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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卷六

作者:嗷嗷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回廊下打着旋儿。


    姜嗣平静却惊心的叙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崔决心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波澜。


    “天下气运……”崔决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墨黑的眼瞳深处,冰封之下是汹涌的暗流。这目标之大,野心之狂,远超他之前任何推测。


    一个以“夺灵炼神”为信条的古老邪教,蛰伏至今,所图竟是动摇国本!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惯常的冷硬,带着追根究底的锐利:“‘夺灵炼神’……如何夺?如何炼?玄尘所用的符印、邪灯,便是其手段?南山古籍中,可有过相关记载?你既知他们目标,可知其巢穴所在?教中架构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直指核心。


    这是天机阁密探的本能,也是面对这滔天阴谋时必须掌握的脉络。


    姜嗣扶着廊柱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因虚弱而有些泛白。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抵御回忆带来的眩晕与痛楚,再睁开时,眼底是深沉的疲惫与刻骨的寒意。


    “夺灵之法,千奇百怪。”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如你所见,‘焚心点灯’夺文气,不过是最粗浅的一种。更高阶者,可借风水地脉布阵,无声无息窃取一地生灵之‘灵’;或炼化强大妖物精魄为‘引’,侵蚀龙脉节点……至于‘炼神’……”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古籍残卷有载,其教有‘万魂归墟’之邪阵,集万千怨魂戾气,辅以秘法,或能……强行点化伪神,或炼制可怖邪兵。玄尘所用符印,名唤‘蚀文印’,是教中中层以上方能持有的邪器,专司剥离、禁锢‘文气’‘灵韵’。”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回忆和讲述都消耗巨大。


    “至于巢穴……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此等邪教?南山覆灭前,我只知其有‘三坛九洞’之说,分坛隐匿于名山大川或市井阴影,总坛……更是飘渺无踪。玄尘当年不过是一分坛长老,所知有限。如今他急于立功,才铤而走险,在京城行此‘点灯’之举。”


    “教中架构森严,等级分明。”姜嗣继续道,声音带着冰冷的剖析。


    “底层为‘灯奴’,如张魁之流,多为被蛊惑或胁迫的弃子,负责收集‘灯油’;其上为‘引灯使’,如玄尘,掌管一处分坛,持有‘蚀文印’,负责执行更重要的‘夺灵’任务;再往上,便是‘掌灯尊者’及传说中的‘圣教主’,其手段与所在,非我能知。”他看向崔决,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所知,大抵如此。更多细节,或需从那枚‘蚀文印’和周大人、张魁身上残留的邪力痕迹入手。”


    崔决静静地听着,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将姜嗣吐露的每一个字、每一分情报都刻入脑海。


    姜嗣的叙述虽因伤势而断续,却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信息量巨大。


    这绝非一个普通妖物所能掌握,更印证了其出身南山、身份不凡。


    他看着姜嗣苍白脸上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痛苦,以及那强撑着的、近乎透支的清醒,心头那沉甸甸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


    这份情报的代价,是眼前这人几乎燃尽的生命力。


    “这些,足够了。”崔决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少了几分审问的锐利,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先养伤。邪印与残留邪力,白荻与薛烛会着手分析。张魁的口供,我会亲自去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美人靠上的食盒,“粥该凉了。”


    他上前一步,亲手打开了食盒盖子。一股温热的、带着米香和清淡药草味的气息飘散出来,驱散了回廊间的一丝寒意。


    里面是一碗熬得软糯的梗米粥,两碟清爽的小菜,还有一小盅颜色深沉的药膳。


    崔决拿起温热的粥碗,递给姜嗣。动作并不熟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但眼神却专注而坚持。


    姜嗣看着递到眼前的粥碗,又抬眼看向崔决。那双墨黑的眼眸深处,没有了平日的审视与冰冷,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不容拒绝的……关切?或许是责任。


    姜嗣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推辞。


    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接过了温热的碗。


    瓷碗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体内的寒意。


    崔决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姜嗣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两人身上,在冰冷的回廊里投下两道靠得很近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粥的暖香、药草的清苦,以及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默契。


    风,似乎也小了些。


    数日后,“狐灯焚心案”告破,真凶伏法,幕后黑手虽遁逃但身份揭露,邪教阴谋浮出水面,朝廷重臣周砚幸免于难。


    异闻司初战告捷,震动朝野。


    本来应该是由崔决独自一人面圣,但景昭却点名让姜嗣一同入宫。


    紫宸殿内,景昭帝看着崔决呈上的详尽奏报,阴郁多日的眉宇终于舒展些许。


    他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崔决,以及崔决身后虽脸色依旧苍白、但身姿挺拔如松的姜嗣。


