仿佛专门针对自己。 姜嗣有些莫名,走到正在整理画稿的晏清身边,压低声音:“晏清,崔大人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在倚翠阁有何不妥?” 晏清正把红绡的画像补上最后几笔,闻言桃花眼一弯,露出一个“你懂的”促狭笑容,也压低声音:“嘿嘿,姜先生,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咱们崔木头啊,那脸从‘倚翠阁’出来就黑得像锅底,尤其是看您被姑娘们……咳咳,‘热情招待’的时候!啧啧,那醋味儿,隔三里地都闻得到!心情能好才怪!您呐,自求多福吧!” 他拍拍姜嗣的肩膀,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的表情。 姜嗣微微一怔,看向崔决冷硬的侧影,耳根不由自主地又有些发烫。 是因为……这个?他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有些无奈,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衙署内一片沉寂,只有卷宗翻页和薛烛整理工具的细微声响。 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姜嗣沉默片刻,转身走向衙署后院相连的小厨房。 那里有简单的灶具和米面菜蔬。他挽起素色衣袖,露出清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臂,开始动作麻利地和面、择菜。 灶火燃起,暖黄的光晕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很快,诱人的食物香气便驱散了衙署的沉闷,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当姜嗣端着几碗热气腾腾、汤色清亮、面条筋道、点缀着翠绿青菜和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的素面出来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连一直沉浸在卷宗里的崔决,翻页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哇!”白荻第一个凑过来,看着那卖相极佳的面条,眼睛都亮了,“没想到姜先生还有这般手艺!这香气,这卖相,比外头馆子里的都不差!” 她故意拔高了声音,眼神瞟向依旧端坐不动、仿佛对食物毫无兴趣的崔决,促狭地笑道:“以后哪个姑娘嫁给你,可真是享福喽!” 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响亮。 晏清立刻端着自己的碗凑过来,吸溜了一口面条,满足地眯起眼,随即冲着白荻挤眉弄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白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享福这种事嘛……就一定是姑娘吗?”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意有所指地飘向崔决,“对吧,崔木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决捏着卷宗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 他依旧没抬头,但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白荻立刻会意,故作惊讶地掩嘴,看向姜嗣,眼中笑意更深:“哎呀!瞧我这嘴!晏清说得对!是我们姜先生太好了,姑娘家怕是无福消受这份……嗯,贤惠?”她故意停顿一下,促狭地补充,“不过嘛,姜先生龙章凤姿,定是喜欢温婉可人的姑娘,才不是什么断袖之癖呢!对吧,姜先生?” 姜嗣正将一碗面轻轻放在崔决面前的桌上,闻言动作一滞,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他放下碗,有些无奈地看了白荻和晏清一眼,低声道:“……二位说笑了。” 语气带着点窘迫的意味。 崔决面前的碗筷纹丝未动。 他依旧盯着卷宗,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秘籍,只是周身散发的冷气,似乎更重了几分。 薛烛默默地端着自己的碗,坐到角落里的小板凳上,埋头专心吃面,仿佛周遭的一切调侃、尴尬、低气压都与他无关。他吃得极快,却毫无声响,像一台沉默而高效的进食机器。 姜嗣看着崔决面前那碗渐渐氤氲开热气的面,又看看他冷硬如雕塑般的侧影,心中那点困惑和异样的感觉更浓了。 他沉默地在自己位置坐下,拿起筷子。 一时间,衙署前厅只剩下细微的进食声。 晏清和白荻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薛烛专注地吃着,姜嗣有些食不知味。 而崔决……他面前的碗,始终未曾动过。 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在崔决面前渐渐失去了温度,氤氲的热气消散,只留下凝滞的沉默和碗沿一圈微凉的油光。 白荻和晏清的调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尴尬的涟漪,便迅速被崔决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吞没。 第11章 卷三 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在崔决面前渐渐失去了温度,氤氲的热气消散,只留下凝滞的沉默和碗沿一圈微凉的油光。 白荻和晏清的调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尴尬的涟漪,便迅速被崔决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吞没。 崔决依旧维持着看卷宗的姿势,仿佛那薄薄的纸页是隔绝一切的屏障。 他捏着页脚的手指骨节分明,用力到微微泛白,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 下颌线绷得像刀削斧凿,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晏清那句“就一定是姑娘吗?”和白荻接的“断袖之癖”,像两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进他此刻烦躁混乱的心绪里,搅得他心浮气躁,连带着白日倚翠阁里姜嗣被脂粉环绕的画面都更加清晰刺眼起来。 