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你今年二十二,三小时前刚答完辩,正和同班同学聚在校图书馆前等候拍毕业照。梅雨间歇,赠毕业生一个憋闷的阴天。统一发放的学士服像烂腌菜,你随便抓了个同学帮忙互相整理衣服,刚披上外袍,摄像师就扯着嗓子叫喊:快快快,从高到矮排队,女生站下面男生站上面!
还在帮你固定的工藤理奈吐槽:“帽子内檐都蹭到上一个人的粉底液了,也太草台班子了吧。”
过去四年你与工藤理奈的交集只有大一一起做思政课的小组作业,她做PPT,你上台汇报,私底下骂划水的另一个组员无耻,结课后就没再联系过。说到底,在场大部分人都一样,读了四年书也仅仅只是路上碰到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
“同学们,穗子理到左边,看镜头!”
咔嚓,咔嚓。快门宛如白昼流星,匆匆两声掠过,你的大学时代就像这样飞也似的结束了。年轻紧绷的笑脸松弛下来,你向工藤讨纸巾,擦拭被五月天和廉价学士服闷出来的满头大汗。
“宫侑今天来吗?”工藤理奈问。
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可真有点怵人,你紧张地反问:“他来干嘛?”
“咱们今天拍毕业照诶,他不来陪你拍几张吗?”
周围喧哗不止,其他同学早散开去找各自的朋友留影了,热闹沸腾的人群中,只有你们悠闲地坐在草坪上扇风。你本打算解释几句,突然想起上周好像在朋友圈刷到她去看了MSBY对AD的比赛,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想要他的签名照。”
工藤理奈点头如捣蒜:“但你放心,我是事业粉,单纯欣赏他球技。”
“梦女粉也无所谓,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她盯了你半晌,嘴角噙笑,显然不信你的说辞,换了个话题追问:“那他今天来吗?”
没办法,你只好当着工藤的面打开手机,不情不愿地打字。
“要来拍照吗。”
宫侑的头像是一片叶子,五年都没换过。明明那么嚣张霸道的人,却顶着一个小清新头像,角名从高三他刚换就开始吐槽,到现在还是你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宫侑回得很快。
“在训练。”
扯淡吧,真在训练哪有时间看手机,肯定为了报复上回你拒绝他的饭约。你下意识哼出声,假装没识破他漏洞百出的借口,面不改色地继续:
“我同学想要你的签名照。”
虽然对你恶劣成性,宫侑的营业态度还是挑不出错的。你加大火力,补充:“工藤理奈,你认识吗,是位超级大美女哦。”
这次他隔了好久才回复,一张口还是那副讨嫌的样子。
“你随便挑一张送她就行,我没必要亲自来吧。”
真服了,你隔空翻白眼,委婉地转告同学大明星忙着训练,挤不出时间陪我等平民拍毕业照。闻言,工藤并不遗憾,反倒兴致盎然地瞧着你笑。你被她好似看穿一切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却遽然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女孩的影子。那个长发总是柔顺地披到胸前,打趣你文青病浓厚的好孩子,也曾用这样的目光巧笑嫣兮地注视你。你们上一次聊天在何时呢?又是从哪一天起,她逐渐淡出你的生活,变成只在朋友圈偶尔刷到的陌生人?
“你们关系很好嘛。”
工藤柔声,打断你遐想。
“谁?”
“你和宫侑。”
漫画里常见的桥段,彼此生厌的冤家在他人眼中倒很登对。你快被这念头恶心吐了,联想到上一场瓢泼大雨中他说想你,恶心骤变为眩晕。
“为什么?”
鬼使神差地,你脱口而出,语气尖锐得自己都被吓一跳。
仿佛很满意你现在的神情,工藤理奈倩丽饱满的嘴唇翘起一个弧度。
“大一汇报完小组作业,我们出去喝过酒,还记得吧?”你点头,她接道:“那天你喝断片了,我送你回学生公寓,在楼下碰见了宫侑。他叫我把你交给他照顾,我不肯,他硬是塞给我一袋解酒药才走。”
还有这回事,你不可置信,工藤又说:“志愿者活动你俩不也总一队吗?他根本不缺综测分吧,如果不是关系好,怎么会费时间参加活动,还专门跨学院组队呢。”
宫侑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学校为他设计的课程相对宽松,他日常基本都在校排球部和社会联盟训练,期末考试前突击两周背重点也能及格。而你学的社会学,背最难懂的理论下最多的田野,大二大三几平天天都在发问卷做访谈,两眼一睁就是与SPSS和Stata决斗,忙忙碌碌四年出来还找不到工作。
跟时不常代表学校乃至国家出去比赛的宫侑相比,你的本科四年十分寡淡:学习没钻研出什么名堂,两次恋爱还都谈得很失败。但你早就不稀罕同他比较了,毕竟二十出头就入选国家队出征奥运会的人占少数,你逐渐学会心平气和地看待你与他之间的差距。
况且,你们的生活轨迹宛如两条平行线,尤其大一,你忙着适应新环境,宫侑忙着朝国际舞台进军,素日里根本没啥交集。要不是他偶尔在稻高好友群里冒泡,你几乎忘了有这么一号人跟你是大学校友。
