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侑】差一点》 第1章 吸烟有益心理健康 女孩,你今年二十二,再有四周就要大学毕业。 今天东京暴雨,你出门取快递,强风差点折断你的雨伞。你在雨中狼狈地点燃一根女士细烟,爱喜的巧克力爆珠,雨帘隔一条牛仔裤潮湿地敷在腿上,你的心也湿润地安静着。焦烟气熏得你阖眼,脑海中闪过二十二年人生里印象深刻的几场雨,从来都是激烈的,像焰火,擦过你眼睫,烫得心口冒水泡,燎得记忆徐徐生烟。你也跟着疼了,才发现不觉中烟头蹭到握住伞柄的指关节。 一个略显杂乱的收捎。你喃喃,伸手接雨水,企图以此哄肌肤听话将痛感咽回去。 就在这时你瞥见他,无端端伫立在雨幕中,特意漂染过的金发乱七八糟地黏在额前,他闭着眼。 “宫侑?” 你试探性地开口,话音未落就后悔了,隐隐期待认错了人。可惜上天没给你反悔的机会,雨中男子迅速在行人寥寥的街道锁定你,颔首向你示意。 “好久不见啊,你还没走?” “回学校答辩。”你说。 宫侑已经走到你身前,你只得与忽然钻出来的大狐狸对视。那对你曾无比熟悉的酒黄色眼睛一错不错地探视你,瞧得你心惊胆战,终于败下阵来,不情愿地给他挪了个避雨的位置。 宫侑很得意。 “最近怎么样?” 你吸掉最后一口烟:“与你无关吧。” “那倒是,我也不想知道。” 伞就那么点大,某人又很结实,导致共挤一伞的你们姿态很滑稽。宫侑忍不住夺走伞柄,往你那边凑了几步。他身上仍不断往下淌水,这么一凑也落到你肩上几滴,你恨不得直接推他出去继续淋雨。不过在谋杀和吵架之间,你最终选择放过自己,恹恹地说:“走快点,陪我取快递”。 宫侑替你撑伞,脚下顺从,嘴巴却很不识相。 “我不想知道,有人想。”语气平淡地,“是治,他问我你的近况。你好吗?” 我很好。你条件反射地念出那句经久流传的台词,其实有些心虚,攥烟头的指头不安分地扭在一起。宫侑没放过你这派口不对心的模样,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 “我会转告他的。” 落雨声规律地响彻头顶,伞柄横亘在你们之间,说不上来的微妙气氛叫你好想逃。他的胳膊始终紧贴你肩膀,你往左挪步,好不容易腾出一点安全距离,他闷声不吭大步一跨又贴了过来。潮乎乎的热气透过布料渡到你心口,你彻底恼了:“你有病啊!” 宫侑倒先翻了个大白眼:“我还没问你呢!躲那么远,我身上有跳蚤啊?” 你恨恨瞪他,当事人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样态,轮廓分明的眉眼向外飞,颧骨上还挂着几滴雨珠。他模样生得好,满头湿发恰恰突出了优越的骨相,跟遮天蔽日的雨幕融在一起,拍电影似的摄人心魂。但很遗憾,你们认识太久,宫式美男计对你已经完全失效,他那张好皮囊越是养眼,越容易引爆你雷区。 “装傻是吧?大明星暴雨天突然回学校还跑到我宿舍楼下演《雨中曲》,你很闲嘛。” “是啊,最近休赛,确实挺闲的。” 踩在你发火前,宫侑掀开半耷下来的眼皮,波澜不惊地补充说: “所以,路过,碰见了,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 一阵大风经过,烟头没拿稳,脱手飞了出去。你随之望向斜后方,宫侑却没停步的意思,推着你的肩背向前冲。快点啊,不是要取快递吗。他喊,语气算不上很好,却极平静,平静得简直不像你印象中的他。你被他推着走,后背巴心烫,心跳也随之乱了节奏。你还想说点什么,风实在太急,几句闲言碎语到来不去地转了几圈,散了。 第2章 雨季不再来(1) 六年前你高二,十六岁,因父母工作调动,从东京女高转到老家稻高。那时你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主义。喜欢三岛由纪夫,梦想去法国留学,假期天天窝在房间看漫画写小说,耳机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摇滚乐队。 入学前你同母亲大吵一架,缘由现今已记不清了,左不过就是那些青春期老生常谈的话题。但你还记得那天兵库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你独自赴往陌生的学校,书包装了三本课外书和一只mp3。远远望见稻荷崎高校的牌匾时你也有些胆怯,身着制服的未来校友自你身侧鱼贯而入,唯有你停步,认真端详起校门。稻高大门建得宽敞阔绰,教学楼隐匿在葱郁的香樟树后。你眯眼,发现树影间飘摇的一抹红色条幅,大喇喇地挂满教学楼最显著的一面墙,上面写:热烈庆祝我校排球部IH大赛荣获出线——还没看清最后一个字,后背就是一记开天辟地的剧痛。一颗三色排球飞了过来。 你忍痛大呼:“谁啊!” 同学们自动让出小道,那端站了几个男生,远看个子都很高。其中一个黄毛率先上前捡起滚落到你脚尖的排球,你朝他怒目而视,他却毫无反应,捡完就闪到一边。这就算了,黄毛还频频向你身后使眼色,根本不见半分歉意。大清早来这么一出,气得你眼歪嘴斜,撸起袖子就要干,拳头出到一半又被人拦下: “抱歉同学,我不小心砸到你了。你还好吗?” 你正在气头上:“你说呢!换你走得好好的被球砸一下试试!” “就是,猪治快道歉!” 先前那个黄毛补刀,你趁机仔细看了看后来的男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除了头发染成银色,他跟黄毛长得几乎一样。双胞胎啊,腹诽着,你摆脱银毛的桎梏,气鼓鼓地揉手腕。 “我说过抱歉了!”银毛咬牙切齿,一把攥住黄毛的衣领,“要不是你这头猪非跟我打赌,我至于失手砸到人吗?你也要道歉!快点,道歉!” “我不!明明是你技术不好,凭什么要我道歉!” “你说不说!” “不说!” 你懒得跟他们掰扯,趁两个幼稚鬼不对付,啪啪两声,一人照后背给了一巴掌。啊!双胞胎齐声哀嚎,同时扭头向你投去怨怼的目光,你也没给好脸色,扇完巴掌就嫌弃地拂了拂衣袖:“这下扯平了。别挡路啊,谢谢。” 拨开他俩,你猫身溜了出去。路过举手机全程录像的男同学,他朝你竖大拇指。 很久以后角名问你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如何,你像他当年那样笑得鬼气森森,吓得角名立马双手举过头顶作投降状。