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在崔决面前渐渐失去了温度,氤氲的热气消散,只留下凝滞的沉默和碗沿一圈微凉的油光。
白荻和晏清的调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尴尬的涟漪,便迅速被崔决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吞没。
崔决依旧维持着看卷宗的姿势,仿佛那薄薄的纸页是隔绝一切的屏障。
他捏着页脚的手指骨节分明,用力到微微泛白,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
下颌线绷得像刀削斧凿,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晏清那句“就一定是姑娘吗?”和白荻接的“断袖之癖”,像两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进他此刻烦躁混乱的心绪里,搅得他心浮气躁,连带着白日倚翠阁里姜嗣被脂粉环绕的画面都更加清晰刺眼起来。
他终于“啪”地一声合上卷宗,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和压抑的怒气。
崔决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火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在姜嗣微微抬起的、带着一丝困惑和探寻的琥珀色眼瞳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飞快移开,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波澜:“张老四的审讯,明日再审……”
“……红绡的画像与玄尘文书,晏清你连夜处理,白荻,邪印分析若有进展,及时报我,都散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众人,尤其是姜嗣,径直转身,墨青的袍角在转身时带起一股冷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前厅,背影消失在通往他个人静室的回廊深处,留下满室更加凝滞的空气和面面相觑的几人。
“啧,”晏清用筷子戳着碗里剩下的面条,看着崔决消失的方向,摇头晃脑,“这醋劲儿……够大的。一天了,还没消呢?姜先生,您可真是……魅力无边啊!”他冲着姜嗣促狭地眨眨眼。
姜嗣碗中的面已凉了大半,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看向崔决离开的方向。
他放下筷子,想起崔决冷硬的侧影,心中那点困惑和莫名的失落感愈发清晰。
他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是……那碗面不合他口味?他活了数千年,精研典籍,通晓人心诡谲,却唯独对这种近在咫尺、因他而起又指向不明的低气压感到束手无策。
“姜先生,”白荻的声音带着笑意,刻意压低了点,却足以让姜嗣听清,“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花来,咱们崔大人啊,心思重,胃口也跟着重了。”
她促狭地眨眨眼,“要我说,这碗面凉了失了风味,崔大人自然不爱动。姜先生不如再辛苦一趟,单独给他煮一碗新的?小火慢煨,汤头清亮,荷包蛋煎得边缘微焦,然后亲自端去,放在他案头,保准什么冰啊霜啊的都化了!”
晏清在一旁捂着嘴闷笑,肩膀一耸一耸。
姜嗣微微一怔,看向白荻。
单独再煮一碗?亲自送去?这能有用吗?
他不太明白白荻话语里那促狭的笑意和“冰霜化了”的比喻具体指向什么,只觉得这似乎是个让崔决不再“心情不佳”的法子。
虽然不解其深意,但想到崔决忙碌一天粒米未进,他心中也有些不忍。
“……好。”姜嗣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再次走向了后院的小厨房。
灶火重新燃起,温暖的光晕再次笼罩着他沉静的侧脸。
这一次,他动作更细致了些。面条煮得恰到好处,汤头清澈见底,几片嫩绿的青菜漂浮其上,荷包蛋煎得金黄,边缘带着一圈诱人的焦脆。
他将面仔细盛入一个素净的白瓷碗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端着这碗新煮好的面,姜嗣穿过寂静的回廊,来到崔决处理公务的静室门外。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烛光。
他轻轻叩了叩门。
“进。”里面传来崔决冷硬依旧的声音。
姜嗣推门而入。
室内烛火摇曳,崔决依旧埋首于案牍之间,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
他头也没抬,仿佛进来的只是寻常送茶的差役。
姜嗣将面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离崔决的手肘不远不近的位置。
蒸腾的热气带着食物的暖香,瞬间弥漫在充斥着墨味和纸张气息的房间里。
“崔大人,”姜嗣的声音温和清朗,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夜深了,先用些东西吧,之前的许是凉了,不合胃口,这碗是刚煮的。”
崔决翻动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墨黑的眼瞳看向那碗热气腾腾、卖相极佳的面,又缓缓移向站在案前的姜嗣。
烛光下,姜嗣的脸色依旧带着点病愈后的苍白,眼神却清澈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纯粹的困惑。
他似乎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只是单纯地希望他吃口热食。
这份纯粹的不解,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崔决心头,让他那股憋了一整天的无名火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地看着姜嗣,看了许久。
姜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帘。
“……坐。”崔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冰寒,多了些许疲惫的沙哑。
他指了指书案对面一张空着的椅子。
姜嗣依言坐下。
崔决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碗面上,半晌,才拿起搁在一旁的筷子。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用筷子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碗里的面条,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这面……很像小时候,我母亲常做的那种。”崔决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姜嗣诉说。
烛光在他冷硬的轮廓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整个人显得不那么难以接近了。
“清汤,素面,一个荷包蛋。那时候……家里清贫。”
