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屿》 第1章 断线的风筝 1979年秋,清河镇 风从北边的青峦山吹下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和枯叶翻卷的簌簌声,掠过清河镇高低错落的瓦片屋顶,最终灌进红星机械厂家属大院。苏晚星踮着脚,费力地将最后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挂在院角的铁丝上。细瘦的手指被冷水浸得通红,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悄悄把手指蜷进掌心,呵了一口微弱的热气。 “晚星!发什么呆?蜂窝煤该换新了!”母亲赵玉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父亲苏明远调任红星厂技术科副科长的喜讯似乎并未给这个家增添多少暖意,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空气都有些凝滞。 “就来,妈。”12岁的晚星应着,目光却被铁丝上另一件不属于自家的衣服吸引了。那是件半旧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肩头蹭着一块明显的机油污渍,袖口磨损得厉害。她知道,那是隔壁周叔叔的。周叔叔是厂里最厉害的八级钳工,话少得像河底的石头,他儿子周屿白,从下更像块沉默的小石头。 正想着,一阵更猛烈、更自由的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巷道,带着哨音,猛地扑进大院。晚星刚挂好的衣服哗啦啦一阵狂舞。她下意识伸手去按,指尖却只来得及碰到冰冷的铁丝。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拽动了她的手腕——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刚刚糊好的那只燕子风筝! “啊!”晚星惊呼出声。 那燕子风筝是父亲昨晚难得有兴致,用旧报纸和细细的竹篾亲手扎的。淡黄的纸面上,父亲用钢笔笨拙却认真地勾勒出燕子的轮廓,翅膀尖还用红墨水点了一抹。晚星宝贝了一晚上,此刻,它却像被无形的手猛地夺走,借着那股邪风,挣脱了她小小的手心,打着旋儿,朝着大院角落那棵最高的老槐树直直地飞去! “风筝!我的风筝!”晚星的心瞬间揪紧,拔腿就追。小小的身影在晾晒的衣物和被风卷起的灰尘里穿梭,辫子跑散了也顾不上。 那燕子风筝被风裹挟着,如同一个脆弱的、失控的梦,飘飘摇摇,最终,不偏不倚地卡在了老槐树最顶端那丛虬结的枝杈里。报纸糊的翅膀被一根粗壮的枯枝狠狠戳穿,无力地耷拉着,那抹父亲点的红色,在灰蒙蒙的秋日天空下,显得刺眼又可怜。 晚星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下,仰着小脸,脖子都酸了。那树太高了,枝干狰狞盘错,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俯瞰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那不是一只漂亮的风筝,可那是爸爸做的,是家里这几天唯一一点带着暖色的东西。 “喂。”一个闷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刚变声期的沙哑。 晚星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是周屿白。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肩上挎着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工具包,鼓鼓囊囊的,身上也蹭着几道油污,大概是刚从厂里的机修车间帮完忙回来。他比晚星高了大半个头,身形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但肩膀的线条已经透出一点硬朗的雏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着头,目光专注地锁在树梢那只残破的风筝上,浓黑的眉毛微微蹙着。夕阳的金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双眼睛,是晚星从没在别的男孩脸上见过的沉静,像两潭深秋的井水,清晰地映着摇晃的树枝和那只断翅的燕子。 晚星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手指无助地指向树顶:“我的风筝…爸爸做的…卡住了…” 委屈和心疼让她的话断断续续。 周屿白没说话,只是把肩上的工具包卸下来,轻轻放在满是落叶的地上。他绕着粗壮的树干走了小半圈,仰着头,目光像尺子一样丈量着枝杈的角度和距离。晚星看着他沉静的侧脸,不知怎么,心里那点慌乱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只剩下满眼的期待。 终于,他停在树干背风的一侧,那里树皮的褶皱更深些。他搓了搓手,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这个动作让晚星觉得有点粗鲁,但莫名地又觉得很可靠。接着,他伸出穿着破旧解放鞋的脚,蹬住树干一处凹陷,双手紧紧扒住上方粗糙的树皮,像只灵巧而沉默的狸猫,腰腹猛地发力,整个人就稳稳地向上蹿了一截! 晚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向上攀爬的身影。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更显得那高处摇摇欲坠。周屿白爬得很稳,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熟练和谨慎。他避开脆弱的细枝,手指精准地抠进树皮的缝隙,脚蹬得异常扎实。遇到特别陡峭的地方,他会停下来,侧耳听听风声,再选择下一个落脚点。晚星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小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离风筝越来越近了。晚星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那卡住风筝的枯枝就在周屿白头顶斜上方。他一手牢牢抱住一根粗壮的枝干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探出去,指尖一点点接近那只残破的燕子。 “小心啊!”晚星忍不住小声喊出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风筝尾巴的一刹那,脚下踩着的树枝突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那树枝显然已经腐朽,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晚星吓得捂住了嘴,尖叫堵在喉咙里! 周屿白的身体猛地一晃,向下滑坠了小半尺!工具包里的扳手还是钳子之类的东西哐当一声撞在树干上,声音刺耳。晚星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周屿白低吼了一声,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死死抱住了主树干,硬生生止住了下坠的趋势!他悬在那里,大口喘着气,额头上青筋都隐隐浮现。他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树下脸色煞白的晚星,那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安抚,随即又变得无比专注锐利。他不再尝试去够风筝,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抱树,另一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小段用得很短的粉笔头——大概是车间里顺手拿的。 他仰头,眯起眼,估算着距离和角度。然后,手腕猛地一甩!那截小小的粉笔头如同子弹般激射而出!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粉笔头精准地打在了卡住风筝翅膀末端的那根细小的枯枝分杈上!力道不大,位置却刁钻无比。那本就不甚牢固的枯枝分杈应声而断! 失去了那一点支撑,残破的燕子风筝终于挣脱了束缚,晃晃悠悠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晚星的心跟着风筝一起落下。她慌忙跑过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饱经风霜的纸燕子接在了怀里。报纸翅膀上的破洞更大了,那抹父亲点的红色也被蹭花了,竹篾的骨架也断了一根。晚星心疼地抚摸着它冰凉的纸面,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燕子模糊的眼睛上。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屿白已经利落地滑下了树,动作比上去时更快更稳。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和树皮屑,走到晚星面前,微微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 晚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小小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屿白哥。” 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这样叫他。 周屿白看着女孩怀里那只惨兮兮的风筝,又看看她哭得红红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睛。他沉默地从那个脏兮兮的帆布工具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的不是扳手,而是一小卷灰白色的、边缘有些毛糙的医用胶布。他撕下两小截,递到晚星面前,依旧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怀里的风筝。 晚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赶紧把风筝递过去一点。周屿白接过,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笨拙,但他很仔细地将那两截胶布小心地贴在风筝翅膀的破洞上。胶布覆盖了那抹残破的红,留下灰白的补丁。晚星看着那补丁,再看看周屿白低垂着、专注修补的眉眼和微微冒汗的鼻尖,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被这粗糙的胶布粘住了一点,不再那么摇摇欲坠。一种奇异的暖意,混着初秋傍晚的凉风,悄悄钻进心里。 “修…修不好了。”晚星看着那难看的胶布补丁,小声说,带着遗憾。 周屿白把粘好的风筝递还给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能飞。下次,风小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风筝上那抹被胶布盖住大半的红,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好看。” 