那会你们刚升大学,时不时还会约着见面聊聊近况,他谈起其他朋友,说北前辈最近钻研水稻种植,等治的饭团店开起来,有意向一起合作。又谈到侑,角名问:“你们念同一所大学,应该有很多机会见面吧。”你刚咽下去的茶水差点全喷出来:“怎么可能,那家伙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哪有精力跟老同学聊天。” 角名没搭腔,你从他欲言又止的空档里品出几分熟人间的耐人寻味,也跟着沉默半晌。饭桌挤进其他客人的嗡鸣,这家你们从高中约到大学的饭店面积不大,足够承载几代人的记忆。隔壁就坐了三个制服崭新的女高中生,百褶裙锋利的裙摆随她们闲聊的动静摇晃,裁出十六岁水亮的剪影。 “我十六岁长什么样?角名,你的旧手机里应该存了不少影像吧。” “也许。但那么多视频找起来很麻烦,这顿饭你买单咯?” “那算了。” 青春期遗像的话题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高中回忆在大一还很鲜明,聊到最后,势必会牵扯到一些故去的旧事。角名说你知道不,大家起初都有点怵你。你回正常啊,毕竟没几个人转学第一天就跑到校门口扇别人巴掌,但这事儿那对双胞胎得负全责。他面不改色地打趣:后来也不见你收敛多少。你笑了,抢走最后一块炸鸡:可拉倒吧,我哪有这么凶。 其实你记得的,你记得十六岁的自己长什么样,记得那时自己明媚,正直,偶尔也爱耍点小聪明。第一天报道,老师叫你先站外面等他的开场白,你扒在门边探头探脑,跟靠窗第三排的男生对上视线。他瞪圆眼,之后一切好像慢镜头,你被老师叫进去作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来自东京,请多多指教。掌声此起彼伏,老师安排你跟他坐前后桌,他前,你后。你看到他脚边枕着一颗排球,银发显眼招摇,课本扉页的名字是宫治。 一整节课你都盯着宫治修建整齐的后脑勺发呆,仿佛感受到后桌的目光,他始终坐得笔挺。下课铃甫一响起,宫治飞速转身,你们异口同声:“怎么是你。” 停顿片刻,他另起话头,神情古怪又腼腆地:“后背还痛吗?” “干嘛,要道歉。”你没好气,心想这人不跟黄毛兄弟在一块,态度还挺友善的。 宫治正色:“我已经道过了。” ......也没友善到哪儿去。 隔着大半间教室,门口有人喊他名字,治——猪治——来了!他见怪不怪地收拾东西,向与他共享一半基因的黄毛走去,他叫他侑,而后吵闹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二节课铃响快三分钟,宫治姗姗来迟,顶着国文老师不痛不痒的训斥溜回座位。入座后一直喘气,好像趁课间十分钟出去跑了个一千米。你犹豫着要不要戳他问候一下,宫治却半侧头,甩给你一瓶小林制药的消炎镇痛液。 “给你的。” 他说。 “你和阿治最近还联系吗?”宫侑问。 雨中艰难跋涉了十分钟,你们好不容易才走到快递站,躲进屋檐下拧衣角。 “你问这个干嘛。” 他今天老提宫治,你警铃大作,凭你对宫侑的了解,他绝对别有居心。 果不其然,故意恶心你似的,宫侑满嘴跑火车:“他挺想你。” “别开玩笑了。” 你不以为意,拧干衣摆的积水就去数货架,宫侑忠诚地跟在后面。包裹摆得很高,你垫脚试了几次,就快够到时从后肩伸出一只长胳膊。他轻松取下,故意将快递放到你头顶。很脏的!你瞪他,发现宫侑虽干着恶作剧的事,脸上却不见笑意,也并不看你,只是自如地、好像演习过千万遍地,吐出一句话: “那就当我有点想你吧。” 砸下这句宫侑就走了,双手插兜,步伐缓慢,好像在等你追上他。当你真的心惊肉跳地拽住他时,宫侑又加快脚步,你费劲力气才没让他逃走。 你大喊:“宫侑!” 你到底什么意思? 本想这么问的。 话到嘴边,你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落雨声补齐你与他之间的距离,你在宫侑静谧的视线下本能地后退一步,他竟然现出雨点大小的笑意。怎么了,有问题吗?他狡黠地说,语气里夹带不少嘲气。**,吐着蛇信子游向你。一、二、三。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像摘取高架上的快递般,轻而易举地叼走你的魂与心。但他停下了。 你总算醒神,飞快地:“没什么。回去吧,我还要改答辩稿。” 宫侑笑,这次是你熟悉的那种欠揍的笑。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他说,句间的问号形同虚设,他根本没给你拒绝的机会。 而你?你还沉浸在方才似是而非的惊惶中。过往与他有关的一幕幕劈开混沌,跨越万水千山,通通嵌入脑海。 起初你只与宫治熟悉,他上课老打瞌睡,全靠课后借你的笔记救济。还非得转头,趴在你桌上懒洋洋地抄写,搞得你根本没法做自己的事。你怎么忍得了?也狠狠揍过他几拳,宫治根本不放心上。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经过几天鸡飞蛋打的摸索,你们达成某种微妙的默契:他抄笔记,你去走廊放松;你写作业,他帮你买饮料。 关系更进一步在班委竞选那天。你报名学习委员,和本班上学期的学习委员渡边悦子竞争。作为转校生的你根本没什么优势,但你就是要争,就是想争。 最终,你三票,渡边悦子二十七票。 这三票里,有一票来自你自己 ,一票来自渡边悦子,还有一票是谁? 你昂首阔步下台,发现书桌左上方平白无故地冒出一罐香蕉牛奶,和被铝罐压住的便签条。米黄色,字迹马马虎虎,上面写: 别沮丧,我投了你一票。 宫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投给我。” 宫治不明白怎会有人对此刨根问底。他五官其实很规整,浓眉紧皱时走势利落,拢着一层剔透的宁静。他说:“想投就投了,不允许?” 讲得这么好听,你哼声,心底明白,宫治绝对只是为了能继续正大光明地抄你笔记。 自从那一天起,你们时常传纸条。话题都很无聊,今天喝什么?西柚汁,数学课外习题你订正了没?没有,借我看看。诸如此类。有时他找你讨要课外书,你像荒野女巫展示魔药那样将书本在桌上摊成一排,抱手观察扣门拜访的宫治做选择。他总会精准挑中封面最精美、语言最通俗的小说,历史课上草草翻弄一通,下课就还你。 