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几步窜到冒着腾腾热气的简陋摊位前。
“老板,两个肉包!快!”晏清将铜钱拍在油腻木案上,眼睛习惯性地扫视棚内。
蒸笼掀开,浓白滚烫的蒸汽裹着肉香扑面。棚里避雪的人不多,角落缩着一个裹半旧灰鼠皮袄的瘦高男人。
他背对着门口,正佝偻着身子,捂着嘴压抑地低咳了几声,肩膀耸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病弱感。
他声音沙哑地对摊主道:“两个素……素包,带走。” 动作有些迟缓,掏钱的手瘦骨嶙峋,指节突出。
晏清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一停留,并未过多在意。一个病弱的、买素包的路人而已。
老板麻利地包好素包递过去。
那男人接过油纸包,小心地揣进怀里,这才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面向门口的刹那——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张蜡黄枯槁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正是久病缠身、命不久矣的模样。但此刻,这张脸上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却因极度惊骇而骤然瞪大,瞳孔紧缩如针尖!
他的视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死死钉在了——棚子门口,那两道刚刚踏雪而来的身影上!
尤其是崔决身上那身墨青色的、代表着朝廷威权的官服!以及腰间那柄非金非铁、透着森然寒意的铁尺!
晏清看得分明,那男人枯瘦的身体在灰鼠皮袄下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方才还只是病弱的佝偻,此刻却瞬间绷紧成了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心虚的阴冷气息,从他身上炸开!
男人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头,用帽檐死死遮住自己的脸,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他揣着包子的手死死按在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动作僵硬而慌乱,再不敢朝门口方向看一眼,脚步踉跄又急促地挤出狭窄的棚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旁边那条堆满杂物的昏暗小巷。
那姿态,活像被恶鬼追赶!
晏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这反应……太不对劲了!一个普通的病弱路人,看到官差何至于惊恐心虚至此?而且……就在那男人剧烈反应、气息不稳的瞬间——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刺鼻的硫磺味,再次混杂在蒸汽和男人身上散发的淡淡药味里,猛地钻入了晏清异常敏锐的鼻腔!
这味道……冰冷、刺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和义庄那甜腻香气底下、白荻验出的磷粉残留物的基础成分——一模一样!
“崔木头!有鬼!”晏清低喝一声,抓起自己那份肉包塞进袖中,对摊主丢下一句“钱不用找了!”,人已如离弦之箭,裹着寒风,无声无息地射向那条幽暗的小巷。
动作之快,只留下靛蓝色的残影。
崔决在晏清低喝的瞬间便已警醒,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个仓惶消失在巷口的灰鼠皮袄背影,以及晏清疾追而去的方向。
没有任何犹豫,墨青身影如影随形,紧追而上,七宝尺的星纹在袖中寒光微闪。
小巷曲折幽深,弥漫着积雪和垃圾的腐朽气息。
前方那灰鼠皮袄的身影似乎因为病体虚弱,加之惊惧过度,脚步虽急却带着虚浮踉跄,在湿滑的雪地上显得狼狈不堪。
他时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帽檐下那张蜡黄的脸上满是绝望的冷汗。
晏清和崔决如同最精明的猎手,借着堆积的杂物和阴影无声潜行,始终缀在其后不远。
七拐八绕之后,那男人终于在一处相对宽敞的巷口停了下来,背靠着一堵斑驳的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病态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地响起。
他惊恐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 ,才颤抖着手,摸索着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黑黢黢的木门,闪身而入。
就在木门开合的瞬间,借着门内泄出的、比巷子更昏黄些的灯光,晏清和崔决清晰地看到了门楣上方悬挂着的一块被积雪覆盖了大半、字迹却依旧狰狞的旧匾额——“魁星高照灯笼铺”!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刺鼻硫磺、劣质朱砂、陈年灯油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与义庄如出一辙的诡异甜香的复合气味,如同无形的毒瘴,猛地从那门缝里汹涌扑出!
崔决的手,瞬间握紧了七宝尺冰冷的尺身,眼底寒芒如冰。
晏清的桃花眼在黑暗中眯起,锐利如刀锋。
找到了!而且……是条病入膏肓、却又藏着剧毒的毒蛇!
巷口风雪更疾。那扇刚刚合拢的漆黑木门后,压抑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夹杂着身体撞击木器的闷响和绝望低吼。
崔决眼神锐利如鹰隼,无声地对晏清打了个手势。
两人默契地分头行动:
晏清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一侧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棂下,指尖沾了点唾沫,极其小心地在油纸不起眼的角落润开一个针尖大的小孔,屏息凝神向内窥探。
崔决则如磐石般守在门侧,七宝尺滑入掌中,尺端星纹寒光内蕴,蓄势待发,同时凝神捕捉门内一切细微动静。
他不仅要防备门内,更要警惕巷口是否有人来。
昏黄的灯光从晏清戳开的小孔透出微光。
他仅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
他立刻对崔决做了个极其明确且充满警告的手势:目标确认!极度危险!正在准备行凶!