    “异闻司,崔决,”景昭帝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快,“此案办得利落。妖氛得清,人心可安。”


    “臣等份内之事。”崔决垂首,声音沉稳。


    景昭帝的目光落在姜嗣身上,带着审视:“姜嗣,戴罪之身,协查有功,更于周卿遇险之际,奋不顾身…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


    崔决适时上前半步,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丝毫谄媚,唯有陈述利弊:“陛下明鉴。姜嗣虽为妖身,然其‘狐瞳溯影’之能,洞幽烛微,于勘破此案、揭露邪教阴谋居功至伟。其于周大人遇险时之举,更显忠义。且其通晓邪教秘辛,熟知‘蚀文印’等邪器,乃后续追查玄尘及其背后‘圣教’不可或缺之助力。”


    “……赦其前罪,留用异闻司,于国朝安定,利大于弊。”


    崔决的话语条理分明,字字落在实处,将姜嗣的价值与当前朝廷面临的巨大威胁紧密捆绑,而非空谈人情。


    景昭帝沉吟片刻,指尖在御案上轻叩。


    最终,他缓缓开口:“准。姜嗣欺君之罪,朕念其戴罪立功,心系社稷,特赦。着其留任异闻司,戴罪效力。”


    他顿了顿:“若再行差踏错,定不宽宥!”


    “臣,谢陛下隆恩!”姜嗣撩袍跪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唯有一旁的崔决,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异闻司衙署 - 夜


    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稍弛。为了庆贺首案告捷以及姜嗣脱罪,白荻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坛还算不错的梨花白,几碟简单的卤味小菜,就在衙署略显空旷的前厅,支起了一张大桌。


    气氛难得的热络起来。


    晏清桃花眼里盈满笑意,端着酒杯第一个凑到姜嗣面前:“来来来!姜先生!大功臣!这一杯,敬你慧眼如炬,洞穿玄机!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杯底亮得晃眼。


    姜嗣看着眼前清澈的酒液,微微蹙眉。他活了数千年,对杯中之物向来浅尝辄止,酒量……


    实在算不得好。


    但看着晏清亮晶晶满是真诚和看好戏的眼神,以及旁边白荻看似不经意、实则带着审视的目光,他终究不好推辞。


    “多谢。”他声音温和,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分量明显少了许多的酒,抿了一小口。辛辣感顺着喉咙滑下,让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诶?姜先生,这可不地道!”晏清立刻不干了,指着自己的空杯,“我这可是满饮!你这……养鱼呢?不行不行,得补上!白大姐,你说是不是?”


    白荻正慢条斯理地用银针戳着一块卤豆干,闻言抬眼,锐利的目光扫过姜嗣微红的脸颊和略显局促的神情,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晏清说得是。今日庆功,姜先生当尽兴。莫不是……瞧不上我们这点薄酒?”


    薛烛坐在角落,默默啃着一只鸡翅,见状无声地倒了一杯清水,推到姜嗣手边不远,又迅速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做。


    姜嗣被晏清和白荻一唱一和堵在中间,看着晏清又给他满上的酒杯,颇有些无奈。他心知肚明这两人是存了心要看自己出点“状况”,尤其是晏清。


    他求助似的看向崔决。


    崔决坐在主位,正慢饮着杯中酒,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


    接收到姜嗣的目光,他眼神微动,却并未开口解围,反而几不可察地……将视线移开了?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姜嗣心中微叹。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他认命般地端起那杯重新满上的酒,在晏清期待的目光和白荻带着促狭的注视下,闭了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感如同火烧,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强忍着咳嗽,放下酒杯时,脸已红透,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琥珀色的眼瞳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光,看人时都有些失焦。


    “好!”晏清拍手大笑,“这才痛快!来来,再……”


    “晏清。”崔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冷硬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适可而止。姜嗣重伤初愈,不宜多饮。”


    晏清撇撇嘴,桃花眼滴溜溜一转,看看崔决,又看看已经明显眼神发直、身体微微摇晃的姜嗣,嘿嘿一笑:“行行行,听崔木头的。不过嘛……姜先生这一杯倒的功夫,啧啧,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不再强求姜嗣,转而去找薛烛“探讨”卤味的火候去了。