纸条传递的对象还有渡边悦子,班委竞选后她主动找你谈天,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渡边留一头齐腰长发,高挑匀称,讲话铿锵有力,成绩常年霸占年级前三甲。她坐大门边,你坐靠窗最里面,但女孩们的友谊才不会受座位表的干扰。你们想尽各种办法聊天,课上一发生点什么就天南海北地找彼此视线,对上了,不必多言,各自闷声憋笑好几分钟。有时憋不住,笑声就从嘴缝溜出来,转好几圈落到前桌宫治的耳朵里。他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你,骂你俩有病。 高中宫治没少与你传纸条,更没少帮你传纸条。你把便签卷成圆柱体戳宫治的肩胛骨,力道没控制好,会换来宫治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对他连“拜托”都没必要说,简单干脆的三个字:给悦子,他就只能无语地接过,扔给下一个人。圆柱体漂洋过海,经由许许多多同学浸渍着墨水的手指抚摸,最终被少女成功打捞。每一张纸条都被你仔细收进白色恋人那蓝白相间、四四方方的饼干盒,两年过去,这样的铁盒子你有三个。 渡边悦子喜欢角名伦太郎这件事,你是全世界第一个知道的人。忘记何时起,但凡排球部有个风吹草动,渡边第一时间就会拉你去凑热闹。她守在体育馆门口张望,你靠着风雨廊的栏杆发呆,阳光炙烤下,橡胶融化的焦臭味在鼻尖挥之不去。这段回忆总是焦躁的,耳畔萦绕着排球部员奔跑走动的声音,以及渡边一碰到角名就结巴的尴尬表情。 是不是每个好学生都会稀里糊涂地喜欢上坏小孩?高二上,你对角名的印象还停留在入学当天他分明可以出言劝解几句,却偏躲到人群中一个劲地录像的丑恶嘴脸。陪渡边守望时你也经常与角名打照面,每次见他都挂着一副不咸不淡的脸色,眼皮兴味难明地耷拉着,跟朋友说话还特别不客气。不过品味还行,你与他私下在图书馆偶遇过一次,他头戴耳机,怀里揣着三岛由纪夫的《奔马》,步履匆匆。 总的来说,你并不支持渡边把角名当做初恋对象,她问为啥,你说因为角名身上的文青味熏到我了。渡边悦子笑得幽深莫测,她说你知道吗,你的文艺病也不少,不过浓度正好,少一分没劲,多一分恶心。你夸张地尖叫,疯狂捂朋友嘴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渡边边躲边喊真的!我没骂你呀,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 打闹中后背不小心撞到下训的排球部员,一个个块头又高又大,你俩都不吭声了,埋头道完歉就默默闪到旁边。你不老实,人退了,眼睛还在这群男的之间扫射,一瞅到角名那头极具标志性的中分短发就疯狂摇渡边肩膀。“他在那他在那!诶,你别躲我后面呀……” “你们怎么来了。” 宫治远远打了个招呼。他身边,角名饶有兴趣地投来一瞥,银岛结看出点什么,视线徘徊在僵硬的渡边和角名之间。 而宫侑,与宫治并肩站、满头金发随风吹得飒飒的宫侑。 他阴沉着脸,盯向你。 只盯向你。 第3章 雨季不再来(2) 高二那会,你不大喜欢宫侑,宫侑对你更没什么好脸色。 你看不惯宫侑许久了,最早需追溯到转校当天,第一节课下宫治伏在宫侑耳畔说悄悄话。不难猜测,与你有关,宫侑探究的目光穿透人群铐住你。短暂的第一次对视,彼此都不甚礼貌。他那张与宫治酷似的面庞眉眼深邃,面无表情时捎带凶相,你在那零点零几秒的审视中触到男孩嚣张的灵魂实体,心像遭雷劈过般不爽。直到高中毕业,你都把他看作一个幼稚,跋扈,口是心非,狂妄自大的既得利益者。事实也正如此,因为活泼调皮,球技了得,样貌还出众,宫侑深得女老师的欢心。明明上课从不认真听讲,作业不是抄的就是乱写的,老师们依然热衷于安排他去参加校级活动。 你恨得牙痒,凭什么? 渡边悦子答:“因为宫侑同学是男的。男人垫脚就能摘下的苹果,女人总要付出一百二十分的努力才有机会拿到。” 这话从她嘴里讲出来非常有信服度。悦子聪明,成绩单的数字漂亮,所有人都坚信她拥有一个光明伟岸的未来。在渡边悦子眼中,宫侑只是一个毫无威胁的无脑体育生,却不妨碍她陪你同仇敌忾。只不过两个人的讨厌在多数人的追捧前微不足道,不管你怎样嫉恨宫侑,他照旧我行我素,乱写作业,顺便作为年级代表之一登台领奖。 你与他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在稻荷崎与云雀丘的排球部友谊赛。校园报社缺素材,社长看中你与宫治同班,大手一挥就安排才入社的你去跟进。你被塞进大巴车,与一群魁梧的体育生挤同一排,还正好卡在正中间。角名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和你换座位,你感恩戴德地滚了过去,朋友暗恋对象的形象在你心中瞬间伟岸起来。虽然几分钟后就从宫侑嘴里得知角名只是为了方便跟后排的队友打游戏。 “那咋了,好歹人家换了,你呢?” 假寐的宫治掀开眼罩,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损宫侑的机会:“就是,你呢?” 宫侑横眉竖眼:“你帮她说话?” “对啊。”宫治脸不红心不跳,你们隔空击掌,“有问题吗?” 宫侑眼珠子在你和宫治间转来转去,你面色如常,宫治泰然处之,独他一个无名怒火起。音调抬高八度,宫侑不可置信地看向双胞胎兄弟,脱口而出: “问题大了去了!” “真搞不懂你。”宫治早习惯宫侑突如其来的发难,睡觉要紧,他调整姿势戴上眼罩,又昏了过去。 你则耸肩,假装没看见黄毛快要掉下来的眼珠,内心暗爽:一为总算挫掉一点宫侑的锐气,二为方才与宫治的默契。小猪眼罩盖住前桌深嵌进面中的眼睛,你仿佛还能看见平稳的目光从毛绒绒的布料里飞出来,盘旋着降落了。落到何处?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葱葱绿意牵拽出琴弦似恍神的白线,那些你现今忘得七零八落的情愫也随之模糊了。 等你缓慢地收回心神,迎接你的是宫侑时刻保持警觉的神情——对你。 干嘛?你作口型。 他鼻子里跑出来一句哼,扭头不再搭理你。 人生中旁观的第一场排球赛也在那天,你脖子上挂着相机,兜里揣着速记本,狼狈地追着不熟悉的选手按快门。 比赛节奏很快,纵使不熟悉规则和战术的你也能看出面对稻高,云雀丘毫无还手之力。