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眼鹅蛋脸,白净,气度不凡,说是花容月貌也不为过。“小厮边想边描述,又略带疑惑地补充:“瞧着是位小姐,穿着却不太像。”
说罢,连一旁的常岁脸色都变了。
他连忙示意门房住嘴,偷偷去瞧自家主子的脸色。
却见雁衡只是冷嗤一声,重新迈开步子。
像是浑不在意,耐心告罄。
常岁忙跟上去,却见雁衡复又停下。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她下次来,无论我在与不在,都是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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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婵对此一无所知。
下午酉时过了,她便又去了将军府。
雁衡那日回的早些,纪云婵去时,他已经回了,得到的答案却是“不在”。
她退下将军府的台阶,瞧着归家的车马,空落落地等。
办事回来的常岁归来时,正巧瞧见这一幕。
他脚步一顿,刚想要不换个门进,就与抬头的纪云婵四目相对。
他硬着头皮走近,“纪姑娘,你这是……?”
“常岁。”纪云婵不知雁衡身边人怎么看自己,只是呆在雁衡的地界,一向清明的思绪也变成了一团乱麻,她问得直白:“雁衡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傍晚时分的天已经凉下来了,常岁不忍,“纪姑娘,天冷,回去吧。”
“我没事。”纪云婵摇头。
“他还要许久……”她追问着,话说到一半越说越小声,最终说不下去了。
她定定地看向常岁。
带着一点不知道哪里来的希冀。
常岁挠了挠头,目光落在纪云婵怀里的包袱上,“若是有什么要给将军的,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帮你转交。”
他话说的隐晦。
雁衡只是不想见他。
纪云婵垂眸,从这话里听出一点心照不宣的指责。
她抱着那个包袱,里头装着雁衡的大氅与她新绣的护膝,手指微微用力,包袱的布料深陷。
随即点点头,将包袱转交给了常岁,“这是他的衣裳,你替我转交给他吧。”
“多谢他的那晚的搭救。”
说完将包袱塞给常岁,转头就走。
若不是极力克制,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
常岁看了看纪云婵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袱,摇了摇头。
孽缘。
他正要往府里走,看门的小厮鬼鬼祟祟地小声凑过来看问:“常大人,这姑娘跟将军是旧相识啊?”
“我平日太好说话了是么?”
常岁板起脸,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提着包袱,朝府内走去。
……
书房内,灯火摇曳。
雁衡单手执一本兵法,轮廓映衬分明。
他垂眸正看得入神,听见常岁进来也未抬眼。
常岁斟酌了一下,刚要开口,便听他不辨情绪的低沉声音:“纪云婵来过?”
“主子英明神算。”
常岁恭维,小心上前。
雁衡自鼻息轻嗤,方抬眼,便见常岁抱着个包袱呈到他眼前。
视线上移,便听常岁适时道:“这是主子回来那晚的衣裳,纪姑娘是来道谢的。”
“放着。”
雁衡启唇,不置可否。
他收回了视线,继续纸面上的兵法。
仗打多了,再回来看兵法,总会多些融化贯通之感。
只是今日这页有些晦涩。
常岁应着,放下了包袱,给雁衡添了一盏茶。
雁衡保持着姿势,半天不翻页。
烛火摇曳,灯芯有些被淹,室内一时昏黄。
常岁上前挑灯芯,雁衡顺势将书放下,看向外面的天色。
鸟雀声都寂寥,天暗下来了。
晦涩的是书,并非是因为他心不静。
目光落在那个毫不起眼的包袱上。
虽说毫不起眼,可落在书房,却扎眼地很。
雁衡随手拽过来打开,包袱里头正是他那日随手抛给纪云婵的衣裳。
玄色的毛皮在烛火下仿若燃过的灰烬,叫他一下子失了兴致。
转头不再去看,他吩咐道:“拿回主屋去。”
常岁应下,正要把包袱重新系起来,一角棕黄漏了出来,他疑惑地翻过来,那双绣了一只飞雁的护膝就这么落在眼前。
“主子,您瞧。”
雁衡漫不经心地回眸,随即定住。
微皱的眉,秋水般的明眸生动鲜活,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带着点女孩儿家的娇气:“雁衡,女工好没意思,还非学不可。”
纪云婵不喜欢绣花的模样就这么浮现在眼前。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雁衡定定地看了片刻,下意识地伸手。
在快要触及那护膝的皮毛时初醒般的缩回去。
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不是不喜欢么?
