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后落前竹马手里了》 第1章 重逢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街上二更的梆子声断断续续地从远处传来。夜已深,知州府上却依旧灯火通明,下人们往来匆匆,忙着预备着什么。 连廊下,红色的灯笼映着院里结着冰晶的红梅,有管事模样的人自角门而入,身后跟着个身着下人衣裳的姑娘。 那姑娘穿的单薄,微微低着头,背却笔直,一眼瞧过去颇为怪异。 走至灯下,才瞧见她生了一张芙蓉面,柔情绰态,身段更是窈窕纤细,若是笑起来,定能叫人见之难忘。 只是此刻垂着眸,掩住了神色。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不停,管事边走边道:“既跟了咱们老爷,就乖顺些,好日子在后头呢,否则......” 他不客气地冷哼一声,推开另一扇院门,趁这功夫打量了一番纪云婵—— 只见她雪肤水眸,细眉长睫。 饶是替知州物色美人无数,刘管事还是暗暗心惊,难怪老爷一见便拍板,定要收为己用。 就是这美人骨头硬得很,软硬不吃,如今冻得发颤,这背还不知道弯下去。 转而又想,这样的硬骨头才有滋味,老爷自有法子叫她一丝一丝地软下。 若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倒难,可她那胆小的妹妹、年幼的弟弟、病弱的老娘......拿捏起来就容易多了。 就像这回。 察觉到身上的视线太肆无忌惮,纪云婵略别开头,“我既来了,我妹妹现下可归家去了?” “纪姑娘放心,咱们老爷一言九鼎。” “半刻钟前就叫她回去了,只是这小丫头做事毛毛躁躁的,纪姑娘身为长姐,得多教训些。” 刘管家替纪云婵撑着门扉,姿态谦卑,话里却是明晃晃的敲打。 “免得后头再闯了什么担待不起的祸事来。” 攥在袖子里的指头收紧,穿堂风夹着雪粒钻进她单薄的袖管里,纪云婵没有应声,回想起傍晚时分骤闻妹妹被扣下时的如坠冰窟,感受过极致的彻骨,于是今晚的这场雪体感只剩麻木。 纪云婵闭了闭眼,觉得仍能闻见冷彻的空气里,母亲呕出血时那股腥甜的气息。 她轻“嗯”了一声,踏过了落着雪粒的门槛。 许是到了正厅前,眼前的院子比方才的大了几倍不止,有身着白衣头戴红梅的舞女三三两两地起舞,衣裙摆动如水,叫纪云婵恍惚了下。 眼神第一次有了点除了麻木之外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望向墙头,又在半道生生顿住——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纪云婵在心底嘲了一下。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也不去想。 目不斜视地盯着方寸间的路,跟在知州府的管事身后加快了脚步。 只是身后的角门再次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追上来,朝纪云婵前头的管事哈着腰:“刘管事,人已经到了城外,老爷在府门外,这会儿找您呢。” “这么快?” 刘管事闻声抬起神,转身欲走。 见纪云婵还站着,他略一顿,敷衍道:“纪姑娘便在此稍后,老爷现下不得空。” 说完抛下她,匆匆出门去了。 纪云婵怔在原地,无知觉地眨了下眼。 耳边传来舞女们小声讨论这位叫老爷亲迎的“大人物”的声音,纪云婵不可避免地想起那近在眼前的,她自欺欺人不愿去看到的红梅花枝。 她也曾戴过红梅,为一个人在雪中起舞。 “是近来连破敌军十二城的将军,听说还不及而立之年。”一个舞女跟同伴分享着自己听来的消息。 另一个也忍不住说:“哎哎,我还听说,这将军不仅年轻,而且很是英俊。” ...... 年轻、英俊的,将军。 几乎是下一瞬,脑中就浮现出一个眉眼俊朗的少年模样,意气风发地对她说:“纪云婵,我日后从军,定要踏平蛮夷,封侯拜相。” 仿佛是破了一个口子,纪云婵凝神瞧着地上的交错影子,止不住地,去想念那个志向高远、却会给她戴红梅的少年。 他正经时叫她纪云婵,平日唤她的小字圆圆。 ——圆圆,我把彩头给你带回来了。 少年眉眼俊朗,状似随意地蹲在墙头上,手中稳稳地攥着一小枝红梅。 那是除夕夜,宫中百官宴的彩头。 彼时还是礼部尚书之女的纪云婵因风寒缺席,向来拔尖的人怏怏地在家中养病,披着厚厚的斗篷去后院赏月,正撞见了怕她寂寞的人。 宫中初绽的第一枝红梅就这么戴在了她的鬓边。 那是她的竹马,纪云婵同他一同长大,见惯了他聪明锐利,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却不曾见过他给她戴花时,那近乎粗笨的手足无措。 ——雁衡,我给你跳一支舞吧。 ...... “不知道等会儿跳舞时,那位将军会不会注意到我。” 舞女不知羞的话将纪云婵从回忆中唤醒。 此言一出,引得众舞女嬉闹成一团。 “想得美!” “谁说不是呢?” “我看也未可知......” 众人似是忽视掉了安静站在角落的纪云婵。 她抬起头,看向那一朵朵的红梅,又似是被灼到了一般低下头。 若是一切一帆风顺...... 可她在他最需要拉一把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下了死手。 ‘别假惺惺了纪云婵。’ ‘你是最没有资格去想念他的人。’ 纪云婵短促地想,她深吸一口气,止住了回忆。 喧闹被从正门去而复返的刘管事打断。 只见他在门前站定,面对着一众舞女拍了三下手,一众戴红梅的舞女自发地散开,间隔错落,匍匐地跪倒在雪地上,像一幅活色生香的晚雪美人图。 于是独自站在那里的纪云婵显得伶仃又突兀。 刘管事这才记起将纪云婵留在了这里。 只是那位已经到了门口,现下来做其他打算已经来不及,他朝纪云婵打手势,示意她跪下。 纪云婵别无他想,垂眸照做。 在跪下的那一刻,知州府的正门被人从两侧打开,寒风挂起尘雪,门内门外的光影交错间,有人踏着冷硬的玄色马靴而入。 那人身量极高,大氅被他穿的气势凌人,知州和同知簇拥在其身侧作陪,而他本人似乎极其适应这种站在众人中间,作为焦点出现的场合。 雁回在刘管事的引路下往前走了两步,看清院里的场面时,脚步微顿,语气叫人捉摸不透:“王大人,这是何意?” 声音是偏冷的低沉,带着几分磁性。 只一句,就叫角落里的纪云婵即便低头、下跪也从来直立的背猛地折下去。 雁衡略抬了下眼。 不会......不会是他。 纪云婵心如擂鼓,却连偷窥一眼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知州上前两步,满脸的肥肉都因为笑挤在一起:“雁将军。” 雁衡转向知州。 心中的那点疑奇被打断,他收回视线,不再留意。 知州谄媚道:“雁将军全胜归来,一路风尘仆仆,下官自是要好好替您接风洗尘。” ……雁将军。 纪云婵听知州这么叫他。 雁衡。 纪云婵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逆流的声音。 自欺欺人的那点可笑自尊反噬上来,纪云婵攥紧衣角,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要发现我。 偏偏庭院中亮如白昼,将每个角落都照的清清楚楚。 不要发现我。 纪云婵头埋地更深。 “哦?是么。” 雁衡聊胜于无地应了一句,也没说允不允。 如有威压的目光扫视过在场的舞女,终是,落在角落的那个单薄身影上。 那极力克制,却仍漏了马脚的动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雁衡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圆......纪云婵?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时候,她该在京中燃着地龙的闺房。 而不是在这苦寒的边关,跪在湿凉的雪地里。 雁衡定定地看了片刻,蓦地,突然笑了。 他重新抬起步子,不急不缓,一寸一寸地向她逼近。 不要......发现我。 时间被无限抻长,那鞋履踏过青石的碎雪声,宛如凌迟般的落在纪云婵身上。 她不敢抬头,掩耳盗铃地将视线拘在着方寸间。 良久,脚步声停了。 一双冷硬的马靴出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逢 第2章 别跟着我 纪云婵不是没想过跟雁衡的重逢。 想过他东山再起,字字质问她为何狠心如斯。 想过她也落魄,两人街头相遇,她以身偿之。 唯独不该是当下的场面。 在她最落魄、最失意的时候,他自上而下地睥着她,像瞧一块砖缝间的青苔。 一句话都不说。 纪云婵苍白着一张脸,逐渐绝望。 这几乎是一场可笑地较量。 而雁衡深知地下跪着的这人最为擅长,而自己恰好没有这个耐心。 他握了握手中的马鞭,抵着纪云婵的下巴往上一挑。 猝不及防间,纪云婵对上了雁衡冷漠的双眼。 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玄色的大氅,一如当日替她戴梅时的那个模样,只是比当年更危险,更凌厉。 