对方二传最先乱了阵脚,第一局局点同攻手的配合错位,网前的角名等的就是这一刻。不容置疑的一段起跳,干脆利落的一次拦网,稻高率先拿下第一局。 你立马端起相机咔咔拍照。 角名察觉到你这边的动静,好笑地耸了耸肩。落到你眼里就是送上门来的大特写,素材!珍贵素材!你只差高呼万岁,心下咆哮:渡边悦子,你必须给我拿下角名伦太郎! 高昂的情绪还没持续多久,就被一记重球砸碎了。 忘乎所以的你压根没发觉第二局已经开始,等球旋风似的砸到眼前,你连眨眼都来不及,只能下意识攥紧相机,绝望又悲壮地发愿。自己缺胳膊少腿无所谓,相机坏了才是真完蛋。 电光火石的刹那,伸来一只手。 高速旋转的球体经触,竟然奇迹般调转方向,高高弹了回去。 “我来!”自由人赤木路成大叫着冲上前,双臂并起,将球稳稳垫给后三起跳的尾白阿兰。尾白前辈不负众望,喂给对面一枚击溃所有拦网的重攻,惊起全场欢呼一片。 而你,呆站在原地,任凭救下关键球的宫侑挤进你视线。 因惯性,他整个人擦着你肩膀摔向地面,几欲跌破时又摇晃着站了起来,追着那颗三色球重新迈开脚步。 监督黑须法宗冷静地将你拽到他身边,你身心颤抖,惊魂未定,心间还残留着宫侑跌跌撞撞地奔回球场的背影。 你记得比赛结束,兵库下起大雨,新雨密密匝匝地敲打每一个从体育馆走出来的年轻人。你走在队伍最末整理相机里的图片,一一扫过,注意力最终被一张虚焦的相片绊住。昂贵的黑色机体框出一块雾一样的造景,角落里灿烂得令人胆寒的金发飘摇,你瞬间认出这就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你抱住相机失手按出来的艺术品。 “你给我站住。” 回头,你跟相片里的主角四目相对。 “刚才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宫侑缓步走上前,脸色并不好看。 “这是我的工作。” “你不晓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吗?因为你,我们差一点丢分。” 什么叫做因为我?你皱眉,不耐替代心虚,迫使你顶了回去:“那一球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拼命救,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宫侑没再纠结丢分的源头,转而恨恨道:“你应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经他跑出内场时擦过的肩膀适时疼起来,宫侑死缠烂打的嘴脸开始变得可恶了,你喊:“还需要你教?谁晓得球会飞到我跟前!” 宫侑还想说点什么,骤雨抢白,呼啸着奔袭而来,斜切地浇了你和他满身。你暗骂一声,才发现稻高队伍早就消失所综,宫侑也意识到不对,嗖地跑出楼道,又匆忙急刹车。 他说:“完了,大巴开了。” “怎么可能,出发前没点名吗?” “你自己看。”宫侑拽过你的手腕冲进雨幕,你慌忙将相机藏进怀里,抬眼瞧,果真,印有稻高校徽的车尾巴打着双闪隐在路口。 雨剑打得你睁不开眼,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你甩开他。 “都怪你!要不是你非得找我麻烦,我怎么会被落下!” 宫侑懒得理你,四下张望半晌,拔腿向校门口的公交车站跑去。你真想照他后背来一脚,碍于怀里的珍贵器械,你嘴里咒骂着,只得跟他一道躲进车站。 就连路过的蚂蚁都会被彼时你们剑拔弩张的氛围吓死,你掏出相机检查,他拧湿透了的衣角,两人一言不发,各自忍着怒火。 终于,你先咬牙切齿地打破这阵难耐的沉默。 “你手机呢?” “放车上了。你呢?” “我也是。” 你瞪着愈演愈烈的雨势:“那咋办。” 宫侑笃定道:“他们会来接我们的。”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再开口,你们隔着一段距离,煎熬地数着雨珠发呆。你余光瞥见他遭雨淋湿后的身躯,运动T恤紧巴巴地敷在身上,叫人不忍直视。你这边也难堪得要命,半透明的白衬衫透出内衣的形状,凉风一吹,冻得直哆嗦。 喂。这回是他先开口,声音也紧巴巴的,透出一点烧玻璃似脆生生的尴尬。你不想抬头,只盯着雨幕没好气地搭腔:干嘛。他问,你冷吗?你这才施舍他一星半点的注视,随雨丝零散地飘在他额角挂水的脸上,他没看你,眉眼生硬地垂到脚尖,融进水坑了。你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手指将裙摆拧成麻花,刻意扬声说,怎么,你要把衣服脱下来给我吗? 宫侑仰面,送给你一个史无前例的大白眼。 人在倒霉至极时总忍不住苦笑,你也是,嘴角扯开一条细细的线,再自如地,含着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气概地笑出了声。你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只觉得反正都这样了,不如笑一下算了。宫侑听你笑成这样,更加毛骨悚然,不知所措地看了你好几眼。你干脆盘坐到地上,直到他迟疑着也同你一块蹲下,两人像精神病友般你一下我一下地傻笑起来。 后来据你的好前桌宫治所言,他累得一上车就睡着了,十分钟后惊醒才先发现你们座上堆成形的是衣服不是人!一车人火急火燎地开回去,又看到湿透的水鬼似的两人蹲地上呵呵痴笑,黑须法宗第一次在男孩们面前慌了神。他一个箭步跳下车,不顾你和宫侑的叫唤,一手一只把你们扔回车里,生怕再晚几秒钟这俩孩子就会被传说中的雨女夺走心神变成傻子。 第4章 雨季不再来(3) 诸如此类的荒唐事还有很多,你与其他人(尤其宫治)的关系越好,宫侑就越看你不顺眼。宫治最清楚你二人水火不容的气氛,但多数时刻都选择装死,与你交流时神态自若,惹得宫侑更窝火,变本加厉地折磨你。 有一次你实在忍不住了,课间气势汹汹地冲进他们班,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撑着脑袋打瞌睡的宫侑拎到走廊质问。 “你为什么处处针对我!” 宫侑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反问:“我为什么要针对你,你谁啊?” 