他终于“啪”地一声合上卷宗,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和压抑的怒气。 崔决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火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在姜嗣微微抬起的、带着一丝困惑和探寻的琥珀色眼瞳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飞快移开,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波澜:“张老四的审讯,明日再审……” “……红绡的画像与玄尘文书,晏清你连夜处理,白荻,邪印分析若有进展,及时报我,都散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众人,尤其是姜嗣,径直转身,墨青的袍角在转身时带起一股冷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前厅,背影消失在通往他个人静室的回廊深处,留下满室更加凝滞的空气和面面相觑的几人。 “啧,”晏清用筷子戳着碗里剩下的面条,看着崔决消失的方向,摇头晃脑,“这醋劲儿……够大的。一天了,还没消呢?姜先生,您可真是……魅力无边啊!”他冲着姜嗣促狭地眨眨眼。 姜嗣碗中的面已凉了大半,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看向崔决离开的方向。 他放下筷子,想起崔决冷硬的侧影,心中那点困惑和莫名的失落感愈发清晰。 他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是……那碗面不合他口味?他活了数千年,精研典籍,通晓人心诡谲,却唯独对这种近在咫尺、因他而起又指向不明的低气压感到束手无策。 “姜先生,”白荻的声音带着笑意,刻意压低了点,却足以让姜嗣听清,“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花来,咱们崔大人啊,心思重,胃口也跟着重了。” 她促狭地眨眨眼,“要我说,这碗面凉了失了风味,崔大人自然不爱动。姜先生不如再辛苦一趟,单独给他煮一碗新的?小火慢煨,汤头清亮,荷包蛋煎得边缘微焦,然后亲自端去,放在他案头,保准什么冰啊霜啊的都化了!” 晏清在一旁捂着嘴闷笑,肩膀一耸一耸。 姜嗣微微一怔,看向白荻。 单独再煮一碗?亲自送去?这能有用吗? 他不太明白白荻话语里那促狭的笑意和“冰霜化了”的比喻具体指向什么,只觉得这似乎是个让崔决不再“心情不佳”的法子。 虽然不解其深意,但想到崔决忙碌一天粒米未进,他心中也有些不忍。 “……好。”姜嗣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再次走向了后院的小厨房。 灶火重新燃起,温暖的光晕再次笼罩着他沉静的侧脸。 这一次,他动作更细致了些。面条煮得恰到好处,汤头清澈见底,几片嫩绿的青菜漂浮其上,荷包蛋煎得金黄,边缘带着一圈诱人的焦脆。 他将面仔细盛入一个素净的白瓷碗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端着这碗新煮好的面,姜嗣穿过寂静的回廊,来到崔决处理公务的静室门外。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烛光。 他轻轻叩了叩门。 “进。”里面传来崔决冷硬依旧的声音。 姜嗣推门而入。 室内烛火摇曳,崔决依旧埋首于案牍之间,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 他头也没抬,仿佛进来的只是寻常送茶的差役。 姜嗣将面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离崔决的手肘不远不近的位置。 蒸腾的热气带着食物的暖香,瞬间弥漫在充斥着墨味和纸张气息的房间里。 “崔大人,”姜嗣的声音温和清朗,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夜深了,先用些东西吧,之前的许是凉了,不合胃口,这碗是刚煮的。” 崔决翻动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墨黑的眼瞳看向那碗热气腾腾、卖相极佳的面,又缓缓移向站在案前的姜嗣。 烛光下,姜嗣的脸色依旧带着点病愈后的苍白,眼神却清澈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纯粹的困惑。 他似乎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只是单纯地希望他吃口热食。 这份纯粹的不解,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崔决心头,让他那股憋了一整天的无名火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地看着姜嗣,看了许久。 姜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帘。 “……坐。”崔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冰寒,多了些许疲惫的沙哑。 他指了指书案对面一张空着的椅子。 姜嗣依言坐下。 崔决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碗面上,半晌,才拿起搁在一旁的筷子。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用筷子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碗里的面条,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这面……很像小时候,我母亲常做的那种。”崔决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姜嗣诉说。 烛光在他冷硬的轮廓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整个人显得不那么难以接近了。 “清汤,素面,一个荷包蛋。那时候……家里清贫。” 姜嗣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崔决此刻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倾听者。 