那双熟悉的,俊朗的眼睛里当年的柔情荡然无存,只剩肆无忌惮的打量。 是报应么。 纪云婵止不住地轻颤。 似是感受到这份的颤抖,雁衡终于屈尊松了手。 他语气冷漠又带着点嘲弄,同她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纪云婵,别来无恙。” 纪云婵乌黑的瞳仁骤然放大了一瞬。 纤长的眼睫上落了雪,不由得颤了颤,很快又被体温融化成水,染的眼眸湿漉漉。 她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喉间干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时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 知州王远在一旁将这场对峙尽收眼底。 只见平日做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爷咄咄逼人,而自己刚降伏、尚未品尝的硬骨头美人这会儿却腰都弯下去了,一幅躲闪不及的模样—— 两人一看就是旧相识。 还是那种要么血海深仇,要么浓情蜜意的旧相识。 可到底是死对头还是旧情人,王远一时有些拿不准。 但无论是哪种,这小美人自己是无福享用了。 想到这里,王知州可惜地牙疼,悄无声息阴戾地刀了一眼刘管事。 刘管家头低着,大冷天的冷汗兀地冒出来。 梅枝不堪重负,垂头摇晃了几下。 落下的雪被风卷着,洋洋洒洒地散在四周,落了纪云婵满头。 雁衡视线仍停在她身上,寸寸地打量她,“一别经年,纪大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冷淡的声线比之今夜的寒风更甚,平铺直述一般,听不出语气中的讥讽。 说完这一句,像是失去了兴趣,重新抬眼,对着身侧知州王远: “王大人,走吧。” 漠不关心地像对待一个无意打过照面的人,对待一片飘零的枯叶。 不在乎,自然没有爱恨。 雁衡甚至不是那种会特意去踩一脚枯叶的人。 纪云婵几乎遭不住这种淡漠。 她仓皇地低下头,声音发涩,叫他的名字:“雁衡......” 微不足道的一声平添在这风里,无声无息就散了。 马靴早就转了向,玄色的衣角被风鼓着朝这边扬了扬,扫过纪云婵的眼前。 ——圆圆,你牵一下我的衣角。 结着晶莹雾凇的垂柳,璀璨的夜空,烟火震天的响声......噙着笑的眸子映地明亮,低沉又有磁性,音调却是上扬着的,带着点无可奈何: ——算我求你还不行? ——等我生你气了,你定要来牵一下。 纪云婵心里发涩发涨。 可......可如今他已经不会因为她生气了。 就算死死地攥住这片衣角,也只会像一颗绊脚石,引来他带着点厌恶的皱眉。 纪云婵不觉得自己有余力受住雁衡如此神情。 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住自己去抓那片衣角的冲动。 原以为两人关系匪浅的王远踌躇了一下,不想雁衡这么快就失了兴致,他还想再试探:“这满园的春色......” 被雁衡打断:“不必了,开席吧。” 王远只好作罢。 “请。” 他做了个相邀的手势,引着雁衡往正厅走。 纪云婵保持着那个跪姿,定定地望着雁衡走远的身影。 他依旧身姿挺拔,即便丢在人群中,也是最扎眼的那个,边关风沙的磋磨没叫他沉沦,反而成全了他,叫他更出挑,凭添了杀伐果断的将领之气。 她早就知道的,纪云婵难过地想,从来她拼尽全力才能做成的事,雁衡总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相比她的从前,雁衡才该是美名在外的那个。 连破十二城,一战封神,如此这般,确是他该有的模样。 而负心薄情、落井下石的自己,几乎是他唯一的污点。 - 主厅宴上,言笑不绝。 厅中燃着地龙,暖意融融,一尽山珍海味流水般地由侍女奉上,轻歌曼舞,美酒佳肴好不舒心。 雁衡坐在最上,受着一州官员的祝贺,随口应两句,却并未展笑,仍是那副摸不透喜怒的表情。 觥筹交错间,王远坐在次位,私下窥着这位杀神的神情,揣摩地招了招手,叫了心腹人来。 他眼皮压着眼,在灯下凹凸不平,低声吩咐道: “把院里跪着的那个叫进来,服侍上头。” 下人应着去了,王远抬起厚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雁衡,这才收回视线,喉中“哼”了一声,颇有些解恨的快意,摇摇头,肥厚的手握着箸去搛面前油亮的烧鹅了。 雁衡有些心不在焉。 合州大小官员都在,这样的场合,说来说去不过是认个人脸,说的好听些叫交朋友,说的不好听些...... 雁衡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桌子。 他在人堆里的时候多了,自觉跟清高两字扯不上一点边,更何况眼下的这场合也用不着他曲意逢迎。 至于纪云婵,早就忘了。 若不是今晚这个插曲,他根本......雁衡端起酒,神色跟寂寥搭不上边,他喝了一口。 酒劲头太差,没什么滋味。 北风的呼啸透过厅中的谈笑隐约传来,雁衡握着酒盏的手微不可闻地一顿,抬眼间,桌前青瓷瓶中的红梅就这么扎进眼里。 自欺欺人。 他忍无可忍将手中的酒盏一放,打了个手势。 亲信凑上前来:“将军。” 雁衡顿了一下,视线扫过下首同官员言笑的知州,克制道:“去将纪云婵出现在这里的始末查清楚。” 下属依言退下。 雁衡摩擦了两下空了的酒盏,正欲提起壶倒酒,那酒壶被一双手端起。 那是双女子手,十指纤细,骨肉匀称,只是指节处、手背上生了红肿的冻疮,将原本白皙的美感破坏了两三成。 正是这双手,将他的酒盏注了个满。 雁衡不动,淡漠地盯着那手。 “奴婢替将军斟酒。” 直到纪云婵低声,发着颤地说。 雁衡这才执起酒盏,却不喝,凑在唇边,打量她。 厅中比院子里更亮些,纪云婵着一身丫鬟式样的单薄衣裳跪在他身侧,垂眸低眉,瞧不清神色,身子微微颤抖。 从冰天雪地的外头骤然进来,又穿的这样单薄,寒颤不可避免,只是不知道落在雁衡眼里,又是什么模样。 她用力地掐着手心,却止不住。 雁衡逐渐皱了眉,薄唇微启:“谁叫你来的?” “奴婢......” 纪云婵浑身都在颤,话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半,便被雁衡没什么耐性地打断: “算了。” 纪云婵不解地抬头,眸中带着点疑惑,先前湿漉漉的眼睫被热气一熏,带上了些水光,颇有些不自知的我见犹怜。 这模样落在雁衡眼里,叫他当即冷笑一声。 “别在我跟前装可怜,纪云婵。” 他说着,只觉得心烦意乱。 索性将大氅一解,随手朝纪云婵抛过去,兜头罩了她一脸。 “你的当,我上够了。” 趁着她整理怀中衣裳的功夫,将酒盏一饮而尽,站起来就往外走。 雁衡这一站,下头作陪的官员也都站了起来,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哪里叫他不愉了。 知州见这架势,忙上前,眼神在后头纪云婵身上转了一圈,话却说的虚与委蛇: “将军可是觉着这丫鬟伺候的不好?无妨无妨。” 说着,又颇为贴心地示意身后的管事,“你去亲自伺候将军。” 雁衡置若罔闻,目光凝过去,如有威压。 知州一时有些怵,缩了缩脖子,没敢说下去。 雁衡这才收回视线,没事人似的笑了一下,环顾四周,同众人道:“各位尽兴,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在一众相送的声音中踏出宴厅。 知州心有余悸,缓了一口气。 见纪云婵怀中抱着的那件玄色大氅,一不做二不休,给了她一个眼神,吩咐道:“去送送将军。” 纪云婵心如乱麻,索性什么都不想,认命地小跑着匆匆跟出去。 外头仍是冷得要命,那大氅厚实,即便就这么抱着,也叫纪云婵整个身子暖了许多,渐渐不抖了。 “将军。” 她期期艾艾地叫着,前头的人却半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身量高,步子迈的大,纪云婵几乎跟不上,跟着他穿过几出院子,走到知州府外头,翻身上马。 正在纪云婵以为自己再也追不上时,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由远及近,匆匆赶到雁衡面前。 纪云婵认得他。 那是从小给雁衡做侍卫的常岁,满身的馊主意,老挨雁老将军的训。 常岁见到纪云婵也有些意外,随即恢复神色,朝着马上的雁衡一礼,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 “当真?” 雁衡几乎是从牙中挤出这二字的。 “千真万确。”常岁低声,“奴才是问的就近的邻居,纪家流放到此地后,纪夫人身子就每况愈下,今日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那屋子冰窖似的,四处漏风。”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纪家小姐或是走投无路,才......” 雁衡默不作声,转头看了一眼安静站在后方不远处的纪云婵。 自己逆着光,她瞧不清他的神色。 