晚星抱着被修补过的风筝,看着他转身去拎地上沉重的工具包,那背影在暮色四合的大院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可靠。晚星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见自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父亲苏明远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凝重:“…上面风向确实变了,老李今天话里有话,暗示咱们这批图纸…怕是要重新评估。厂里几个老资格的,看我的眼神都不对。” 母亲赵玉梅的声音立刻响起,更急促,也更尖锐:“评估?不就是想找茬!你刚上来几天?他们这是眼红!明远,你可不能软!这节骨眼上,一步都不能退!咱们家…” 后面的话被刻意压低了,晚星听不清,但那股紧张和焦虑的气息,隔着院子都能闻到。 晚星脸上的那点暖意瞬间冻结了。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风筝,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飞快地抬眼看向正要离开的周屿白。 周屿白也听到了那模糊却充满火药味的对话。他拎着工具包的手顿了一下,脚步停住。他侧过头,目光越过晚星的头顶,投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和紧张气息的苏家窗户。暮色中,晚星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眉头锁紧,下颚的线条也绷得紧紧的。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爬树时的专注,也没有递胶布时的那一点点笨拙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不该有的、近乎锐利的审视和深沉的忧虑。他像一头敏锐的小兽,嗅到了风里潜藏的危险气息。 他没有再看晚星,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沉默地转过身,拎着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一步步走向隔壁那扇更显陈旧、此刻却显得异常安静的院门。背影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很快消失不见。 晚星抱着那只贴着难看胶布的风筝,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风又起了,吹得晾晒的衣服猎猎作响,吹得老槐树枯叶纷飞。父亲那句“风向变了”和母亲尖利的“一步都不能退”,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像冰冷的锤子敲打着。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只残破的燕子,胶布覆盖下的那抹红色,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隔壁周家小院里,隐约传来周父沉闷的咳嗽声,还有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放在地上的钝响。晚星的心也跟着那声响,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初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她冰冷的脚踝。大院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晕染开,却照不进心底那片骤然扩大的阴影。她抱着风筝,像抱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刚刚粘补起来却又预感即将再次破碎的梦。 第2章 沉默的代价 暮色像打翻的墨汁,彻底洇透了清河镇的天空。红星机械厂家属大院里,一盏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中心空地,却把四周的角落衬得更加幽深。晚星抱着那只贴着灰白胶布的燕子风筝,站在老槐树下,像一株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小草。隔壁周家院门紧闭着,里头再没传出任何声响,只有苏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和父母刻意压低、却依旧透着紧绷的争吵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着她。 “……李副厂长那个态度,摆明了是要整人!明远,图纸是你牵头改的,这责任要是扣下来……” “扣就扣!技术参数经得起检验!我就不信他们能颠倒黑白!” “你硬顶有什么用?老周那边怎么说?他是八级工,他要是肯站出来说句话……” “别提了!下午我去找他,人直接蹲在车间角落里抽烟,闷葫芦一个!问急了就一句‘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这叫什么话?火烧眉毛了还……” “砰!”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了桌子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晚星吓得一哆嗦,怀里的风筝差点掉在地上。她像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身,抱着风筝逃也似的冲回自己家的小屋。 小屋逼仄,一张窄床,一张旧书桌,墙角堆着些杂物。她把风筝小心翼翼放在床上,那灰白的胶布补丁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屋外的争执声透过薄薄的门板,变得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心上。父亲的技术、周叔叔的态度、厂里的风向……这些她似懂非懂的字眼,交织成一张沉重而危险的网,笼罩在小小的院落上空,也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 她爬上床,蜷缩在角落,把那只破损的燕子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竹篾硌着她的手臂,断掉的那根骨架支棱着,像一根尖刺。周屿白攀爬老槐树时沉稳的身影,他递来胶布时笨拙却专注的眼神,最后那个投向自家窗户时锐利而忧虑的沉默……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闪回。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像沉默的石头。可石头下面,压着什么呢?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家属院里的气氛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大人们步履匆匆,见面时眼神交错,点点头便迅速移开,连平时最热闹的水龙头旁,也少了妇人们的说笑声。 晚星背着母亲用旧布缝的书包去上学,路过周家门口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院门紧闭着,静悄悄的,仿佛里面没有人。她想起昨晚周屿白拎着那个沉重的工具包消失在这里的样子,心里沉甸甸的。到了学校,课间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在高年级的队伍里寻找那个沉默的身影。周屿白站在他们班的末尾,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抬头望望阴沉的天际,眉头微微锁着,像是在担忧什么。他的目光扫过低年级队伍,掠过晚星时,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晚星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像被风吹熄的小火苗,噗地一下灭了。 放学铃声一响,晚星第一个冲出教室。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攥紧了书包带子,脚步匆匆地拐向了红星机械厂的方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看看那个父亲工作、周叔叔工作、昨晚让父母争吵不休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她能弄明白那“变了的风向”到底是什么。 红星机械厂高大的烟囱矗立在镇子西头,此刻正懒洋洋地吐着灰白色的烟。厂门口挂着鲜红的标语,写着“大干快上,实现四化”之类的口号,字迹在阴天里显得有些暗淡。穿着深蓝色工装的工人们正三三两两走出厂门,脸上大多带着疲惫。晚星躲在厂门口对面一株老榆树的阴影里,小小的身子几乎被树干挡住。她睁大眼睛,紧张地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很快,她看到了父亲苏明远。他和几个同样穿着干部服的人一起走出来,边走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父亲眉头紧锁,脸色铁青,手臂用力地挥动着,像是在反驳什么。旁边一个梳着大背头、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晚星认出那是常来家里的李副厂长)皮笑肉不笑地拍着父亲的肩膀,嘴里说着什么,父亲猛地甩开他的手,加快脚步独自走开了,背影透着压抑的怒火。 晚星的心揪紧了。她刚想挪动脚步,又看到周叔叔和周屿白一起走了出来。周叔叔还是那身蹭满油污的工装,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脚步沉重。周屿白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背着那个熟悉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父子俩沉默地走着,像两座移动的、沉重的山丘,与周围下班工人略显轻松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从厂门里面炸响: “抓小偷!抓小偷啊!我的表!我的手表不见了!” 晚星吓得一激灵,循声望去。只见技术科那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办事员小张,正满脸惊慌地从办公楼里冲出来,指着周家父子离开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是他!肯定是周家那小子!刚才就他一个人鬼鬼祟祟在我们科外面晃悠!我的上海牌手表!刚买的!” 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准备散去的工人们哗地一下围拢过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刚走出不远的周家父子。