崔决夹起一小筷子面条,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 这温暖让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后来……家道中落,母亲病逝。”崔决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姜嗣能听出那平静下深藏的沉重。 “我入了天机阁,学的第一课,就是摒弃无用的情感,只信冰冷的证据和绝对的规则,妖…便是规则之外最大的威胁,需以雷霆手段禁锢或铲除。”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再次看向姜嗣,眼神深邃复杂:“你的卷宗送到我手上时,上面只有刺眼的‘狐妖’、‘欺君’、‘前大理寺少卿’,我看到的,是一个隐藏极深、图谋不轨的危险妖物,那手镯,是规则,是禁锢,也是防备。” 姜嗣静静地回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瞳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他明白崔决的意思。 “直到……义庄你强行催动‘狐瞳’,被那该死的环反噬。” 崔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着你吐血倒下……那一刻,规则告诉我,你危险,失控的妖力更危险,应当立刻处置。但……”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那么做。” 他移开目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再后来周府,你明知有反噬之险,还是来了。你救下周砚,救下晏清,自己却……” 他没有说下去,但姜嗣腕间那道深紫的淤痕仿佛还在眼前。 “还有今日……” 崔决的声音停住了。 他想说今晚在倚翠阁,看着他被那些女子围住,看着你窘迫无措,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怒火几乎要烧穿理智。 但他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姜嗣,”崔决重新看向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困惑的坦诚。 “我翻阅过你在大理寺经手的卷宗,三百余案,二十七件重案,无一错漏,你断案如神,明察秋毫,心系百姓。” “可你……偏偏是妖。”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墨黑的眼瞳紧紧锁住姜嗣:“告诉我,你究竟是谁?那个卷宗上冰冷的‘狐妖’姜嗣,还是那个在义庄、在周府、在异闻司、在厨房煮面的姜嗣?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审问意味,更像是一种寻求答案的困惑,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这直白的问题,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姜嗣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他看着崔决眼中那份卸下部分冷硬后显露出的、属于“崔决”而非“异闻司主事”的困惑与探究,沉默了片刻。 “崔大人,”姜嗣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通透,“妖与人,皆有善恶,皆分忠奸。卷宗所载,是我所为;义庄周府,亦是我所为;此刻与你相对而坐,煮面谈心的,还是我,此身是狐是人是妖,皮相而已。” “我行事,只求俯仰无愧于心,对得起这身官袍曾赋予的职责,对得起……”他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着崔决,“对得起此刻同袍的情谊。”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至于煮面不过是活了太久,无聊时打发时间学的小把戏罢了。若大人觉得尚可入口,便是它的荣幸。” 崔决定定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在烛光下坦诚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琥珀色眼眸,看着那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 心中那堵由规则、偏见和莫名情绪筑起的高墙,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碗热腾腾的面和这番坦荡的话语,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大口吃起面来。 动作依旧带着官员的利落,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姜嗣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烛光下崔决专注吃面的侧影,听着那细微的吞咽声。 衙署外寒风呼啸,室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带着食物暖香的宁静。 那些关于玄尘、关于邪教、关于过往的沉重话题,似乎都暂时被这碗面隔开了。 直到崔决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放下碗。 “手艺不错。”他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自然,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那层冰霜似乎真的消融了许多。 姜嗣微微一笑,正要起身收拾碗筷,崔决却先他一步,将空碗拿了起来。 “玄尘的印记出现在戏班杂役房,红绡又离奇失踪,手法如出一辙。”崔决的声音重新带上工作的冷肃,“他像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故意留下痕迹,挑衅我们。” 他将空碗放到一边,目光锐利地看向姜嗣:“明日,我要亲自提审张老四,他床下找到的丝线和磷粉,与红绡的往来,绝不简单,白荻那边,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他顿了顿,看着姜嗣依旧苍白的脸色:“你……早点休息,追查玄尘,少不了你的‘狐瞳’,养好精神。” 