他却可以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 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落了满身的雪,见他回过头来,这才抬头望过来,嘴唇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 雁衡没等她开口,绝情地转回身来。 他敛着视线,压低地吩咐了常岁两句。 而后拉起缰绳,立时就要走了。 “雁衡!” 身后,纪云婵脚步急匆匆。 路面湿滑,她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摔倒。 雁衡猛地抓着她的手臂,等她站稳,迅速地撤了手。 不等纪云婵说话,他冷淡地、心如铁石般地开口: “纪云婵,别跟着我了。” 第3章 云泥之别 那话太冷太硬,立时三刻就叫纪云婵冻在了原地。 眼瞧着雁衡策马离去,她无知觉地握了握怀中的大氅,呆了一会儿。 她终是忍不住,将头埋进那柔软的,带着恍如隔世般熟悉气味的布料中。 轻轻地、轻轻地呼吸。 唯恐那已经不属于她的气息消散地太快。 再抬头时,眼角都是红的。 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而后深吸一口天地间充斥的冷气,压下了心中的酸涩。 她转而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知州府。 那歌舞升平的声音隔着几扇门隐隐传来,纪云婵在内心冷静地判断。 席间知州谄媚,明显忌惮雁衡,且一时不知她与雁衡的关系,还处于试探阶段。 至少一段时间内,知州对她不会轻举妄动。 想到了这点,纪云婵毫不留恋地转身。 漆黑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残存着身后灯笼的红光影影绰绰的光斑,像朱门酒肉臭的残影。 她一步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心头涌上几分后怕。 若非今晚这场摧人肝胆的相认,今夜就是她的洞房花烛。 纪云婵闭了闭眼。 怀中大氅抱久了,重量不容忽视,又有雁衡的气息,存在感极强。 纪云婵抱着它,像抱着被施舍的珍宝。 天寒地坼,也舍不得披在身上。 - 纪云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直到一声呼唤将她从出神中叫醒:“纪姑娘。” 纪云婵这才发现到了自己已然站在家门口,那扇斑驳的黑漆小门静静地伫立着,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邻居郑永郑秀才清秀的面庞带着几分紧张。 她定了定,收起千般的思绪。 郑大哥只有一个眼睛不好的寡母,同样家境贫寒,却愿意帮她的忙,这么深的夜了,方才离开。 纪云婵眼神聚焦,对上对方的关切,轻声叫了一句:“郑大哥,我没事。” 郑永眼瞧着松懈下来。 他紧接着说:“纪婶婶喝了药,已然歇息了,郎中说是怒火攻心,神安下来,就没什么大碍了。” 纪云婵悬心一晚,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 她松了口气,由衷地叹了一句:“老天保佑。” 随即毫不含糊地向郑永福了一身,“此番还要多谢郑大哥的关照。” 顿了顿,又道:“请大夫的银子,我等明日筹了便还给你。” 郑永刚要说“无妨”,听到后一句,却有些欲言又止。 视线落到纪云婵手上抱着的那件衣裳,玄色的大氅,厚实光滑,一瞧就不是平头百姓能穿得起的。 郑永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纪云婵随着他的视线,垂眸觑见大氅。 心中暂且被压下去酸涩重新涌上来,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是......” 郑永读书多年,懂得君子之礼。 见她踌躇,克制着没有多问,只摇摇头,将实情托出:“请大夫的银子不是我出的。” 纪云婵不解。 “半个时辰前几个面生的人来过一趟,瞧着像是什么人的侍卫,不仅付了大夫的诊费,顺道修缮了一番,还留了银子和炭火。” 郑永说着,一边看向她。 纪云婵的表情未变,却掩住了神色,垂着眼去瞧地上的雪。 看起来像很难过。 他顿了顿,话停在口中,转而道:“纪姑娘,你快进去瞧瞧纪婶婶吧。” 纪云婵点了两下头,轻“嗯”了一声,推门进了。 郑永站在原地,望着纪云婵的身影,出神了片刻。 - 纪云婵推开屋门的那一刻,热气扑面而来。 原本破败的小屋内这会儿点着明亮的油灯,四处漏风的窗子被修缮一新,地上的炉子里燃着炭,温暖地恍如隔世。 见她回来了,弟弟妹妹都担忧地迎上来。 妹妹纪云娥一把抱住她,忍不住哭出了声:“长姐,你回来了......” “长姐没事吧?” 弟弟纪秦年站在一旁,巴巴地问。 纪云婵轻拍纪云娥单薄的背,眼眶微热,“放心吧,我没事。” 纪秦年松了口气,隐隐懊恼地攥了攥拳。 自己身为男子,却要姐姐为自己挡风遮雨,只恨不能一夜长大。 同时想起了一件怪事,半个时辰前来的那群人,一没美曰其名赏,二没自报家门,举止更是不似知州府的人的做派。 他当时偷偷跟出去,瞧着他们跟一个人交了差。 离得太远,纪秦年有些看不清,只隐约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 他正欲开口,却被二姐的哭声打断—— “都怪我......” 纪云娥抽抽嗒嗒,“若是我没有打碎那个瓶子,娘亲就不会呕血,姐姐也不会以身试险。” 纪云婵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傻妹妹,你今日没打碎花瓶,明日也会打碎茶壶,总归会叫你出这个岔子。” “你是上了人家的套了。” 她这妹妹生性纯良,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 纪云婵却不得不多想些。 母亲的那口鲜血叫她乱了心神,无暇顾及其他,如今细细想来,上了套的又何止云娥。 就怕连来传信云娥被扣下的人,也是设计好了故意叫她母亲听见。 而究其根本,这就是冲着她来的鸿门宴。 纪云婵只觉得浑身发寒。 从前在京中,爹爹为官刚正,舅舅也清明,叫纪云婵觉着,为官做宰的都该是心系苍生,勤勉克己的模样。 一朝落难,才知道还有这样的仗势欺人。 今夜若不是雁衡......想起这个名字,纪云婵的心就发涨发涩。 纪云娥却没听进纪云婵的话。 她想着那会儿来的大夫和侍卫,不是寻常人家能请来的。怎么想都觉得是姐姐是以身饲虎,这才换来一家人的安宁。 又看纪云婵身前抱着的那件大氅,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她眼泪流的更厉害了,想着就期期艾艾地问出来了:“若是无事,这衣裳又是谁的?” 纪秦年正是在这一刻想起来,那是雁大哥身边的常岁。 他脸色变了一瞬,急急地打断:“二姐!” 说罢,小心地去看自家长姐的表情。 可他说晚了。 只见纪云婵眨了一下眼,无知觉般的,两滴泪从眼眶里落下。 随即垂眸,避开了这个问题,拿手随意抹了一下眼眶,丢下一句: “我先去看看娘如何了。” 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纪云娥被弟弟的这一声喊的有点懵,又见长姐落泪,不理他们了,更是着急,“你知道什么了?” “二姐,今夜来的不是知州府的人。” 纪云娥不解。 纪秦年目送长姐的身影消失在布帘之后,神情复杂,他压低声音,悄悄道:“长姐怕是......遇见雁大哥了。” “那这大氅......”纪云娥低头看着被留在桌面上的衣裳,话说了一半,闭了嘴,担忧地看向里屋晃动的布帘。 纪云婵进屋时,好生擦了擦眼眶的泪。 纪夫人本就睡的不安稳,听见有人进来,艰难地撑起身来,见是纪云婵,远远地就伸手:“圆圆......” 纪云婵忙去扶,“娘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娘没事,没事。” 纪夫人摇头,眼中含泪,她病中虚弱,却顾不得那些,拉过纪云婵来坐下,一只手颤抖地紧攥着她的手,“圆圆......我家圆圆可受欺负了?” “没有。” 纪云婵摇头,叹息般:“女儿好生回来了。” 像是安慰纪夫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纪夫人经此一遭,只觉得女儿懂事过了头。 她全然不信,女儿忧心她的身子瞒她多日,总是报喜不报忧,若不是恰巧撞见,她竟全然不知那杀千刀的知州对女儿的龌龊心思。 纪夫人怎会不知道那些个权利下的污糟。 她自责过了头,生病的身子颤着把纪云婵往身前拉,另一只手急切地去翻她的袖口、衣襟。 “娘......我真的......” 纪云婵瞧着她的神情、动作,心酸至极。 她想攥着母亲的手,却止不住。 “那个仗势欺人的狗官可有碰你?” 纪夫人带着哭腔,手上动作却不停:“别怕圆圆,告诉娘......” “娘......娘!” 