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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断线的风筝

作者:莓事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79年秋,清河镇


    风从北边的青峦山吹下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和枯叶翻卷的簌簌声,掠过清河镇高低错落的瓦片屋顶,最终灌进红星机械厂家属大院。苏晚星踮着脚,费力地将最后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挂在院角的铁丝上。细瘦的手指被冷水浸得通红,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悄悄把手指蜷进掌心,呵了一口微弱的热气。


    “晚星!发什么呆?蜂窝煤该换新了!”母亲赵玉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父亲苏明远调任红星厂技术科副科长的喜讯似乎并未给这个家增添多少暖意,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空气都有些凝滞。


    “就来,妈。”12岁的晚星应着,目光却被铁丝上另一件不属于自家的衣服吸引了。那是件半旧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肩头蹭着一块明显的机油污渍,袖口磨损得厉害。她知道,那是隔壁周叔叔的。周叔叔是厂里最厉害的八级钳工,话少得像河底的石头,他儿子周屿白,从下更像块沉默的小石头。


    正想着,一阵更猛烈、更自由的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巷道,带着哨音,猛地扑进大院。晚星刚挂好的衣服哗啦啦一阵狂舞。她下意识伸手去按,指尖却只来得及碰到冰冷的铁丝。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拽动了她的手腕——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刚刚糊好的那只燕子风筝!


    “啊!”晚星惊呼出声。


    那燕子风筝是父亲昨晚难得有兴致,用旧报纸和细细的竹篾亲手扎的。淡黄的纸面上,父亲用钢笔笨拙却认真地勾勒出燕子的轮廓,翅膀尖还用红墨水点了一抹。晚星宝贝了一晚上,此刻,它却像被无形的手猛地夺走,借着那股邪风,挣脱了她小小的手心,打着旋儿,朝着大院角落那棵最高的老槐树直直地飞去!


    “风筝!我的风筝!”晚星的心瞬间揪紧,拔腿就追。小小的身影在晾晒的衣物和被风卷起的灰尘里穿梭,辫子跑散了也顾不上。


    那燕子风筝被风裹挟着,如同一个脆弱的、失控的梦,飘飘摇摇,最终,不偏不倚地卡在了老槐树最顶端那丛虬结的枝杈里。报纸糊的翅膀被一根粗壮的枯枝狠狠戳穿,无力地耷拉着,那抹父亲点的红色,在灰蒙蒙的秋日天空下,显得刺眼又可怜。


    晚星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下,仰着小脸,脖子都酸了。那树太高了,枝干狰狞盘错,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俯瞰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那不是一只漂亮的风筝,可那是爸爸做的,是家里这几天唯一一点带着暖色的东西。


    “喂。”一个闷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刚变声期的沙哑。


    晚星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是周屿白。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肩上挎着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工具包,鼓鼓囊囊的,身上也蹭着几道油污,大概是刚从厂里的机修车间帮完忙回来。他比晚星高了大半个头,身形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但肩膀的线条已经透出一点硬朗的雏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着头,目光专注地锁在树梢那只残破的风筝上,浓黑的眉毛微微蹙着。夕阳的金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双眼睛,是晚星从没在别的男孩脸上见过的沉静,像两潭深秋的井水,清晰地映着摇晃的树枝和那只断翅的燕子。


    晚星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手指无助地指向树顶:“我的风筝…爸爸做的…卡住了…” 委屈和心疼让她的话断断续续。


    周屿白没说话,只是把肩上的工具包卸下来,轻轻放在满是落叶的地上。他绕着粗壮的树干走了小半圈,仰着头,目光像尺子一样丈量着枝杈的角度和距离。晚星看着他沉静的侧脸,不知怎么,心里那点慌乱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只剩下满眼的期待。


    终于,他停在树干背风的一侧,那里树皮的褶皱更深些。他搓了搓手,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这个动作让晚星觉得有点粗鲁,但莫名地又觉得很可靠。接着,他伸出穿着破旧解放鞋的脚,蹬住树干一处凹陷,双手紧紧扒住上方粗糙的树皮,像只灵巧而沉默的狸猫,腰腹猛地发力,整个人就稳稳地向上蹿了一截!


    晚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向上攀爬的身影。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更显得那高处摇摇欲坠。周屿白爬得很稳,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熟练和谨慎。他避开脆弱的细枝,手指精准地抠进树皮的缝隙,脚蹬得异常扎实。遇到特别陡峭的地方,他会停下来,侧耳听听风声,再选择下一个落脚点。晚星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小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离风筝越来越近了。晚星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那卡住风筝的枯枝就在周屿白头顶斜上方。他一手牢牢抱住一根粗壮的枝干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探出去,指尖一点点接近那只残破的燕子。


    “小心啊!”晚星忍不住小声喊出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风筝尾巴的一刹那,脚下踩着的树枝突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那树枝显然已经腐朽,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晚星吓得捂住了嘴,尖叫堵在喉咙里!