姜嗣看着崔决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命令下隐含的关切,点了点头:“好。” 当姜嗣端着空碗走出静室时,夜已深沉。 他回望了一眼门缝里透出的、崔决再次埋首卷宗的剪影,心中那份莫名的失落感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暖意,以及面对前方更诡谲风浪的坚定。 异闻司前厅的气氛比平日更显肃杀。 张老四被两名衙役牢牢按在厅堂中央的硬木椅上,枯瘦的身体微微佝偻,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平静。 没有刑具,没有地牢的阴森,但这空旷前厅的威压,反而更令人窒息。 崔决端坐主位,墨青常服衬得他面如寒玉。面前长案上,整齐摆放着从张老四床下搜出的丝线、磷粉样本,以及白荻连夜赶出的纱衣检验报告副本。 白荻、晏清分坐两侧,薛烛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门口。 “张老四,”崔决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丝线、磷粉,物证确凿。” 他顿了顿:“红绡失踪前托你转交何物予金三指?昨夜你行踪,绝非赌坊那般简单。你背后之人,是谁?”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老四却如同泥塑木雕,耷拉着眼皮,嘴唇紧闭。 任凭崔决如何质问,他连眼珠都懒得转动一下,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晏清烦躁地用指节敲着桌面:“啧,油盐不进,这老小子是铁了心要当哑巴!”他看向崔决,眼神带着询问。 崔决面无表情,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在权衡。 对付这种看似麻木、实则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闭了心智的人,寻常审讯手段恐怕收效甚微,甚至可能触发其体内的某种自毁机制。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在崔决身侧后方阴影里的姜嗣,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张老四那张枯槁死寂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一点凝练的金芒悄然亮起。 “崔大人,”姜嗣的声音平静响起,打破了前厅的沉寂,“让我试试。 ” 崔决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他倏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姜嗣,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和一丝警告的厉色:“不行!” 义庄和周府两次反噬的痛苦画面瞬间掠过脑海,他绝不想再看到姜嗣因施术而苍白虚弱的模样,尤其在这种看似“安全”的前厅。 他宁愿多费些周折。 “只是浅层记忆,消耗极小。”姜嗣迎上崔决担忧的目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知道崔决在担心什么,这份关切让他心头微暖,但玄尘的阴影如芒在背,他们耗不起。 “那印记就在他脑中,如跗骨之蛆,唯有‘狐瞳’,能直指核心。” 崔决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他看着姜嗣眼中那份沉静的坚持,又看看椅子上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张老四,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对线索的渴求和对幕后黑手的杀意压过了担忧。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沉紧绷:“……只此一次!若有异样,立刻收手,这是命令!” “嗯。”姜嗣微微颔首,不再看崔决,缓步走向被按在椅子上的张老四。 前厅的空气瞬间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嗣身上。白荻眼神凝重,晏清屏息凝神,薛烛无声地调整了重心。 崔决更是全身肌肉紧绷,放在桌下的手已悄然握住了腰间七宝尺的尺柄,指节用力到发白,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死死锁住姜嗣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身体反应。 姜嗣在张老四面前站定,距离不过两步。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并未触碰对方身体,只是悬停在他眉心前方寸许之地。 琥珀色的眼瞳深处,那点金芒骤然变得明亮、凝实,如同两簇在日光下点燃的金色火苗。 “嗬——!”一直如同死物的张老四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剧烈地痉挛起来。 他浑浊的眼珠瞬间瞪得滚圆,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缩成针尖,死死盯着姜嗣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眼睛。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破碎、混乱、充满恐惧与狂热崇拜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姜嗣的识海: 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将一枚暗红色、刻着倒“卍”字符的木牌,强硬地塞进张老四颤抖如筛糠的手中。 那木牌触手阴寒刺骨,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邪气! 一个刻意扭曲、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年轻声音在张老四耳边低语:“……交给红绡……告诉她……‘灯油’已备……魁星归位……主人……等着看灯亮……” 深夜的戏班后台,张老四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偷偷将那枚冰冷的木牌塞进红绡虚掩的房门缝下。 