纪云婵强攥住母亲的手,按住她的动作,连鼻尖都带着酸涩,被逼开了口: “我见到了雁衡。” 纪夫人闻声,动作停了下来,眼神带着点惊异和未曾消散的心疼,又问了一遍:“谁?” “雁衡。” 纪云婵垂眸,不敢去看纪夫人的眼睛。 说话时仿佛在说一个飘渺的梦: “他凯旋归来,女儿在知州府撞见他,他替我解了围。” 纪夫人自是知道两人的旧事。 当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有多纯真,纪夫人都瞧在眼里,只怨夫君识人不淑,站错了队满盘皆输,反叫这对鸳鸯分离。 自打雁家离京,“雁衡”这个名字,就成了长女跟前不能提的禁忌。 纪夫人只觉得心疼,她替纪云婵擦去眼泪。 “他可为难你了?” 她将帕子塞进纪云婵手心里,握着她的手。 只怕开口会哽咽,纪云婵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纪夫人心下稍松。 做母亲的,自然不能不为孩子打算,她试探着,温声开口:“替你解了围,又送了好些东西来......” 纪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既又跟雁家这孩子碰上了,圆圆可有什么打算?” 纪云婵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只是试图忘却。 就像试图忘却总是魂牵梦萦的、亲手抛弃他的那个雨夜。 胸口被涩意压着,她阖眼,微不可闻地小口呼吸缓解,眼前却止不住地浮现那个夜晚的一切—— 她撑着一把厚重的伞,自下望向墙头的雁衡,目光冷漠:“别想了,雁衡,我不会等你。” 雨水湿滑,他在蹲了上百次、熟悉的地方晃了两下,而后如同被打湿的纸鸢,一头坠下来。 向来鲜衣怒马的人顾不得满身的泥与伤,踉跄着往前抓住她的袖子,眸中满是慌乱,声音哑痛:“圆圆......你说什么?” “别自作多情了雁衡,我要嫁的人是今年的新科探花,而不是举家被贬边关、毫无出头之日的你。” 她语气轻巧,垂眸看着自己被他拉着,脏污了一块的袖子。 “住嘴!” 她从自己的衣衫转向他的脸。 雁衡眼睛都是红的,额角擦伤了两道,被雨水一冲,艳丽地映着苍白的脸色。 她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手中的那盏明明灭灭摇晃的灯笼“噗”地灭了。 正如雁衡的眼睛。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薄唇发颤: “纪云婵,你别后悔。” ...... 后悔么? 纪云婵从不敢想。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逃避”的选择,只因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答案都几乎称得上屈辱。 她眼睛红红的,泪水将落不落。 纪夫人见女儿这个模样,叹了一口气: “娘瞧着他长大,雁家这孩子虽在外脾气不大好,可待你是真情实意的。” 灯火融融,纪夫人絮絮地说着: “我家圆圆有自己的苦衷......好好同他说开了......” 纪云婵再也忍不住,她使劲地摇着头,眼泪随着动作落下来,在褥子上晕出深色的痕迹。 “你不知道,娘,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雁衡的表情、他一句一句冰冷的话,都仿佛在嘲弄。 他看我仿佛在看路上的枯叶。 纪云婵埋到母亲腿上,抽噎着: “你不知道,他变了......” 他已经不喜欢我了。 负隅顽抗了这么久,雁衡的出现却像是在她坚强的外壳上捅了个口子。 纪云婵在母亲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对雁衡又感激又愧疚,却唯独没想跟他再续前缘。 她在泪眼朦胧的间隙绝望又现实地想,他没有报复她,反而帮了她,真大度啊。 连破十二城的大将军,多么战功赫赫。 自己却一朝落入泥沼,成了供人驱使的奴婢。 两相比较,云泥之别。 已经这样了。 纪云婵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想: 大不了,再也不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好了。 第4章 大哭一场 那日,纪云婵大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 而后在第二天醒来之后,绝口不再提,只当是黄粱一梦。 边关的风沙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什么都学会了。 她依旧是不让母亲操心的女儿,是弟妹的长姐。 那件大氅却像是从这场梦里带出的明珠,就那么搁在床头的柜子沿,上好的料子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破败房子里格格不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进出间,纪云婵敛着眸子,不去看。 她垂眸侧身,怀中抱着晾干的几件灰色的旧衣,单薄却干净,式样是知州府下人统一制的。 咫尺间的距离,纪云婵头偏到一边,避开了那件大氅,垂眸往床头的斗柜里去放,问纪夫人:“娘可吃药了?” 动作说不出地欲盖弥彰。 瞧见女儿如此,纪夫人目露心疼,她朝纪云婵招招手:“圆圆,到娘这儿来。” 收手间,无意间触到了大氅密实的皮毛,心却像在沙间滚了一遭,涩人地很。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全部的心思都在逃,转头道:“我先去端来娘晨间该喝的药,若是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说着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叫云娥去就是了。” 纪夫人给了纪云娥一个眼神,温温柔柔地发话。 纪云娥不明所以,却也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哎”了一声就去了。 纪云婵在原地顿了一下,这才回神坐到母亲跟前:“娘。” 她垂眸敛眉,瞧不出神色。 纪夫人摸了摸纪云婵的鬓发,轻叹一声,这才开了口:“无论如何,你总归是要还回去,再道一声谢。” 纪云婵今晨都未曾正眼看过那衣裳一眼。 可越是不去看,思绪越是会飘到那上面,以至于她只要闭一闭眼,就能看见雁衡的脸,更遑论再如同昨日一般抱着,再走到他面前? 从前敢于横眉冷斥的人,如今竟怯弱至此,连自己都心惊。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心里波诡云涌,面上却一贯的云淡风轻:“男女授受不亲,叫秦年去吧。”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失控了。 “圆圆。” 纪夫人目光如水,拉过纪云婵的手,“那怎么能一样呢?” 纪云婵连片刻的自怜都没有,倒是觉得自己对着他狼心狗肺也不是第一次了,雁衡总该铭记于心才是,自然是一样的。 可这些话自己想想就得了,说出来徒增母亲的伤心。 于是她缄口不言。 纪夫人等了半晌,见她敛着神色,就是不说话,于是不再强求。 她转身艰难地从床畔摸索出个小瓷盒来。 “也罢,我们不说这个了。” 她按下这话,将那瓷盒打开。 只见里头盛着些莹润的淡黄色膏体,隐有清香夹带着些许药味。 纪夫人挖了一指头,拉过纪云婵的手柔声说:“娘给你涂些冻疮膏。” 她轻轻地抹在女儿有冻疮的指节、手背处,慢慢揉开。 肿胀处抹了发着热的药膏,痒得很,纪云婵微微蹙起来眉,却没有躲。 瞧着那鼓起来的红紫被油亮亮的黄一染,更没法看,她苦笑了一下。 纪夫人仔细地涂完,将盒盖重新扣回去,装似无意:“这也是昨日纪家那孩子着人送来的。” 纪云婵动作顿了一下。 她睫毛颤动,姿势没变,“许是朔州生冻疮是常事,恰请了郎中,索性捎上的。” “圆圆。” 纪夫人无可奈何地叫了她一声。 怨她软硬不吃。 不是么。 纪云婵在心中苦笑。 雁衡做什么都缜密。 还能为什么? 难不成是因着昨晚瞧见了她手上的冻疮,留了心,特地叫人送来的? 雁衡可从来不是个心软的人。 思绪飘到昨晚替他倒酒—— 自己这一双生了冻疮的、不复水葱甚至丑陋的手握着那只酒壶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 只恨袖子太短,灯火又太亮。 雁衡又怎么会对这样晦暗的她露出怜悯呢? 只觉得手上的冻疮更痒了,纪云婵不知觉地就要挠。 手指触及油亮的药膏。 纪夫人抓着她的手腕,不由质疑拉开了一点。 思绪就此被打断。 纪云婵蜷缩了下手指,转头看着好端端地搁在衣柜上的大氅。 明明知道收衣裳一定会碰到这氅,为何不叫妹妹去做?或是请母亲代劳? 纪云婵出了一会儿神。 她复又看向母亲,开口时已经垂下了眸子:“我做双护膝,同衣裳一同送去,就算是答谢他的恩情。” “哎。” 