周父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张被机油和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周屿白也停住了,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看向那个哭喊的女办事员,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火焰——那是被冤枉的、屈辱的怒火。 保卫科的人很快闻讯赶来,领头的是个一脸横肉的大个子。李副厂长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适的微笑。 “怎么回事?”大个子保卫厉声问。 “他!周屿白!”小张哭得梨花带雨,手指颤抖地指着周屿白,“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新手表摘下来放抽屉里了!下午就发现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下午在我们技术科走廊那边探头探脑好几次!不是他偷的还能有谁?” 人群里嗡嗡作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周屿白身上。有怀疑,有鄙夷,也有看热闹的兴奋。 “我没有!”周屿白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他挺直了脊背,尽管穿着破旧,尽管背着沉重的工具包,此刻的他却像一株倔强的小树,直面着汹涌的质疑。“我没进过技术科!更没偷东西!” “没进过?”李副厂长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阴冷的穿透力,“小周啊,年轻人犯错不要紧,承认了,把手表交出来,厂里念在你爸是老工人,年纪又小,批评教育一下也就过去了。要是嘴硬……”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脸色铁青、紧握双拳的周父,“……性质可就变了。偷窃公物,还是价值不菲的手表,这罪名,啧啧……” 这话像毒蛇的信子,瞬间缠绕住了周父。他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嘴唇哆嗦着,脸色由铁青转为灰败。他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又看看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最后看向李副厂长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那双布满老茧、能拧紧最精密螺丝的手,此刻却无力地颤抖起来。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惊得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周父,那个沉默寡言、脊梁似乎从未弯过的八级钳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李副厂长和保卫科的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厂门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晚星躲在树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她瞪大眼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可靠、能修好一切机器的周叔叔,此刻跪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晚星,让她浑身冰冷,无法呼吸。 “李厂长…王科长…”周父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晚星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颤抖,“孩子…孩子不懂事…求求你们…给他个机会…表…我们赔…倾家荡产也赔…求你们…别…别毁了他…” “爸!”周屿白猛地嘶吼出声,像一头受伤的幼兽!他冲过去想拉父亲起来,却被父亲死死攥住了胳膊。周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眼神里是无声的恳求,甚至是命令——认下!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为了活下去! 周屿白挣扎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着父亲额头上因为用力而暴起的青筋,看着父亲眼中那沉痛的、为了他而甘愿承受一切屈辱的绝望,看着周围那些或冷漠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少年眼中那不屈的火焰剧烈地跳动着,挣扎着,最终,在那如山般沉重的父爱和冰冷的现实面前,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灰烬般的死寂。 他紧握的双拳,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跪在地上的膝盖,盯着那片冰冷肮脏的水泥地。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张拉满到极致、随时可能崩断的弓。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低下了那颗一直倔强昂着的头颅。肩膀垮塌下去,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再否认。那无声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沉重,更像是一种默认。 李副厂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清了清嗓子:“老周啊,你看,知错能改就好嘛。孩子嘛,一时糊涂。这样,手表价值一百二十块,你们家尽快赔上。至于处分嘛……”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明远,“……考虑到影响,也为了让孩子深刻认识错误,周屿白暂时停掉在车间的帮工,回家反省!等事情彻底查清再说!” “查清”两个字,他说得轻飘飘,却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周家父子心上,也砸在了所有明白人心上。这“查清”,恐怕永远不会有结果了。目的已经达到——打压了周家,震慑了与周家走得近的苏明远,也彻底堵死了周屿白可能通过技术崭露头角的任何机会。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各种议论和叹息。保卫科的人象征性地询问了几句,也离开了。只剩下周家父子还留在原地。周父依旧跪着,仿佛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周屿白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滔天的屈辱与愤怒。 晚星躲在树后,泪流满面。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愤怒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冲撞。她知道,周屿白是被冤枉的!他下午在厂里,一定是去帮他父亲干活,或者像往常一样去车间角落看他喜欢的机器图纸!他怎么可能去偷东西?他连别人遗落的螺丝钉都会捡起来放回工具箱! 可是,谁信呢?李副厂长信吗?那个哭喊的小张信吗?那些看热闹的人信吗?连周叔叔,都选择了跪下认错…… 晚星看着周屿白那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父亲跪在地上佝偻的背影,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无助感攥住了她。她像被冻僵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暗吞噬掉那一点点微弱的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崭新工装、趾高气扬的半大男孩从办公楼那边溜达出来,是李副厂长的儿子赵小军。他手里似乎把玩着什么亮闪闪的小东西,脸上带着一种做了坏事却没被发现的得意笑容,哼着不成调的歌,大摇大摆地从周家父子身边走过,甚至轻蔑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父,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晚星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赵小军的右手。那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块崭新的、亮闪闪的银色手表!表盘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 一瞬间,晚星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是他!一定是赵小军! 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她想冲出去,想大声喊出来!想指着赵小军的手腕告诉所有人真相!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到李副厂长正站在不远处和保卫科的人说话,脸上带着掌控一切的笑容;她看到周围还有没走远的工人,如果她指认赵小军,会怎么样?李副厂长会信她吗?父亲会不会受到更大的牵连?赵小军会不会反咬一口?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再次涌来,瞬间淹没了那点愤怒的火苗。晚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她看着赵小军得意洋洋走远的背影,看着周家父子在厂门口承受着屈辱的沉默,看着那块刺眼的手表消失在视线尽头……她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这冰冷的现实!更恨那高高在上、随意操控他人命运的阴影! 晚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像一抹游魂,飘进了自己昏暗的小屋。家里气氛更加凝重,父母都在,但谁也没说话。父亲坐在桌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母亲则坐在床边,默默地抹着眼泪,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晚星把书包轻轻放下,没有惊动他们。她走到床边,抱起那只贴着灰白胶布的燕子风筝。风筝冰凉,断掉的竹篾刺痛了她的掌心。她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胶布补丁,眼前浮现出周屿白递给她胶布时那笨拙却专注的眼神,也浮现出他最后在厂门口低垂着头、沉默如死灰的样子。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无法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从风筝断裂的竹篾骨架上,用力掰下最长、最直、最坚韧的那一小段。