转身离开时,他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瞥见后台堆积道具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金三指被“武松”木偶绞杀的恐怖瞬间,张老四就藏在舞台后方挂满傀儡的架子阴影里。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浑身抖如筛糠,但眼中流露出的,竟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病态的兴奋和扭曲的狂热!他看到那个模糊的杂役身影在施术,他看到木偶流淌“血泪”。 他看到所有傀儡疯狂自毁,他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尖啸:“主人……在点灯!在点灯!!” 所有画面的核心,都盘踞着一个深深刻在张老四灵魂深处、散发着冰冷腐朽气息的烙印——那个倒置的、扭曲的“卍”字符!它如同活物般蠕动,吞噬着张老四残存的理智! “唔!”姜嗣身体猛地一晃,闷哼出声!强行读取这些被邪力浸染、充满负面冲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识海!他脸色瞬间褪去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悬停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金芒剧烈波动! “姜嗣!” 第12章 卷四 “姜嗣!”崔决的厉喝与他的动作同步。 他如猎豹般从座位上弹起,瞬间冲到姜嗣身边,一只宽厚有力、带着薄茧的手掌猛地按在姜嗣后心。 精纯浑厚、带着星辰冷冽气息的内力如同温暖的洪流,毫无保留地涌入姜嗣体内,强行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支撑着他完成最后的探查! 崔决的心跳如同战鼓轰鸣!掌心传来的姜嗣身体的微颤和瞬间的冰凉感,让他几乎要立刻中断这该死的探查!但他强忍着,按在姜嗣后心的手,力道重得像是要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 在崔决内力的强力支撑下,姜嗣眼中金芒重新凝实,如同最锋利的探针,强行从张老四混乱污浊的记忆泥沼中,捕捉到了最关键的核心。 他猛地收回手指,眼中金焰瞬间熄灭,身体因巨大的消耗和冲击而虚脱地站不稳。 崔决早有准备,长臂一伸,稳稳地将姜嗣揽入怀中,支撑住他几乎站立不住的身体。 崔决揽住姜嗣的手臂沉稳有力,支撑着他看似无碍的身形。入手的分量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飘,指尖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一点湿冷的汗意。 “怎么样?”崔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目光锐利地扫过姜嗣看似平静的侧脸。 姜嗣搭住崔决的小臂,借力稳稳站直,动作自然流畅。 他闭眼一瞬,仿佛只是略感疲惫,再睁眼时,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常,唯有一丝极淡、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金芒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语气平静无波:“无妨,这点消耗,伤不了根基。” 他甚至还微微勾了下唇角,带着安抚的意味。 崔决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伪装。 他能感觉到臂弯中身体的瞬间紧绷和极力维持的平稳呼吸,以及那抹强撑出来的淡然。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但他明白姜嗣不愿显露疲态的心思,无论是为了稳定军心。 还是……不愿他担忧。 崔决缓缓松开了手,力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声音低沉:“那好。去旁边坐下歇口气。”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锁住姜嗣,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若有任何不适,立刻唤我。不得逞强。” 这既是命令,也是他唯一能表达关切的方式。 “嗯。”姜嗣应得干脆,步履平稳地走向一旁空着的椅子坐下,姿态依旧从容。 崔决已回主位,目光却像生了根,依旧落在姜嗣身上。 姜嗣落座后,并未立刻休息,而是直接开口,声音平稳清晰,将在张老四记忆中看到的关键信息条分缕析地叙述出来:“木牌,刻倒‘卍’字符,一个年轻声音,声音的主人戴黑色皮手套,下令将木牌交予红绡,并传达‘灯油已备’、‘魁星归位’之语。” 他叙述流畅,条理分明,只是在话语间隙,几不可察地抬手,用指腹用力按揉了一下刺痛的太阳穴,动作极其短暂自然,仿佛只是思考时的小习惯。 随即,他面色如常地指向瘫软昏死的张老四:“此人不过是被操控的傀儡,传递者而已,真正的操纵者,是那个施术的影子,以及那个声音的主人。” 他略作停顿,抬眼看向崔决,琥珀色的眼瞳沉静无波,唯有深处潜藏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被强行压下的锐痛,语气斩钉截铁:“此人绝非玄尘!是另一条潜藏更深、手段更诡的毒蛇!” 他最后抛出的信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他们口中的‘主人’,在京城点燃的邪灯,绝不止金三指这一盏,张老四脑中,那印记如同活物般盘踞蠕动,根深蒂固。” 崔决听完,心中剧震!桌下的手瞬间死死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这信息带来的冲击。 不是玄尘,是另一条年轻的毒蛇!传递木牌的年轻声音,戴黑手套的手,京城不止一盏“灯”,张老四脑中那如同活物的扭曲印记, 每一个信息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神经。玄尘编织的这张网,其深度和广度,远超他们之前的任何预估! 他霍然起身,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众人,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冰冷的重量,清晰地响彻前厅。 “白荻,务必让张老四开口。我需要关于那个年轻声音的所有特征——音色、口音、语调、用词习惯,任何有助于锁定其身份的细节,务必详尽。” “晏清,依据姜嗣所述,即刻绘制:那只黑手套的样式、材质、磨损等细节;声音主人的体貌身形侧写;以及那邪教印记的符文形态与结构。