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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七

作者:嗷嗷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崔决轻轻带上厢房的门扉,将那抹沉睡的雪白和月光下的静谧彻底隔绝在身后。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并未立刻离开。夜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吹拂着他墨青的常服,却吹不散腕间残留的、那温软蓬松的奇异触感,以及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下的悸动与空落。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被狐尾缠绕过的手腕,借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目光沉沉地落在腕骨处——那里当然什么痕迹也没有,唯有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挥之不去的温热麻痒。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暗流已被强行冰封,重新覆上那层惯常的、冷硬沉静的面具。


    他放下手,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袖口,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前厅隐约传来的喧闹声走去。


    前厅——


    宴席的气氛依旧热络,只是主角换了人。


    晏清正拉着薛烛,非要他点评哪碟卤味更入味,薛烛沉默地啃着鸡翅,偶尔点一下头。白荻则慢悠悠地品着酒,锐利的目光在崔决踏入前厅的瞬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哟,崔木头!这么快就回来了?”晏清闻声抬头,桃花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故意拉长了调子,“怎么没多‘照顾’一会儿我们一杯倒的姜先生?人家可是为了咱们异闻司,连压箱底的狐……咳,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他差点说漏嘴,赶紧咳嗽一声掩饰过去,眼神却促狭地在崔决脸上扫来扫去,试图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崔决仿佛没听见晏清话里的调侃,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起自己之前那杯未饮尽的酒,神色如常,声音是一贯的冷硬平淡:“他睡了。”


    言简意赅,毫无波澜。


    白荻放下酒杯,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崔决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那只无意识微微蜷起、放在膝上的右手手腕上。


    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了然于心的弧度,并未点破,只是拿起酒壶,替崔决将空了一半的酒杯斟满。


    “睡得安稳就好。”白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到底是重伤初愈,又饮了酒。崔大人照料得倒是细致。”她特意在“照料得细致”几个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崔决端起酒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被看穿的异样。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晏清:“玄尘的画像,进展如何?”


    话题转换得生硬而直接,带着明显的回避意味。


    晏清撇撇嘴,知道八卦是挖不出来了,悻悻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画稿:“喏,刚画完初稿。那老小子化成灰我都认得!你看这阴鸷的眼神,这鹰钩鼻,这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他指着画稿上栩栩如生的玄尘肖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细节。


    崔决接过画稿,凝神细看。


    画上的玄尘面容阴鸷,眼神冰冷,确实与那晚所见的仆役装扮下的气质如出一辙。


    晏清的画技,毋庸置疑。


    “嗯。”崔决仔细看过,将画稿卷起收好,“明日多临摹几份,分发各处,海捕文书加紧拟定。”他转向白荻,“那枚‘蚀文印’,可有新的发现?”


    白荻见他将话题完全拉回公务,也不再纠缠,正色道:“此物邪性极重,外层封印需极其小心。初步探查,其核心似有某种古老禁制保护,强行破除恐遭反噬,或触发自毁。需要时间,也需要……更稳妥的法子。”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内院方向。


    崔决明白她的意思。


    要稳妥解析这邪印,恐怕还得借助姜嗣对南山古籍和邪教手段的了解。他微微颔首:“此事不急,待他恢复些再说。安全第一。”


    薛烛默默地将一碟没怎么动过的、看上去最清爽的拌三丝,往崔决的方向推了推。


    宴席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多是围绕后续案情和线索讨论。


    崔决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


    晏清和白荻也收敛了玩笑,认真交换着信息。


    薛烛则负责解决掉大部分的卤味。


    直到更深夜重,酒坛见底,众人才各自散去。


    崔决回到自己处理公务的静室。案头堆着厚厚的卷宗和待批的文书。


    他点燃烛火,却并未立刻坐下。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冷的夜风灌入,带着深冬的寒意。


    他望着内院厢房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寂静。


    月光下,腕间那早已消失的温软缠绕感,却仿佛再次清晰起来。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沾湿了窗棂。最终,他关上窗,坐回案前,拿起一份卷宗。


    烛火跳跃,在他冷硬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唯有那偶尔无意识摩挲过手腕的指尖,泄露了一丝潜藏于冷硬外壳之下、尚未平息的心绪波澜。


    又过了几日,积雪初融,檐角滴落的雪水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断续的清音。衙署内,一种新的节奏已然形成。


    崔决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墨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唯一的声响。


    那枚“蚀文印”被多重符箓封存在特制的玄铁箱内,置于静室深处,由薛烛日夜看守。


    白荻则一头扎进了对从张魁灯笼铺搜刮来的邪物残片和符咒碎屑的分析中,空气里时常弥漫着各种药液混合的、复杂难辨的气味。


    晏清的海捕文书连同玄尘的画像,已分发至京畿各处关隘,如同撒下一张无形的网。


    姜嗣的伤势在缓慢恢复。腕间那圈深紫色的淤痕已淡去许多,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衙署后院辟出的静室,翻阅着崔决从大理寺和天机阁调来的、关于各地诡谲旧案的卷宗副本,偶尔在白荻需要时,提供一些关于邪教符箓或毒物的晦涩见解。