    白荻也收回目光,继续优雅地对付她的豆干,只是眼底那丝促狭的笑意更深了些。


    姜嗣只觉得头重脚轻,周遭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旋转。


    他努力想维持清醒,手肘撑在桌上,指尖用力按着发痛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微微下滑的手臂。


    姜嗣迷蒙地抬眼,撞进崔决那双沉静如墨的眸子里。


    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审视,只剩下一种……沉稳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送你回去。”崔决的声音低沉地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询问,是陈述。


    姜嗣脑子一片混沌,只觉这声音听着很舒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任由那只手扶着自己站起来。


    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没什么力气,大半重量都倚在了崔决身上。


    崔决一手稳稳揽住姜嗣的腰,支撑着他几乎站不稳的身体,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因醉酒而升高的体温,以及那过分纤细的腰肢。


    姜嗣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草和一丝清冽的气息,混杂着酒气,萦绕在崔决鼻端。


    崔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半扶半抱地带着姜嗣,在晏清挤眉弄眼和白荻了然的目光注视下,转身走向内院姜嗣暂居的房间。


    薛烛默默起身,将一杯刚倒好的温水放在了崔决房间门口的矮几上。


    推开房门,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崔决小心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姜嗣扶到床边坐下。


    姜嗣一沾到床铺,身体就软了下去,歪倒在枕头上。


    就在他身体放松、陷入沉睡边缘的刹那,异变突生!


    他腰间素色的衣袍下,一道蓬松柔软的雪白阴影倏然滑出!


    并非刻意,而是因醉酒与重伤初愈导致的妖力极度不稳,真身特征再也无法压制。


    一条毛色如新雪、蓬松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狐尾,带着温热的体温,无意识地垂落下来,轻轻搭在了崔决还未来得及完全抽离、扶在他腰间的手臂上!


    崔决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那触感……温软、蓬松,带着活物的温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姜嗣本身的清冽气息。


    绒毛尖端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他手腕内侧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崔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垂眸看着那条搭在自己小臂上的雪白狐尾。月光下,每一根银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尾尖还带着一点灵动的弧度。


    这与他印象中凶戾的妖物截然不同,反而……有种近乎脆弱的纯净感。


    床上的人对此毫无所觉。姜嗣双眼紧闭,墨发散乱铺开,衬得那张因醉酒而绯红的脸愈发靡丽。


    呼吸灼热,唇瓣红润,在月光下毫无防备。


    那条狐尾似乎找到了一个舒适的支点,非但没有挪开,尾尖反而如同拥有独立意识般,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卷了卷,松松地缠绕住了崔决的手腕。


    力道很轻,带着一种沉睡中的、无意识的依赖感。


    崔决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手腕被那温软蓬松的触感包裹,像被最上等的云锦轻轻缚住。


    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被缠绕的手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冲散了夜风的寒意。他僵立在床边,一时间竟忘了动作,也忘了抽回手。


    月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在阴影中似乎柔和了几分,唯有一双墨黑的眼瞳,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惊愕、一丝无措,以及……某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前厅隐约的喧闹被彻底隔绝,厢房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那条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晕、缠绕在崔决腕间的雪白狐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更久。


    崔决才像是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将被狐尾缠绕的那只手,一点点、轻柔地从那温软的束缚中抽离出来。动作轻缓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生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手腕脱离的瞬间,那温软蓬松的触感消失,竟让他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


    “我这是怎么了……”


    他迅速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冷硬面具。


    俯下身,动作依旧轻柔地替姜嗣脱掉鞋袜。指尖在触碰到对方微热的手腕肌肤时,再次停顿了一瞬,方才收回。


    拉过薄被,仔细盖到他胸口。目光扫过那条因主人沉睡而自然垂落、搭在床沿的雪白狐尾,崔决的眼神暗了暗,最终没有试图去触碰或遮盖,任由它在月光下舒展着纯净的弧度。


    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温水放在床头小几上。


    然后,如同之前一样,站在床边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和那条垂落的狐尾。


    这一次,他的目光在那片雪白上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


    月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也掩去了那深潭之下所有翻腾的暗流。前厅的笑闹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许久,久到窗外更漏声隐约传来,崔决才极轻地、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再次叹了口气。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沉睡的容颜和月光下的狐尾,终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姜嗣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那条雪白的狐尾也跟着轻轻摆了摆,尾尖扫过床沿,最终安静地蜷缩起来,覆盖在主人身侧,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


    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安心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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