竹篾的边缘有些毛糙,带着一种原始的、微弱的锋芒。这是风筝的“脊梁”,现在断了。她紧紧攥着这根小小的竹篾,冰凉的触感似乎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然后,她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蒙尘的旧饼干铁盒——那是她收藏“宝贝”的地方。打开铁盒,里面是几颗漂亮的鹅卵石,几片压平的红叶,还有一小截用剩的红蜡烛。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根风筝竹骨放了进去。竹骨躺在冰冷的铁盒里,像一截沉默的、被折断的脊梁。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膝盖,缩在床边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屋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呜呜地刮过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哭嚎。父亲掐灭了烟头,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疲惫而沉重: “…看到了?这就是下场。老周…一辈子硬气,为了儿子…连膝盖都弯了…屿白那孩子…算是毁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悲凉,“…这厂里,要变天了…以后…离周家远点…咱们…谁也惹不起…” 母亲压抑的哭声更大了些。 晚星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父亲的话像冰锥,刺进她的耳朵里。离周家远点?那个帮她捡风筝、爬树、递胶布的屿白哥?那个沉默得像石头,却在她害怕时投来忧虑目光的屿白哥?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根藏在铁盒里的风筝竹骨,似乎在她心里烙下了一道滚烫的印记。远点?不!她做不到!那沉默的代价太沉重了!沉重到让她这个懦弱的旁观者,也感到了窒息般的疼痛和无法磨灭的愤怒! 黑暗中,晚星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不安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她看着那个装着风筝竹骨的旧铁盒,像看着一个沉默的誓约。 风在窗外呼啸,摇动着院里的老槐树。一片枯叶被风卷起,狠狠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一个不详的警示。 第3章 暗流与微光 周家院门紧闭,像一道沉默的伤疤,刻在红星机械厂家属大院里。连续三天,那扇门没有再打开过。压抑的死寂笼罩着周家的小院,也沉沉地压在所有知情人的心头。只有偶尔从里面传出沉闷的、带着极大压抑力量的敲打声——嘭!嘭!嘭!——那是周屿白在用铁锤反复捶打着几块废铁皮。单调、沉重、带着无处宣泄的怒火和屈辱,每一声都像砸在晚星的心上。 晚星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去厂门口张望,放学后总是低着头匆匆回家,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父亲苏明远的话像魔咒一样缠绕着她:“离周家远点…谁也惹不起…” 她害怕看到周叔叔佝偻沉默的背影,更害怕看到周屿白那双曾经沉静、如今却盛满灰烬和死寂的眼睛。那块刺眼的上海牌手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她的良心。她每晚都做噩梦,梦见赵小军得意地晃着手腕,梦见周叔叔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梦见周屿白那双燃烧着屈辱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无声地质问:“你看见了,为什么不说?”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晚临睡前,偷偷打开床底下的旧饼干铁盒,拿出那截被她掰下来的风筝竹骨。竹骨冰凉坚硬,边缘的毛刺硌着她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她紧紧攥着它,仿佛能从这截断裂的“脊梁”里汲取一点对抗恐惧的勇气。竹骨上似乎还残留着周屿白递给她胶布时,指尖触碰的微温。这微弱的暖意,是她心里唯一的光。 这天下午,天色比前几天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屋顶。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没有。晚星背着书包,低着头快步往家走。刚拐进家属院那条狭窄的巷道,一阵嚣张的哄笑声就刺破了压抑的寂静。 “哟!这不是‘神偷’周大少爷吗?怎么着,在家敲铁皮过瘾呢?不去车间‘帮忙’了?” 是赵小军那令人厌恶的公鸭嗓。 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躲到巷口堆放的一摞旧蜂窝煤后面,屏住呼吸。 只见赵小军带着两个跟班,正堵在周家紧闭的院门口,叉着腰,故意把嗓门扯得老大,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他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院门紧闭着,里面那沉闷的捶打声停顿了一下,随即以更重、更急促的力道响起!嘭!嘭!嘭!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回应这恶毒的挑衅。 赵小军更得意了,抬脚就踹在周家那扇单薄的木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装死是吧?有胆子偷东西,没胆子出来见人?你爸那老骨头跪得倒是挺利索!怎么,你也想学学?” 他身后两个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晚星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书包带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赵小军手腕上那块表,那抹银色寒光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懦弱和愤怒在她心里激烈地撕扯着。冲出去!喊出来!指着他骂!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可是,父亲阴沉的脸、母亲担忧的泪、李副厂长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些画面瞬间又攫住了她,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她的脚踝。她的喉咙像被堵住,身体僵硬,动弹不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屈辱和自责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周家的院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了! 周屿白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上面沾满了铁锈和油污。额头上全是汗水,几缕湿发贴在额角。他手里还拎着那把沉重的铁锤,锤头沾着新鲜的铁屑。三天不见,他似乎又瘦削了一些,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被狂风吹打却不肯折断的竹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像深秋井水般沉静的眼睛,此刻却像两簇被寒冰包裹的火焰,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直直地射向门外叫嚣的赵小军! 赵小军被他看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嚣张的气焰被那冰冷的眼神硬生生压下去一截。但随即,他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意,更加恼羞成怒地挺起胸膛,把手腕上那块表故意晃得叮当响:“看什么看!贼骨头!不服气啊?有本事来偷回去啊!” 周屿白的目光掠过那块刺眼的手表,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肮脏的石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赵小军那张因为跋扈而扭曲的脸上,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举起了手中那把沉重的铁锤。 锤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上面新鲜的铁屑无声地诉说着力量。 赵小军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变成了真实的恐惧。他和他那两个跟班,像被掐住脖子的鸡,笑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看着那柄仿佛随时会砸下来的铁锤,看着周屿白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你…你想干什么?”赵小军的声音都变了调,色厉内荏地喊道,“你敢动我一下试试!我爸饶不了你!让你全家滚出厂子!” 周屿白依旧沉默。他只是举着锤子,像一尊沉默的、充满危险气息的雕像,冰冷的目光牢牢锁住赵小军。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将赵小军三人彻底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赵小军手腕上那块表秒针走动的微弱“滴答”声,此刻听起来无比清晰,也无比讽刺。 躲在煤堆后的晚星,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看着周屿白举锤的背影,看着他沉默的对抗,看着他以一人之力逼退了三个嚣张的欺凌者!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敬佩、心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垮了她心中的恐惧!她几乎就要冲出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尖锐的女声从巷口传来: “小军!你死哪儿去了?磨蹭什么呢?快回来吃饭!” 是赵小军的母亲,李副厂长的老婆,一个同样趾高气扬的女人。 赵小军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猛地回神,色厉内荏地冲周屿白嚷道:“哼!算…算你走运!” 说完,带着两个跟班,如同丧家之犬般,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跑,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周屿白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缓缓放下了举起的铁锤。