力求精确无误。” “薛烛,全面检查张老四,重点是其双手及衣物可能接触过传递物的区域。提取所有与邪教印记或木牌相关的残留痕迹——气息、粉尘、微粒,进行最彻底的痕检分析。” 命令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钉在任务核心上。没有情绪的宣泄,只有绝对的冷静和高效执行的决心。 前厅的空气仿佛因这指令而凝固,只剩下肃然的静默。 下达完指令,崔决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再次落回端坐在一旁的姜嗣身上。 姜嗣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端起凉茶又抿了一口,姿态从容。 但崔决锐利的视线,捕捉到了那放下茶杯时,指尖难以自抑的、极其细微的轻颤,以及他低垂眼睫下,一闪即逝的、被强行压下的忍耐之色。 前厅的肃杀指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每个人都卷入了各自的追查漩涡。 姜嗣强撑着那份从容的表象,在崔决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稳稳起身,对众人微微颔首示意,步履如常地穿过回廊,走向自己暂居的后厢房。 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就在那“咔哒”一声落锁的瞬间…… “噗!” 姜嗣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 点点猩红溅落在冰冷的地砖和他素色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剧烈的反噬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他的识海,眼前阵阵发黑,妖力在经脉中紊乱冲撞,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一手死死撑住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才勉强没有栽倒。 “姜嗣?” 门外,崔决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仿佛只是路过确认。 姜嗣心脏猛地一跳,慌乱瞬间压过了剧痛。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和下巴的血迹,又迅速用脚将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蹭入角落的阴影里,动作快得惊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崔大人?我没事,正要歇息。” 门被推开。 崔决站在门口,墨青的身影挡住了门外透入的光线。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略显昏暗的房间,从姜嗣看似平静却过于苍白的脸,扫到他紧抓门框、指节泛白的手,最后落在他微微凌乱的衣襟下摆。 那里,一小片深色的、不易察觉的湿痕正迅速洇开。 崔决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但他没有立刻质问,只是抬步走了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紧紧锁着姜嗣。 “我来是想问问,关于张老四记忆中那个年轻声音的细节。除了刻意扭曲,可还有别的特征?比如是否有特殊的停顿习惯?或者,提到‘主人’时,语调有无特别之处?” 他仿佛真的只是来确认案情细节,给姜嗣留足了体面。 姜嗣强忍着识海和经脉的剧痛,努力集中精神,顺着崔决的问题思考:“语调……提到‘主人’时,似乎带着一种极其狂热的、近乎颤抖的崇拜?停顿并无特别……” 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肺腑如同被重锤敲击,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崔决静静听着,目光却未曾离开姜嗣的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和越来越难以掩饰的微颤。 他点了点头:“好,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再次合拢。 姜嗣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一直强撑的力量瞬间抽离。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逸出唇边,他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冰冷的地面栽去! “砰!” 身体倒地的沉闷声响清晰地穿透了并不厚重的门板! 门外,崔决的脚步根本没有走远。 他几乎就在门关上的瞬间便停在了原地,那声沉闷的倒地声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姜嗣!” 崔决猛地转身,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昏暗的室内,姜嗣蜷缩在地,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金纸,唇边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痕,气息微弱紊乱。 崔决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几步抢上前,半跪在地,一把将姜嗣冰冷的身躯揽入怀中,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小心翼翼。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毫无生气的脸,声音压抑着惊怒和后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是没事吗?嗯?!这就是你说的‘不过尔尔’?!” 那质问里,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和心疼。 姜嗣被他的动作和声音惊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琥珀色的眼瞳黯淡无光,映出崔决焦灼而愤怒的脸。