姜嗣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崔决此刻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倾听者。
崔决夹起一小筷子面条,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
这温暖让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后来……家道中落,母亲病逝。”崔决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姜嗣能听出那平静下深藏的沉重。
“我入了天机阁,学的第一课,就是摒弃无用的情感,只信冰冷的证据和绝对的规则,妖…便是规则之外最大的威胁,需以雷霆手段禁锢或铲除。”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再次看向姜嗣,眼神深邃复杂:“你的卷宗送到我手上时,上面只有刺眼的‘狐妖’、‘欺君’、‘前大理寺少卿’,我看到的,是一个隐藏极深、图谋不轨的危险妖物,那手镯,是规则,是禁锢,也是防备。”
姜嗣静静地回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瞳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他明白崔决的意思。
“直到……义庄你强行催动‘狐瞳’,被那该死的环反噬。”
崔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着你吐血倒下……那一刻,规则告诉我,你危险,失控的妖力更危险,应当立刻处置。但……”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那么做。”
他移开目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再后来周府,你明知有反噬之险,还是来了。你救下周砚,救下晏清,自己却……”
他没有说下去,但姜嗣腕间那道深紫的淤痕仿佛还在眼前。
“还有今日……”
崔决的声音停住了。
他想说今晚在倚翠阁,看着他被那些女子围住,看着你窘迫无措,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怒火几乎要烧穿理智。
但他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姜嗣,”崔决重新看向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困惑的坦诚。
“我翻阅过你在大理寺经手的卷宗,三百余案,二十七件重案,无一错漏,你断案如神,明察秋毫,心系百姓。”
“可你……偏偏是妖。”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墨黑的眼瞳紧紧锁住姜嗣:“告诉我,你究竟是谁?那个卷宗上冰冷的‘狐妖’姜嗣,还是那个在义庄、在周府、在异闻司、在厨房煮面的姜嗣?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审问意味,更像是一种寻求答案的困惑,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这直白的问题,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姜嗣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他看着崔决眼中那份卸下部分冷硬后显露出的、属于“崔决”而非“异闻司主事”的困惑与探究,沉默了片刻。
“崔大人,”姜嗣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通透,“妖与人,皆有善恶,皆分忠奸。卷宗所载,是我所为;义庄周府,亦是我所为;此刻与你相对而坐,煮面谈心的,还是我,此身是狐是人是妖,皮相而已。”
“我行事,只求俯仰无愧于心,对得起这身官袍曾赋予的职责,对得起……”他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着崔决,“对得起此刻同袍的情谊。”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至于煮面不过是活了太久,无聊时打发时间学的小把戏罢了。若大人觉得尚可入口,便是它的荣幸。”
崔决定定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在烛光下坦诚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琥珀色眼眸,看着那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
心中那堵由规则、偏见和莫名情绪筑起的高墙,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碗热腾腾的面和这番坦荡的话语,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大口吃起面来。
动作依旧带着官员的利落,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姜嗣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烛光下崔决专注吃面的侧影,听着那细微的吞咽声。
衙署外寒风呼啸,室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带着食物暖香的宁静。
那些关于玄尘、关于邪教、关于过往的沉重话题,似乎都暂时被这碗面隔开了。
直到崔决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放下碗。
“手艺不错。”他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自然,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那层冰霜似乎真的消融了许多。
姜嗣微微一笑,正要起身收拾碗筷,崔决却先他一步,将空碗拿了起来。
“玄尘的印记出现在戏班杂役房,红绡又离奇失踪,手法如出一辙。”崔决的声音重新带上工作的冷肃,“他像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故意留下痕迹,挑衅我们。”
他将空碗放到一边,目光锐利地看向姜嗣:“明日,我要亲自提审张老四,他床下找到的丝线和磷粉,与红绡的往来,绝不简单,白荻那边,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他顿了顿,看着姜嗣依旧苍白的脸色:“你……早点休息,追查玄尘,少不了你的‘狐瞳’,养好精神。”
姜嗣看着崔决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命令下隐含的关切,点了点头:“好。”
当姜嗣端着空碗走出静室时,夜已深沉。
他回望了一眼门缝里透出的、崔决再次埋首卷宗的剪影,心中那份莫名的失落感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暖意,以及面对前方更诡谲风浪的坚定。
异闻司前厅的气氛比平日更显肃杀。
张老四被两名衙役牢牢按在厅堂中央的硬木椅上,枯瘦的身体微微佝偻,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平静。
没有刑具,没有地牢的阴森,但这空旷前厅的威压,反而更令人窒息。