崔决心领神会,杀意瞬间锁定门内!几乎在同时,门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拔高,随即又被强行压抑,变成一阵痛苦的倒气声。
紧接着——
“嗬嗬……时辰……时辰到了!……归位……点灯!!” 一个沙哑癫狂、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嘶吼声穿透门板!
随之而来的,是油灯灯芯被拨弄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物体被急切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
不好,他要立刻点燃那邪物!
下一个目标可能就在附近,甚至……就在屋里。
“撞门!!”崔决再无犹豫,低喝一声,肩臂骤然发力,七宝尺尺柄狠狠砸向门栓位置!
晏清几乎同步动作,蓄力猛踹门轴最脆弱处!
“砰!!咔嚓!”
老旧木门在两人合力下被狂暴地撞开,带着刺耳的断裂声砸向墙壁。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邪异气味 ,如同毒瘴般汹涌扑出!
景象与晏清窥见的一致,却更为触目惊心。
张魁枯瘦如柴的身体正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半趴在巨大的工作台上,蜡黄枯槁的脸上溅满暗红血点,一手死死捂着不断溢出黑红血沫的嘴,另一只枯爪般的手正拼命伸向旁边一盏燃烧的油灯。
而他拼命拖拽到油灯旁的,正是那盏未完成的、底座镶嵌着焦黑窟窿、蒙皮带着血管纹理、画满扭曲符咒的恐怖“引魂灯”!
灯油似乎已倾倒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油脂遇热的怪异气味!
“住手!”崔决怒喝如雷,七宝尺化作一道撕裂风雪的乌光,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抽打在张魁那只伸向火焰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刺耳!
“啊——!”张魁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手腕扭曲变形,那盏邪灯脱手滚落,粘稠的油脂泼洒一地。
晏清如风般抢入,瞬间扫视全场,厉声道:“磷粉!醉梦萝!人油灯!邪符!全在这儿了!”他指向角落敞开的木箱和墙上挂着的几盏同样邪异的成品灯笼。
崔决的七宝尺冰冷的尺锋已抵在因剧痛和绝望而蜷缩抽搐的张魁咽喉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 ‘点灯’仪式下一个目标在哪?!说!”
与此同时,风雪覆盖的城西平民区。
白荻裹紧了半旧的棉布褂子,眉头紧锁地推开一扇吱呀作响、透着穷酸气的木门。
这是第三个死者——王生租住的狭小陋室。
屋内充斥着劣质墨汁和发霉书籍的味道,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板床、一个歪斜的书案和一个瘸腿的柜子。
薛烛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地面、墙壁、书案。他走到书案前,上面散乱地堆着几本翻烂的经书和大量写满字的稿纸。
薛烛拿起一张稿纸,对着窗户透进的惨淡天光仔细查看。
纸张边缘,有几处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油渍污点。
他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看向白荻,眼神凝重地点了点头——是灯油味,且与义庄死者衣物上残留的灯油气味相似!
“又是灯油!”白荻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扫向角落里那个瘸腿的柜子。
她走过去,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就是一堆捆扎好的废纸。
她不耐烦地翻检着。
“让开!”一个尖利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是隔壁的寡妇,探着头,一脸刻薄和惊恐,“官爷!你们查完了没有?这屋子晦气!死了人还闹狐妖!我们这巷子都被他害惨了!那王生,穷酸书生一个,整天关在屋里念经,神神叨叨的!前几天还说什么……说什么‘魁星点灯,文曲照命’,要去求个什么‘魁星灯’转运呢!呸!我看就是招了邪祟!”
“魁星灯?”白荻猛地转身,眼神如电,“什么魁星灯?在哪求的?说清楚!”
寡妇被白荻的气势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些:“就……就西市尾巴上,犄角旮旯里,好像有个什么‘魁星高照’的破灯笼铺……那地方邪性得很,平时都没人敢靠近!王生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非要去……”
白荻与薛烛瞬间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看到了相同的惊疑和紧迫。
“魁星高照灯笼铺……”白荻喃喃道,立刻转向门口候着的大理寺差役,“快!立刻去回禀王司直,再派人火速通知崔大人!目标地点锁定——西市尾巷,‘魁星高照灯笼铺’,凶手极可能就在那里,下一个目标或许已在路上!”
她看了一眼薛烛,薛烛已将那张带着灯油污渍的稿纸小心收起,并迅速从废纸堆里翻出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片,上面用颤抖的字迹反复描摹着一个硕大的、墨迹晕染的字——
“燈”!
薛烛将纸片递给白荻,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白荻当机立断,抓起药囊,与薛烛一同冲出陋室,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目标直指西市尾巷!
张魁被七宝尺抵喉,枯槁的脸上血沫横流,眼神却不再是濒死的绝望,而是野兽般的疯狂和一丝……诡异的满足?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怪笑,竟硬顶着尺锋的压迫嘶哑道:“下一个……是周……周砚!他的‘文气’……够亮!够久!哈哈……呃!”
