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婵“嘶”了一声,将笸萝放到一边,吮吸了一下手指。
她垂着眸,纤长的睫毛隐去了眼中的情绪,不置可否:“是么。”
随即苦笑了一下,笑的很轻,唇角的弧度甫一弯上去就被风吹散了。
她看向幼弟,秋水般的眸子不见哀意,平静极了,启唇道:“说吧,无非就是说他如今住在何处,作息行踪,我没什么遭不住的。”
若是云娥,早就被纪云婵糊弄过去放宽了心。
可纪秦年不似一般孩子心思简单,还未张开的脸上带着点婴儿肥,表情不变地看着长姐,“升平巷的将军府,雁大哥住在那里,近日无战,每日卯时出门去西大营,午时而归,下午去衙门待到酉时。”
“小小年纪,这么古板。”
纪云婵没有立即应下,而是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换来弟弟的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无意把气氛搞的沉重,也不想再听宽慰的话,无视弟弟的眼神,重新垂了眸说:“知道了。”
纪秦年顿了顿,表情恢复如常:“我陪长姐一起去。”
“谁要你陪了,你去能做什么?”
纪云婵撩起眸子,带着点笑意反问:“你是能打的过他的亲卫,还是能跑的过?”
“谁说要去打架了……”纪秦年忍不住反嘴。
“知道了,我有分寸的。”
纪云婵轻飘飘地一句话,像是浑不在意。
纪秦年不做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完
才最后问了一句:“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用,忙你的去吧。”
纪云婵轻推了一把他的肩,瞧着弟弟顺着她的力道撩开帘子出去,这才收回视线。
她松垮着力气,背对着门,眼中的笑意一点点地散去了。
去走这一趟不过是既定的自取其辱,又怎么敢叫弟弟陪着。
早熟的小孩,又聪明又敏锐。
怕连累了他,又怕叫他看见自己的难堪。
纪云婵自嘲地笑了一下,身子随着动作颤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些想法。
指间有些颤抖地,慢而又慢地摸了摸毛皮顺滑的护膝,半晌,重新捏起针来。
只留下要将护膝绣好一个念头,其他的一概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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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城的城西不比城东,住的多是平头百姓,街巷狭窄,不曾铺设青石砖。
雪化了满地的水,泥泞不堪,叫人寸步难行。
纪云婵手中护膝上的绣雁却展翅欲飞,活灵活现的模样,花了她十成的功力。
“长姐的绣工又精进了。”云娥怀中抱着一件开了线的靛青色外袍,忍不住摸了摸那细密的绣线。
“承了情,总得报答一二,我们家除了这个,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纪云婵用剪子将最后一根线剪掉,拿起来左右瞧了瞧,也觉着绣的还不错。
随即收起,折了两下收起来,目光落在纪云娥抱着的那件靛青色衣裳上,没过多停留,“倒是你,还是要快些补好给郑婶婶送去才是。”
“是呢。”纪云娥应着,重新穿针引线,“护膝做好了,姐姐你……”
她欲言又止,穿针穿了几下没穿上。
索性放下,试探着去瞧长姐的神色,“……打算什么时候去?”
纪云婵目光停留在护膝的皮毛上,没有立即回答。
只因想的从来都是“做完再说”,逃避又蒙蔽,没想过这个问题。
日光穿过窗户纸透过来,暖意融融地落在她涂了冻疮膏手指上。
纪云婵回神,纤睫撩起,望向窗外。
隔着窗户纸,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融雪顺着屋檐往下滴,声势清脆,似是在下雨。
有孩子的玩闹声伴着鸟雀的啾鸣隐隐传来,小贩的吆喝穿过三街六巷。
今日是个少有的暖和天。
宜出行。
纪云蝉站起来,心中有种被饶恕的悲悯。
一瞬下了决心。
“现在去。”
她说着,三两下将护膝包起来,穿上厚实的外衣就出门去了。
动作干脆利落完全不带一丝犹豫,愣是没叫纪云娥插上一句话。
纪云娥瞧着姐姐的身影,愣了片刻,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还是总穿不上。
屋里重归平静,她担忧地将针线放下,叹了口气。
-
纪云蝉出了门,果然见街上一副热闹模样,前檐都是晒太阳的人。
一路往城东走,街道越来越繁华,房子逐渐显出几分雕梁画栋之意。
她想着照秦年打探的消息,估算着自己的脚力,到将军府差不多就到了雁衡下值的时辰了,稍等一会儿就该能碰到他人。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扣了一下手心,不由得想到那个天寒地坼的夜晚,雁衡策马离去的背影。
他再瞧见她时,会作何反应?
或许会是漠视中夹杂着一丝不耐烦的表情罢。
纪云婵只需要一瞬,就能想得到。
那是雁衡一贯瞧毫无在意却拦着他路的人的表情,冷眉撩眼,最懂的打蛇打七寸,绝情的话从来诛心,绝对不会叫人有开第二次口的胆量。
自取其辱罢了。
即便如此——
纪云婵远远瞧见将军府的坐北朝南的朱红大门,脚步不曾停顿。
就当是……就当是还债。
纪云婵默默深吸一口气,走上将军府前的石阶。
有看门的小厮上前来,问她做什么来的。
纪云蝉恭敬地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将军现下可在府上?”