纪夫人见女儿改了口,欣慰地摸了摸她的鬓发,“这才是正理。” 纪云婵顺着母亲的那只手,看向她的脸,想要解释两句。 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自己都理不清楚的事情,解释也是苍白的托词。 仿佛缩头的乌龟,被刺激了一下稍稍探了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纪云婵继续粉饰太平。 可那双护膝,却是实打实地做了下去。 — 阳光明媚,融化的雪顺着屋檐往下淌,滴水成线,敲在青石上,倒有几分像落雨。 纪云婵靠着窗沿,听着麻雀叽叽喳喳的觅食声,一针一线地缝着护膝。 知州忌惮雁衡,到底没再为难她,甚至为着她娘的病,给她放了几天假,即便这里头试探的意味更多。 此非长久之计,纪云婵清楚地知道。 雁衡并未替他赎身,给的钱数量不算少,可若是只出无进,总有花完的那天。 她一家人的生计还是紧紧绑在知州府。 日光透过窗棱落进来,连纪云婵白皙面颊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纪云婵却浑然不觉。 昔日名动京城的才女,如今像考量诗里的韵脚一样计较着银钱得失。 落在昔日的拥趸眼中,便是明珠化鱼目。 在满是雪化的污泥中苟活着。 可即便如此—— 即便衣摆上沾了泥、脸被摁在雪里,纪云婵仍那个纪云婵,她一如既往地清醒。 就像她不会为拥趸遮眼,她也不会因贫贱折腰。 可法子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出来的。 纪云婵剪断了收尾的细小线头,想在底下绣一只雁。 描了花样,换了线,落针时却只觉得生涩。 这才想起,自流放之后,她就再也没绣过花。 过去不喜女工,为了一个贤良的名声,逼着自己学,如今不必顾及这么多,倒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先前这心甘情愿的对象倒是劝过她,不必这么辛苦,出歪主意叫她偷偷去外头买了来也是一样的,又保证到即便她这么糊弄自己他都是乐意的,总归是她给的。 可如今她给的同外头买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纪云婵微微失神。 这时,外头院子的门“吱呀”一声。 有人推开了一道缝,却没听见其他动静。 纪云婵放下针线笸萝,站起来掀开灰布帘子往外头看,只见弟弟纪秦年站在门口,朝外正跟什么人说话,背上还背着一捆柴。 外头比落雪时还冷,纪云婵被冷得瑟缩了一下,方才的思绪不复,她远远地叫人:“秦年,外头冷,快进来。” 纪秦年站在门口,见长姐掀帘唤他时,不由得心中一紧。 只因他这一趟出门不仅为着砍柴,还打听了雁大哥的事。 威名远扬的将军府在哪并不难打听,日常行踪也有规律,只是要对姐姐说这些。 要叫她再去面对无颜相见的人。 纪秦年回头应了一声,先到角落的棚子里卸下了背上的柴,这慢慢才走了进去。 十三岁的小孩,身量尚且单薄,每日做完了下人的活,就得去砍柴供一家人的用火。 他走进屋里,头上带着湿湿的汗珠,怀中还抱着两件衣裳。 纪云婵握着帕子,替弟弟擦拭头上的汗。 纪秦年乖乖地站着,任由长姐的动作,解释道:“方才是郑家婶婶,问娘的病怎么样了,我同她道了谢。” 那晚兵荒马乱的,纪云娥被扣,母亲吐血,主心骨纪云婵去了知州府,只剩纪秦年形单影只,还是郑秀才挺身而出帮了大忙,就连眼不太好的郑母都留下来陪了半晌,直到纪云娥回来。 “是该好好道谢。” 纪云婵擦的差不多了,收回帕子。 她思忖片刻,余光撇到做针线活的笸萝,顺势想到做护膝剩的皮料还能做条围领,于是说:“只是我们如今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给郑婶婶做条围领罢。” 纪秦年知道长姐向来不爱做针线,又想起不得不由长姐善后的事,不由得心底生出疼惜。 偏偏一时想不到法子,只将手上的两件衣裳递给纪云婵,“郑婶婶托姐姐们替她补一补这衣裳,说是开了线,族里有大事要穿的。” 说完,闷闷不乐地将头扭到一边,自顾自地倒水喝。 纪云婵只当他是为着她不爱针线这一样,瞧着他的脸,觉得好笑。 她坐了回去,重新绣起未完成的大雁,垂眸随口道:“我是不爱做针线,所以叫你二姐做好了,她针线不亚于我,此事就当她将功折罪了。” 纪秦年僵住了一瞬,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是口不应心地点头,木着脸“哦”了一声。 惹得纪云婵又笑起来。 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去瞧纪秦年的表情。 纪秦年心里有事,半埋怨半求饶:“长姐!” 也不知道有几分在埋怨她的毫无察觉。 “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 纪云婵止了笑,重新绣起来,没再看他,而是说:“云娥在锅里给你留了饭,砍柴是力气活,快去吃些吧。” “哎。” 纪秦年嘴上应着,瞧着那只还未成形的大雁,心里五味杂陈地酝酿着开口。 见他迟迟不动,纪云婵疑惑地抬头:“怎么了?” 纪秦年抿着唇与姐姐对视了片刻,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嗫嚅着开了口:“……长姐,我打听清楚雁大哥的事了。” 纪云婵本已经收回视线,落在护膝的里料上。 听到这一句时,正要下针的手一抖,锋利的针尖就那么直直地刺入了指腹,殷红的血珠从白皙的肌肤冒出来。 第5章 长什么模样? 纪云婵“嘶”了一声,将笸萝放到一边,吮吸了一下手指。 她垂着眸,纤长的睫毛隐去了眼中的情绪,不置可否:“是么。” 随即苦笑了一下,笑的很轻,唇角的弧度甫一弯上去就被风吹散了。 她看向幼弟,秋水般的眸子不见哀意,平静极了,启唇道:“说吧,无非就是说他如今住在何处,作息行踪,我没什么遭不住的。” 若是云娥,早就被纪云婵糊弄过去放宽了心。 可纪秦年不似一般孩子心思简单,还未张开的脸上带着点婴儿肥,表情不变地看着长姐,“升平巷的将军府,雁大哥住在那里,近日无战,每日卯时出门去西大营,午时而归,下午去衙门待到酉时。” “小小年纪,这么古板。” 纪云婵没有立即应下,而是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换来弟弟的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无意把气氛搞的沉重,也不想再听宽慰的话,无视弟弟的眼神,重新垂了眸说:“知道了。” 纪秦年顿了顿,表情恢复如常:“我陪长姐一起去。” “谁要你陪了,你去能做什么?” 纪云婵撩起眸子,带着点笑意反问:“你是能打的过他的亲卫,还是能跑的过?” “谁说要去打架了……”纪秦年忍不住反嘴。 “知道了,我有分寸的。” 纪云婵轻飘飘地一句话,像是浑不在意。 纪秦年不做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完 才最后问了一句:“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用,忙你的去吧。” 纪云婵轻推了一把他的肩,瞧着弟弟顺着她的力道撩开帘子出去,这才收回视线。 她松垮着力气,背对着门,眼中的笑意一点点地散去了。 去走这一趟不过是既定的自取其辱,又怎么敢叫弟弟陪着。 早熟的小孩,又聪明又敏锐。 怕连累了他,又怕叫他看见自己的难堪。 纪云婵自嘲地笑了一下,身子随着动作颤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些想法。 指间有些颤抖地,慢而又慢地摸了摸毛皮顺滑的护膝,半晌,重新捏起针来。 只留下要将护膝绣好一个念头,其他的一概不想。 - 朔州城的城西不比城东,住的多是平头百姓,街巷狭窄,不曾铺设青石砖。 雪化了满地的水,泥泞不堪,叫人寸步难行。 纪云婵手中护膝上的绣雁却展翅欲飞,活灵活现的模样,花了她十成的功力。 “长姐的绣工又精进了。”云娥怀中抱着一件开了线的靛青色外袍,忍不住摸了摸那细密的绣线。 “承了情,总得报答一二,我们家除了这个,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纪云婵用剪子将最后一根线剪掉,拿起来左右瞧了瞧,也觉着绣的还不错。 随即收起,折了两下收起来,目光落在纪云娥抱着的那件靛青色衣裳上,没过多停留,“倒是你,还是要快些补好给郑婶婶送去才是。” “是呢。”纪云娥应着,重新穿针引线,“护膝做好了,姐姐你……” 她欲言又止,穿针穿了几下没穿上。 索性放下,试探着去瞧长姐的神色,“……打算什么时候去?” 纪云婵目光停留在护膝的皮毛上,没有立即回答。 只因想的从来都是“做完再说”,逃避又蒙蔽,没想过这个问题。 日光穿过窗户纸透过来,暖意融融地落在她涂了冻疮膏手指上。 纪云婵回神,纤睫撩起,望向窗外。 隔着窗户纸,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融雪顺着屋檐往下滴,声势清脆,似是在下雨。 