锤头沉重地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依旧沉默地站在门口,像一尊疲惫却不肯倒下的石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他汗湿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紧绷的下颚线和紧抿的唇。那身影在狭窄幽暗的巷道里,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摧毁的硬气。 晚星躲在煤堆后,泪流满面。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被点燃的共鸣!她看着周屿白转身,沉默地关上院门。那扇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她冲出去的冲动。但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彻底改变了。 周屿白没有屈服!他没有被那沉重的屈辱压垮!他用他的沉默,用他手中的铁锤,捍卫了他仅存的尊严!那无声的抗争,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晚星心中懦弱的阴霾,让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勇气该有的模样! 她擦干眼泪,没有立刻回家。等巷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她像一只灵巧的猫,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到周家院墙外那棵老榆树下。这里是周家堆放杂物和煤块的地方。刚才赵小军他们堵门时,似乎在这里推搡过。晚星的心砰砰直跳,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或许只是想离那个沉默抗争的身影更近一点。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仔细地在煤灰和杂物间搜寻。目光扫过一堆散落的碎煤块时,一点细微的、与煤灰截然不同的银色反光,猛地抓住了她的视线!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就在一块半埋着的煤块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小截断裂的银色表带!边缘还有清晰的、被硬生生扯断的痕迹!表带很新,款式……和赵小军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一模一样! 晚星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飞快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捡起那截冰冷的金属表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证据!这是赵小军偷表的铁证!一定是刚才他慌乱逃跑时,不小心被院墙或杂物刮断掉落的! 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该怎么办?拿着这截表带冲进周家?还是直接去找厂里领导?可李副厂长会信吗?他会怎么对付她和她的家人?赵小军会不会反咬一口?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翻涌。 她死死攥着那截冰冷的表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它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她手心刺痛。她猛地想起藏在铁盒里的那截风筝竹骨。周屿白帮她捡回了风筝,用胶布粘好了它。现在,她捡到了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一个大胆得让她自己都颤抖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像守护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截表带藏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捂着。冰冷的金属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着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坚定感。她没有回家,而是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大院最深处堆放废弃物的角落,那个她和周屿白曾经埋下“时光铁盒”的废弃仓库跑去! 她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这截能扭转乾坤的证据藏起来!就像藏起那截风筝的脊梁! 晚星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在寂静的巷道里几乎要震破耳膜。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凭借着记忆和对黑暗角落的本能熟悉,七拐八绕,终于冲到了家属院最偏僻的角落——那座早已废弃、墙皮剥落、散发着潮湿霉味的旧仓库。这里堆满了不知哪年哪月遗弃的破旧机器零件、报废的木板和厚厚的灰尘,是孩子们探险的禁地,也是她和周屿白偶然发现并视为秘密基地的地方。 仓库大门早已锈死,只留下侧墙一个被雨水侵蚀出的、仅容小孩钻过的破洞。晚星毫不犹豫地矮身钻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灰尘的气息。她凭着记忆,摸索着绕过一堆堆模糊的障碍物,径直走向仓库最深处那个靠墙的角落。 角落里,几块歪斜的厚木板倚着墙,后面就是她和周屿白上次用几块断砖头垒起来的“保险箱”位置。她喘着粗气,蹲下身,用脏兮兮的小手奋力扒开覆盖在上面的蜘蛛网和厚厚的浮尘,露出了下面那几块冰冷的砖头。 她小心翼翼地搬开最上面两块砖,露出了下面一个浅浅的坑洞。坑洞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旧铁皮糖果盒子——他们的“时光铁盒”。上次埋进去的,是晚星画的一张两人在老槐树下的涂鸦,和周屿白放进去的一小把他打磨得异常光滑的螺丝钉。 晚星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拿出那截冰冷的表带,借着高处破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最后看了一眼这决定性的证据。那断裂的痕迹如此清晰,仿佛在无声控诉着赵小军的罪行和施加在周家父子身上的巨大冤屈。她不再犹豫,颤抖着打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糖果盒。 就在她准备将表带放进去的瞬间,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盒子里,除了她那张画和周屿白的小螺丝钉,竟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卷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泛黄图纸!图纸的材质很特别,不像普通的纸,更像是某种坚韧的、半透明的描图纸。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屏住呼吸,颤抖着轻轻展开那卷图纸的一角。 微光下,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极其精密、复杂的机械结构图!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线条、标注着各种她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还有用蓝黑色墨水笔工整书写的注释!其中一张图纸的右下角,还清晰地盖着一个模糊的蓝色印章印记——红星机械厂技术科! 晚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周屿白!他在这里藏了厂里的图纸!技术科的图纸! 一瞬间,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偷窃技术图纸?这罪名比偷一块手表要严重十倍、百倍!如果被发现……周家父子就真的彻底完了!万劫不复!李副厂长那些人,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把他们撕得粉碎!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勇气火焰。她握着那卷图纸和冰冷的表带,蹲在黑暗的角落里,浑身冰冷,瑟瑟发抖。外面世界的风声、父母担忧的叮咛、李副厂长阴冷的面孔、赵小军嚣张的嘴脸……所有的压力仿佛都凝聚在这小小的废弃仓库里,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 为什么?屿白哥为什么要藏图纸?他是想报复?还是……晚星混乱的脑海里闪过周屿白蹲在车间角落看图纸时专注的侧脸,闪过他提起某个机器结构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懂!他痴迷这些!他不是偷,他可能只是想学!就像他痴迷于修好每一件机器一样! 这个念头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暖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私藏厂里的技术图纸,在这个年代,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怎么办?把图纸放回去,假装没看见?只藏好表带?不行!如果这图纸被其他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把图纸拿走?藏到哪里?怎么处理?她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晚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矛盾和恐慌之中。她看着左手那截冰冷的表带——这是洗刷冤屈的希望;右手那卷沉重的图纸——这却可能是引爆炸弹的导火索!两者都关乎周家父子的命运,却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时,仓库外面,远处家属院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隐约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声和……周父那熟悉的、压抑着愤怒的争辩声! 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再也顾不上多想,慌乱地将那卷要命的图纸胡乱塞回糖果盒,连同那截表带一起,迅速放进坑洞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砖头盖回去,胡乱扒拉些浮灰盖在上面。