这样拙劣的讨好手段。
常岁大着胆子开口:“天黑了,纪姑娘这会儿,估计还没走远。”
雁衡抬眼,凌厉的目光就那么落在常岁身上,周身自有一股压迫感。
常岁遭不住,跪下磕头。
“奴才多嘴。”
雁衡这才收回视线。
比起同常岁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关我什么事。”
他不在意地想,纪云婵喜不喜欢女工,走不走夜路早就与他无关了。
雁衡喝了口茶,又觉得不渴,随手搁下。
只是书上的字随着天色愈加晦涩。
他不耐地手指在案几上轻敲。
片刻后,突兀地停了。
雁衡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唤道:“常岁,你去跟……”话说到一半,改了主意,他拽起那氅往身上一披,“我出去一趟。”
最后一次……他边往外走,边暗暗警告自己。
“这个时辰,外头没什么人了。”常岁小声提醒。
是没什么人了,雁衡心想。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纪云婵从将军府匆匆离开时羞愧又伤心。
她凭着这两个念头往回走,不管不顾地走了两刻,这才发觉天越来越黑,街上的行人小贩越来越少。
鼻尖眼眶被冷风吹的泛酸,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只有一个挑着担子走在前头的驼背老头。
危机感占了上风,意识重回清明。
纪云婵后知后觉地有些怕,加快了脚步。
身上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不由得想起那夜从知州府回去时,雁衡大氅的安心重量。
老头折了个弯,拐进巷子。
远处传来狗吠声,带着一种幽远的、渗透而来的恐惧。
纪云婵抱着胳膊,慌不择路地抬头去看月亮——
只见一轮皎洁的清月挂在半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轮月亮,深吸了一口气。
脑中响起了记忆深处少年似是漫不经心又格外认真的安慰声:“圆圆,没什么好怕的,若是怕了,就瞧一眼月亮。”
纪云婵步履不停,一瞬不变地望着月亮,只觉得如今的月亮同那时的并无什么不同。
那时她也在怕。
怕的是志怪本子里的鬼。
志怪本子是同闺友讨的,偷看杂书是她不对,怕了又不想叫人知道。
一向贤名在外深受父母信任,更是难以向父母启齿此事。
怕地整夜睡不着,眼下大大的一圈黑印子,她用粉遮了,还是被少年时期的雁衡瞧出端倪。
葡萄架下的藤椅,垂丝海棠与吹拂发丝的春风,她在鸟雀吵闹声中苏醒,睁眼就是摘了花丢她的雁衡。
一边的侍女干着急,纪云婵揉揉眼睛,噙着刚睡醒的呢喃:“烦不烦呀雁衡。”
“再不醒,点心都凉了。”雁衡抱臂。
“嗯?”纪云婵纤睫撩起,顺着他的视线,瞧见面前的石桌上果真放着盏琉璃杯,里头乘着像是鸡蛋糕一般的东西。
“是什么呀?”
她好奇心被吊起来,抬眼问雁衡。
雁衡对上她的视线,姑娘家今日敷了粉描了黛,此刻双眸亮亮的,更显眉眼如画。
今日是什么大日子么?
疑惑转瞬即逝,雁衡张口欲夸,却眼尖地瞧到被粉遮盖着的,她眼下隐约透着乌青。
事一下子就想通了。
雁衡在她对面坐下,撩着眼,他本就长了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眉毛上挑,没有表情时浑身都泛着不好惹。
此刻盘问般瞧着她:“好几日了,蜷在这儿像猫一样犯懒,眼下都有黑印子了,睡不好?”
偏偏纪云婵不吃他这一套,敷衍地看他一眼,还要顶嘴:“有没有人说你这样好凶。”
她闲适地随手挖了一勺那鸡蛋糕一样的点心进嘴。
“哪儿凶了,没见你怕过,娇气死了纪云婵。”雁衡不是能被岔开话的人,他桀骜地抬了抬下巴,语气不善:“可是因为天热了?”
“这点心像乳酪,好吃。”
……
雁衡面无表情抬眼,不说话。
见糊弄不过去,纪云婵意兴阑珊地放下勺子,垂着眸低声说了,这才重新看向他,语气中带着点示弱:“总之就是怕得很,不许说我娇气……”
预料之中的那句“娇气”并没有出现,雁衡听完,沉思了片刻。
然后就是那句漫不经心又格外认真的安慰:“圆圆,没什么好怕的,若是怕了,就瞧一眼月亮。”
纪云婵不明白:“为何?”
“不为何。你记得我的话,瞧了月亮,自然就想起了我如何在说这句话。”
雁衡抬手,情不自禁想摸一摸她眼下的乌青,拇指要触及她的肌肤时又停下了。
他克制地收回手。
初长成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只恨尚未加冠,他珍而重之地向喜欢的姑娘承诺:“我不怕的东西,就不会叫你怕。”
纪云婵看着他,只觉得这话一路燃进了心里,焚尽了那些怪力乱神的恐惧。
几年后的今夜——
纪云婵抬头望月,焚尽了虔诚地祝祷。
身后隐约有悉窣的脚步声,她心有所感地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