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五千年,为什么叫“上下五千年”,不明白公元前和公元的区别。
我解释,从出现中华文明那一年到现在的年份加起来约五千,历史年份当成一个经度。
我在黑板上画一条纵线,最顶端标记公元前3000年,还标记几件大事件发生的年份。
靠近中下段标记公元元年,线的尾端标记今年,再往下画几条虚线。
她恍然大悟,高兴地说,我太喜欢Miss陈的历史课。
我讲述“炎黄子孙”这个概念,在黑板上写下这四个字。她说,难怪说我们中国人是黄种人,两个火一上一下,火是黄色。
我笑着说,传说炎帝懂得用火,才得以成为部落首领。
讲到“三祖文化”,其实我们的祖先,包括蚩尤,只不过炎帝和黄帝联合起来击败蚩尤,但是他的部落保留下来,和另外两个部落合为一个部落,这是中华民族最早的雏形。
她提问可是以前只听过炎黄子孙,并没有听过chiyou。
我说,对,历史学家二十年来才打破“成王败寇”老观念,也就是说,胜利者留在史书,但是斗争失败也肯定蚩尤的影响。
对她而言,图片更甚于文字理解。我讲述这三位部落首领成为中华三祖,每一位先祖铜像,活动范围和现今大致地理位置,成为首领的原因。
炎帝尝百草,发明的翻土工具图,教民垦荒种植粮食作物,制造出淘气和炊具。所以被尊称为神农大帝,掌管农业的大神。
黄帝是农耕文化创造者,重视农业生产,土地开发。他的部落处于黄河流域,大部分是黄土地,不是我们棕褐色或是黑色。黄帝者,黄色土地上的统治者。
我打开电脑投屏,播放《保卫黄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歌曲,看着如瀑布般咆哮的黄河水入神。她不自觉地跟着哼唱。
好几天,来办公室交作业的学生嘴里都哼着这首歌。
蚩尤作为战神,是牛图腾和鸟图腾氏族的首领。她有希腊古历史的知识作为基础,对于铜头铁额的蚩尤带领部落兴农耕,冶铜铁,制造金属兵器很有兴趣···虽然她被人物塑像吓了一跳,但是听到他战败后血水化为盐池,眼里些许闪烁的星星。
她说,我知道爸爸为什么一定要我回来读书,还要找Miss陈上课。比希腊的历史更有意思啊,传说中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Miss陈,你天天讲历史好不好。我一定会认真学中文,学写汉字。
幸好这个学期来了新语文老师。不然以前面那个语文老师间歇式教书上课,裴朵儿只会感到中文难上加难,视为畏途,从而厌学。
新来的语文老师叫邓芙,两年前毕业于本地一所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校招时,有几所郊区学校向她抛橄榄枝,她不太满意。她在城区长大,在本地读的大学。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没有认清单薄背景在就业潜规则面前不堪一击,她还不愿轻易将就。
她的母校几年前升为一本。如果要进这所学校,校招基本不可能,社招微乎其微。要等待考试时机。
教师流动性小,大多数人偏安一隅。本校一般去部署师范大学展开校园招聘。社招基本要求211以上的学校。而汉语言文学专业,又是卷中之王。
她在家里认真备考一个学期,目标考进本市前十的学校。可惜,笔试次次入选,面试嘛,竞争者太过强大,替补的份儿都无。
虽是家中独女,但她父亲烦她总呆家,觉得养女儿这么大,堂堂一个大学生,该赚钱孝敬父母,还要在家闷头背书。怕是读书蠢,家务活也干不好。
我问:“他体制内的,不晓得考市内学校的好处吗?”