做完这一切,她像被鬼追一样,手脚并用地从仓库破洞里钻了出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朝着喧哗声传来的方向——周家,拼命跑去! 越靠近周家小院,喧哗声越大。晚星的心也沉得越快。她看到自家院门开着,父亲苏明远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母亲赵玉梅则一脸惊惶地拉着父亲的胳膊。而周家院门洞开,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晚星挤过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冲到了自家门口,刚好能看到周家院子里的情形。 只见院子里站着好几个穿着保卫科制服的人,为首的还是那个一脸横肉的大个子王科长。李副厂长也赫然在场,背着手,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假笑。周父被两个保卫科的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他佝偻着背,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还在徒劳地争辩:“…没有!我们家没有!屿白他不可能……” 周屿白则被另一个保卫科的人用力推搡着,从他们那间低矮的小屋里踉跄地走出来。他依旧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着内心滔天的愤怒。他的目光,像受伤的野兽,死死地盯着李副厂长。 “不可能?”李副厂长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王科长接到可靠举报,说周屿白不仅偷了东西,还私藏厂里的重要技术图纸!这可是严重的盗窃国家机密行为!老周啊,上次你跪下求情,我念在旧情,给了你们机会。没想到啊,你们父子俩是贼心不死!这次,必须彻底搜查!给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特别是这小子的东西!” 他手指直直地指向周屿白。 保卫科的人立刻如狼似虎地冲进小屋,翻箱倒柜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破旧的木箱被粗暴地掀开,单薄的被褥被抖落在地,墙角堆放的杂物被踢得七零八落……整个周家,如同遭遇了一场劫难。 周父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倒下,眼中只剩下绝望的死灰。周屿白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隐蔽地、飞快地瞟了一眼墙角那个他常年不离身的、沾满油污的旧帆布工具包! 晚星站在自家门口,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看到了周屿白那飞快的一瞥!图纸!图纸难道……难道他转移了?还是……那个帆布包! 就在这时,一个保卫科的人拎着那个旧帆布包走了出来,粗暴地倒提着,哗啦一下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上!扳手、钳子、螺丝刀、几团用剩的油棉纱、还有几本卷了边的旧书和练习本散落一地。 “报告科长!包里没有!”那人粗声粗气地说。 晚星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一点,但随即又揪得更紧!没有?那图纸在哪里?还在仓库?还是……她的心猛地一抽,想起自己刚才仓促埋回去的糖果盒!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李副厂长的脸色阴沉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破木板钉成的工具箱上。那是周父的工具箱,一个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 “那个箱子!打开它!”李副厂长冷冷地命令道。 一个保卫上前,拿起撬棍就要去撬那箱子老旧的锁扣。 “住手!”一直沉默的周父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拼命挣扎着想扑过去,“那是我吃饭的家伙!你们不能动!” “吃饭的家伙?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李副厂长冷笑一声,“撬开!” “咔嚓!”一声脆响,老旧的锁扣应声而断!箱子盖被猛地掀开! 晚星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箱子!里面会是什么?工具?还是……图纸? 箱子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弥漫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锉刀、刮刀、量具等一整套精密钳工工具,每一件都擦拭得锃亮,摆放得一丝不苟,显示出主人对它们如同生命般的珍视。在工具的最上面,还放着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东西。 没有图纸! 晚星和苏明远几乎同时松了口气。但李副厂长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他死死盯着那个蓝布包裹。 “那是什么?拿出来!”王科长厉声喝道。 一个保卫伸手进去,粗暴地抓起了那个蓝布包裹。蓝布被抖开—— 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图纸,而是一个极其精巧、闪烁着黄铜光泽的……金属小帆船模型!船身线条流畅,甲板上的桅杆、缆绳甚至小小的舷窗都清晰可见,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光滑圆润,显露出制造者高超的技艺和无比专注的心血。 “哼!不务正业!搞这些没用的!”李副厂长厌恶地瞥了一眼那模型,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他显然对这个结果极度失望,目光阴鸷地在周屿白和周父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上。他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其中一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旧书。 “这是什么?”他弯腰捡起那本书,随手翻开。 晚星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认得那本书!那是周屿白最喜欢的一本旧书,讲机械原理的!他经常在上面写写画画! 李副厂长皱着眉头,快速翻动着书页。翻到中间某页时,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脸上那假惺惺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猎物般的、冰冷的锐利! 晚星和苏明远的心,也随着他停顿的动作,骤然沉入了无底深渊! “好啊!真是藏得够深!”李副厂长猛地合上书,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他举起那本书,指着书页内侧空白处密密麻麻的、用铅笔绘制的、虽然稚嫩却结构清晰的机械草图和计算公式,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终于抓到把柄的得意和狠厉! “周屿白!你还有什么话说?!私藏厂里图纸不够,还要偷偷临摹、研究核心技术?!你想干什么?!偷师学艺?还是想窃取厂里的技术机密?!我看你和你爸,就是潜伏在厂里的蛀虫!破坏分子!” “我没有!那是我自己想的!”周屿白终于爆发了,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污蔑的悲愤!他想冲过去,却被保卫死死按住。 “自己想的?就凭你?”李副厂长嗤之以鼻,眼神像毒蛇一样缠住周父,“老周,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人赃并获!这次,我看谁还保得了你们!” 周父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晚星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如同噩梦般的一幕,看着李副厂长手中那本“罪证”,看着周屿白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悲愤火焰,看着周父那彻底灰败绝望的脸……她的身体冰冷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口袋里的那截表带,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藏起了洗刷冤屈的证据,却眼睁睁看着更可怕的罪名被强加! 而更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的是——李副厂长翻到的那一页书里,夹着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那张纸的一角露了出来,上面那半透明的材质、那熟悉的蓝色线条一角……晚星绝不会认错! 那是仓库铁盒里那种描图纸的一角! 周屿白,他真的把图纸夹在了书里!而这本书,就在刚刚,被翻了出来!落到了李副厂长手里!虽然只是小小的一角,但足以成为他私藏图纸的“铁证”! 晚星只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瞬间将她淹没!她自以为藏好了证据和图纸,却不知致命的危机早已埋下!仓库里的图纸是安全的,可书里这张…… “带走!”李副厂长志得意满地下令,像宣判了死刑。 两个保卫粗暴地扭住周屿白的胳膊,将他向外拖去。周屿白没有再挣扎,只是最后抬起头,那双盛满了愤怒、屈辱和深不见底绝望的眼睛,如同两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死死地剜过晚星藏身的门框! 晚星只觉得那目光像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藏在口袋里的表带,还能成为翻盘的希望吗? 而周屿白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他……他是不是看到了躲在门后的她? 第4章 残骸与微光 保卫科的人拖着周屿白走了。他最后那个绝望而冰冷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晚星的心口,留下两个滋滋作响、深可见骨的焦痕。周家小院里,死寂得可怕。邻居们早已缩回自家门内,只有低低的议论声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门板后汩汩流淌。李副厂长志得意满地背着手,带着他“缴获”的“铁证”——那本夹着描图纸角的书,像得胜的将军般踱步离开。王科长指挥着手下,粗暴地将周家翻得一片狼藉的屋子又胡乱“收拾”了一下,无非是将掀翻的箱子踢到角落,抖落的被褥随意堆在床上,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骨的羞辱。 