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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卷三

作者:嗷嗷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崔决的动作顿在半空,指尖离那本泛黄的《劝学文》仅寸许。


    他倏然转头,目光如鹰隼般攫住角落阴影中的姜嗣。


    牢笼般的义庄内,空气骤然凝滞。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姜嗣腕上那枚暗沉手镯折射出幽冷微光,无声诉说着禁锢。


    晏清挑眉,画笔在指间一顿;白荻锐利的视线扫来,带着审视;薛烛停下手中的银镊,沉默地望过去,身形微绷,像一尊无声的守护石像。


    崔决盯着姜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那眼中沉静无波,却深不见底。是借机施术?另有所图?这镯子……真能锁住这三千年道行的白狐?


    死寂中,唯有雪粒敲打屋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最终,崔决没有言语,他拿起那本书,缓步走到姜嗣面前,距离不过三尺。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姜嗣腕间的镯子上,指腹无意识摩挲过腰间七宝尺冰冷的尺身。


    “理由。”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姜嗣迎上他的视线,坦然道:“卷宗所述,三案现场皆有经书残迹或纸灰。此书乃唯一尚全之物。其上……或有不属于死者的痕迹。”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甚至一丝只有崔决能感受到的急迫,“大人,十日之期,容错有限。”


    “十日之期”——这四个字像针,精准刺入崔决紧绷的神经。这狐妖不仅窥见了记忆碎片,更懂得如何施压!危险!但……他说得对。


    崔决眼底寒光一闪,终是将书缓缓递出,动作带着十足的戒备,仿佛递过去的是一柄淬毒的匕首。另一只手,始终虚按在七宝尺上。


    “只准看。”声音冷得像冰窟深处,“莫动妄念,还有,镯子不能摘。”


    姜嗣神色不变,修长干净的手指稳稳接过那本带着崔决指尖凉意的旧书。


    动作极轻,如同怕惊扰沉睡的亡灵。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书页边缘磨损的旧痕。


    就在触碰的刹那——


    姜嗣身体猛地一僵!


    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瞳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金色星火骤然爆裂,又瞬间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掐灭!快得如同错觉。


    但死死盯着他的崔决,却清晰捕捉到了那瞬间姜嗣眼神的剧变——绝非平静,是力量被强行压制、甚至反噬带来的痛苦痉挛!


    握着七宝尺的手骤然绷紧!


    姜嗣的脸色在昏灯下倏然惨白,他立刻垂眼,浓密长睫掩去所有波动。握着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腕上那暗沉镯子仿佛瞬间汲取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寒刺骨。


    他强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身形,翻开书页,佯作细察。


    然而,崔决的心已沉至谷底。


    刚才那绝非幻觉!这狐妖果然在镯子压制下强行催动了“狐瞳溯影”!


    这镯子……竟不能完全阻止他?但反噬的代价显然骇人!


    无形的冰锥瞬间充斥了整个义庄。


    晏清敏锐地闭了嘴,桃花眼里没了调笑;白荻捏紧了手中琉璃皿,警惕地盯着姜嗣;薛烛无声地挪了半步,身形更紧地绷起。


    姜嗣的指尖划过书页上一处被汗水反复浸染出深色指印的角落,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沙哑与疲惫:“找到了……此处墨渍晕染,非原文……似一字,被反复描摹……”


    他抬眸,脸色依旧苍白如雪,眼神却强行凝起一丝清明,望向崔决,一字一顿:“看轮廓……是个‘燈’字。”


    “‘灯’?!”晏清惊呼,瞬间凑近,“什么灯?引魂灯?长明灯?”他目光在姜嗣和书页间飞快逡巡,带着惊疑与探究。


    崔决一把夺过经书,凑到灯下。


    果然!在书页边缘磨损最重处,一个模糊的、因反复描画而墨迹晕染扩散开的字痕——“燈”!


    “甜香残留,混有磷粉与‘醉梦萝’汁!”白荻厉声印证,指着琉璃皿中幽幽的淡绿荧光,“磷火造‘狐火’假象!‘醉梦萝’致幻麻痹,制造安乐死假象!是精心调配的杀人毒香!”


    薛烛沉默地将镊子尖上夹着的一小片极薄、近乎透明的灰色物质碎片,呈到崔决眼前——在灯下,它泛着奇异的金属冷光,绝非人体组织!


    崔决脑中线索瞬间串联!甜香、毒爪、焚心、“燈”字、寒门书生……


    “非妖!”崔决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怒意,“乃**!假借妖物之名,行阴毒诡杀!磷火造影,毒爪致幻,再用特制‘灯’或火器,行‘焚心’之举!”


    “嫁祸狐族,混淆视听!”姜嗣接口道,声音已有些发颤。


    崔决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射向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你方才……”


    话音未落——


    姜嗣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经书“啪”地坠地!