崔决端坐主位,墨青常服衬得他面如寒玉。面前长案上,整齐摆放着从张老四床下搜出的丝线、磷粉样本,以及白荻连夜赶出的纱衣检验报告副本。
白荻、晏清分坐两侧,薛烛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门口。
“张老四,”崔决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丝线、磷粉,物证确凿。”
他顿了顿:“红绡失踪前托你转交何物予金三指?昨夜你行踪,绝非赌坊那般简单。你背后之人,是谁?”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老四却如同泥塑木雕,耷拉着眼皮,嘴唇紧闭。
任凭崔决如何质问,他连眼珠都懒得转动一下,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晏清烦躁地用指节敲着桌面:“啧,油盐不进,这老小子是铁了心要当哑巴!”他看向崔决,眼神带着询问。
崔决面无表情,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在权衡。
对付这种看似麻木、实则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闭了心智的人,寻常审讯手段恐怕收效甚微,甚至可能触发其体内的某种自毁机制。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在崔决身侧后方阴影里的姜嗣,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张老四那张枯槁死寂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一点凝练的金芒悄然亮起。
“崔大人,”姜嗣的声音平静响起,打破了前厅的沉寂,“让我试试。 ”
崔决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他倏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姜嗣,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和一丝警告的厉色:“不行!”
义庄和周府两次反噬的痛苦画面瞬间掠过脑海,他绝不想再看到姜嗣因施术而苍白虚弱的模样,尤其在这种看似“安全”的前厅。
他宁愿多费些周折。
“只是浅层记忆,消耗极小。”姜嗣迎上崔决担忧的目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知道崔决在担心什么,这份关切让他心头微暖,但玄尘的阴影如芒在背,他们耗不起。
“那印记就在他脑中,如跗骨之蛆,唯有‘狐瞳’,能直指核心。”
崔决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他看着姜嗣眼中那份沉静的坚持,又看看椅子上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张老四,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对线索的渴求和对幕后黑手的杀意压过了担忧。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沉紧绷:“……只此一次!若有异样,立刻收手,这是命令!”
“嗯。”姜嗣微微颔首,不再看崔决,缓步走向被按在椅子上的张老四。
前厅的空气瞬间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嗣身上。白荻眼神凝重,晏清屏息凝神,薛烛无声地调整了重心。
崔决更是全身肌肉紧绷,放在桌下的手已悄然握住了腰间七宝尺的尺柄,指节用力到发白,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死死锁住姜嗣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身体反应。
姜嗣在张老四面前站定,距离不过两步。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并未触碰对方身体,只是悬停在他眉心前方寸许之地。
琥珀色的眼瞳深处,那点金芒骤然变得明亮、凝实,如同两簇在日光下点燃的金色火苗。
“嗬——!”一直如同死物的张老四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剧烈地痉挛起来。
他浑浊的眼珠瞬间瞪得滚圆,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缩成针尖,死死盯着姜嗣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眼睛。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破碎、混乱、充满恐惧与狂热崇拜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姜嗣的识海:
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将一枚暗红色、刻着倒“卍”字符的木牌,强硬地塞进张老四颤抖如筛糠的手中。
那木牌触手阴寒刺骨,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邪气!
一个刻意扭曲、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年轻声音在张老四耳边低语:“……交给红绡……告诉她……‘灯油’已备……魁星归位……主人……等着看灯亮……”
深夜的戏班后台,张老四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偷偷将那枚冰冷的木牌塞进红绡虚掩的房门缝下。
转身离开时,他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瞥见后台堆积道具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金三指被“武松”木偶绞杀的恐怖瞬间,张老四就藏在舞台后方挂满傀儡的架子阴影里。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浑身抖如筛糠,但眼中流露出的,竟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病态的兴奋和扭曲的狂热!他看到那个模糊的杂役身影在施术,他看到木偶流淌“血泪”。
他看到所有傀儡疯狂自毁,他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尖啸:“主人……在点灯!在点灯!!”
所有画面的核心,都盘踞着一个深深刻在张老四灵魂深处、散发着冰冷腐朽气息的烙印——那个倒置的、扭曲的“卍”字符!它如同活物般蠕动,吞噬着张老四残存的理智!
“唔!”姜嗣身体猛地一晃,闷哼出声!强行读取这些被邪力浸染、充满负面冲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识海!他脸色瞬间褪去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悬停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金芒剧烈波动!
“姜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