苏明远脸色铁青地站在自家门口,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那本夹着图纸角的书,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晚星瘦小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几乎是拖拽着将她拉进屋里,“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和声音。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苏明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困兽的嘶吼,充满了惊惧和后怕,他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这就是下场!周家完了!彻底完了!私藏图纸,临摹技术!这是要坐牢的!是要掉脑袋的!李怀仁(李副厂长)这是要赶尽杀绝!” 他猛地转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赵玉梅,“听见没有?!以后!谁都不准再提周家一个字!不准再跟他们有任何来往!晚星!你给我记住!你要是敢再往周家那边看一眼,我打断你的腿!” 赵玉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会捂着嘴流泪,拼命点头。 晚星被父亲拽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胳膊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父亲惊惧的嘶吼,母亲无声的泪水,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周屿白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翻涌的绝望、屈辱,还有……那似乎穿透门板、直刺她灵魂深处的冰冷质询,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口袋里的那截表带,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烫着她的皮肤,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她知道真相!她知道周屿白是被冤枉的!她知道偷表的是赵小军!这截表带就是铁证!可是……说出来?冲出去告诉所有人?李副厂长会信吗?父亲刚才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扎进她的耳朵——“赶尽杀绝”!她如果站出来,会不会把苏家也拖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李怀仁对付周家尚且如此狠辣,对付她家呢?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冻结。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潭的雏鸟,连翅膀都无力再扑腾一下。只能死死攥着口袋里那截冰冷的金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把它嵌入自己的血肉里。那微弱的、刚刚被周屿白举锤抗争点燃的勇气火苗,在父亲惊惧的嘶吼和现实的冰冷威压下,再次摇摇欲坠,几近熄灭。 那一晚,苏家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里。晚饭无人动筷。父母房间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争吵和叹息。晚星缩在自己小屋的床上,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窗外的风声呜咽着,像无数冤魂在哭诉。她不敢点灯,不敢翻身,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每一次闭眼,都是周屿白被拖走的画面,都是周父跪在冰冷水泥地上的佝偻背影,都是李副厂长举着那本书时得意的冷笑,还有赵小军手腕上刺目的银光! 她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最后,她实在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颤抖着爬下床,摸索着拖出床底下的旧饼干铁盒。冰冷的铁皮触感让她稍微找回了一丝现实感。她打开盒子,在黑暗中摸索着,拿出了那截被她珍藏的风筝竹骨。 竹骨冰凉坚硬,断裂处的毛刺依旧扎手。她紧紧攥着它,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竹面,仿佛能感受到周屿白递给她胶布时,指尖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这截竹骨,是她的风筝断掉的“脊梁”。而周屿白的“脊梁”,在今天,被彻底踩碎了。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竹骨上。她将竹骨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对抗这无边黑暗的力量。她不能就这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屿白哥被彻底毁掉!那截表带!那截表带是她唯一的希望!可是……它在哪里才能发挥它的力量?谁能对抗李怀仁?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模糊的身影突然闯入脑海——那个在厂门口,父亲和几个干部激烈争论时,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晚星记得,父亲曾在家提过一句,说技术科新调来一位姓林的工程师,是从省城大厂来的,技术很硬,人也有点傲气,不太买李怀仁的账…… 林工! 这个名字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晚星绝望的心!他也许……是唯一可能的人!他懂技术!他可能知道图纸的价值!他或许……不怕李怀仁?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绝境中看到一丝缝隙的激动!她必须试试!必须抓住这根稻草!为了屿白哥!为了那被践踏的脊梁! 第二天,整个家属院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压抑的沉默像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周家院门依旧紧闭,死寂得如同坟墓。没人敢靠近,连议论声都彻底消失了,仿佛那扇门后面是一个吞噬一切的瘟疫之源。 苏明远一大早就阴沉着脸去了厂里,背影透着一种决绝的疏离。赵玉梅把晚星看得更紧,几乎是寸步不离,连去水龙头洗菜都要拉着她一起去,眼神里充满了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晚星心急如焚。她必须找到机会去仓库!必须拿到那截表带和那个要命的铁盒!林工!她要去找林工!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像往常一样帮母亲做事,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仓库的方向,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院里的任何一丝动静。 机会在午后意外降临。赵玉梅突然腹痛难忍,脸色煞白地捂着肚子。晚星立刻自告奋勇去厂里的医务室给她拿药。赵玉梅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儿担忧的小脸,又实在疼得厉害,最终虚弱地点了点头,再三叮嘱她快去快回,不许去别的地方,尤其不许靠近周家。 晚星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用力点头,接过母亲递来的医疗本和零钱,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快地冲出家门!她没有立刻去医务室,而是趁着四下无人,像一道影子般,再次溜进了那条通往废弃仓库的偏僻巷道! 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缘。她钻进仓库破洞,熟悉的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她直奔那个角落,双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几乎扒不开盖在上面的浮灰和那几块沉重的砖头。终于,砖头被搬开,露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旧糖果盒! 她一把抓起盒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颤抖着打开盒盖—— 那截断裂的银色表带,静静地躺在盒底!旁边是那卷泛黄的描图纸,还有她那张涂鸦和周屿白的螺丝钉。 晚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小心翼翼地将表带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火焰一样滚烫,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她看了一眼那卷图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一咬牙,将它重新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把砖头盖好,浮灰复原。这东西太烫手,她暂时还不敢动。 现在,她手里握着唯一的希望! 她将表带小心翼翼地藏进贴身的口袋,用别针牢牢别好,确保不会掉落。然后,她像来时一样,迅速而无声地溜出仓库,朝着厂区医务室的方向跑去。她要去拿药,然后……找一个机会,接近那位林工! 医务室在厂区办公楼旁边的一排平房里。晚星拿了药,走出医务室,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她该去哪里找林工?技术科在办公楼二楼……她鼓起勇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办公楼走去。 办公楼门口人来人往,大多是干部模样的人。晚星一个小女孩出现在这里,显得有些突兀。她紧张地攥着药包,手心全是汗,眼睛飞快地扫视着进出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正是赵小军!他嘴里叼着根冰棍,哼着歌,大摇大摆,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似乎刚从他父亲的办公室出来,脸上带着一种餍足的得意。 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躲开。但赵小军已经看见了她。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晃着手腕上的表,故意朝她走过来。 “哟!这不是苏大科长家的千金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赵小军阴阳怪气地笑着,故意把手表晃得叮当响,“怎么?也想学学周家那小子,来办公楼‘长长见识’?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周屿白那贼骨头,昨晚就被送去城西少管所了!