    他一手死死按住剧痛欲裂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猛地撑住冰冷墙壁,才勉强不倒。额角冷汗如瀑,脸色惨白如金纸,唇上血色尽褪。


    急促的喘息声中,琥珀色的眼瞳深处金芒狂乱窜动,痛苦之色再也无法掩饰。


    “反噬……这镯子……专克于我……”他牙关紧咬,声音破碎。强行在特制禁制下窥探残念,如同冰锥狠狠凿入识海!比预想的更凶险!


    崔决脸色骤变,下意识上前一步,七宝尺寒光迸现半寸!


    “大人!”晏清惊呼。


    白荻眼神一凛,药囊已握在手中。


    薛烛瘦削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挡在姜嗣与崔决之间,沉默,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崔决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姜嗣痛苦蜷缩、颤抖得几乎无法维持人形轮廓的肩背,看着那死死抠住墙壁、指节惨白的手,看着那因剧痛而蒙上水光却异常明亮、带着洞悉与……一丝怜悯的眼眸……


    杀意被硬生生压下。他想起了陛下的期限,想起了焦黑的尸体,想起了这案子的棘手。


    这狐妖,是唯一的钥匙!


    “怎么回事?!”崔决声音紧绷如弦。


    姜嗣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嘴角溢出的血丝滑落,喘息着,用尽最后力气抛出一个惊雷:“那‘灯’……非凶器本身……是仪式……他在……‘点灯’……还……还会有下一个……”


    话未竟,他猛地呛出一口鲜血!


    点点猩红溅落在冰冷地面和散落的经书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向前栽倒!


    “姜嗣!”


    崔决瞳孔骤缩,身体快过思考,长臂一伸——稳稳接住了那倾倒的冰冷身躯。


    入手的分量轻得惊人,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因剧痛和反噬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以及瞬间浸透衣衫的冷汗。


    “强行催动被压制之力,神识反噬,妖力逆冲!”白荻语速如飞,已抢步上前,数根银针瞬间没入姜嗣几处大穴,厉声道,“崔大人!渡内力护他心脉!压制暴走的妖力!晏清,水囊!”


    渡内力给妖?景国律法大忌!但怀中人气息微弱紊乱,白荻那句“妖力失控暴走”的警告如雷贯耳——在义庄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崔决眼神一凛,再无半分犹豫。一手稳稳托住姜嗣冰冷的身躯,另一手并指如剑,抵在他背心灵台穴。


    一股精纯浑厚、带着星辰般冷冽气息的内力,缓缓渡入。


    内力甫一入体,便遭遇一股阴寒粘腻、狂暴抗拒的异种力量疯狂冲撞——正是被镯子死死压制又因反噬而暴走的妖力!


    崔决的内力如同投入冰海漩涡的火种,艰难地护持着对方脆弱的心脉,与那狂暴之力激烈对抗。


    冷汗瞬间浸透崔决内衫。


    晏清已麻利递上水囊。白荻迅速取出一粒朱红药丸,捏开姜嗣下颌,强行喂入,以水送下。


    时间在压抑的施救中流逝。崔决脸色也微微发白,内力消耗巨大。


    终于,姜嗣急促的喘息渐渐微弱平缓,身体的颤抖也弱了下去,紧蹙的眉头松开些许,陷入深沉的昏迷,只是体温依旧低得骇人。


    白荻收回银针,长吁一口气,额角见汗:“暂时稳住了。神识受创,妖力被双重压制,至少昏睡几个时辰,绝不可再受刺激。”


    崔决缓缓撤回内力,指尖残留着姜嗣背心透出的刺骨冰凉和那狂暴妖力的余悸。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墨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额角,长睫安静垂落,遮掩了那双时而狡黠时而沉静的眸子。


    此刻褪去所有锋芒,脆弱得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偶。


    一丝极其陌生的情绪在崔决心底飞快掠过,快得无法捕捉。他迅速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小心地将姜嗣放平在薛烛快速铺开的粗布上。


    “薛烛,守着他。”声音带着内力消耗后的微哑,却不容置疑。


    薛烛无声点头,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沉默地守在姜嗣身侧。


    崔决起身,目光重新锐利如刀,扫过地上染血的《劝学文》和那个刺目的“燈”字。姜嗣昏迷前的破碎话语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


    “点灯仪式……下一个目标……”


    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都听见了?”崔决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掌控力,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凶手在用活人‘点灯’!仪式未完,他绝不会停!姜嗣最后所指,便是关键!”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瞬间部署:


    “白荻、薛烛!” 他指向地上的尸体和物证,“即刻协同大理寺,详查三名死者生前居所、常往之处、人脉往来!凡涉‘灯’、符箓、炼丹、机巧之物,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死者口鼻黑灰、心口焦洞、爪痕粘液——再验!我要知道那‘灯’究竟是何物!”


