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打给他的小学班主任。那老师感叹说,他本质不坏,学习态度好一阵坏一阵,成绩跟过山车一样。家长会从没见家长。父母接到电话全部推诿,后来干脆不接。他爷奶耳背,只听得懂本地话。我去他家,他阿爷操起扫帚当着我面狠狠地打。我吓得吭不了声。
“陈老师···我去商场看了,一套衣服比我奶一年工钱还高···”
“··说不定他们打折时买的。老师也经常在打折季买衣服。”
“真的吗?可是陈老师,你穿什么衣服都好好看。我以前觉得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现在,现在是裴朵儿。”
我笑了,摇摇头。他的头发乱糟糟,身上的衣服灰扑扑,过长不合身,老人味和酸臭味夹缠,随风飘来。几位老师时不时转头皱眉。
我拉着他走出办公室,问:“张小峰,你会用洗衣机洗衣服吗?”
他垮着的肩膀猛地一抽,睁大眼睛,鼻子动了动,脸色由白转红。两只小手扭结。
“按理说呢,你的爸爸妈妈应该抚养你长大,你的爷奶过退休生活。你读初中,分担家
务活也是应该的。班上卫生你干得起劲。到时老师去跟社区说一下情况,去二手市场淘一台二手的洗衣机。”
张小峰直愣愣听着我的话,小声说:“有一台好老的绿色洗衣机。我奶奶说浪费水,没看到她用过。”
我一时语塞。普通人觉得省事最好,洗衣机再费水,解放双手节约时间成本,几元一吨水不当一回事。可在某些人家里,节约一毛是一毛,一毛也是钱。
“老师尽量找最节约用水的,好不好。”
张小峰展开笑容,“老师,你真好。”
我摸了下他的头,“老师最希望你认真学习,在班上交到朋友。”
他静默会,点了点头。
“去教室吧。”
回到办公室,邓芙说,“陈老师,你真是经验丰富,这个老顽固分子在你面前成了个乖乖仔。”
“其实我也很头疼。但是想到他的家庭背景,他爷奶带着他,扫大街捡废纸养他,父母不负责任,根本不管他,还管老人要钱。他本性可以,不溜大街跟烂仔,过于调皮是为了引起关注。一步一步来。”
“问题孩子背后,一定是问题家庭导致。”
我无奈地表示赞同。
四下无人时,她凑过来说:“陈老师,我收到裴朵儿的礼物。一瓶香奈儿香水!”
“这是你应得的。从开学就给她课下补语文。你没收一分钱。”
她点了点头。“她情商好高啊。上次上课,最近的一篇阅读文章关于香奈儿的生平,我推荐她看《时尚先锋香奈儿》,感慨一句在商场试用过,没买过,她就送了一瓶给我。”她激动地说。
我点点头。“他们从小就会教如何跟人打交道,顺手推舟送人情。”
“不像我们,从小到大,父母只要我们好好读书,别惹是生非,别去烦他们。”
邓芙说,她父亲虽然是个公务员,快退休还是副科级,没有晋升的空间;她母亲当年借了父亲的关系,同在政府上班,只是工人编。
次日上课,学生开火车复述串联知识点。朝代顺口溜,开国皇帝歌,重要年代事件,历朝开国皇帝,开国功臣,政绩和影响,一些制度的特点,施行,意义等。
班长顾雯和历史课代表为每一个抽到的同学表现打分,记录缺漏。不过关的当天去小组长那重述。顽固分子留待我来复查。
小组最后一个是张小峰,他坑坑巴巴说完隋朝建立时间,开国皇帝,统一意义,影响。后面两个回答不全,但他已经达标。
按照流程,他可以随机点两个同学提问。这是为了防止学生偷懒而设置的一关。他鼓起勇气,点了裴朵儿,问她朝代歌。
裴朵儿:“···炎黄蚩尤····秦始皇····唐唐Chinatown···”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
这张脸真是完美无瑕,堪称奇迹。她每天照镜子,是什么样的愉快心情。每次来上课,看到她的脸,就是花容月貌最佳注释,如圣光普照,普通的灵魂汲取升华的力量。
她摇头。“···明天,明天我说,好不好?”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脸上。她意识到历史知识匮乏,羞愧爬上了脸。
我微笑着说好,示意她坐下。
个别学生念念有词,一个接一个,一组传两组,全班齐声:三皇五帝始,尧舜禹相传,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两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
裴朵儿如在花丛中,笑意盈盈地感受同学的善意。
每逢文科课堂,裴朵儿总是一脸茫然。老师也不能因为她降低课堂语言密度,使用低幼词句。
她有时锁紧眉头,在笔记本上沙沙沙写着什么;有时盯着黑板出神,似乎在思考;有时候眉目低垂,似乎瞌睡虫上身;有时忽地一笑,老师的某句话戳中她的笑点···
邓芙说她的汉字和练字有进步空间,表达能力进展神速。
她的同桌顾雯本就是个多面手,自从裴朵儿来,更是成为全能小管家。不仅在学业上助一臂之力,更是在课余,与同学相处交流中解疑答惑,尽量不让她犯下文化差异的笑话。
放学后,邓芙为裴朵儿补习中文,用的也是走廊转角处不常用的空教室。她手上拿着一年级下册语文书,看到我,笑了笑,“miss 陈。”
我点点头。“你进步很多。”我竖起大拇指。
“miss 陈和miss邓一直帮我,Miss陈和Miss邓才是这个。”她竖起两个大拇指。
我笑,“ 朵儿很棒。会说中文容易,读写很难,好好加油。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miss 陈,你的喜欢我高兴。”
我跟裴朵儿道别后收拾下班。去停车场的路上,遇见带教师傅□□,她在学校教了快20年的历史。
她身着一套浅灰拉夫劳伦,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一双同色系小羊皮低跟鞋。“师傅。”我恭敬地叫道。
她点点头。“裴朵儿现在适应情况怎么样了?”
