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携着几团茅草滚过,悉窣作响,街上空无一人。
她鼻子酸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转身。
偷看志怪故事怕的是虚妄的鬼,如今怕的是真切的人。
边陲之地,夜间娼盗横行,有夜猫子扑腾展翅的声音,哀嚎声声透着不祥。
四肢百骸被夜风灌入,恐惧催人肝胆。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该不该想,只紧紧抓着最叫她安心的一隅。
雁衡,雁衡,雁衡。
雁衡,我好怕。
纪云婵仰头望月。
不要怕,圆圆。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还回去的那件大氅仿佛压在肩头。
她就真的,没那么怕了。
……
城东到城西距离算不得近,雁衡疾行走了一刻,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纤瘦的身影。
朔州的天黑得早,街上寥寥几盏灯,隐有狗吠从远处传来。
边关境地,人员混杂,夜里不安生。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雁衡面无表情地想,她胆子倒是大得很。
手无寸铁的女子,街上的三两个乞儿就能将人绑走,苦头还没吃够?警惕性差地意识不到人的跟踪。
或者,由他将她绑回去好了。
雁衡在十步以内,眸色深了深。
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娇花,颜色太盛,落在这肃杀的地儿,本就扎眼,没了庇护,谁人都能觊觎。
那是他为何不可?
更何况,本来就该是他的。
危险的想法在心中蔓延,雁衡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着一个既能及时出手又不至于被发现的距离。
却见他欲攀折的人突然停了一瞬,抬头望向了月亮。
雁衡仿佛被人束住了手脚。
她在做什么?
冷白的月光淌下,像一道银川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一如往日的模样,一如往日的动作。
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隔阂。
雁衡几乎称得上狼狈地收回视线。
赏月罢了......雁衡堂而皇之地自欺,转而又被自己气笑。
赏。月。
赏什么月,在这种地儿。
他顺着结着寒霜的青石砖视线上移,死死地盯着纪云婵的背影。
又没有他的眼线,她演给谁看?
雁衡身体紧绷,唇角紧抿,眼中带红。
她可曾瞧见月亮的时候,有一瞬想起他?
可曾......思念他?
......
却见纪云婵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头——
雁衡想也没想地隐匿了身形,叫她看了个空。
朔州还是太冷了。
雁衡转身闪进巷子里,倚着墙望向寒月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卸下力,思绪才逐渐涌上心头。
他待了片刻,自嘲地笑了一下。
撑着膝骨起身,再去瞧纪云婵的身影,已经离得有一段距离了。
雁衡跟了上去。
......
纪云婵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将军府还是太远了,远到身心都冻透了。
家门如同一团火,靠近了才叫冻僵的人察觉到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颤。
门前有个人在踱步。
纪云婵走近了,才瞧见是郑永。
等的时辰久了,郑永正对月出神。
纪云婵走到他跟前,郑永这才惊醒。
他略有些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情,连忙对上她:“纪姑娘?”
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这个模样,生平仅见。
纪云婵有点意外,问道:“郑大哥,站这儿是有什么心事吗?”
“倒也没什么。”郑永不好意思地摇头,“本去你家里寻你,听闻你还没回来,有些挂心。”
竟是牵挂她。
纪云婵闻言眸色黯淡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表达歉意:“路有些远,惭愧惭愧。”
又问:“可是有什么事?”
郑永观察纪云婵的神情,见她表情自始至终平静,隐隐有些失落,又听她问自己,忙不迭地道:“哦,是这样。”
“你前些日子托我拿去卖的那些你抄的书今日卖完了,这是得到的银钱。”
他说着,递了纸包着的碎银子出去。
纪云婵接过,略带郑重道谢:“还要多谢郑大哥的人脉。”
“什么人脉,不过是同窗罢了。”郑永谦虚。
纪云婵摇头。
流放从来都是路途遥远,生死无论。
贴身的物件都用来贿赂了官差,落脚之处只有两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饥寒交迫的,若不是邻居郑家母子帮着忙前忙后,她们母子四人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一定。
说是救命之恩都不为过。
更别说做上抄书的活,能叫家里多少有些收入。
纪云婵垂眸,自觉无以为报。
她打开纸包,将银块一分为二,其中一份递给郑永,情真意切:“郑大哥,这些你拿着。”
郑永忙摆手:“不不不,你家正是用钱的时候,这是做什么。”
手背轻推了一下纪云婵的手肘,守君子之礼将钱挡了回去。
“更何况,我也没出什么力。”他看向纪云婵秋水般的双眸,故作轻松地想逗人一笑:“纪姑娘文采斐然,字又写得好,他们抢着要。”
……
“纪姑娘此诗甚妙!”