崔决瞳孔骤缩!周砚?!大理寺卿!这疯子竟真敢!
他手腕一沉,七宝尺蕴含的内力猛地压下,并非取命,而是瞬间封住张魁几处要穴,让其浑身剧痛麻痹,动弹不得。
张魁的笑声戛然而止,变成痛苦的闷哼,但眼中求生的疯狂火焰仍在燃烧。
他刚续了命,绝不想死!
“你找死!”崔决声音如寒冰炸裂,七宝尺稳稳压制着张魁,“说!邪法从何而来?同伙是谁?!”
他必须挖出更多,周砚安危固然首要,但这邪法根源才是大患!
晏清早已如风般扫视完铺子,指着角落敞开的木箱和墙上挂着的几盏同样邪异的成品灯笼,厉声道:“磷粉、醉梦萝、人油灯、邪符、全在这儿,证据确凿!”
他目光落回那盏未完成的、底座镶嵌着新鲜焦黑窟窿的恐怖“引魂灯”上,那窟窿深处暗红色的油脂还在微微反光。
那正是王生的“灯油”。
“大人!”白荻、薛烛、王虎等人顶着风雪疾冲而至。
白荻一眼锁定地上那盏邪灯,眼中寒芒爆射:“魁星灯!人油为芯,邪符聚煞,夺‘文气’续己命,好阴毒的邪法!”
她瞬间看穿本质,指向因穴道被封而痛苦扭曲却仍喘着气的张魁,“他刚‘点’了王生这盏灯,暂时吊住了命!所以还没死透!”
薛烛沉默上前,用特制皮纸快速比对灯笼底座与张魁身上残留的油污气味,对崔决肯定地点点头——完全吻合!
王虎听到“周砚”之名,魂飞魄散:“周大人今日休沐在府!大人!快!”
“周府!”崔决心念电转,危机感爆炸!这疯子续了命,更肆无忌惮!周砚危矣!
“晏清!”崔决毫不犹豫抛过“天机令”,“你带王虎及精锐人手,火速封锁周府!任何人不得进出!遇异动,格杀勿论!务必护住周大人!”
“明白!”晏清接令,眼神如刀,与面无人色的王虎带人如狂风般冲出铺子!
“白荻!薛烛!”崔决语速如电,“此人由你们暂时看押,封住他所有行动能力,此地邪物,寸缕不留,彻底封存,尤其那盏新‘灯’!”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因被封穴而只能怨毒瞪视的张魁,“等我回来,撬开他的嘴!”
他心中疑云翻腾:张魁如何得知这邪法?他背后必有源头,还有姜嗣那怜悯的眼神……
“此处交给你们!”崔决不再停留,身影如一道撕裂风雪的墨色闪电,朝着异闻司衙署方向疾驰而去。
姜嗣,只有那狐狸,可能看到了更深的阴影,必须立刻找到他。
阴冷的衙署内,姜嗣躺在硬榻上,腕间手镯冰冷依旧。
他脸色惨白,长睫紧闭,额角冷汗涔涔,身体在昏迷中因剧烈的反噬而微微痉挛。
崔决渡入的那股星辰般冷冽的内力,与白荻的银针、薛烛的药力艰难地对抗着妖力的狂暴和识海的剧痛。
昏沉中,破碎的画面冲击:
经书上绝望描摹的“燈”字,扭曲变形……
张魁蜡黄枯槁的脸,眼中是病态的求生贪婪,疯狂吞噬着“文气”……
一盏盏人心为盏的邪灯幽幽亮起,灯芯燃烧着魂魄的哀嚎,灯身上暗红的符咒如同蠕动的血管……
张魁背后,仿佛有一道更冰冷、更古老的阴影,无声狞笑……
最后,画面定格在崔决那双带着冰冷审视、却在危急关头渡来内力的墨黑眼眸……以及——周府大门被一层不祥的血色阴影笼罩!
“唔!”姜嗣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
长睫剧烈抖动,仿佛要冲破昏迷的黑暗。
他看到了!张魁不是源头!周府……大凶!
崔决在风雪中全力疾驰,速度快到留下残影。
张魁未死是重大转机,但周砚的危机迫在眉睫!
更让他心绪如沸的是姜嗣——那狐狸最后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强行施术遭到的可怕反噬,还有那该死的、似乎专门针对他的镯子!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张魁背后是谁?这邪法根源何在?为何镯子能如此精准地克制他?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但核心只有一个:立刻找到姜嗣!他是破局的关键钥匙!
衙署的轮廓在风雪中显现。崔决足下发力,速度再增,如同一支射向目标的墨色箭矢,带着凛冽的寒气与急迫的决心,猛地冲入异闻司大门!
“姜嗣何在?!”他厉声喝问留守的差役,声音在空旷的衙署内激起回响,人已如风般冲向安置姜嗣的内室。
时间,就是周砚的性命,也是揭开所有谜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