连她都关注裴朵儿?!
“英语数学拔尖。中文有进步,会写简单的汉字,基本沟通没什么问题。”
“和班上同学关系怎么样吧?”
“挺好的。学生都很关照她。”
“还是有点距离好。不过小孩子,容易嘻嘻哈哈打成一片,没个分寸。你看着点。”
“我会的。”
“她家世不凡。到你的班里就读,是你的荣幸。其他班主任求都求不来。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哗!我机械地点头。“我知道。谢谢师傅一直这么关心维护我。承蒙您的关系,否则我哪来这么好的机会。”
“嗯。我带了那么多历史老师,还是你最懂事,上课功底最好。裴朵儿带好了,说不定可以和康校长请求参赛名额。”
这是我的一个痛点。没有参赛机会,评职称慢很多,光有班主任经历没啥搞头,担任班主任的老师何其多,什么时候轮到年轻老师呢?
就算发核心期刊论文,锦上添花而已。只有市里比赛拿到奖,尤其一等奖,对常人来说才是晋升加速剂。
“我知道了。”
她朝停车场走去。
回到家,手机铃声响起来。是方乘。除了他,还有谁惦记我呢。嚯嚯,10个未接来电。一定是我上课前调了静音,一直未取消。
“谢天谢地,你终于接电话了。”他在那边长吁一口气。
“怎么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劳您10个电话?”我把手提包丢沙发,人斜趟在沙发上,双脚搁在茶几,看着裴朵儿送的版画。
“今天跟爸爸妈妈去了几家家装公司,累得半死。现在才有时间给你电话。要吃过晚饭才回去。”
“哈哈,小宝宝好好陪着父母亲吧。”
“我是你的小宝宝吗?”
我唾他。“你比我还大,好意思做我的小宝宝?”
“那我们今晚造小宝宝。”
“你今天回得来,再说。”
“一言为定。”他挂下电话。
我做了顿阳春面,就着平板里的美剧,边看边吃。
没有他在的家,空空的。我习惯了他在的机械键盘声,看综艺哈哈大笑声,看球赛时的吼叫叱骂声,和我聊工作上有趣的事情。
他的工作性质,出差是家常便饭,每天两到三次视频行程报备。
我们去年同居,除了过年期间,他都住这儿。他多久没回父母家过夜了?久到我都想不起来。但是昨日,他在父母家留宿。
我理所应当地觉得他只要在本城,多晚都会回来。差点忘了,他父母家,也是他的家。
我走到阳台,吸了根烟。我没有烟瘾,偶尔烦恼,点一支来,随意吸两口,静等烟屁股燃尽。
成年人,悲春伤秋不许超过一支烟的时间。
电话又响了。
“泠然,今天可能回不去。我爸妈看了一天家居公司,去了几个家具城,不忍心就离开。阿姨做了一大桌菜,还把我睡房被子洗了晒了。我叔他们也来了,商量一点事。”
“你啰啰嗦嗦这么多干嘛。”
“我怕你误会我不陪你。”
“天大地大父母最大。还有,是我陪你还是你陪我,要不要算清楚?”
他嘿嘿嘿笑,“互相陪伴。”语气有点虚。
我扑哧一笑。“好好好。”
“小乘,吃饭了。”我听到他家阿姨的声音。
“方乘,吃饭了还要人来催。”
“亲我一下。”他很小声的说。
“我只亲本人哦。拜拜。”没等他回话,我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