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汁,彻底洇透了清河镇的天空。红星机械厂家属大院里,一盏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中心空地,却把四周的角落衬得更加幽深。晚星抱着那只贴着灰白胶布的燕子风筝,站在老槐树下,像一株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小草。隔壁周家院门紧闭着,里头再没传出任何声响,只有苏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和父母刻意压低、却依旧透着紧绷的争吵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着她。
“……李副厂长那个态度,摆明了是要整人!明远,图纸是你牵头改的,这责任要是扣下来……”
“扣就扣!技术参数经得起检验!我就不信他们能颠倒黑白!”
“你硬顶有什么用?老周那边怎么说?他是八级工,他要是肯站出来说句话……”
“别提了!下午我去找他,人直接蹲在车间角落里抽烟,闷葫芦一个!问急了就一句‘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这叫什么话?火烧眉毛了还……”
“砰!”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了桌子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晚星吓得一哆嗦,怀里的风筝差点掉在地上。她像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身,抱着风筝逃也似的冲回自己家的小屋。
小屋逼仄,一张窄床,一张旧书桌,墙角堆着些杂物。她把风筝小心翼翼放在床上,那灰白的胶布补丁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屋外的争执声透过薄薄的门板,变得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心上。父亲的技术、周叔叔的态度、厂里的风向……这些她似懂非懂的字眼,交织成一张沉重而危险的网,笼罩在小小的院落上空,也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
她爬上床,蜷缩在角落,把那只破损的燕子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竹篾硌着她的手臂,断掉的那根骨架支棱着,像一根尖刺。周屿白攀爬老槐树时沉稳的身影,他递来胶布时笨拙却专注的眼神,最后那个投向自家窗户时锐利而忧虑的沉默……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闪回。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像沉默的石头。可石头下面,压着什么呢?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家属院里的气氛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大人们步履匆匆,见面时眼神交错,点点头便迅速移开,连平时最热闹的水龙头旁,也少了妇人们的说笑声。
晚星背着母亲用旧布缝的书包去上学,路过周家门口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院门紧闭着,静悄悄的,仿佛里面没有人。她想起昨晚周屿白拎着那个沉重的工具包消失在这里的样子,心里沉甸甸的。到了学校,课间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在高年级的队伍里寻找那个沉默的身影。周屿白站在他们班的末尾,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抬头望望阴沉的天际,眉头微微锁着,像是在担忧什么。他的目光扫过低年级队伍,掠过晚星时,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晚星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像被风吹熄的小火苗,噗地一下灭了。
放学铃声一响,晚星第一个冲出教室。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攥紧了书包带子,脚步匆匆地拐向了红星机械厂的方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看看那个父亲工作、周叔叔工作、昨晚让父母争吵不休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她能弄明白那“变了的风向”到底是什么。
红星机械厂高大的烟囱矗立在镇子西头,此刻正懒洋洋地吐着灰白色的烟。厂门口挂着鲜红的标语,写着“大干快上,实现四化”之类的口号,字迹在阴天里显得有些暗淡。穿着深蓝色工装的工人们正三三两两走出厂门,脸上大多带着疲惫。晚星躲在厂门口对面一株老榆树的阴影里,小小的身子几乎被树干挡住。她睁大眼睛,紧张地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很快,她看到了父亲苏明远。他和几个同样穿着干部服的人一起走出来,边走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父亲眉头紧锁,脸色铁青,手臂用力地挥动着,像是在反驳什么。旁边一个梳着大背头、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晚星认出那是常来家里的李副厂长)皮笑肉不笑地拍着父亲的肩膀,嘴里说着什么,父亲猛地甩开他的手,加快脚步独自走开了,背影透着压抑的怒火。
晚星的心揪紧了。她刚想挪动脚步,又看到周叔叔和周屿白一起走了出来。周叔叔还是那身蹭满油污的工装,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脚步沉重。周屿白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背着那个熟悉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父子俩沉默地走着,像两座移动的、沉重的山丘,与周围下班工人略显轻松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从厂门里面炸响:
“抓小偷!抓小偷啊!我的表!我的手表不见了!”