工藤理奈所说的醉酒事件就发生在大一下期末周,拼死拼活肝完小组作业,她说什么也要喝两杯。于是拉着你,大半夜扣扣搜搜地跑去全家买来一堆酒水和冰杯自调。你以前没喝过伏特加,百利甜也是只在小说里出现的名字,那一年你多少岁来着?十八,还差几个月满十九。你的身体已经成年,你的心灵依旧稚嫩,竟还企图用所谓坏小孩的行径证明自己具备充当成年人的资格。伏特加是透明色,盛放它的容器在夜光下透着莹莹的蓝色,你抱起它,什么都没兑,咕嘟直接喝了一口。工藤理奈问你好喝不,你喉间像被人放火烧了山,好喝个屁。但你强撑着说,还行,还行。工藤理奈也要尝,咽到一半就急慌慌地咳出来,你在旁没心没肺地大笑。这一年被学业蹉跎,你很久不这般朗声开怀了。她拿眼睛瞪你,下半张脸乐不可支,扬手作势要灌你酒,这一刻的你们无限接近于朋友。之后没人记得调酒,都抱着伏特加纯干,明明很难喝啊。反正结局是醉了,微醺的状态还没品尝几分钟呢,你迷迷糊糊地躺在谁怀里,好像睡过去。
宫侑的消息就是这时候发来的,他问你在干嘛。天哪,当自己是谁,你们分明将近一年没联系,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你发的,在去年十一月五日晚上十点零五分,你说你谈恋爱了,宫侑没回。哦,现在回了。他引用你过期的信息说,我去,我才看到。蹩脚,真蹩脚,你都快笑出声了。酒后的大脑异常兴奋,身体倒是软绵绵的,你花了点时间指挥两根大拇指在键盘上打字。你说,滚吧,绝交。任谁都知道是玩笑。宫侑问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分了,早分了,谈了不到半个月就分了。你说。你不想和他谈前任,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他看起来也不是很感兴趣,画风一转,问你在哪。凭什么告诉你?你腹诽,顾左右而言他,跑去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在干嘛?喝酒呢,伏特加。你来吗?噢,我忘了,你是运动员,你不能喝酒。发完这句你头痛欲裂,靠在工藤理奈的肩怀里磨蹭,宫侑迟到的关心不适时地让你想起和傻x前男友接吻的场面,天雷滚滚,警钟长鸣啊!半梦半醒之间你哆嗦着抽自己嘴巴子,掌心贴到脸蛋上,用不上力,涣散地睡去了。
第二天你在熟悉的天花板下醒来,日上三竿,床头柜上零散堆放着解酒药,手机里躺着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来自工藤理奈,她说昨晚是她送你回来的,嘱咐你多喝点水。还有一条来自宫侑,问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你想了又想,确实有点好奇断联的这一年他干嘛去了,“好吧”,装作勉为其难地应下了。那天他破天荒没迟到,提早几分钟站在餐馆门口等你,你隔一条马路先望见他成年后漂得更浅的金发。他好像长大了,健壮成熟许多,又似乎没什么变化,至少面中那副眉眼仍是你熟悉的模样。不晓得落到他眼中的你长啥样,胖了还是瘦了,憔悴了还是气色依旧。
穿过马路他才发现你,此前一直双手揣兜斜靠着墙。他指着你眼下的乌青说:“好重的黑眼圈。”你气不打一处来,掐他胳膊一把:“有本事你来帮我考高数,笨蛋体育生。”宫侑笑得好狡诈,伸手揽住你朝店内走,突出来的关节硌着你肩头了。你想到高三,课后你也会一边揽一个,把双胞胎当三十六亿笑话里的两个男模。宫侑放弃挣扎,宫治倒是乐在其中,还会配合你身高半蹲,指导你和宫侑的表情动作。
沉浸在旧忆中的你,心底漾开一阵奇异而尖锐的触感,一时竟忘了将他的胳膊撂下。
你问宫侑最近忙什么,他翻白眼,说笨蛋体育生期末周也得复习,然后打趣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是啊,什么都没改变,他还是他,你还是你,好像间隔的一年空白只是一场宿醉,酒醒了,罢工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钟也该走针了。
可你其实很想问他,之前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偏偏挑昨晚重联你。但你清楚自己讲不出口,笨蛋体育生也读不懂。
反正,自那天起你们重新开始联络。大二、大三、大四,直至今日。
“该还衣服了。”
工藤理奈的声音再次将你从连绵不绝的回忆里拔出,你依言脱下咸菜团似的学士服,还给摄像师。那顶内檐蹭到上一个人的粉底液的学士帽,现在也带走了你额头的部分底妆,它将持续漂流,等待下一个毕业生将它戴在头顶。而后快门声响起,清脆的,缤纷的,也可能草率荒唐的,为她的大学四年唱响最后一枚高音。
工藤最终放弃索要宫侑的签名照(不是与他合影的签名照没有意义,她如是说),问你毕业典礼来不来,你说那天有场面试走不开,她颇为遗憾地笑笑:“本打算再约你喝一次的。其实一直都想跟你做朋友,想来还是少了些缘分吧。”
寻路人帮忙拍了几张拍立得,最后,相别于毕业季汹涌杂乱的人海中,你们盯住彼此的眼睛,笑着说再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