有孩子的玩闹声伴着鸟雀的啾鸣隐隐传来,小贩的吆喝穿过三街六巷。 今日是个少有的暖和天。 宜出行。 纪云蝉站起来,心中有种被饶恕的悲悯。 一瞬下了决心。 “现在去。” 她说着,三两下将护膝包起来,穿上厚实的外衣就出门去了。 动作干脆利落完全不带一丝犹豫,愣是没叫纪云娥插上一句话。 纪云娥瞧着姐姐的身影,愣了片刻,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还是总穿不上。 屋里重归平静,她担忧地将针线放下,叹了口气。 - 纪云蝉出了门,果然见街上一副热闹模样,前檐都是晒太阳的人。 一路往城东走,街道越来越繁华,房子逐渐显出几分雕梁画栋之意。 她想着照秦年打探的消息,估算着自己的脚力,到将军府差不多就到了雁衡下值的时辰了,稍等一会儿就该能碰到他人。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扣了一下手心,不由得想到那个天寒地坼的夜晚,雁衡策马离去的背影。 他再瞧见她时,会作何反应? 或许会是漠视中夹杂着一丝不耐烦的表情罢。 纪云婵只需要一瞬,就能想得到。 那是雁衡一贯瞧毫无在意却拦着他路的人的表情,冷眉撩眼,最懂的打蛇打七寸,绝情的话从来诛心,绝对不会叫人有开第二次口的胆量。 自取其辱罢了。 即便如此—— 纪云婵远远瞧见将军府的坐北朝南的朱红大门,脚步不曾停顿。 就当是……就当是还债。 纪云婵默默深吸一口气,走上将军府前的石阶。 有看门的小厮上前来,问她做什么来的。 纪云蝉恭敬地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将军现下可在府上?” 那小厮见她来便打听这府上的主子,不由得打量了纪云蝉两眼,见她衣着朴素,又是独身前来,不像是什么将军亲眷。 又见她长相气度皆不凡,一时拿不准,只好实话实说:“将军上职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上。” 纪云蝉并不意外,又问:“可说了什么时辰会回来吗?” 此言一出,倒叫看门小厮生了几分警惕。 不怪他多想,只因将军手握重权,不乏细作来套他们这种看门人的近乎。 他略笑了笑,“呦,姑娘这就是为难我了,我只是一个看门的,将军什么时辰回来,告诉管事的也就罢了,怎么会告诉我呢。” 又问:“姑娘找咱们将军,可是有什么事?” 纪云蝉见他姿态更亲近,话却说的疏离,后知后觉地责备自己的莽撞。 有什么事......这话直白地戳心。 纪云婵缄默下来,在小厮狐疑的目光中退到一旁,却不走,就这么等着。 总归午时快要到了,雁衡总要回来。 此非上策,纪云婵知道,可总不能告诉看门人......算了,她在心中叹气,说来话长的事,不说也罢。 升平巷的青石板齐整,不必担心裤脚会沾上泥。 纪云婵收起心中所想,目光顺着朱红的大门往回收,落在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子上,觉得个头有些大。 比京中雁府门前的要大上一圈。 雁府的小厮也认得她,绝不会拦她,还会殷勤地跑去告诉雁衡她来了。 ...... “长姐......长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将纪云婵从短促的回忆中唤醒。 京中雁府......京中哪还有什么雁府。 只容下这么一丝念头浮现,纪云婵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巷头,只见本在家补衣裳的纪云娥匆匆朝她跑来。 “怎么了?”纪云婵迎上去。 “长姐......知州、知州派人来......” 纪云娥上气不接下气,弯腰缓了一会儿,才将话说的清楚:“知州派人来说,这都过了许多天了,说娘的病也该好了,若是没有旁的事,姐姐便该回去上职。” 纪云婵对此并不意外,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听完妹妹的复述,只是点头:“知道了。”又问:“上什么职?” 纪云娥顿了一下,小心地看向纪云婵:“姐姐你就不担心,是那晚未成之事吗?” “他不敢。”纪云婵瞧了一眼将军府的门,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或是说,他不敢这么快就在没搞清楚我跟雁衡是什么关系之前就动手。” “原来如此。” 纪云娥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又有点难过地说:“来人说,要姐姐去做舞姬。” 纪云婵面上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恶心之意。 先折辱她,叫她供人取乐,正好试探雁衡的反应。 真是一举两得。 纪云婵想起那个雪夜前,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曾经打听过的知州的喜恶—— 他绝不会喜欢跟男人纠缠不清的女子。 若从前只是雁衡对她有意,那无所谓。 可她同雁衡可是有婚约在身的青梅竹马,京中人尽皆知,雁家落魄后纪家女悔婚,转而对新科探花青眼有加。 如此无情无义蛇蝎心肠之人,任知州这种酒肉穿肠的人,也是要忌惮的。 纪云婵在心中冷笑,如此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这些都不重要。” 纪云婵看向一脸担忧的妹妹:“叫你如此匆忙地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她握紧了纪云娥的手,忍不住猜测:“母亲可是又听见了?” “没,没。”纪云娥忙摆手,回握住纪云婵,“只是我担心姐姐一个人,借着送消息,就......跟来了。” 纪云婵心下稍松,忍不住嗔了妹妹一眼,“你啊......” 说着,挽起妹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回走。 “好了,我们回去了。” “不等雁大哥回来了吗?” 纪云娥被拉着,疑惑地问。 纪云婵若无其事地低声说:“就是你来了,我才不能等他回来。” 纪云娥没有听清,追问:“什么?” 纪云婵脚步微顿,没有看妹妹,而是面向前方的路,扬起一个苦涩的笑,“不想叫你们瞧见我在他面前的模样。” 纪云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小心地说:“要不我自己先回去,姐姐继续等?” 纪云婵脚步不停:“走吧,改天再来。” ...... 两人说着话,转过巷尾的拐角,往城西走去。 - 街头,有人骑着一匹毛皮发亮的黑马不急不缓地走来。 雁衡骑在马上,因着上午只是到衙门办公,并未着铠,但一身玄色衣裳仍衬得身形挺阔,气度凌厉。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身侧常岁的汇报,时不时地点一下头。 到了府门前翻身下马,有小厮来替他牵马。 雁衡握着马鞭,踏上台阶,随口嘱咐完需注意的琐事,一打眼,留意到看门的小厮欲言又止。 他边走边问:“何事?” 小厮跟在身后回话:“回将军的话,约莫半刻前,有个姑娘来寻您,听闻您不在,还等了一会儿,刚走没多久。” “姑娘?” 雁衡顿了一下,他整日泡在军营里,能认识什么姑娘。 家中亲眷阳盛阴衰,也没什么表姐表妹。 这么多年,也就跟那么一个......他脚步停下,转头抬眼,“长什么模样?” 第6章 不会叫你怕 “杏仁眼鹅蛋脸,白净,气度不凡,说是花容月貌也不为过。“小厮边想边描述,又略带疑惑地补充:“瞧着是位小姐,穿着却不太像。” 说罢,连一旁的常岁脸色都变了。 他连忙示意门房住嘴,偷偷去瞧自家主子的脸色。 却见雁衡只是冷嗤一声,重新迈开步子。 像是浑不在意,耐心告罄。 常岁忙跟上去,却见雁衡复又停下。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她下次来,无论我在与不在,都是不在。” - 纪云婵对此一无所知。 下午酉时过了,她便又去了将军府。 雁衡那日回的早些,纪云婵去时,他已经回了,得到的答案却是“不在”。 她退下将军府的台阶,瞧着归家的车马,空落落地等。 办事回来的常岁归来时,正巧瞧见这一幕。 他脚步一顿,刚想要不换个门进,就与抬头的纪云婵四目相对。 他硬着头皮走近,“纪姑娘,你这是……?” “常岁。”纪云婵不知雁衡身边人怎么看自己,只是呆在雁衡的地界,一向清明的思绪也变成了一团乱麻,她问得直白:“雁衡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傍晚时分的天已经凉下来了,常岁不忍,“纪姑娘,天冷,回去吧。” “我没事。”纪云婵摇头。 “他还要许久……”她追问着,话说到一半越说越小声,最终说不下去了。 她定定地看向常岁。 带着一点不知道哪里来的希冀。 常岁挠了挠头,目光落在纪云婵怀里的包袱上,“若是有什么要给将军的,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帮你转交。” 