你脱口大骂,只差当场脱鞋抽人,宫侑见状,面上浮出后来你无比熟悉的坏笑。“我怎么针对你了,展开说说。”他道,双手环胸作附耳聆听状。 宫侑招人厌的例子不胜枚举,譬如在你讲话的时候插科打诨,撺掇宫治不跟你玩,还怂恿角名伦太郎偷录你趴桌上午睡流口水的不雅视频。但这些在你看来都不是最关键的罪状,你在意的,其实是他看你的目光:蛇信子一样,毫不掩饰其中**裸的敌意,只是路过都要被他拽过来啃两个牙印。凭啥! 你本来就没多喜欢、甚至有点嫉恨身为皮囊漂亮的男性处处享尽优待的他,更别提忍受这份没来由的漠视。想到这里你急火攻心,抬手,对准宫侑的腰就是一掐。宫侑躲不及,被你掐得惊叫连连,又死不认错。走廊上空于是回荡起两个年轻的声音,一个在骂你有病啊掐我干嘛,一个在吼别跑,看老娘我今天不把你弄死。 直到高三,你与宫侑才生出一点健康的情谊。 上半学期宫侑很少在校,前桌说他去各大高校联络特招名额了。那时宫治已经决定放弃排球,梦想毕业开一家饭团店谋生。尽管整日陪正常走升学路的你们在校备考,他的学习态度依旧属于“重在参与”那一类,想起来了努力努力,没想起来就趴桌上补觉,很显然,没想起来的时刻占大多数。你抱怨呼呼大睡的他影响到你复习了,宫治才直起身子装模作样地学半节课。那件与宫侑有关的事就发生在高三上期末考试第一天的晚自习,你拜托前桌帮你抽查国文诗句时。他百无聊赖地听你背书,原本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忽地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下亮了。宫治兴致勃勃地说:“翘掉最后一节晚自习,咱们去爬学校后山,走不走?” 你把脑袋从枯燥的复习资料里抽出来:“谁?你和我啊?” “对,就你和我。” 宫治回得很干脆。你的视线在古诗词与他之间徘徊,半晌,也干脆地丢掉课本。 “走。” 虽然天天在一起上学,与宫治单独行动的机会其实非常难得,一想到下节课就要和前桌一起违反校规校纪,你激动得写两道题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好不容易捱到课下,你们交换一个眼神,他先步出教室,你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和渡边悦子打完招呼才飞快赶往后山。但谁也没想到,你最先看到的不是你的前桌,而是大半个学期都没来学校的宫侑。 “他怎么来了?” 你不悦地望向宫治,他耸了耸肩,表示努力过了,没办法。宫侑的表情也不大高兴,但他惯爱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你的不高兴明显甚过于他,所以宫侑怪里怪气地笑了。 “我决不允许你们背着我干坏事。” 你本来还想问他什么时候回的学校,不过宫治已经在掐表看时间,你只好把一肚子问题咽回去,一手推一个,循着树丛掩映下的小道向山上冲:“别管了,爬!” 那晚山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你早记不真切了,但你从未忘记有三个少年人在长满倒刺的灌木丛和歪七扭八的树枝间披荆斩棘,前行笑闹。你们放声高歌,跌倒了又爬起,不一会儿,三个人的头发都乱成鸡窝,挂满边缘长着锯齿的树叶。远方的教学楼灯光闪烁,似乎能听到忧心的班主任碎碎念的声音,下山时还正好撞上保安,高瓦数的手电筒照得你们无所遁形。保安大叔没有问你们怎么翘晚自习、怎么不乖,反而说:“山上那么黑,你们三个不害怕吗。” 宫侑闻言先笑了,也不知哪儿来的脾气,蹦起来朝光源处使劲挥手,惊得你连忙上去拽人。宫侑任你拉扯他手腕,另一只胳膊像挥舞胜利女神的旗帜般摇晃,大叔!我们不害怕,你要不要一起来啊!宫治也听不下去了,边骂疯子边从后往前捂他嘴巴锢他手臂,你们仨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彼此缠绕着跑远了。 正因这段荒诞不羁的历险记,你对宫侑升起一种稀里糊涂上了同一条贼船的同舟共济之感,他似乎也不屑再与你争锋相投。高中时代的最后半年光阴,你们之间的相处甚至能用友好概括,除了时不时还是会唇枪舌战一番,过去两年的仇视与厌恶好像从未发生过。 此去经年,宫侑仍坏脾性地笑着,好整以暇地欣赏你对答不上来的窘态。 可是,高中吵吵闹闹的那段时光,早就离你远去了。 眼下你静默着,脑海闪过与他、与他们有关的一幕又一幕,大多被嶙峋的岁月磕碰了皮,露出相对陌生的内里。很难用语言描述时隔多年,你再回想起那些旧事的心情。如今你二十二岁,大四,下周三答辩,再有四周就要大学毕业。和全国几十万应届生一样,你被生活的潮水推着向前,每天不是在根据导师似导非导的意见修改毕业论文,就是混迹于各大招聘网站投递简历,哪怕半个月都不见得能收到一封回信。你没什么存款,撑破天兜里也就一万日元,如果退宿前还没找到工作,你只能从五光十色的东京溜回兵库县啃老,美其名曰gap一年(或更久)。你必须承认,宫侑确实有耀武扬威的底气,他作为排球选手被特招进你拼了半条命才考上的大学,年纪轻轻就在全日本乃至国际舞台崭露头角,奖金代言费更是数不胜数。如此一番风顺、名利双收的人生,你还像从前那样艳羡,却丢掉了少年时代幼稚的憎恨。恨与爱都是强力的牵挂,你才不要轻易给他。 行至分岔路口,你抬首,兴致缺缺地描摹阴雨缠绵中宫侑侧脸的轮廓。真搞笑,兜兜转转,怎么偏偏跟最讨人厌的宫侑扯出一堆瓜葛。 他送你到学生公寓楼,道别,右手挥过头顶。“晚饭地址一会发你,我得先去换套衣服。”语罢撑着你的伞悄然离去。你目送他消失在视野中,主动将有关想念的那句话抛却了。你没时间陪旧友玩模棱两可的暧昧游戏,更别提这个旧友是宫侑,你宁愿当场打电话向宫治告白、也决不允许自己与其有任何关联的宫侑。 手机提示音响起,他说:“外面还在下雨,我晚点开车来接你。” 你不假思索:“今天算了吧,我真得改答辩稿。” 对话框顶那行“正在输入中”闪烁不停,晃得你喉咙莫名其妙的干痒,突然有些后悔拒绝他。好像这顿饭约冥冥中化身为命运的一个伏笔,你发现了他,却可耻地没有胆量揭晓他。以前呢?换做高中时代的那个你,面对宫侑明显带有暗示意味的邀请会做出什么选择?是趾高气昂地赴宴,高高兴兴去战斗,还是在宫侑吐出那句我很想你时就直接骂他个狗血临头,质问他究竟发什么神经? 