“没办法,我拒绝了几所郊区学校,一直对我骂骂咧咧,话也不多说。翻来覆去就是白养了,二十几岁的人还要快退休的老人养。”
我能说什么呢?“···哎,你爸爸也是担心你拒绝带编的机会。自己考,压力大,竞争也多。郊区有政府补贴,听说工资比市内高。”
她诚恳地说:“陈老师,我还是想考市内学校。我很后悔高考没有拼尽全力学习,不想再后悔。在郊区教书的人,哪个不想尽办法调进城里来?我宁愿等待机会也不愿再耗费时间。”
她说得有道理。我前两年参加青教赛时,和一些郊区的老师交流过。他们对城里的学校殷切渴望,趁着休息时间拉着我们问待遇,问学生,问环境,问家长,问领导,问风气,问活动····
从郊区调上来,对于普通人而言,难于上青天。
有些女老师想着先考进编制再说,到时调动。但是一呆五六年,想放弃没勇气,想备考没决心。
时光蹉跎,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大部分婚女婆媳关系一般般,夫妻感情麻麻地。谁能容忍呆在家里不备孕不带娃不干家务不赚钱?如果娘家有兄弟,简直孤家寡人,背后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太难了。
我说:“对。你努力考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
她腼腆地笑一笑。
下课铃响,办公室门“唰”地一下被打开,外面声如沸锅,嗞滋作响;又如爆竹,鞭笞在耳。老师们进进出出,学生们鱼贯而入。
“哎哟,哎哟,轻点轻点。”不用看就知道是张小峰脆耳戏谑的声音。邓芙揪着他的耳朵送到我面前。
“陈老师,这节课,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秀。把课堂搅的一塌糊涂,课都上不下去。”
我看着邓芙娇俏的脸蛋,红彤彤的,眼睛闪着泪光,上课前扎好的马尾这时松松垮垮贴着肩膀,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故作深呼吸,眯眼看他三秒。张小峰瞥我一眼,赶忙低下头。
“他在教室,可不是这样一幅乖巧模样。”邓芙讽刺道。她上课还不错,科班出身,优秀毕业生,实习时带教老师评价都是全优。向来沉稳克制的她被气得脸色红一块白一块。
这个小刺头的刺必须拔掉。
“邓老师,你去忙。”
“好。”她坐回自己的办公椅。原本我们隔了一个工位,坐我旁边的老师跟她换了。
我盯着张小峰,不说一句话。他两只手无处安放,扭捏的扯动衣角。偶尔抬眼看看我。
青春期的男孩从声音到身体都开始发育,而他还像高年级的小学生,和同学站在一起像小鸡仔。
他是个典型的留守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只跟着身体不好的爷爷奶奶住老小区里。我去他家家访,一家三口挤在三十平米的一楼小杂屋。
掀开帘子进去,伸手可触及屋顶。屋内堆积老人家在外面捡的废纸箱塑料瓶,下不了脚。柜子上是捡的九零年代电视机,碗筷盘碟笼屉旧书齐齐在破旧的桌上。内里一个铁质大床,还有一个木质儿童床。
他能进这个学校是社区主任帮忙,争取到的一个入学名额。
“今天又是什么新鲜事?”我的声音轻轻地,仿若闲聊。
他不做声。
几分钟过去。
“我们就这样耗着?数学老师说,你不写作业,写100个1上去;语文老师说,你的作文画了一幅‘抽象画’;美术老师说,你在课堂把颜料涂在脸上,然后印在画纸上,印在好几个同学衣服上。我布置的作业,也没看到你完成。你真像同学说的,脑子里装的是稻草,课下变成铁皮人吗?”
他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但仍是嘴硬,“裴朵儿,裴朵儿···”他叫出这个名字,脸上的红蔓延到耳脖子。“她也不写作业,老师为什么不批评她呢。”
“张小峰,我们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她前12年在国外,汉字认识的还不如你多。你叫她怎么写语政史地的作业。况且,她画画,写数学作业吗。她的英语和数学周周测班上第一。你呢?”
他的脸更加红了。“要是,要是我英语这么好,陈老师,她会和我做朋友吗?”
我哈一笑。他把班上大部分同学捉弄了一番,包括班长。唯独看见裴朵儿,绕道走。裴朵儿知道他的习性和恶作剧,开学个把月,没有好脸色过,也不跟他说话。
“张小峰,你知道她为什么不理你吗?”
他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渴望揭晓答案。“她不喜欢跟老是捉弄同学的人做朋友。她喜欢和开朗,学习好,善良的人做朋友。你看她新交的朋友哪个不是这样。不过···我有次听到她说张小峰smart来着,就是有点annoying。”我丢给他一本袖珍英文词典,让他查一查这俩单词的意思。
“真的吗?”
“你可以当面问问她。”
“我···我不要···同学不理我。裴朵儿也是,从来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他低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们都穿的名牌,说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话题,他们上的兴趣班补习班我一个都没去过。体育课他们不叫我一起打球,乒乓球,羽毛球,篮球···没有一个同学找我玩。我穿奶奶爷爷的旧衣服。他们笑我乡巴佬,泥巴堆里来的,看不起我。”
“谁笑你,谁说了难听的话。你告诉我,我去找过来。让这些同学亲自跟你道歉。”
他抬起双眼,眼里噙满泪花。“陈老师···”
“张小峰,老师一直认为你特别聪明,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能听明白。衣服和笔文具盒书包一样只是我们使用的工具。笔来用来写作业,文具盒装笔和尺子圆规,书包用来装书,衣服穿着保暖。老师教书育人,而学生来学校学知识发展德育美体。同学是不是基本奔着这样的目标,你呢,跟他们的目标一致吗?他们再贵的衣服鞋子,再有名的牌子,不也穿在身上,功能都一样,对不对?他们也不是模特,每天的工作任务在T台走来走去展示新衣服。”
他沉默地低着头。
我不确定这番话是否对他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