他话说的隐晦。 雁衡只是不想见他。 纪云婵垂眸,从这话里听出一点心照不宣的指责。 她抱着那个包袱,里头装着雁衡的大氅与她新绣的护膝,手指微微用力,包袱的布料深陷。 随即点点头,将包袱转交给了常岁,“这是他的衣裳,你替我转交给他吧。” “多谢他的那晚的搭救。” 说完将包袱塞给常岁,转头就走。 若不是极力克制,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 常岁看了看纪云婵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袱,摇了摇头。 孽缘。 他正要往府里走,看门的小厮鬼鬼祟祟地小声凑过来看问:“常大人,这姑娘跟将军是旧相识啊?” “我平日太好说话了是么?” 常岁板起脸,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提着包袱,朝府内走去。 …… 书房内,灯火摇曳。 雁衡单手执一本兵法,轮廓映衬分明。 他垂眸正看得入神,听见常岁进来也未抬眼。 常岁斟酌了一下,刚要开口,便听他不辨情绪的低沉声音:“纪云婵来过?” “主子英明神算。” 常岁恭维,小心上前。 雁衡自鼻息轻嗤,方抬眼,便见常岁抱着个包袱呈到他眼前。 视线上移,便听常岁适时道:“这是主子回来那晚的衣裳,纪姑娘是来道谢的。” “放着。” 雁衡启唇,不置可否。 他收回了视线,继续纸面上的兵法。 仗打多了,再回来看兵法,总会多些融化贯通之感。 只是今日这页有些晦涩。 常岁应着,放下了包袱,给雁衡添了一盏茶。 雁衡保持着姿势,半天不翻页。 烛火摇曳,灯芯有些被淹,室内一时昏黄。 常岁上前挑灯芯,雁衡顺势将书放下,看向外面的天色。 鸟雀声都寂寥,天暗下来了。 晦涩的是书,并非是因为他心不静。 目光落在那个毫不起眼的包袱上。 虽说毫不起眼,可落在书房,却扎眼地很。 雁衡随手拽过来打开,包袱里头正是他那日随手抛给纪云婵的衣裳。 玄色的毛皮在烛火下仿若燃过的灰烬,叫他一下子失了兴致。 转头不再去看,他吩咐道:“拿回主屋去。” 常岁应下,正要把包袱重新系起来,一角棕黄漏了出来,他疑惑地翻过来,那双绣了一只飞雁的护膝就这么落在眼前。 “主子,您瞧。” 雁衡漫不经心地回眸,随即定住。 微皱的眉,秋水般的明眸生动鲜活,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带着点女孩儿家的娇气:“雁衡,女工好没意思,还非学不可。” 纪云婵不喜欢绣花的模样就这么浮现在眼前。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雁衡定定地看了片刻,下意识地伸手。 在快要触及那护膝的皮毛时初醒般的缩回去。 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不是不喜欢么? 这样拙劣的讨好手段。 常岁大着胆子开口:“天黑了,纪姑娘这会儿,估计还没走远。” 雁衡抬眼,凌厉的目光就那么落在常岁身上,周身自有一股压迫感。 常岁遭不住,跪下磕头。 “奴才多嘴。” 雁衡这才收回视线。 比起同常岁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关我什么事。” 他不在意地想,纪云婵喜不喜欢女工,走不走夜路早就与他无关了。 雁衡喝了口茶,又觉得不渴,随手搁下。 只是书上的字随着天色愈加晦涩。 他不耐地手指在案几上轻敲。 片刻后,突兀地停了。 雁衡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唤道:“常岁,你去跟……”话说到一半,改了主意,他拽起那氅往身上一披,“我出去一趟。” 最后一次……他边往外走,边暗暗警告自己。 “这个时辰,外头没什么人了。”常岁小声提醒。 是没什么人了,雁衡心想。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纪云婵从将军府匆匆离开时羞愧又伤心。 她凭着这两个念头往回走,不管不顾地走了两刻,这才发觉天越来越黑,街上的行人小贩越来越少。 鼻尖眼眶被冷风吹的泛酸,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只有一个挑着担子走在前头的驼背老头。 危机感占了上风,意识重回清明。 纪云婵后知后觉地有些怕,加快了脚步。 身上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不由得想起那夜从知州府回去时,雁衡大氅的安心重量。 老头折了个弯,拐进巷子。 远处传来狗吠声,带着一种幽远的、渗透而来的恐惧。 纪云婵抱着胳膊,慌不择路地抬头去看月亮—— 只见一轮皎洁的清月挂在半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轮月亮,深吸了一口气。 脑中响起了记忆深处少年似是漫不经心又格外认真的安慰声:“圆圆,没什么好怕的,若是怕了,就瞧一眼月亮。” 纪云婵步履不停,一瞬不变地望着月亮,只觉得如今的月亮同那时的并无什么不同。 那时她也在怕。 怕的是志怪本子里的鬼。 志怪本子是同闺友讨的,偷看杂书是她不对,怕了又不想叫人知道。 一向贤名在外深受父母信任,更是难以向父母启齿此事。 怕地整夜睡不着,眼下大大的一圈黑印子,她用粉遮了,还是被少年时期的雁衡瞧出端倪。 葡萄架下的藤椅,垂丝海棠与吹拂发丝的春风,她在鸟雀吵闹声中苏醒,睁眼就是摘了花丢她的雁衡。 一边的侍女干着急,纪云婵揉揉眼睛,噙着刚睡醒的呢喃:“烦不烦呀雁衡。” “再不醒,点心都凉了。”雁衡抱臂。 “嗯?”纪云婵纤睫撩起,顺着他的视线,瞧见面前的石桌上果真放着盏琉璃杯,里头乘着像是鸡蛋糕一般的东西。 “是什么呀?” 她好奇心被吊起来,抬眼问雁衡。 雁衡对上她的视线,姑娘家今日敷了粉描了黛,此刻双眸亮亮的,更显眉眼如画。 今日是什么大日子么? 疑惑转瞬即逝,雁衡张口欲夸,却眼尖地瞧到被粉遮盖着的,她眼下隐约透着乌青。 事一下子就想通了。 雁衡在她对面坐下,撩着眼,他本就长了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眉毛上挑,没有表情时浑身都泛着不好惹。 此刻盘问般瞧着她:“好几日了,蜷在这儿像猫一样犯懒,眼下都有黑印子了,睡不好?” 偏偏纪云婵不吃他这一套,敷衍地看他一眼,还要顶嘴:“有没有人说你这样好凶。” 她闲适地随手挖了一勺那鸡蛋糕一样的点心进嘴。 “哪儿凶了,没见你怕过,娇气死了纪云婵。”雁衡不是能被岔开话的人,他桀骜地抬了抬下巴,语气不善:“可是因为天热了?” “这点心像乳酪,好吃。” …… 雁衡面无表情抬眼,不说话。 见糊弄不过去,纪云婵意兴阑珊地放下勺子,垂着眸低声说了,这才重新看向他,语气中带着点示弱:“总之就是怕得很,不许说我娇气……” 预料之中的那句“娇气”并没有出现,雁衡听完,沉思了片刻。 然后就是那句漫不经心又格外认真的安慰:“圆圆,没什么好怕的,若是怕了,就瞧一眼月亮。” 纪云婵不明白:“为何?” “不为何。你记得我的话,瞧了月亮,自然就想起了我如何在说这句话。” 雁衡抬手,情不自禁想摸一摸她眼下的乌青,拇指要触及她的肌肤时又停下了。 他克制地收回手。 初长成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只恨尚未加冠,他珍而重之地向喜欢的姑娘承诺:“我不怕的东西,就不会叫你怕。” 纪云婵看着他,只觉得这话一路燃进了心里,焚尽了那些怪力乱神的恐惧。 几年后的今夜—— 纪云婵抬头望月,焚尽了虔诚地祝祷。 身后隐约有悉窣的脚步声,她心有所感地转头。 第7章 只是不爱你 夜风携着几团茅草滚过,悉窣作响,街上空无一人。 她鼻子酸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转身。 偷看志怪故事怕的是虚妄的鬼,如今怕的是真切的人。 边陲之地,夜间娼盗横行,有夜猫子扑腾展翅的声音,哀嚎声声透着不祥。 四肢百骸被夜风灌入,恐惧催人肝胆。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该不该想,只紧紧抓着最叫她安心的一隅。 雁衡,雁衡,雁衡。 雁衡,我好怕。 纪云婵仰头望月。 不要怕,圆圆。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还回去的那件大氅仿佛压在肩头。 她就真的,没那么怕了。 …… 城东到城西距离算不得近,雁衡疾行走了一刻,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纤瘦的身影。 朔州的天黑得早,街上寥寥几盏灯,隐有狗吠从远处传来。 边关境地,人员混杂,夜里不安生。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雁衡面无表情地想,她胆子倒是大得很。 手无寸铁的女子,街上的三两个乞儿就能将人绑走,苦头还没吃够?