无论如何,总不会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你感到疲惫,又十分不甘心,拇指在手机键盘上徘徊。你差一点就要撤回消息,假装无事发生、假装你还是那个十六岁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用最能勾起他胜负欲的风轻云淡的口吻说,行啊,我等你。 但宫侑没有给你这个机会,“正在输入中”消失了,他言简意赅地画下休止符,说:“好。” 第5章 空白键(1) 女孩,你今年二十二,三小时前刚答完辩,正和同班同学聚在校图书馆前等候拍毕业照。梅雨间歇,赠毕业生一个憋闷的阴天。统一发放的学士服像烂腌菜,你随便抓了个同学帮忙互相整理衣服,刚披上外袍,摄像师就扯着嗓子叫喊:快快快,从高到矮排队,女生站下面男生站上面! 还在帮你固定的工藤理奈吐槽:“帽子内檐都蹭到上一个人的粉底液了,也太草台班子了吧。” 过去四年你与工藤理奈的交集只有大一一起做思政课的小组作业,她做PPT,你上台汇报,私底下骂划水的另一个组员无耻,结课后就没再联系过。说到底,在场大部分人都一样,读了四年书也仅仅只是路上碰到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 “同学们,穗子理到左边,看镜头!” 咔嚓,咔嚓。快门宛如白昼流星,匆匆两声掠过,你的大学时代就像这样飞也似的结束了。年轻紧绷的笑脸松弛下来,你向工藤讨纸巾,擦拭被五月天和廉价学士服闷出来的满头大汗。 “宫侑今天来吗?”工藤理奈问。 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可真有点怵人,你紧张地反问:“他来干嘛?” “咱们今天拍毕业照诶,他不来陪你拍几张吗?” 周围喧哗不止,其他同学早散开去找各自的朋友留影了,热闹沸腾的人群中,只有你们悠闲地坐在草坪上扇风。你本打算解释几句,突然想起上周好像在朋友圈刷到她去看了MSBY对AD的比赛,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想要他的签名照。” 工藤理奈点头如捣蒜:“但你放心,我是事业粉,单纯欣赏他球技。” “梦女粉也无所谓,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她盯了你半晌,嘴角噙笑,显然不信你的说辞,换了个话题追问:“那他今天来吗?” 没办法,你只好当着工藤的面打开手机,不情不愿地打字。 “要来拍照吗。” 宫侑的头像是一片叶子,五年都没换过。明明那么嚣张霸道的人,却顶着一个小清新头像,角名从高三他刚换就开始吐槽,到现在还是你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宫侑回得很快。 “在训练。” 扯淡吧,真在训练哪有时间看手机,肯定为了报复上回你拒绝他的饭约。你下意识哼出声,假装没识破他漏洞百出的借口,面不改色地继续: “我同学想要你的签名照。” 虽然对你恶劣成性,宫侑的营业态度还是挑不出错的。你加大火力,补充:“工藤理奈,你认识吗,是位超级大美女哦。” 这次他隔了好久才回复,一张口还是那副讨嫌的样子。 “你随便挑一张送她就行,我没必要亲自来吧。” 真服了,你隔空翻白眼,委婉地转告同学大明星忙着训练,挤不出时间陪我等平民拍毕业照。闻言,工藤并不遗憾,反倒兴致盎然地瞧着你笑。你被她好似看穿一切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却遽然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女孩的影子。那个长发总是柔顺地披到胸前,打趣你文青病浓厚的好孩子,也曾用这样的目光巧笑嫣兮地注视你。你们上一次聊天在何时呢?又是从哪一天起,她逐渐淡出你的生活,变成只在朋友圈偶尔刷到的陌生人? “你们关系很好嘛。” 工藤柔声,打断你遐想。 “谁?” “你和宫侑。” 漫画里常见的桥段,彼此生厌的冤家在他人眼中倒很登对。你快被这念头恶心吐了,联想到上一场瓢泼大雨中他说想你,恶心骤变为眩晕。 “为什么?” 鬼使神差地,你脱口而出,语气尖锐得自己都被吓一跳。 仿佛很满意你现在的神情,工藤理奈倩丽饱满的嘴唇翘起一个弧度。 “大一汇报完小组作业,我们出去喝过酒,还记得吧?”你点头,她接道:“那天你喝断片了,我送你回学生公寓,在楼下碰见了宫侑。他叫我把你交给他照顾,我不肯,他硬是塞给我一袋解酒药才走。” 还有这回事,你不可置信,工藤又说:“志愿者活动你俩不也总一队吗?他根本不缺综测分吧,如果不是关系好,怎么会费时间参加活动,还专门跨学院组队呢。” 宫侑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学校为他设计的课程相对宽松,他日常基本都在校排球部和社会联盟训练,期末考试前突击两周背重点也能及格。而你学的社会学,背最难懂的理论下最多的田野,大二大三几平天天都在发问卷做访谈,两眼一睁就是与SPSS和Stata决斗,忙忙碌碌四年出来还找不到工作。 跟时不常代表学校乃至国家出去比赛的宫侑相比,你的本科四年十分寡淡:学习没钻研出什么名堂,两次恋爱还都谈得很失败。但你早就不稀罕同他比较了,毕竟二十出头就入选国家队出征奥运会的人占少数,你逐渐学会心平气和地看待你与他之间的差距。 况且,你们的生活轨迹宛如两条平行线,尤其大一,你忙着适应新环境,宫侑忙着朝国际舞台进军,素日里根本没啥交集。要不是他偶尔在稻高好友群里冒泡,你几乎忘了有这么一号人跟你是大学校友。 工藤理奈所说的醉酒事件就发生在大一下期末周,拼死拼活肝完小组作业,她说什么也要喝两杯。于是拉着你,大半夜扣扣搜搜地跑去全家买来一堆酒水和冰杯自调。你以前没喝过伏特加,百利甜也是只在小说里出现的名字,那一年你多少岁来着?十八,还差几个月满十九。你的身体已经成年,你的心灵依旧稚嫩,竟还企图用所谓坏小孩的行径证明自己具备充当成年人的资格。伏特加是透明色,盛放它的容器在夜光下透着莹莹的蓝色,你抱起它,什么都没兑,咕嘟直接喝了一口。工藤理奈问你好喝不,你喉间像被人放火烧了山,好喝个屁。但你强撑着说,还行,还行。