“词意俱佳,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女。”
长街窗下,百花宴上,惊才绝艳的尚书府大小姐笔墨未干,贵胄名流争相盛赞,为博一回眸。
纪云婵只是温善地点头,淡然落座。
描金画穹的纷繁场面变灰、褪色,化作茫茫的雪,后来雪也化了,被朔州刺骨的寒风一吹,便连同尘土一般化成了坚硬的泥。
邻家的秀才站在坚硬的泥上,欣赏地看着她。
纪云婵淡然笑了笑,温善开口:“这算什么,郑大哥抬举我了。”
没得到意想中的反应,郑永愣了愣。
他自知没什么同姑娘相处的经验,说不了什么花言巧语,却知这份才情不是假的,“这怎么能是抬举呢,事实如此。”
却不知道从盛赞中长成的人早就视此为过眼云烟。
纪云婵没有接话。
郑永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愿意多提此事,一时吞吞吐吐,叫自己面红耳赤起来,他转了个话题:“我听闻知州大人为难你了,可还有其他法子?”
说完才懊恼此事更不是什么好话题。
他紧张地瞧着纪云婵的神色,却见她并无多少苦恼,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正在想。”
郑永松了一口气,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轻松。
面前的姑娘人如其名,柔情绰态,花容月貌,更兼才思敏捷,相处起来如沐春风,叫郑永难抑心动。
他自觉也算有功名,本欲表明心意,与她结秦晋之好,也算免了她与人为奴的苦差。
可心意还未曾表露,便得知知州也属意于她。
叫他如何与知州比?
他与知州比起来,不过是蜉蝣撼树。
只好遗憾深藏心意。
而她却敢蜉蝣撼树。
思及此,郑永只觉得爱慕之余,又平填了一份敬佩。
他沉默了一下,抬头对上纪云婵的双眸,道:“若是需要帮忙,纪姑娘尽管开口。我愿尽绵薄之力。”
“如此便多谢郑大哥了。”纪云婵轻轻一礼。
她转而问:“郑婶婶送来的衣裳,云娥晌午时已经补好了,可拿到了?”
“还不曾。”
“这个丫头。”
纪云婵嗔怪了一句,转而对郑永说:“我回去拿给你。”
她说着,转身推开了家门。
......
城西百姓穷苦,灯油贵重,天地晦暗。
雁衡就那么站在那里,玄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冷眼看着纪云婵跟一个男子黑夜共处。
拉拉扯扯,有说有笑了一番,这还不够,回家抱了什么东西又出来了,瞧着厚度,倒像是......衣裳。
她半个时辰前,刚往他府上送了衣裳。
雁衡呼吸发重。
手指用力,在掩身的茅草屋的土砌上留下指痕。
纪云婵浑然不觉。
她还在同郑永聊天:“云娥她手艺比我好,即便是补了,也同新做的没什么两样。”
“多谢纪二姑娘,”郑永拱手,“本不该麻烦,可是族里大事,耽误不得,你们姐妹两人手艺好......”
离得远,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对话还在继续,雁衡已经不想看了。
模糊的声音中的那点熟悉意味,他曾魂牵梦萦的人,雁衡收回视线,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太荒唐了。
还借着那点念想,觉得她会思念自己。
年少时的习惯罢了,她会不会记得那段往事都不见得。
借着他知她不爱绣花卖弄,转而就堂而皇之给别的男子送了衣裳。
好薄情。
自己没动过她一指头。
她却毫不避讳地与人**。
好手段。
雁衡面冷如铁。
早就知道她趋炎附势,水性杨花,还是被她拿捏着巴巴地跟了她一路。
雁衡有种伤愤至极,反倒心如止水之感。
他屈膝起身,毫不留恋地往回走。
车辙碾起的泥痕冻的冷硬,履靴踏过有碎冰声。
算了吧,雁衡。
她一而再地骗你,并非良配,更无福消受。
知她怕黑,跟了一路,已然仁至义尽。
耳鼻被冻地如霜后的铠般寒凉,却比不眸中的神色。
雁衡拳头紧了又松。
若是心有不甘......?
他顿了顿,呼出的白气向上四散,将明月模糊。
也叫年轻的将军面上蒙上一层薄雾,再瞧不清他的表情。
仿如那个梦魇时常回归的雨夜,惊醒时会恍然身在异乡。
而梦里的都是真的。
雁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上用力擦出的血痕,表情一动不动。
说到底,她只是不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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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只是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