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虚弱、带着自嘲的苦笑:“咳……还是……瞒不过你啊……” “别说话!”崔决低吼,手臂收紧就要将他抱起,“我带你去找白荻!” “不……不要去……”姜嗣冰凉的手指猛地抓住崔决的手臂,力道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们都在忙……正事要紧……这点伤我能……” 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破碎,“别忘了……我可是活了三千年……的大妖……让我自己调整一会儿……” 崔决看着他那双即使在虚弱中也依旧带着倔强和坚持的眼眸,又感受着他抓着自己手臂的冰冷指尖,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担忧如同被堵住的火山口。 他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死紧,最终,极其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那好!我就在旁边守着!” 他将姜嗣小心地抱到床榻上放平,拉过薄被盖好,自己则拖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在床边,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姜嗣,“有任何不对,立刻唤我!若敢再强撑……”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眼神里的警告和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 姜嗣无力地点点头,不再看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凝神内视,开始引导体内紊乱的妖力。 随着他呼吸的调整,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银辉自他体内缓缓透出,如同月华般笼罩着他苍白的面容。 紧接着,他头上雪白的长发间,一对毛茸茸的、轮廓优美的尖耳悄然探出,微微抖动着。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他身后,九条蓬松柔软、如同新雪般纯净无瑕的巨大狐尾虚影缓缓舒展开来,如同九道流淌的月光,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晕! 那尾巴并非实体,更像是精纯妖力凝聚的投影,带着古老而强大的气息,轻轻摇曳着,每一次摇曳都仿佛在汲取天地间的灵气,修复着他受损的经脉和识海。 崔决坐在床边,身体瞬间僵直。 他墨黑的眼瞳骤然收缩,映照着那九条如同月华织就、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巨大狐尾虚影! 那景象太过震撼,太过……超乎想象! 他并非第一次见姜嗣显露妖相,但从未见过如此……圣洁而强大的形态。 那九尾舒展的姿态,带着一种源自古老血脉的尊贵与威仪,与他平日温润儒雅的形象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反差! 崔决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被深深震撼后的失语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看着那光晕中紧闭双目、眉头微蹙的苍白脸庞,看着那微微颤动的雪白尖耳,看着那如同守护神般轻轻摇曳的九道月华之尾……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与心疼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 崔决没有动,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这疗愈的过程。 他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守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目光深沉地凝视着眼前这超越了凡人想象、却又脆弱地需要他守护的古老存在。 房间里只剩下姜嗣微弱却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如同月光般的银辉。 崔决的心,也在这片静谧而奇异的光晕中,沉静下来,唯有一股守护的意念,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第13章 卷五 时间时间在静谧流淌的月华光晕中悄然流逝。 那九道巨大、蓬松、如同月华凝成的狐尾虚影,在昏暗的室内无声摇曳,每一次舒展都仿佛牵引着无形的灵气,修复着姜嗣受损的经脉与识海。 他苍白的脸色在柔和的光晕映照下,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紧蹙的眉头也缓缓松开,呼吸变得悠长平稳。 崔决始终如同磐石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墨黑的眼瞳深深凝视着眼前这超越凡俗的景象。 最初的震撼已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专注与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心中那层由天机阁教条筑起的、对“妖物”的冰冷堤坝,在这片静谧流淌的月华面前,正被无声地冲刷、瓦解。 守护的意念,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那九条巨大的狐尾虚影轻轻一颤,如同月下薄纱般的光晕开始向内收敛,变得稀薄,最终如同水波般无声地融入了姜嗣的身体,消失不见。 他头上的尖耳也悄然隐去,恢复了墨发如瀑的模样。 姜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瞳褪去了黯淡,重新变得清亮温润,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疲惫。 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崔决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专注与深沉守护的脸。 四目相对。