晚星吓得一激灵,循声望去。只见技术科那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办事员小张,正满脸惊慌地从办公楼里冲出来,指着周家父子离开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是他!肯定是周家那小子!刚才就他一个人鬼鬼祟祟在我们科外面晃悠!我的上海牌手表!刚买的!”
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准备散去的工人们哗地一下围拢过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刚走出不远的周家父子。周父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张被机油和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周屿白也停住了,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看向那个哭喊的女办事员,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火焰——那是被冤枉的、屈辱的怒火。
保卫科的人很快闻讯赶来,领头的是个一脸横肉的大个子。李副厂长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适的微笑。
“怎么回事?”大个子保卫厉声问。
“他!周屿白!”小张哭得梨花带雨,手指颤抖地指着周屿白,“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新手表摘下来放抽屉里了!下午就发现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下午在我们技术科走廊那边探头探脑好几次!不是他偷的还能有谁?”
人群里嗡嗡作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周屿白身上。有怀疑,有鄙夷,也有看热闹的兴奋。
“我没有!”周屿白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他挺直了脊背,尽管穿着破旧,尽管背着沉重的工具包,此刻的他却像一株倔强的小树,直面着汹涌的质疑。“我没进过技术科!更没偷东西!”
“没进过?”李副厂长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阴冷的穿透力,“小周啊,年轻人犯错不要紧,承认了,把手表交出来,厂里念在你爸是老工人,年纪又小,批评教育一下也就过去了。要是嘴硬……”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脸色铁青、紧握双拳的周父,“……性质可就变了。偷窃公物,还是价值不菲的手表,这罪名,啧啧……”
这话像毒蛇的信子,瞬间缠绕住了周父。他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嘴唇哆嗦着,脸色由铁青转为灰败。他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又看看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最后看向李副厂长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那双布满老茧、能拧紧最精密螺丝的手,此刻却无力地颤抖起来。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惊得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周父,那个沉默寡言、脊梁似乎从未弯过的八级钳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李副厂长和保卫科的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厂门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晚星躲在树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她瞪大眼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可靠、能修好一切机器的周叔叔,此刻跪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晚星,让她浑身冰冷,无法呼吸。
“李厂长…王科长…”周父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晚星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颤抖,“孩子…孩子不懂事…求求你们…给他个机会…表…我们赔…倾家荡产也赔…求你们…别…别毁了他…”
“爸!”周屿白猛地嘶吼出声,像一头受伤的幼兽!他冲过去想拉父亲起来,却被父亲死死攥住了胳膊。周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眼神里是无声的恳求,甚至是命令——认下!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为了活下去!
周屿白挣扎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着父亲额头上因为用力而暴起的青筋,看着父亲眼中那沉痛的、为了他而甘愿承受一切屈辱的绝望,看着周围那些或冷漠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少年眼中那不屈的火焰剧烈地跳动着,挣扎着,最终,在那如山般沉重的父爱和冰冷的现实面前,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灰烬般的死寂。
他紧握的双拳,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跪在地上的膝盖,盯着那片冰冷肮脏的水泥地。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张拉满到极致、随时可能崩断的弓。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低下了那颗一直倔强昂着的头颅。肩膀垮塌下去,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再否认。那无声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沉重,更像是一种默认。
李副厂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清了清嗓子:“老周啊,你看,知错能改就好嘛。孩子嘛,一时糊涂。这样,手表价值一百二十块,你们家尽快赔上。至于处分嘛……”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明远,“……考虑到影响,也为了让孩子深刻认识错误,周屿白暂时停掉在车间的帮工,回家反省!等事情彻底查清再说!”
“查清”两个字,他说得轻飘飘,却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周家父子心上,也砸在了所有明白人心上。这“查清”,恐怕永远不会有结果了。目的已经达到——打压了周家,震慑了与周家走得近的苏明远,也彻底堵死了周屿白可能通过技术崭露头角的任何机会。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各种议论和叹息。保卫科的人象征性地询问了几句,也离开了。只剩下周家父子还留在原地。周父依旧跪着,仿佛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周屿白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滔天的屈辱与愤怒。
晚星躲在树后,泪流满面。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愤怒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冲撞。她知道,周屿白是被冤枉的!他下午在厂里,一定是去帮他父亲干活,或者像往常一样去车间角落看他喜欢的机器图纸!他怎么可能去偷东西?他连别人遗落的螺丝钉都会捡起来放回工具箱!