    他与崔决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崔决不追问南山旧事,姜嗣亦不再提“锁灵环”。


    只是每当目光偶然相接,崔决眼中那层审视的寒冰似乎消融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


    而姜嗣回望时,眼底的疏离虽未全然褪去,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坦然。


    这日午后,姜嗣正倚在窗边矮榻上,就着稀薄的冬日暖阳,翻阅一卷关于前朝“人偶作祟案”的记载。


    晏清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崔木头!姜先生!有活儿了!新鲜热乎的怪案子!”晏清一阵风似的卷进崔决的公务房,手里挥舞着一份大理寺刚送来的急报,桃花眼里闪烁着发现新猎物的兴奋,但深处也藏着一丝凝重。


    崔决从卷宗中抬起头,眉头微蹙:“说。”


    晏清将急报拍在崔决案头:“城西‘锦绣班’!一个专演皮影傀儡戏的小戏班,昨夜班主离奇暴毙!死状……啧,邪性得很!”


    “如何邪性?”姜嗣放下书卷,声音温和,目光却已锐利起来。


    “那班主名叫金三指,”晏清语速极快,“被人发现时,正坐在他平时操纵傀儡的戏台中央!脖子上……套着他自己最宝贝的那具‘武松打虎’的提线木偶的绞索!活活勒死的!”


    崔决眼神一凝。


    晏清继续道:“这还不是最邪的!最邪的是——那具勒死他的木偶‘武松’,就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木头雕的脸上,两只眼睛的位置……正往外淌着暗红色的、像血一样粘稠的液体,流了一地!报案的徒弟当场就吓疯了!”


    “血泪木偶……”姜嗣轻声重复,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掠过一丝寒芒。


    这手法,绝非寻常仇杀。


    “大理寺的人去看过了,”晏清补充,“门窗紧闭,内部无打斗痕迹。现场除了金三指和那具淌血泪的木偶,就只有……满地散落的、其他傀儡的残肢断臂,像是被什么野兽撕扯过一样,可门窗完好无损!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是那些木偶成精,反噬其主!”


    崔决站起身,墨黑的眼眸扫过姜嗣:“你怎么看?”


    姜嗣沉吟片刻:“木偶成精,无稽之谈。但血泪、傀儡残肢、无痕密室……此案背后,恐非人为仇杀那般简单。倒像是……某种扭曲的仪式,或……警告。”


    他想起了玄尘,想起了“夺灵炼神”邪教中那些关于操控魂魄、玩弄傀儡的零星记载。


    “白荻呢?”崔决问。


    “已经在收拾家伙什了!”晏清答道,“薛烛肯定也得去,那些木偶的‘残肢断臂’,怕是得他这巧手才能看出门道。”


    “走。”崔决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墨青外袍,动作干脆利落,“去‘锦绣班’。晏清,通知白荻、薛烛,门口汇合。”


    “得令!”晏清转身就跑。


    崔决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已从矮榻上起身的姜嗣。


    他依旧穿着那件素色的棉袍,身形在宽大的衣物下显得单薄,但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锐利。


    “你……”崔决开口,声音低沉,“若身体撑得住……”


    “无妨。”姜嗣打断他,拿起搭在一旁的厚绒披风系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狐瞳’或能见人所不能见,此案,我需亲临现场。”


    他抬眼看向崔决,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洞悉一切的清明,“况且,若真与‘那些人’有关,我比你们更熟悉他们的……把戏。”


    崔决看着他,没再劝阻。


    只是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拢了拢肩上因动作而滑落些许的披风领口。


    指尖不经意擦过姜嗣颈侧温热的皮肤,一触即分。


    “小心些。”崔决的声音依旧低沉平淡,仿佛只是最寻常的叮嘱,但那短暂触碰的温度和指尖残留的细腻触感,却在他心中悄然荡开一丝涟漪。


    姜嗣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并未回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衙署大门。


    门外,风雪初歇后的寒意依旧刺骨。


    白荻背着她的药囊,神色冷肃;薛烛拎着沉重的工具箱,沉默如石;晏清搓着手,呵着白气,桃花眼里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马车已备好,车轮碾过融雪的湿泞地面,朝着城西弥漫着诡异与死亡气息的“锦绣班”戏园,疾驰而去。


    新的诡雾,已然笼罩。而这一次,异闻司的众人,将更加紧密地站在一起,直面那隐藏在木偶血泪背后的、更深沉的黑暗与寒意。


    ……


    马车在“锦绣班”戏园略显破败的门前停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融雪的湿冷,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被风稀释过的陈旧油彩和木头气味,此刻却掺杂进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腥。


    戏园大门紧闭,外面已由大理寺的差役拉起警戒,几个衙役脸色发白,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到崔决亮出的“天机令”,如蒙大赦般赶紧开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积灰、劣质油彩、木头腐朽,以及……一丝凝固血液的甜腥,还有某种类似廉价香烛焚烧后的残留气息。


    光线昏暗,偌大的戏园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舞台方向透出几盏临时点亮的、光线摇曳不定的气死风灯的光晕。


    “啧,这味儿……”晏清皱着鼻子,桃花眼里的兴奋被凝重取代,“甜腻腻混着铁锈气,还掺着点庙里烧剩下的灰味儿,够邪门!”


