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决的动作极快,当夜便将人从狱中提走。
圣旨既下,异闻司的牌子便连夜挂在了皇城根下一处不起眼的旧衙署门前。
这地方原是前朝一个废弃的观测台,如今被匆匆收拾出来,内里空旷阴冷,带着久无人居的尘土气,唯有一些新搬来的沉重木箱和卷宗架,昭示着它的新生。
姜嗣脚上的玄铁镣铐被除去。
沉重的束缚骤然消失,脚踝处只余下冰冷的金属摩擦感和长期禁锢留下的深痕。
然而,这份自由并未持续太久。
崔决动作利落,几乎在镣铐落地的瞬间,便将一枚暗沉的手镯扣在了姜嗣的手腕上。
那镯子材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坚硬,表面刻着细密到几乎肉眼难辨的符文,隐有微弱的流光在刻痕深处游走。
“戴着它。”崔决的声音毫无波澜,不容置疑,“此镯刻有阵法,抑制妖力。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姜嗣垂眸,目光落在腕间。那镯子紧贴着皮肤,传来阵阵细微的禁锢之力,试图渗入经脉,锁住妖力的流转。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镯子内侧冰凉的刻痕,随即平静地收回手。
抑制妖力?
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这阵法精密,寻常妖类确难挣脱。
但对他而言,不过多费些时日琢磨。
南山书阁里那些尘封的阵图古籍,他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南山那场泼天的血案,族人的冤魂……
若非告密,那身官袍尚能作一层掩护。如今戴罪之身,寸步难行。
那嫁祸狐妖的凶手,还有眼前这异闻司掌事……眼下,只有此人手中的权柄,能劈开这牢笼。
唯借其力,踏出这方寸之地,南山血案,方有彻查之机。
当务之急,是助他了结这十日之案。
待此间尘埃落定……南山旧事,终须血偿。
崔决见他目光长久地落在腕间的手镯上,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
“此镯是为隔绝妖气,”他声音平直,不带情绪,“本官信你与否无关紧要。人心各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七宝尺冰冷的尺身:“况且,这是圣意。”
姜嗣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这位崔大人,是以为自己心有怨怼。
“大人思虑周全,在下明白。”他抬眼,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无波,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何时动身去勘验现场?”
崔决目光投向敞开的衙署大门外。
“还有人未到。”他言简意赅,视线落在庭院初雪覆盖的石径上,仿佛在等待某种信号。
脚步声渐近,踏在薄雪覆盖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各异的声响。
最先出现在门框光影里的,是一抹过于鲜亮的靛蓝。
“哟,崔木头!你这异闻司可真够‘别致’的,前朝观星台?据说这里之前闹过鬼!”来人声音清亮带笑,语速极快,像落了一地的碎玉珠子。
一个身着靛蓝锦缎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已斜倚在门框上。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秀得近乎艳丽,尤其一双含情桃花眼,顾盼生辉。只是那过分灵动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捕捉的审视与倦怠。
他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细长的银杆画笔,指尖灵活地转着圈。
“这是晏清,写形人。”崔决向姜嗣介绍道。
崔决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那声“崔木头”,只冷冷道:“你迟了半盏茶。”
“啧,路上不得采风么?”晏清浑不在意地踱进来,目光像钩子一样,瞬间就黏在了姜嗣身上,尤其是那头雪白的长发和琥珀色的眼瞳上,眼中兴味大盛,“嚯!这位就是传说中那位……咳,姜先生?果然好皮相!”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锐利如刀,似要将人从皮相看到骨子里去。
姜嗣尚未回应,另一道利落的女声已插了进来:“晏清,把你的眼珠子收收,别吓着人。”
一个高挑的身影紧跟着踏入前厅,带来一股清苦的药草气息。
女子约莫二十七八,身着利落的靛青劲装,外罩一件半旧棉布褂子,腰间挂着数个颜色各异的药囊。
她面容英气,眉峰锐利,右耳处用一块同色的靛青布巧妙包裹住,只露出耳廓轮廓。她步伐稳健,目光直接扫过崔决和姜嗣,最后落在晏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崔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白荻,精通各种医术,也包括毒术。”
她走到长案前,看也不看,随手将一个沉甸甸的皮质药囊“咚”的一声放在堆积的卷宗旁,震起一小片灰尘。
白荻皱着鼻子嗅了嗅空气,锐利的目光看向崔决:“崔大人,现场残留的‘甜香’物,带回来了?还有,仵作笔录上说死者颈后爪痕边缘有‘阴寒粘腻’感?我要看尸体。”
她语速快且直,毫无寒暄。
崔决似乎早已习惯她的作风,颔首指向旁边一个密封的陶罐:“‘甜香’暂留在此。尸体在西郊义庄,稍后便去。”
最后进来的人,脚步最轻,几乎无声。
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皂隶服,外面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他低着头,沉默地站在门边阴影里,仿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
他双手拢在袖中,但姜嗣敏锐地注意到,那露出的几根手指骨节分明,异常稳定,指腹带着长期握持工具的厚茧。
当他微微抬头行礼时,颈侧一个用靛青色刺下的“赦”字黥印,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是薛烛,既是仵作也是铸剑师,你的东西可以交给他,”崔决的目光扫过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冰冷:“薛烛,验尸器具可备齐?”