那小厮见她来便打听这府上的主子,不由得打量了纪云蝉两眼,见她衣着朴素,又是独身前来,不像是什么将军亲眷。
又见她长相气度皆不凡,一时拿不准,只好实话实说:“将军上职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上。”
纪云蝉并不意外,又问:“可说了什么时辰会回来吗?”
此言一出,倒叫看门小厮生了几分警惕。
不怪他多想,只因将军手握重权,不乏细作来套他们这种看门人的近乎。
他略笑了笑,“呦,姑娘这就是为难我了,我只是一个看门的,将军什么时辰回来,告诉管事的也就罢了,怎么会告诉我呢。”
又问:“姑娘找咱们将军,可是有什么事?”
纪云蝉见他姿态更亲近,话却说的疏离,后知后觉地责备自己的莽撞。
有什么事......这话直白地戳心。
纪云婵缄默下来,在小厮狐疑的目光中退到一旁,却不走,就这么等着。
总归午时快要到了,雁衡总要回来。
此非上策,纪云婵知道,可总不能告诉看门人......算了,她在心中叹气,说来话长的事,不说也罢。
升平巷的青石板齐整,不必担心裤脚会沾上泥。
纪云婵收起心中所想,目光顺着朱红的大门往回收,落在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子上,觉得个头有些大。
比京中雁府门前的要大上一圈。
雁府的小厮也认得她,绝不会拦她,还会殷勤地跑去告诉雁衡她来了。
......
“长姐......长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将纪云婵从短促的回忆中唤醒。
京中雁府......京中哪还有什么雁府。
只容下这么一丝念头浮现,纪云婵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巷头,只见本在家补衣裳的纪云娥匆匆朝她跑来。
“怎么了?”纪云婵迎上去。
“长姐......知州、知州派人来......”
纪云娥上气不接下气,弯腰缓了一会儿,才将话说的清楚:“知州派人来说,这都过了许多天了,说娘的病也该好了,若是没有旁的事,姐姐便该回去上职。”
纪云婵对此并不意外,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听完妹妹的复述,只是点头:“知道了。”又问:“上什么职?”
纪云娥顿了一下,小心地看向纪云婵:“姐姐你就不担心,是那晚未成之事吗?”
“他不敢。”纪云婵瞧了一眼将军府的门,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或是说,他不敢这么快就在没搞清楚我跟雁衡是什么关系之前就动手。”
“原来如此。”
纪云娥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又有点难过地说:“来人说,要姐姐去做舞姬。”
纪云婵面上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恶心之意。
先折辱她,叫她供人取乐,正好试探雁衡的反应。
真是一举两得。
纪云婵想起那个雪夜前,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曾经打听过的知州的喜恶——
他绝不会喜欢跟男人纠缠不清的女子。
若从前只是雁衡对她有意,那无所谓。
可她同雁衡可是有婚约在身的青梅竹马,京中人尽皆知,雁家落魄后纪家女悔婚,转而对新科探花青眼有加。
如此无情无义蛇蝎心肠之人,任知州这种酒肉穿肠的人,也是要忌惮的。
纪云婵在心中冷笑,如此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这些都不重要。”
纪云婵看向一脸担忧的妹妹:“叫你如此匆忙地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她握紧了纪云娥的手,忍不住猜测:“母亲可是又听见了?”
“没,没。”纪云娥忙摆手,回握住纪云婵,“只是我担心姐姐一个人,借着送消息,就......跟来了。”
纪云婵心下稍松,忍不住嗔了妹妹一眼,“你啊......”
说着,挽起妹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回走。
“好了,我们回去了。”
“不等雁大哥回来了吗?”
纪云娥被拉着,疑惑地问。
纪云婵若无其事地低声说:“就是你来了,我才不能等他回来。”
纪云娥没有听清,追问:“什么?”
纪云婵脚步微顿,没有看妹妹,而是面向前方的路,扬起一个苦涩的笑,“不想叫你们瞧见我在他面前的模样。”
纪云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小心地说:“要不我自己先回去,姐姐继续等?”
纪云婵脚步不停:“走吧,改天再来。”
......
两人说着话,转过巷尾的拐角,往城西走去。
-
街头,有人骑着一匹毛皮发亮的黑马不急不缓地走来。
雁衡骑在马上,因着上午只是到衙门办公,并未着铠,但一身玄色衣裳仍衬得身形挺阔,气度凌厉。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身侧常岁的汇报,时不时地点一下头。
到了府门前翻身下马,有小厮来替他牵马。
雁衡握着马鞭,踏上台阶,随口嘱咐完需注意的琐事,一打眼,留意到看门的小厮欲言又止。
他边走边问:“何事?”
小厮跟在身后回话:“回将军的话,约莫半刻前,有个姑娘来寻您,听闻您不在,还等了一会儿,刚走没多久。”
“姑娘?”
雁衡顿了一下,他整日泡在军营里,能认识什么姑娘。
家中亲眷阳盛阴衰,也没什么表姐表妹。
这么多年,也就跟那么一个......他脚步停下,转头抬眼,“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