警惕性差地意识不到人的跟踪。 或者,由他将她绑回去好了。 雁衡在十步以内,眸色深了深。 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娇花,颜色太盛,落在这肃杀的地儿,本就扎眼,没了庇护,谁人都能觊觎。 那是他为何不可? 更何况,本来就该是他的。 危险的想法在心中蔓延,雁衡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着一个既能及时出手又不至于被发现的距离。 却见他欲攀折的人突然停了一瞬,抬头望向了月亮。 雁衡仿佛被人束住了手脚。 她在做什么? 冷白的月光淌下,像一道银川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一如往日的模样,一如往日的动作。 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隔阂。 雁衡几乎称得上狼狈地收回视线。 赏月罢了......雁衡堂而皇之地自欺,转而又被自己气笑。 赏。月。 赏什么月,在这种地儿。 他顺着结着寒霜的青石砖视线上移,死死地盯着纪云婵的背影。 又没有他的眼线,她演给谁看? 雁衡身体紧绷,唇角紧抿,眼中带红。 她可曾瞧见月亮的时候,有一瞬想起他? 可曾......思念他? ...... 却见纪云婵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头—— 雁衡想也没想地隐匿了身形,叫她看了个空。 朔州还是太冷了。 雁衡转身闪进巷子里,倚着墙望向寒月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卸下力,思绪才逐渐涌上心头。 他待了片刻,自嘲地笑了一下。 撑着膝骨起身,再去瞧纪云婵的身影,已经离得有一段距离了。 雁衡跟了上去。 ...... 纪云婵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将军府还是太远了,远到身心都冻透了。 家门如同一团火,靠近了才叫冻僵的人察觉到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颤。 门前有个人在踱步。 纪云婵走近了,才瞧见是郑永。 等的时辰久了,郑永正对月出神。 纪云婵走到他跟前,郑永这才惊醒。 他略有些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情,连忙对上她:“纪姑娘?” 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这个模样,生平仅见。 纪云婵有点意外,问道:“郑大哥,站这儿是有什么心事吗?” “倒也没什么。”郑永不好意思地摇头,“本去你家里寻你,听闻你还没回来,有些挂心。” 竟是牵挂她。 纪云婵闻言眸色黯淡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表达歉意:“路有些远,惭愧惭愧。” 又问:“可是有什么事?” 郑永观察纪云婵的神情,见她表情自始至终平静,隐隐有些失落,又听她问自己,忙不迭地道:“哦,是这样。” “你前些日子托我拿去卖的那些你抄的书今日卖完了,这是得到的银钱。” 他说着,递了纸包着的碎银子出去。 纪云婵接过,略带郑重道谢:“还要多谢郑大哥的人脉。” “什么人脉,不过是同窗罢了。”郑永谦虚。 纪云婵摇头。 流放从来都是路途遥远,生死无论。 贴身的物件都用来贿赂了官差,落脚之处只有两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饥寒交迫的,若不是邻居郑家母子帮着忙前忙后,她们母子四人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一定。 说是救命之恩都不为过。 更别说做上抄书的活,能叫家里多少有些收入。 纪云婵垂眸,自觉无以为报。 她打开纸包,将银块一分为二,其中一份递给郑永,情真意切:“郑大哥,这些你拿着。” 郑永忙摆手:“不不不,你家正是用钱的时候,这是做什么。” 手背轻推了一下纪云婵的手肘,守君子之礼将钱挡了回去。 “更何况,我也没出什么力。”他看向纪云婵秋水般的双眸,故作轻松地想逗人一笑:“纪姑娘文采斐然,字又写得好,他们抢着要。” …… “纪姑娘此诗甚妙!” “词意俱佳,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女。” 长街窗下,百花宴上,惊才绝艳的尚书府大小姐笔墨未干,贵胄名流争相盛赞,为博一回眸。 纪云婵只是温善地点头,淡然落座。 描金画穹的纷繁场面变灰、褪色,化作茫茫的雪,后来雪也化了,被朔州刺骨的寒风一吹,便连同尘土一般化成了坚硬的泥。 邻家的秀才站在坚硬的泥上,欣赏地看着她。 纪云婵淡然笑了笑,温善开口:“这算什么,郑大哥抬举我了。” 没得到意想中的反应,郑永愣了愣。 他自知没什么同姑娘相处的经验,说不了什么花言巧语,却知这份才情不是假的,“这怎么能是抬举呢,事实如此。” 却不知道从盛赞中长成的人早就视此为过眼云烟。 纪云婵没有接话。 郑永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愿意多提此事,一时吞吞吐吐,叫自己面红耳赤起来,他转了个话题:“我听闻知州大人为难你了,可还有其他法子?” 说完才懊恼此事更不是什么好话题。 他紧张地瞧着纪云婵的神色,却见她并无多少苦恼,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正在想。” 郑永松了一口气,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轻松。 面前的姑娘人如其名,柔情绰态,花容月貌,更兼才思敏捷,相处起来如沐春风,叫郑永难抑心动。 他自觉也算有功名,本欲表明心意,与她结秦晋之好,也算免了她与人为奴的苦差。 可心意还未曾表露,便得知知州也属意于她。 叫他如何与知州比? 他与知州比起来,不过是蜉蝣撼树。 只好遗憾深藏心意。 而她却敢蜉蝣撼树。 思及此,郑永只觉得爱慕之余,又平填了一份敬佩。 他沉默了一下,抬头对上纪云婵的双眸,道:“若是需要帮忙,纪姑娘尽管开口。我愿尽绵薄之力。” “如此便多谢郑大哥了。”纪云婵轻轻一礼。 她转而问:“郑婶婶送来的衣裳,云娥晌午时已经补好了,可拿到了?” “还不曾。” “这个丫头。” 纪云婵嗔怪了一句,转而对郑永说:“我回去拿给你。” 她说着,转身推开了家门。 ...... 城西百姓穷苦,灯油贵重,天地晦暗。 雁衡就那么站在那里,玄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冷眼看着纪云婵跟一个男子黑夜共处。 拉拉扯扯,有说有笑了一番,这还不够,回家抱了什么东西又出来了,瞧着厚度,倒像是......衣裳。 她半个时辰前,刚往他府上送了衣裳。 雁衡呼吸发重。 手指用力,在掩身的茅草屋的土砌上留下指痕。 纪云婵浑然不觉。 她还在同郑永聊天:“云娥她手艺比我好,即便是补了,也同新做的没什么两样。” “多谢纪二姑娘,”郑永拱手,“本不该麻烦,可是族里大事,耽误不得,你们姐妹两人手艺好......” 离得远,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对话还在继续,雁衡已经不想看了。 模糊的声音中的那点熟悉意味,他曾魂牵梦萦的人,雁衡收回视线,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太荒唐了。 还借着那点念想,觉得她会思念自己。 年少时的习惯罢了,她会不会记得那段往事都不见得。 借着他知她不爱绣花卖弄,转而就堂而皇之给别的男子送了衣裳。 好薄情。 自己没动过她一指头。 她却毫不避讳地与人**。 好手段。 雁衡面冷如铁。 早就知道她趋炎附势,水性杨花,还是被她拿捏着巴巴地跟了她一路。 雁衡有种伤愤至极,反倒心如止水之感。 他屈膝起身,毫不留恋地往回走。 车辙碾起的泥痕冻的冷硬,履靴踏过有碎冰声。 算了吧,雁衡。 她一而再地骗你,并非良配,更无福消受。 知她怕黑,跟了一路,已然仁至义尽。 耳鼻被冻地如霜后的铠般寒凉,却比不眸中的神色。 雁衡拳头紧了又松。 若是心有不甘......? 他顿了顿,呼出的白气向上四散,将明月模糊。 也叫年轻的将军面上蒙上一层薄雾,再瞧不清他的表情。 仿如那个梦魇时常回归的雨夜,惊醒时会恍然身在异乡。 而梦里的都是真的。 雁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上用力擦出的血痕,表情一动不动。 说到底,她只是不爱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只是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