工藤理奈也要尝,咽到一半就急慌慌地咳出来,你在旁没心没肺地大笑。这一年被学业蹉跎,你很久不这般朗声开怀了。她拿眼睛瞪你,下半张脸乐不可支,扬手作势要灌你酒,这一刻的你们无限接近于朋友。之后没人记得调酒,都抱着伏特加纯干,明明很难喝啊。反正结局是醉了,微醺的状态还没品尝几分钟呢,你迷迷糊糊地躺在谁怀里,好像睡过去。 宫侑的消息就是这时候发来的,他问你在干嘛。天哪,当自己是谁,你们分明将近一年没联系,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你发的,在去年十一月五日晚上十点零五分,你说你谈恋爱了,宫侑没回。哦,现在回了。他引用你过期的信息说,我去,我才看到。蹩脚,真蹩脚,你都快笑出声了。酒后的大脑异常兴奋,身体倒是软绵绵的,你花了点时间指挥两根大拇指在键盘上打字。你说,滚吧,绝交。任谁都知道是玩笑。宫侑问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分了,早分了,谈了不到半个月就分了。你说。你不想和他谈前任,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他看起来也不是很感兴趣,画风一转,问你在哪。凭什么告诉你?你腹诽,顾左右而言他,跑去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在干嘛?喝酒呢,伏特加。你来吗?噢,我忘了,你是运动员,你不能喝酒。发完这句你头痛欲裂,靠在工藤理奈的肩怀里磨蹭,宫侑迟到的关心不适时地让你想起和傻x前男友接吻的场面,天雷滚滚,警钟长鸣啊!半梦半醒之间你哆嗦着抽自己嘴巴子,掌心贴到脸蛋上,用不上力,涣散地睡去了。 第二天你在熟悉的天花板下醒来,日上三竿,床头柜上零散堆放着解酒药,手机里躺着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来自工藤理奈,她说昨晚是她送你回来的,嘱咐你多喝点水。还有一条来自宫侑,问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你想了又想,确实有点好奇断联的这一年他干嘛去了,“好吧”,装作勉为其难地应下了。那天他破天荒没迟到,提早几分钟站在餐馆门口等你,你隔一条马路先望见他成年后漂得更浅的金发。他好像长大了,健壮成熟许多,又似乎没什么变化,至少面中那副眉眼仍是你熟悉的模样。不晓得落到他眼中的你长啥样,胖了还是瘦了,憔悴了还是气色依旧。 穿过马路他才发现你,此前一直双手揣兜斜靠着墙。他指着你眼下的乌青说:“好重的黑眼圈。”你气不打一处来,掐他胳膊一把:“有本事你来帮我考高数,笨蛋体育生。”宫侑笑得好狡诈,伸手揽住你朝店内走,突出来的关节硌着你肩头了。你想到高三,课后你也会一边揽一个,把双胞胎当三十六亿笑话里的两个男模。宫侑放弃挣扎,宫治倒是乐在其中,还会配合你身高半蹲,指导你和宫侑的表情动作。 沉浸在旧忆中的你,心底漾开一阵奇异而尖锐的触感,一时竟忘了将他的胳膊撂下。 你问宫侑最近忙什么,他翻白眼,说笨蛋体育生期末周也得复习,然后打趣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是啊,什么都没改变,他还是他,你还是你,好像间隔的一年空白只是一场宿醉,酒醒了,罢工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钟也该走针了。 可你其实很想问他,之前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偏偏挑昨晚重联你。但你清楚自己讲不出口,笨蛋体育生也读不懂。 反正,自那天起你们重新开始联络。大二、大三、大四,直至今日。 “该还衣服了。” 工藤理奈的声音再次将你从连绵不绝的回忆里拔出,你依言脱下咸菜团似的学士服,还给摄像师。那顶内檐蹭到上一个人的粉底液的学士帽,现在也带走了你额头的部分底妆,它将持续漂流,等待下一个毕业生将它戴在头顶。而后快门声响起,清脆的,缤纷的,也可能草率荒唐的,为她的大学四年唱响最后一枚高音。 工藤最终放弃索要宫侑的签名照(不是与他合影的签名照没有意义,她如是说),问你毕业典礼来不来,你说那天有场面试走不开,她颇为遗憾地笑笑:“本打算再约你喝一次的。其实一直都想跟你做朋友,想来还是少了些缘分吧。” 寻路人帮忙拍了几张拍立得,最后,相别于毕业季汹涌杂乱的人海中,你们盯住彼此的眼睛,笑着说再见、再见。 第6章 空白键(2) 行李打包到一半,你下楼新买了包烟。百乐的红酒味单珠,抽到底有点辣嗓子,得咳嗽好一会才缓过来。 你抽烟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也不觉得尼古丁多有趣,但很依赖抽到一半晕烟的感觉。好像世界按下空白键,你在这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晕眩中觅到庞然的空旷。短暂的空、幽微的旷。第一次抽烟在大三下学期,很认真地钻研如何游刃有余地从第二任男友手中接过那根老头烟而不至于掉下眼泪。其实你一早特别讨厌烟味,深信吸烟致癌,但跟他分手后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抽了。仿佛他这个人并没有离开,他吸食尼古丁的恶习和你埋在被子里的泪珠一块渗进枕头,变成一丛螨虫,等回过神已经将你那颗单薄的心啃得千疮百孔。你花了至少半年才走出来,修复过程痛苦而缓慢,很长一段时间,你浑浑噩噩,茶饭不思。你控制不住回味他的吻,他的拥抱,他留给你的并不完整的爱。又鄙夷这样的自己,显得多深情似的,其实只是接受不了先选择放弃这段关系的是他而非你。临到头,依旧是你的自尊害惨了你。你恨这个男人,恨他带走一部分纯真自信的你。也感谢他。感谢他让你在最该谈一场恋爱的年纪体会了爱的滋味,从此对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祛魅。直到他的坏习惯彻底变成你的,提到他的名字,你终于不会再过呼吸了。 记得宫侑那阵也在跟一个女孩暧昧,但他嘴巴严,没透露什么有效信息给你。