    薛烛沉默地拎着他的工具箱,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已第一时间锁定了舞台中央那片被灯光重点照亮、气氛格外诡异的区域。


    他无声地越过众人,步伐沉稳地率先登上了舞台。


    白荻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整个空间,重点则落在了那具淌着“血泪”的木偶和地上粘稠的液体上。


    她利落地戴上特制的鹿皮手套。


    崔决、姜嗣、晏清也迅速跟上。


    登上不算高的舞台,眼前的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戏班班主金三指,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此刻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坐”在舞台正中央——并非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瘫坐在地。


    他的脖颈上,紧紧缠绕着数股浸染成暗褐色的坚韧丝线,丝线的尽头,连接着一具约半人高的提线木偶。


    那木偶雕的是个怒目圆睁的“武松”,色彩原本鲜艳,此刻却显得阴森。


    它并非如晏清之前所说“跪”着,而是以一种诡异的平衡,被丝线吊着,直挺挺地“站”在金三指的尸体面前!


    木雕的面孔上,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暗红粘稠、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液体,顺着木偶的脸颊、前襟往下淌,在地面积聚了一小滩令人心悸的暗色,散发出浓烈的甜腥气。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舞台其他地方。十几具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皮影、木偶被粗暴地撕扯、砸烂、踩碎,散落得到处都是。


    断臂残肢、破碎的布片、崩裂的木屑,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属于傀儡的狂暴杀戮。


    然而,整个舞台乃至整个戏园,门窗紧闭完好,没有一丝强行闯入的痕迹。


    薛烛已半跪在金三指尸体旁,他动作极其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他先是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按压死者颈部被丝线深深勒陷的皮肉,感受其僵硬程度和勒痕边缘的状态 。


    接着,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缠绕的丝线,观察勒痕深度的变化和皮下出血点的分布形态。


    最后,薛烛抬起死者一只已经僵硬的手,仔细检查其指甲缝,甚至用极细的银针探入缝隙轻轻刮取。


    做完这些,他沉默地转向崔决,用手语极其简洁地比划了几个关键信息:勒毙,生,挣扎剧烈,指甲缝有木屑、丝线纤维、微量皮屑。


    与此同时,白荻已蹲在那具淌血的“武松”木偶旁。


    她没有立刻触碰木偶本身,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泪”上。她打开随身的药囊,取出数个小瓷瓶和特制的琉璃片、玉刮刀。


    动作快而精准:刮取一点粘稠物置于琉璃片上,滴入不同的透明药液,观察其溶解速度、颜色变化及是否产生沉淀或气体。她甚至凑近极其轻微地嗅了嗅其中一片加热后的样本气味。


    片刻,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锋:“不是血!是混合了朱砂、某种动物胶质、大量磷粉、以及……微量‘醉梦萝’浓缩汁液的合成物。”


    “气味甜腥刺鼻,遇热或强光可能自燃产生‘鬼火’效果!和‘狐灯案’现场残留的甜香基础成分高度一致,毒性不强,主要作用是致幻、麻痹和……制造恐怖氛围!”


    晏清的画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现场的整体布局、金三指死亡的诡异姿态、那具“血泪”木偶的位置,以及满地傀儡残骸的分布。


    他尤其注意描绘丝线缠绕的方式和角度。


    “门窗完好,无撬痕,无攀爬痕迹。”崔决的声音冷硬如铁,他绕着舞台边缘仔细勘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地板、每一件散落的傀儡残骸,最后停在舞台后方那排挂满备用傀儡的架子前。


    他捡起一根被踩断的木偶手臂,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硬生生掰断。


    “内部无打斗痕迹……凶手要么是熟人,能让他毫无防备地走到舞台中央,套上这致命的绞索;要么……就是用了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手段,让他自己走上去。”


    他的视线落在金三指尸体略显扭曲、带着极度惊骇表情的脸上,又看向那具淌着“血泪”、仿佛在无声控诉的木偶。


    “仪式感太强了,勒死,伪血泪木偶,撕碎其他傀儡……像一场精心布置的恐吓献祭,或者……一场扭曲的审判。”


    他转向一直凝神观察丝线的姜嗣,“姜嗣,你的‘狐瞳’,可能看到什么?”


    姜嗣的目光自踏入戏园起就异常沉静,此刻正凝注在金三指脖颈上缠绕的、浸染着暗褐色的丝线上。


    听到崔决的问话,他缓缓上前一步,停在尸体侧前方约三步远的位置,没有立刻触碰任何东西。


    “丝线是关键。”姜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它连接着死者与凶器——那具木偶。也连接着……死者的最后时刻。”


    他看向崔决,“我需要触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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