啧啧,听说那里头可不好待……” 周屿白被送走了?!少管所?!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晚星头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屿白哥…被送去了那种地方?!恐惧和愤怒瞬间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死死地盯着赵小军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盯着他手腕上那块沾满冤屈的赃物!藏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那截冰冷的表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想现在就冲上去,狠狠地把这截表带摔在他脸上!大声喊出来:“你才是贼!是你偷的表!” 可是……不行!周围都是人!李副厂长随时可能出现!她不能在这里!不能这样莽撞!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身形瘦高、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几卷图纸,眉头紧锁地从办公楼里快步走了出来,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他低着头,差点撞上挡在路中间的赵小军。 “哎!走路不长眼啊!”赵小军被撞了一下,不满地嚷嚷道,待看清来人,语气稍微收敛了一点,但还是带着惯有的傲慢,“林工?忙着呢?” 林工!晚星的眼睛瞬间亮了!就是他! 林工扶了扶眼镜,似乎没太在意赵小军的无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随意地扫过赵小军,也扫过旁边脸色苍白、眼神异常复杂的晚星。他的目光在晚星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似乎对这个出现在办公楼前、神情激动的小女孩有些微的疑惑,但随即又被自己的心事占据,没再多看,径直快步离开了,朝着技术科后面那排实验车间的方向走去。 机会!晚星的心脏狂跳起来!林工要去车间!那条路比较偏僻! 她再也顾不上赵小军,也顾不上害怕,趁着赵小军还在那哼哼唧唧地舔冰棍,她像一只敏捷的小鹿,转身就朝着林工离开的方向,悄悄地、飞快地跟了上去!她必须追上他!必须把证据交给他!这是救屿白哥唯一的希望了! 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利用路边的冬青树丛和堆放的杂物作为掩护。林工走得很快,步伐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利落和急切,似乎确实有要紧事。 很快,他们离开了办公楼区域,拐进了一条通往后面实验车间的僻静小路。这里行人稀少,只有高大的厂房投下沉默的阴影。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从车间里传来。 晚星深吸一口气,正要鼓起勇气冲上去拦住林工—— “妈!你快点!磨蹭什么呢!”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从侧前方传来! 晚星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身躲到一堆废弃的机床底座后面! 只见赵小军和他母亲——李副厂长的老婆,那个同样趾高气扬的女人,正从另一条岔路走过来!女人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饭盒,显然是要去给李副厂长送饭。赵小军跟在她旁边,还在抱怨着冰棍吃完了。 晚星的心跳几乎停止!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死死地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机床底座,祈祷着他们快点走过去,不要发现自己! 赵小军母子果然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妈,爸说周家那事办得差不多了吧?周屿白那小子滚蛋了,以后厂里再没人敢跟爸对着干了吧?”赵小军得意地问。 “哼,一个臭钳工的儿子,也配?”女人不屑地哼道,“你爸说了,周家那老东西识相点赶紧滚蛋最好,要是不识相,后面还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们!那图纸的事,坐实了就是铁案!谁也翻不了!” “那图纸到底啥来头?我看爸那天拿着那本书,跟捡了宝似的。”赵小军好奇地问。 “小孩子别瞎打听!”女人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压低了些声音,但晚星躲在暗处,依旧听得清清楚楚,“……是厂里新项目的老底子!老东西不识抬举,不肯交出来!这回正好,一箭双雕!既除了碍眼的,东西也到手了……省城来的那个姓林的,不是自以为了不起吗?你爸说了,等这阵风头过去,下一个就……” 后面的话随着他们走远,渐渐模糊不清了。 晚星躲在机床后面,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朵里!坐实铁案!图纸是老底子!一箭双雕!下一个就对付林工!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洞穿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原来如此!原来这一切都是李怀仁精心设计的陷阱!就是为了除掉不听话的周父,拿到他觊觎的图纸!周屿白,只是一个被顺手牺牲掉的、无足轻重的棋子!而林工,因为可能威胁到李怀仁,也已经被列入了黑名单! 她攥着口袋里的表带,手心全是冰冷的汗。这截表带,现在还能撼动李怀仁精心编织的这张大网吗?李怀仁连图纸的事都能一手遮天,一块手表的真相,他会放在眼里吗?他会不会反而以此为借口,说她诬陷他儿子,把她和苏家也拖下水? 晚星只觉得天旋地转,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残酷的真相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眼睁睁看着赵小军母子走远,看着林工的身影也即将消失在车间门口…… 完了吗?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不!还有图纸!仓库里那卷完整的图纸!林工!只有林工可能懂它的价值!只有他,可能成为破局的唯一变数!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给了晚星一丝微弱的力量。她看着林工即将消失在车间门口的背影,再也顾不上害怕被赵小军母子发现,猛地从机床底座后冲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林工的方向狂奔过去!一边跑,一边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 “林工!林工程师!等一等!等一等!” 林工听到喊声,诧异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是刚才办公楼前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扶了扶眼镜,眉头微蹙:“小姑娘?有事?” 晚星跑到他面前,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紧张,小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她看着林工镜片后那双带着疑惑和审视的眼睛,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崩溃。她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掏口袋里的表带,而是指向废弃仓库的方向,语无伦次地、急切地说道: “图…图纸!仓库…废弃仓库…里面有图纸!很重要的图纸!是…是周屿白藏的!不是偷的!是…是周叔叔的!李厂长他…他要害人!您…您快去看看!是真的!我没骗您!” 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 林工听到“图纸”两个字,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尤其是听到“周叔叔”(周父)和“李厂长要害人”时,他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眯起,脸上那点知识分子的疏离瞬间被一种凝重和锐利取代。他一把抓住晚星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小肩膀,声音低沉而急促:“仓库?哪个仓库?说清楚!什么图纸?!” “就是…就是家属院最里面…堆破烂的那个旧仓库!最里面墙角…砖头下面…有个铁盒子!图纸就在里面!”晚星被他抓得有点疼,但此刻这点疼痛完全被找到希望的激动盖过,她语速飞快,生怕慢了一秒林工就不信了,“林工!您一定要去看看!周屿白是被冤枉的!他……” 晚星的话还没说完,林工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周围,确认没有其他人注意这边。他一把松开晚星,语速极快地说道:“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家!立刻!马上!就当没见过我!记住!对谁都不要说!明白吗?!”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前所未有的严厉! 晚星被他骤然爆发的紧迫感吓住了,下意识地用力点头。 林工不再看她,转身就像一道离弦的箭,以与他斯文外表完全不符的迅猛速度,朝着家属院废弃仓库的方向疾步冲去!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晚星站在原地,看着林工迅速消失在通往家属院的小路尽头,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巨大的紧张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她胸腔里激烈冲撞。她成功了?林工信了?他去仓库了!他看到了图纸,就能帮屿白哥洗刷冤屈了吗? 她捂着还在狂跳的心口,不敢再多停留,想起林工严厉的叮嘱,慌忙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跑去。然而,她刚跑出没几步,拐过一个堆满废弃管道的转角—— 一只冰冷、粗糙、带着浓重机油味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斜刺里伸出,死死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晚星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抬头—— 一张布满油污、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火焰的脸,正死死地、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是周父!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