薛烛无声地点头,从背后解下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裹,轻轻放在地上。
包裹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柄寒光闪闪、形状奇特的薄刃小刀和精巧镊子,每一件都擦拭得纤尘不染。
晏清早已凑到长案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份尸格图,啧啧两声:“这爪痕画得够糙的,边缘顿挫?啧,王虎手下那画师该换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截炭笔,竟直接在崔决的卷宗空白处飞快勾勒起来,几笔下去,那爪痕的走势、顿挫感竟跃然纸上,比原图清晰数倍。
崔决眉头终于皱紧:“晏清!”
晏清头也不抬,画笔不停:“知道知道,弄脏了你的宝贝卷宗嘛,回头赔你十份新的。”
他笔下不停,嘴里却问道,“崔木头,这次真不是狐狸干的?这位姜先生看着…嗯,挺讲究的,不像会留这么糙爪印的主儿啊?”前厅的气氛因这几人的到来,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药草味、墨味、新木箱的木头味混杂在一起。
探究的、审视的、直白的、沉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中央那位白发狐妖的身上。
崔决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姜嗣脸上,声音沉冷,打破了短暂的嘈杂: “人既然齐了,那便出发,西郊义庄。”
……
今年的初雪还在无声飘落,将院中枯枝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
为免引人注目,姜嗣悄然隐去了尖耳与狐尾,指尖掠过发梢,雪白长发亦化作如墨青丝。
崔决驻足转身,将一份墨迹犹新的卷宗递与众人:“此乃今晨西郊义庄最新勘验笔录...”
他补充道:“死者王生,与前两案死者张生、李生,皆是家贫苦读的寒门学子,互无关联,平素也无仇怨。现场门窗紧闭,无强行闯入痕迹……”
“……尸体呈仰卧,表情安详,口鼻有黑灰,心脉处焦烂如炭,颈后三道深爪痕,边缘…确如你所言,触之有一种极细微的阴寒粘腻之感,非纯粹灼热所伤。”
姜嗣垂眸细览,指尖划过卷宗上关于爪痕形貌与甜香特质的详尽记述。
……
西郊义庄孤零零地杵在一片荒坡下,破败的院墙挡不住初雪的寒意,更挡不住那股混杂着焦糊与奇异甜香的死亡气息,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崔决一行人抵达时,雪粒子更密了些,打在枯草上沙沙作响。
“啧,这味儿…甜得发腻,又混着烤肉烧糊的焦气,”晏清皱着鼻子,桃花眼里难得没了轻佻,只剩凝重,“闻着就让人犯恶心。白大姐,你品品?”