    周屿白的身体猛地一晃,向下滑坠了小半尺!工具包里的扳手还是钳子之类的东西哐当一声撞在树干上,声音刺耳。晚星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周屿白低吼了一声,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死死抱住了主树干,硬生生止住了下坠的趋势!他悬在那里,大口喘着气,额头上青筋都隐隐浮现。他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树下脸色煞白的晚星,那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安抚,随即又变得无比专注锐利。他不再尝试去够风筝,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抱树,另一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小段用得很短的粉笔头——大概是车间里顺手拿的。


    他仰头,眯起眼,估算着距离和角度。然后,手腕猛地一甩!那截小小的粉笔头如同子弹般激射而出!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粉笔头精准地打在了卡住风筝翅膀末端的那根细小的枯枝分杈上!力道不大,位置却刁钻无比。那本就不甚牢固的枯枝分杈应声而断!


    失去了那一点支撑,残破的燕子风筝终于挣脱了束缚,晃晃悠悠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晚星的心跟着风筝一起落下。她慌忙跑过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饱经风霜的纸燕子接在了怀里。报纸翅膀上的破洞更大了,那抹父亲点的红色也被蹭花了,竹篾的骨架也断了一根。晚星心疼地抚摸着它冰凉的纸面,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燕子模糊的眼睛上。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屿白已经利落地滑下了树,动作比上去时更快更稳。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和树皮屑,走到晚星面前,微微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


    晚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小小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屿白哥。” 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这样叫他。


    周屿白看着女孩怀里那只惨兮兮的风筝,又看看她哭得红红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睛。他沉默地从那个脏兮兮的帆布工具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的不是扳手,而是一小卷灰白色的、边缘有些毛糙的医用胶布。他撕下两小截,递到晚星面前,依旧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怀里的风筝。


    晚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赶紧把风筝递过去一点。周屿白接过,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笨拙,但他很仔细地将那两截胶布小心地贴在风筝翅膀的破洞上。胶布覆盖了那抹残破的红,留下灰白的补丁。晚星看着那补丁,再看看周屿白低垂着、专注修补的眉眼和微微冒汗的鼻尖,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被这粗糙的胶布粘住了一点,不再那么摇摇欲坠。一种奇异的暖意,混着初秋傍晚的凉风,悄悄钻进心里。


    “修…修不好了。”晚星看着那难看的胶布补丁,小声说,带着遗憾。


    周屿白把粘好的风筝递还给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能飞。下次,风小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风筝上那抹被胶布盖住大半的红,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好看。”


    晚星抱着被修补过的风筝,看着他转身去拎地上沉重的工具包,那背影在暮色四合的大院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可靠。晚星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见自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父亲苏明远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凝重:“…上面风向确实变了,老李今天话里有话,暗示咱们这批图纸…怕是要重新评估。厂里几个老资格的,看我的眼神都不对。”


    母亲赵玉梅的声音立刻响起,更急促,也更尖锐:“评估?不就是想找茬!你刚上来几天?他们这是眼红!明远,你可不能软!这节骨眼上,一步都不能退!咱们家…” 后面的话被刻意压低了,晚星听不清,但那股紧张和焦虑的气息,隔着院子都能闻到。


    晚星脸上的那点暖意瞬间冻结了。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风筝,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飞快地抬眼看向正要离开的周屿白。


    周屿白也听到了那模糊却充满火药味的对话。他拎着工具包的手顿了一下,脚步停住。他侧过头,目光越过晚星的头顶,投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和紧张气息的苏家窗户。暮色中,晚星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眉头锁紧,下颚的线条也绷得紧紧的。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爬树时的专注,也没有递胶布时的那一点点笨拙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不该有的、近乎锐利的审视和深沉的忧虑。他像一头敏锐的小兽,嗅到了风里潜藏的危险气息。


    他没有再看晚星,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沉默地转过身,拎着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一步步走向隔壁那扇更显陈旧、此刻却显得异常安静的院门。背影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很快消失不见。


    晚星抱着那只贴着难看胶布的风筝,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风又起了,吹得晾晒的衣服猎猎作响,吹得老槐树枯叶纷飞。父亲那句“风向变了”和母亲尖利的“一步都不能退”,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像冰冷的锤子敲打着。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只残破的燕子,胶布覆盖下的那抹红色,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隔壁周家小院里,隐约传来周父沉闷的咳嗽声,还有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放在地上的钝响。晚星的心也跟着那声响,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初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她冰冷的脚踝。大院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晕染开,却照不进心底那片骤然扩大的阴影。她抱着风筝,像抱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刚刚粘补起来却又预感即将再次破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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