可是,谁信呢?李副厂长信吗?那个哭喊的小张信吗?那些看热闹的人信吗?连周叔叔,都选择了跪下认错……
晚星看着周屿白那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父亲跪在地上佝偻的背影,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无助感攥住了她。她像被冻僵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暗吞噬掉那一点点微弱的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崭新工装、趾高气扬的半大男孩从办公楼那边溜达出来,是李副厂长的儿子赵小军。他手里似乎把玩着什么亮闪闪的小东西,脸上带着一种做了坏事却没被发现的得意笑容,哼着不成调的歌,大摇大摆地从周家父子身边走过,甚至轻蔑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父,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晚星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赵小军的右手。那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块崭新的、亮闪闪的银色手表!表盘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
一瞬间,晚星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是他!一定是赵小军!
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她想冲出去,想大声喊出来!想指着赵小军的手腕告诉所有人真相!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到李副厂长正站在不远处和保卫科的人说话,脸上带着掌控一切的笑容;她看到周围还有没走远的工人,如果她指认赵小军,会怎么样?李副厂长会信她吗?父亲会不会受到更大的牵连?赵小军会不会反咬一口?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再次涌来,瞬间淹没了那点愤怒的火苗。晚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她看着赵小军得意洋洋走远的背影,看着周家父子在厂门口承受着屈辱的沉默,看着那块刺眼的手表消失在视线尽头……她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这冰冷的现实!更恨那高高在上、随意操控他人命运的阴影!
晚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像一抹游魂,飘进了自己昏暗的小屋。家里气氛更加凝重,父母都在,但谁也没说话。父亲坐在桌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母亲则坐在床边,默默地抹着眼泪,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晚星把书包轻轻放下,没有惊动他们。她走到床边,抱起那只贴着灰白胶布的燕子风筝。风筝冰凉,断掉的竹篾刺痛了她的掌心。她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胶布补丁,眼前浮现出周屿白递给她胶布时那笨拙却专注的眼神,也浮现出他最后在厂门口低垂着头、沉默如死灰的样子。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无法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从风筝断裂的竹篾骨架上,用力掰下最长、最直、最坚韧的那一小段。竹篾的边缘有些毛糙,带着一种原始的、微弱的锋芒。这是风筝的“脊梁”,现在断了。她紧紧攥着这根小小的竹篾,冰凉的触感似乎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然后,她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蒙尘的旧饼干铁盒——那是她收藏“宝贝”的地方。打开铁盒,里面是几颗漂亮的鹅卵石,几片压平的红叶,还有一小截用剩的红蜡烛。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根风筝竹骨放了进去。竹骨躺在冰冷的铁盒里,像一截沉默的、被折断的脊梁。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膝盖,缩在床边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屋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呜呜地刮过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哭嚎。父亲掐灭了烟头,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疲惫而沉重:
“…看到了?这就是下场。老周…一辈子硬气,为了儿子…连膝盖都弯了…屿白那孩子…算是毁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悲凉,“…这厂里,要变天了…以后…离周家远点…咱们…谁也惹不起…”
母亲压抑的哭声更大了些。
晚星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父亲的话像冰锥,刺进她的耳朵里。离周家远点?那个帮她捡风筝、爬树、递胶布的屿白哥?那个沉默得像石头,却在她害怕时投来忧虑目光的屿白哥?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根藏在铁盒里的风筝竹骨,似乎在她心里烙下了一道滚烫的印记。远点?不!她做不到!那沉默的代价太沉重了!沉重到让她这个懦弱的旁观者,也感到了窒息般的疼痛和无法磨灭的愤怒!
黑暗中,晚星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不安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她看着那个装着风筝竹骨的旧铁盒,像看着一个沉默的誓约。
风在窗外呼啸,摇动着院里的老槐树。一片枯叶被风卷起,狠狠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一个不详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