    “晏清!”他锐利的视线钉在画师身上,“目标:通邪法、能取磷粉剧毒、擅制符箓火器者!重点排查所有与‘灯’相关之地——灯油坊、灯笼铺、寺庙法器库,尤其是制售特殊符纸灯、引魂灯、点魂灯的秘店黑市!” 他声音斩钉截铁,“画出他的脸!在下一个书生被点成‘灯油’前,给我把人从阴沟里挖出来!”


    “我与你同往!” 崔决手按七宝尺,尺端星纹寒光流转,“此等龙蛇混杂之地,需雷霆手段,防其狗急跳墙,焚毁证据!”


    “明白!”晏清眼中爆发出强烈斗志,惊惧被锐利取代,“这种邪门的‘点魂灯’,京城能做的地方屈指可数!老子这就去把他的皮相扒得干干净净!”他迅速收起纸笔。


    崔决最后看向依旧昏迷的姜嗣,那张脸苍白脆弱,与平日判若两人。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冷硬地转向门口脸色凝重的王虎。


    “王司直。”


    “卑职在!”


    “安排绝对可靠之人,将他——”崔决下颌朝姜嗣方向微抬,“——小心护送回异闻司衙署。伤势特殊,需静养,不得有丝毫惊扰闪失。到了,交予留守差役即可。”


    这位大理寺司直显然也听到了部分骇人真相,眼中满是震惊和后怕。


    “王司直。”崔决的声音沉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劳烦你安排可靠人手,将他——”


    他下颌朝姜嗣的方向微抬,“——小心送回异闻司衙署。他伤势特殊,需静养不得惊扰,更不得有丝毫闪失。到了异闻司,直接交给留守的差役便可。”


    王虎连忙抱拳,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复杂:“崔大人放心!卑职定当安排妥当!”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昏迷的姜嗣,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化为一句低低的补充,“……姜……姜先生他……曾在大理寺时,对卑职有提点之恩。卑职省得轻重。”


    那句“姜先生”的称呼,以及话语里那份极力压制的关切和旧情,清晰地落入了崔决耳中。


    崔决眼神微动,并未多言,只是略一点头:“有劳。”


    他不再看姜嗣,仿佛刚才那一瞥和那句吩咐只是例行公事。


    转向晏清,周身气场瞬间切换为追猎的锋芒:“走!”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一前一后冲出义庄,迅速消失在初雪纷飞的茫茫夜色之中。


    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义庄,吹得那几盏气死风灯疯狂摇曳,将地上那本染血的《劝学文》书页吹得哗啦作响,那个血色的“燈”字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如同不详的谶语。


    白荻已利落地重新戴上鹿皮手套,蹲回尸体旁,对薛烛言简意赅:“口鼻灰烬、爪痕粘液归我。心口焦洞和异物碎片,你细查。”


    薛烛无声点头,打开粗布包裹,寒光闪闪的薄刃小刀已握在手中。


    两人再无言语,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各自投入了更精密的勘验。


    王虎则立刻召集可靠人手,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姜嗣抬上简易担架,用厚毡仔细盖好,亲自带人护送回异闻司衙署。


    风雪渐疾。


    皇城西市边缘,几条狭窄的街巷在雪夜里更显昏暗死寂。


    墨青官袍的崔决与靛蓝锦袍的晏清,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疾行穿梭。


    “查!”崔决声音冷硬,七宝尺在腰间隐现寒芒。


    两人动作迅捷如风,目标明确:灯油坊、灯笼铺、寺庙后巷的法器小库……一家接着一家。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


    灯油坊里只有呛人的桐油和松脂味,匠人老实地展示着账簿和存货,毫无异常。


    灯笼铺的掌柜哈着白气,抱怨着雪天生意冷清,挂满铺子的各式花灯在风雪中徒然鲜艳,却无一丝邪气。


    寺庙后巷的法器库早已落锁,看守的老僧被唤醒,揉着惺忪睡眼,茫然地看着崔决亮出的“天机令”,翻出的账册上全是正经的法器流通记录,绝无“点魂灯”这等邪物。


    时间在一次次推门、询问、查验中流逝。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刺骨冰凉。


    一无所获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啧!”晏清烦躁地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耳朵,桃花眼里的锐利被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取代。


    从异闻司到义庄,再到这风雪里连查数家,早已饥肠辘辘,腹中空空如也。


    他目光扫过街角,瞥见一处挑着“热乎肉包”破旧幡子、在风雪中顽强透出昏黄灯光的小小棚户。


    “崔木头,等等!”晏清脚步一顿,指着那包子铺,“再这么饿着查下去,别说画凶手,我怕自己先画了张饼充饥!” 话音未落人已裹着一身寒气,几步窜到了那冒着腾腾热气的简陋摊位前。


    崔决眉头微蹙,但也知晏清所言非虚,办案也需体力支撑。他并未阻拦,只是警惕地环视着昏暗的四周,七宝尺上的星纹在袖中隐隐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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