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地牢深处,地字重囚室特有的阴冷湿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壁上符文的幽光在湿气中明明灭灭,映照着铁栏后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张魁。
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枯瘦的身体裹在单薄的囚服里,因剧痛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崔决那封穴的一击并未取他性命,却让他承受着如同万蚁噬心般的持续痛苦,比死亡更令人绝望。
几日水米未进,加上白荻刻意调配的、放大其感官痛苦的药物,早已摧毁了他最后一丝硬抗的意志。
沉重的牢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开启。
崔决率先踏入,墨青官服在幽暗的牢室中如同凝聚的寒夜。
他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刀,带来一股无形的威压,让本就缩成一团的张魁抖得更厉害。
紧随其后的是姜嗣。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棉袍,步履从容。
他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神情却异常平和,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光线下清澈沉静,不见丝毫戾气或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
这份平静温和,在张魁眼中,却比崔决的冰冷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崔决在距离铁栏三步处站定,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张魁身上,声音冷冽得不带一丝温度:“张魁,你的命,现在悬在你自己舌头上。‘点灯’邪法,从何而来?如何行事?玄尘如何找你?一字一句,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本官不介意让你再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指尖微动,腰间七宝尺的星纹似乎流转得更快了些。
张魁猛地一哆嗦,枯黄的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冷汗和污渍。
他不敢看崔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姜嗣那平静温和的面容吸引,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虚幻的浮木。
“大人……大人饶命!我说!我全都说!”张魁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小的……小的本是西市尾巷‘魁星高照’灯笼铺的掌柜,祖传的手艺,勉强糊口……可三年前,小的……小的得了痨病……”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继续:“药石无灵……眼看就要……就要油尽灯枯……就在那时,他……他来了……”
张魁眼中浮现出极度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敬畏:“那是一个雨夜……铺子正要打烊,他就……就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阴影里……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像个落魄的游方道士……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冷得像冰窟窿里的毒蛇!他说……他说能救我的命……”
“是玄尘。”姜嗣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他缓步上前,停在崔决身侧,距离铁栏更近了些。
姜嗣的目光落在张魁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却奇异地没有施加压力,反而让张魁混乱的叙述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是!他自称‘玄尘道长’!”张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着姜嗣急切地说,“他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做,就能借别人的‘文气’续我的灯油!他说……那些寒窗苦读的书生,十年寒窗,胸中凝聚着最精纯的‘文曲星气’,是最好的灯油!只要用特殊的法子‘点’了他们的心灯,就能把那‘文气’引过来,滋养我……我的残灯!”
张魁的眼中燃烧起一种濒死之人抓住稻草的疯狂:“他给了我那盏……那盏邪灯的原型图纸!教我怎么改底座……教我怎么调配那‘甜香’……用磷粉、醉梦萝汁,还有……还有庙里刮下来的陈年灯油灰和特制的引魂香!点燃了,就能让人……让人看到最想看到的景象,浑身软绵绵的,做……做美梦……”
姜嗣静静地听着,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引导的清晰:“磷火造‘狐火’假象,醉梦萝致幻麻痹,掩盖真实的杀人过程。那爪痕呢?”
“爪痕!对!爪痕!”张魁连忙点头,枯爪般的手无意识地比划着,“也是他教的!用一种……一种特制的铁爪,浸在混了硫磺和……和一种阴寒蛇毒的液体里!”
“先用这毒爪……在颈后来一下!那蛇毒能瞬间麻痹,让人叫不出声,也动不了……还……还能让人死前感觉飘飘欲仙,表情……表情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然后呢?”崔决冰冷的声音插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如何‘焚心’?”
张魁又是一抖,眼神躲闪:“然……然后……就用那盏特制的‘灯’!灯芯……灯芯是一根空心铜管,连着……连着一个用火石和硝石做的……小机关……对准心口……按下机括……”
“噗!一道……一道极细极热的火线就……就射进去!从里面……把心脉瞬间烧焦!外面……外面只留下一个焦黑的窟窿……就像……就像被狐火从里面烧出来的一样!”
他说到“烧焦”时,脸上竟扭曲地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仿佛在回味那掠夺他人生命延续自身的过程。
姜嗣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王生、张生、李生,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何选定他们?”
张魁的眼神变得浑浊而贪婪:“玄尘道长说……要找那些……家道中落、无依无靠、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这样的书生,‘文气’最纯,也……也最没人关注……我就在各个破庙、便宜书肆外蹲守……看他们读什么书……越是穷酸、越是死读书的……越好!”
“王生……王生他还信了‘魁星点灯’的鬼话,自己……自己送上门来问……”他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怪笑,充满了愚昧的残忍。
“玄尘只给了你图纸和法子?”姜嗣追问,语气依旧平和,却直指核心,“那禁锢妖物的阵法,修改‘锁灵环’的手段,也是他教你的?”
“锁……锁灵环?”张魁茫然地摇头,“不……不知道……小的……小的只会做灯笼……那些高深的……玄尘道长只吩咐小的做事…… ”
“他说……只要点够七盏‘文气灯’,就能……就能彻底治好我的痨病……”
他眼中充满了愚昧的绝望和一丝残留的幻想:“大人!姜先生!小的……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啊!小的不想死! ”
“那……那屋中的灯笼还没点完,大人可否让小的回去点完……”
崔决眼中杀意翻涌,这愚昧的畜生,至死都还在做着续命的美梦!他正要开口,姜嗣却轻轻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姜嗣上前一步,更靠近铁栏,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张魁浑浊的眼睛,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迷雾。
“张魁,你可知,你点的‘灯油’,不仅仅是书生的性命?玄尘用你之手,行的是窃取天地灵韵、滋养邪魔的勾当。你每一次点燃那邪灯,都是在为深渊添柴,断送的,远不止你自己的性命,更是来世的轮回之路。”
“那续命的方法,不过是饮鸩止渴,加速你魂魄的消亡。”
他的话语没有疾言厉色,却字字如清泉,涤荡着张魁心中那点愚昧的执念。
张魁呆呆地看着姜嗣那双清澈温和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脸上那点疯狂的幻想渐渐褪去,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恐惧。
“魂……魂魄消亡……”张魁喃喃着,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下去,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他……他骗我……他骗我……”
姜嗣不再看他,微微叹了口气,转向崔决:“大人,他所知有限,不过是玄尘随手摆布的一枚弃子。榨取的价值,也就这些了。”
崔决看着姜嗣平静的侧脸,方才那番话虽温和,却比任何酷刑更能摧毁张魁的心防。
他点了点头,冷声对守卫下令:“严加看管!别让他轻易死了!” 随即转身,与姜嗣一同走出了这间充满愚昧、死亡与邪气交织的囚室。
甬道的阴冷似乎也被姜嗣身上那份温和的澄澈驱散了些许。
崔决侧目看向身边人,低声道:“你方才说那些话……”
姜嗣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声音平和依旧:“真话而已。点魂邪法,夺人灵韵生机,施术者魂魄必遭反噬,永堕无间。张魁愚昧,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点醒他,也算……全了一点微末的因果。”
他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天气,那份骨子里的悲悯与通透,让崔决心头那点因张魁而起的暴戾,也悄然平息了下去。
两人并肩而行,墨青与素白的身影在幽深的甬道中渐行渐远,将身后那盏用罪恶点燃的“灯”和愚昧的灵魂,一同留在了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