白荻早已解下腰间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些淡黄色的粉末抹在鼻下。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义庄紧闭的破木门,声音带着寒气:“甜腻是表象,底下藏着尸腐和另一种…阴寒的东西,那‘阴寒粘腻’感,源头就在里面。”
她率先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义庄内比衙署更冷,空气凝滞。唯一的光源是几盏临时挂起的惨白气死风灯,勉强照亮中央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角落阴影里,仵作老张头和几个官吏缩着脖子,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崔决示意,薛烛无声地上前,蹲下,轻轻揭开了白布。
王生的尸体暴露在昏黄灯光下。
面容果然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感,与颈后那三道狰狞焦黑的深爪痕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口鼻处的黑灰清晰可见,而心口那片衣料连同皮肉,焦炭状的中心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空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爆开、燃尽,只留下一个萎缩的窟窿。
白荻几乎在薛烛揭开白布的瞬间便已抢步上前,利落地套上鹿皮手套,指尖精准探向颈后爪痕边缘。轻触、捻动,感受着那粘腻冰凉的触感,眉头骤然锁紧:“果然……”
她立刻从药囊里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片,小心翼翼刮取了一点爪痕边缘的残留物。
晏清几乎与白荻同时动作,炭笔已从袖中滑入指间。借着昏黄灯光,笔尖如灵蛇游走,瞬间勾勒出尸体姿态与爪痕轮廓。
口中念念有词:“深、窄、前端锐利如钩,后缘顿挫带滞…发力这般狠戾,收势却虚浮发飘?啧,心慌手抖么,这位‘爪’兄 ?”
寥寥数笔,爪痕的走势、顿挫感竟跃然纸上,其精准神韵,远胜尸格图百倍。
崔决的目光如淬寒的刀锋,寸寸刮过死寂的义庄:紧闭窗棂间微不可察的缝隙、地面零落蜷曲的纸灰、墙角几本蒙尘的破旧经书...
他走到窗边,指尖抹过窗棂上的薄灰,又蹲下捻起一点纸灰,凑近鼻端细闻,除了焦糊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松香混合着劣质朱砂的庙宇香火气。
他的眉头也锁紧了。
姜嗣站在稍远处,一言不发。
他看似平静地观察着众人动作,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停留在尸体心口那个焦黑的窟窿上。
崔决给他的那份卷宗细节在脑中飞快闪过。当他的视线掠过那几本散落的经书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门窗完好,无撬痕。”崔决的声音在寂静的义庄里格外清晰,打破了验尸的压抑,“内部也无明显打斗痕迹。死者表情安详,若非致命伤,倒像是睡着了。”
他走到尸体旁,看向白荻和薛烛,“致命伤确认是心口焦灼?颈后爪痕是致命前还是致命后?”
薛烛正用一把细长的银质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开心口焦糊边缘的皮肉组织。
他动作稳定得惊人,闻言抬起头,沉默地看向白荻。
薛烛的眼神表达得很清楚:需要专业的毒理判断。
白荻已将刮取的微量物质放入一个小巧的琉璃皿中,滴入几滴透明的药液。
皿中物质迅速溶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荧光的淡绿色。
她脸色一变:“心脉处焦烂,是‘焚心’没错!但这爪痕边缘的粘腻物…含有剧毒!并非直接致死,但能瞬间麻痹神经,致幻!王生死前感受到的恐怕不是痛苦,而是…极乐的幻象!”
她猛地看向那三道爪痕,“爪痕是致命前留下的!凶手先用这毒爪封住他反抗或呼救的可能,再用某种手段瞬间‘焚心’!”
“致幻?安乐死?”晏清停下画笔,桃花眼里满是惊疑,“这凶手还挺‘贴心’?专挑穷书生,还让他们死得这么…舒服?图什么?”
崔决的目光锐利如刀,脑中飞速推演:“ 无闯入痕迹,死者安详——凶手若非其熟信之人,便是以秘法诱其自启门户,亦或…此地并非夺命第一现场!”
“毒爪致幻,焚心致命,甜香掩盖尸腐…层层手段,心思缜密,绝非野兽本能!”他道。
崔决的视线,最终落到了角落那几本散落的经书和纸灰上。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一本还算完整的。书页泛黄,是常见的《劝学文》,但书页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主人时常翻阅。
就在崔决的指尖即将触及那本泛黄卷边的《劝学文》时,一直静立于角落阴影中的姜嗣,倏然抬眸。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昏灯下幽光微闪,声音不高,却似寒泉击石,清晰地切断了凝滞的空气:“崔大人,可否…将此书暂借在下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