你只知道他偶尔会在你们聚会时出去接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等回来了,你和角名都戏谑地望着他偷笑。宫侑不以为意,好像只是接了一通工作电话般稀松平常,你私底下问过宫治,不管怎样,那家伙肯定会跟自己的亲兄弟暗通曲款吧。没想到宫治知道的和你们差不多,他也奇怪,发誓等那头蠢猪回家一定言行逼供。 你和宫治自高中毕业联络就少了,但只要一群人聚在一起,就好像还跟从前一样。他说上句,你接下句,你们面无表情地隔空击掌。 大三时,宫治的饭团店已经开得有模有样,逐渐从兵库县走向东京市,早早经济独立。你还在实习,提前一小时下班来赶的饭局,见前桌事业有成,心底还是由衷开心的。“赚大钱了记得找我哦,我学过高数我会算账。”你说,角名伦太郎默默吐槽:“算账应该得学会计吧。”被你一记眼刀捅得不敢吱声。 在场资产最多的宫侑也陪你打趣宫治:“算上我,我也要宫老板发工资。” “一边待去,我还等着你给我买玛莎拉蒂呢,大明星!” 他最烦你拿“大明星”揶揄他,摆手不让你往下说了。 一次次的聚会,往往只有你们四人。 你很久没再听到她的声音。 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她,偷偷打开她的朋友圈,从近到远仔仔细细一条一条看下去。 你知道她去了美国留学,申请到硕博连读。照片里的她剪掉你熟悉的长发,身边是不同肤色的朋友,渡边悦子对着镜头笑得恣意畅洋。她在大洋彼岸过得很好,她真的拥有了一个光明磊落的未来。 最新一条是她穿着学士服,捧花,双眸粲粲,野心照人地,跨越广袤无垠太平洋和几千公里的历程,直直叩问进你心底。 你仿佛有些胆怯,盯了几秒就息屏,掐灭烟头上楼了。住了四年即将道别的公寓默无声息地长大嘴巴,一口咬断你所有微不足道的气焰,你在万籁寂静中看到镜中的自己,像一棵秋天的橡树,你憔悴,疲惫,茫然,宁和,唯独不见悲伤。 生活始终继续,毫不留情地碾过所有人。 你接着打包行李,下周面试完,还要马不停蹄赶去看角名伦太郎的比赛。这是他进入东日本造纸联盟的首秀,角名耳提面命,威胁说要是没在看台上找到你就绝交,彻底绝交。你叠声应好,这人手里掌握了太多你的黑料,你真怕他一个不顺心就发到大群公开处刑。 跟角名成为朋友,离不开悦子那场盛大的暗恋。只可惜,他们的结局也同千千万万高中生一样,伴随一些难言的遗憾落幕了。 渡边悦子拿着豪横的分数和企划书申请到常青藤top高校,角名伦太郎则考上关西一所还不错的大学。除了毕业典礼默默送到她手中的第二颗纽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留下。 你照约定,比赛结束蜷在体育馆后门等角名出来找你。 他告别队友,推门而出时差点踩到你的手指。你就那么蹲着,仰头看许久未见的朋友。角名被你看得后背发毛,忙不迭问干嘛呢,神经兮兮的。 你又摇头,说没什么。 角名伦太郎一直读不太懂你这个人,说你洒脱吧,有时比那对双胞胎还难搞;说你坦率吧,口是心非起来谁都拧不过。但你身上有种他望之不及的东西,他描述不清,总之像树,根茎向下死死抓着悬崖峭壁,枝头迎风开着米粒大小的花。宫侑也是这副德行,看上去招摇,沾花捻草的,其实内里踏实、持重,倔个不行。不过你们读大学后都收敛了许多锋芒,好像在生活的火炉上烤了几圈,以前觉得丢掉就会死的坚持,现在看来也并不真正代表什么。角名相信不止他一个这么想,他从你的神色中品出与他一样的体悟,于是下意识地说:“你现在还写文章吗?” 他记得你的国文成绩很好,偏偏作文总拿低分,老师批评你写的东西不应试。但你会写小说,课后跟渡边悦子热火朝天地讨论情节走向。他想读,你们从来不准,每回都凶巴巴地把他轰走。 角名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在你心里激起的涟漪,丝毫不亚于外网流行的袁立文学中那句“你的理想还长存吗”,你几乎打了个战栗,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写啊,但也没写出个什么东西。” 谢天谢地,他好歹体贴了一把,没再往下问了。 你们行走在五月底的东京市中心,霓虹灯闪烁迷幻。他背着大大的运动挎包,你还穿着下午面试的正装,凑到一起不伦不类。西装裙崩得你迈不开腿,你突然有点怀念那段遥远的,还在穿制服裙的时光。 “以后什么打算啊,角名。” “先打下去看看吧,虽然没有那家伙厉害,我好歹也是V联盟d1组的成员。”角名说,“对了,你下午的面试怎么样?” “马马虎虎,要是没通过就回兵库当售货员咯。”你故作轻松地耸肩。 角名伦太郎深深地看了你两眼,似有万语千言,最后噗嗤一声,笑了。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多亏这声情不自禁的调笑,气氛松弛不少。你随便找一张街边长凳坐下,他去附近罗森买水,给你带了瓶三得利无糖乌龙茶。 那夜末,你们絮絮叨叨聊了好多,有关过去,有关成长,更多,还是着眼于深不可测的未来。晚风和煦,夏的序曲已然奏响,你摸到内心一团热火,在即将来临的夏天茫然、烦恼、又珍重地跃动着。 他送你到地铁站,你们挥别,虔心静候下一次见面。角名伦太郎那张初见觉得兴致缺缺的脸掩映在灯火下,十六七岁你们一起讨论三岛由纪夫和摇滚乐队,你把他当悦子一样的知心朋友,他望向你的目光也跟悦子好像。仿佛把你身上某个特质符号化、象征化,痴痴地看着你怒放。可是、可是——临别之际,你忽然涌生出硕大的念想,你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也很累,很迷茫,也想谢谢他一直在这里。但最终都落了空,你用一句带着倦气的话结束了今天。你说:“角名,我渴望做一个优秀的大人,但不想再长大了。” 女孩,你二十二岁,今天大学毕业。 本科四年你谈了两段恋爱,伤过别人的心,也被别人伤了心。你很久不写作,鲜少打开三岛由纪夫,几乎忘记了十八岁的巴黎梦。 下午十四点整,本该是毕业典礼的时刻,你踩着磨脚的高跟鞋在钢筋混泥土丛林奔波。hr喊你名字,你答到,挺直了腰杆深呼吸,唇角扬起绝对挑不出错的弧度,推开新世界的门。 回程路上,你收到公司递来的offer。 耳畔响起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