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姜嗣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显露了真身……九尾形态,这在他重伤虚弱时也难以完全控制。 他下意识地避开崔决过于深沉的目光,撑着身体想要坐起。 “别动。”崔决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按住了姜嗣的肩膀,阻止他起身的动作。 那触碰隔着薄被,依旧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比之前温暖了许多的温度。崔决的心微微一松,但手上的力道并未减轻,“感觉如何?” 姜嗣感受到肩上传来的、带着温热的手掌和沉稳的力道,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他抬眼,重新看向崔决,露出一抹安抚性的、带着歉意的浅笑:“好多了。多谢……守着我。” 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方才……吓到你了?” 崔决按在他肩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更加沉稳地落下。 他看着姜嗣恢复了清亮的眼眸,看着他脸上那抹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温和笑意,心中那点因目睹非人形态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隔阂,仿佛也被这笑容彻底驱散。 崔决缓缓收回手,坐直身体,目光依旧深沉地锁着姜嗣,声音低沉而坦诚:“震撼有之,惊吓……谈不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最终化作一句简单却分量十足的评价。 “……很美,也很强。” 这直白的评价,尤其是“很美”二字,让姜嗣微微一怔,耳根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他活了数千年,听过无数赞美或敬畏之词,却从未有人用这样平静而真诚的语气,评价他显露真身时的形态。 这感觉……有些奇异。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流转之际……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白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特制的琉璃皿,里面装着些极其细微的灰褐色粉末。 她脸上带着兴奋和凝重交织的神色,甚至没留意到屋内微妙的气氛,语速极快:“崔大人!姜先生!有重大发现!薛烛在张老四指甲缝深处刮取到一种极其特殊的木屑!不是戏班常用的松木或柳木,而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扫过床上脸色虽苍白但精神尚可的姜嗣,又看看旁边端坐、眼神深沉的崔决,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过破案的急切压过了八卦之心,她立刻将琉璃皿递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是‘金丝楠阴沉木’!而且是至少埋藏了数百年的极品料!这种木料极其稀少珍贵,自带异香,能防腐驱虫,通常只用于制作顶级香料盒、法器匣,或者某些特殊楼馆里,给头牌姑娘装点最贵重首饰的妆奁!” “金丝楠阴沉木?”崔决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立刻抓到了关键,“‘倚翠阁’的头牌红绡?!” “没错!”白荻用力点头,“我立刻查了!倚翠阁老鸨说过,红绡失踪前,刚得了一个用极品金丝楠阴沉木打造的首饰盒!是某个神秘恩客所赠!张老四指甲缝里残留的这点木屑,无论质地、气味,都与我记忆中倚翠阁那件东西的边角余料吻合,他肯定接触过那个盒子,或者接触过从盒子里取出的东西!” 线索如同断裂的珠链,瞬间被这根珍贵的木屑串联起来。 张老四传递木牌给红绡 →红绡拥有神秘恩客所赠的金丝楠阴沉木首饰盒 →张老四指甲缝里有同源木屑 →那个“神秘恩客”,极有可能就是戴黑手套、声音扭曲的年轻毒蛇!甚至是……他背后的“主人”! 崔决猛地站起身,周身气势瞬间变得凌厉无比,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他看向姜嗣,眼神交汇间,无需言语,已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晏清的画像完成没有?”崔决的声音冰冷如铁。 “刚画好,正拿过来!”晏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手里举着几张新鲜出炉的画像,桃花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崔决一把抓过画像,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张戴着黑手套的手部特写、声音主人的模糊侧写,以及那个扭曲的倒“卍”字符。 “白荻!带上木屑样本!晏清!带上画像!薛烛!准备家伙!”崔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目标——倚翠阁!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送‘首饰盒’的‘神秘恩客’给我揪出来!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姜嗣,眼神深沉,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容拒绝的保护意味:“你……” 姜嗣已撑着坐起身,脸色虽白,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战意:“同去,那盒子,或残留其气息之物,需我‘狐瞳’确认。” 他知道崔决的顾虑,补充道:“妖力已稳,无碍。” 崔决看着他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眸,深知拦不住他,也明白他的能力无可替代。他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走!” 新的追猎,在玄尘阴影笼罩的京城夜幕下,再次拉开序幕。 而这一次,猎物似乎终于露出了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