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玄色广袖长袍,其上缀着暗金色纹理,玄绫覆着双眼,衬得本就雪白的肤色更加白,玄绫尾部陷入发髻的如意扣中,行动间高高的马尾扬起,马尾底部是两个狐形如意扣。
此人周身力量暴动,玄绫下的目光投向溪山,随即肉眼可见的更加焦躁难安。他长眉紧皱,似乎杀意难以遏制,他便拔出鼠妖胸口的剑,再次狂乱地戳刺鼠妖,刺得鼠妖躯壳如烂泥一般。
溪山用目光描摹此人轮廓。
她顾不上仍然隐隐作痛的丹田,声音嘶哑朝那人道:“过来。”
那人便停下胡乱挥剑的动作,神色迷惘地看了她一眼。
仿佛他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溪山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捂着腹部,神色痛苦地哎哟一声,但是她始终用那双金色的竖瞳定在那人身上。
果然只听当啷一声,那人手中的剑掉到地上,周身的气势一敛。那人下意识地朝着溪山的方向过来。
然而鼠妖尸体处一只黑影蹭的闪过,那人本收敛的杀气霎时暴涨,立刻调转脚步,还要追去。
溪山暗骂鼠妖误事,回头一定找他算账,然而当下有更重要的事,便咳嗽地更大声了:“来人呐,好痛啊。”
那人便犹豫了,下意识快步走来,那步伐敏捷,一点儿也不像目盲之人。他小心翼翼扶起溪山,神色迷茫,仿佛自己也搞不懂自己该做什么。
溪山摸摸他的脸:“刚才救我那个人也是你吗?你一直跟着我吗?”
那人神色一顿,一切尽在不言中,溪山便明白了。
她不禁心中一恸,喃喃道:“怎么这么傻啊……什么也不记得,就傻傻地跟着吗?万一我也不记得你,你要怎么办呢?”
那人神色迷惘,但是乖巧地任溪山动手动脚。
溪山看着他,其实方才那个瞎子为她与那个白绫怪人缠斗时,她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瞎子死气深重,她怎么敢认呢?她又怎么会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个生不生死不死的瞎子。
她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瞎子摇头。
她又问:“你知道你叫什么吗?”
瞎子想了想,皱着眉头:“闻……”
溪山打断:“不是。你叫云骥,记住了,云骥。”
“云骥……”瞎子重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他便恍然想起了一个场景,在那个场景中,他握着少女的手教她写字,对她说:“我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云——骥——”少女拖长音量,“记住了,这么麻烦的字。你们人类个个都有好几个名字的吗?”
“……”瞎子低声重复,“云骥。”
他神色便亮起来:“对,我的名字是云骥。”
溪山摸摸他的头,又握住他的手:“遇上了,就不许走了,好好跟着我。”
瞎子重复:“跟着。好,跟着你。”
本来也是要跟着的,瞎子想。他其实什么也记不得了,但是看见她的那瞬间,他心底便冒出一股深重的执念。
那个执念告诉他:跟着她,只有她身上才有你想要的东西。
*
天光大亮,黛衣女郎睁开眼,顿时翻起身。
她明明记得她昨夜分明只是闭目养神,怎么会直接睡着了?
双髻女郎噔噔噔跑过来:“姐姐你快看,”她指着屋主人的尸体,“昨晚的老伯死了。”
黛衣女郎神色一敛,环顾四周,昨日的狐女也不见踪影。双髻女郎见她样子,悄声道:“昨天的狐妖姐姐在外面,还多了个不认识的男人,看着是个瞎子。”
黛衣女郎神色意外:“你昨夜被吓,怎么今日反倒对那狐妖姐姐相称?”
双髻女郎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黛衣女郎整装束发,跨过老叟尸身。
雨后初晴,身着绯色轻纱的女郎坐在磨坊台上,同立在身旁的玄衣郎君说说笑笑,那郎君面上覆着玄绫,看不清楚神色,只是不时颔首以作回应。
溪山正说笑,见黛衣女郎推门而出,便挥挥手:“美人可算醒啦。”
黛衣女郎见溪山形容,对师妹的转变便了然了,她这师妹向来爱美,见了这狐妖真容,估计被迷得五迷三道了。
然而她目光锐利:“昨日老伯身亡,姑娘可知?”
溪山摊手:“知道啊,”她指指旁边的男人,“他杀的。”
黛衣女郎便神色剧变,旋即抽出腰间九霄灵蛇鞭,指向那云骥。云骥察觉杀意,登时周身气势暴涨,便欲抽剑。
“好啦,好啦。”溪山摸摸云骥的头安抚他,又微微一笑,“小姑娘不要这么大戾气嘛,那个老头又不是什么好人,要杀你们俩呢,他可是救了你们。”
黛衣女郎冷冷道:“说到这个,在下倒有些好奇,在下见那老叟古怪,本无意睡下,谁知阁下一出现,我反倒很快失去意识。”
溪山大感冤枉:“你睡了那关我什么事,你看看那个屋里燃的什么香,毫无察觉也就罢了,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双髻女郎听了便登登跑回屋,捏起燃尽的香灰放到鼻尖一嗅,发觉果然是迷香。
“如此说来姑娘倒是一片好意,是在下冤枉姑娘了,”黛衣女郎反唇相讥,“只是姑娘深更半夜,化形而来,如此可疑。翌日那老叟又身故,姑娘说那老叟欲杀我姐妹,可有证据?”
见她咄咄逼人,云骥似乎忍无可忍,锵的一声抽出剑,黛衣女郎甩鞭,二人酣战起来。
双髻女郎躲在门缝处暗暗担心,见师姐力有不逮,对方武艺高强。她咬咬牙抽出一把短匕,拿出符纸,正要刺破食指以血画符,一道红纱缠住她拿匕首的手。
“小美人肤如凝脂,岂可毁伤,”方才还优哉游哉坐在磨坊台上的溪山顷刻间到了双髻女郎耳边,“放心吧,你姐姐死不了。他又不是嗜杀之人。”
双髻女郎神色大惊:“你你你……”
溪山冲她眨眨眼,双髻女郎下意识脸一热,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唾弃自己,师姐安危尚不能保证,自己怎么就被迷惑了。
溪山看她反应,笑得不能自已。
另一头双髻女郎身形一退,见那玄衣盲者虽目盲,但行动仍旧敏捷非凡,甚至比常人反应更加迅速。
黛衣女郎心中微觉不妙,常听说有些缺失一感者其他感知会变得更加敏锐,譬如有些人耳聋,那他的视觉就会较常人更为敏锐,有些人目盲,那他的听力就会更加敏锐。恐怕此人便是如此。
黛衣女郎难以看透此人功夫师承,又觉此人气场诡异,一边以鞭回击,一边从怀中掏出天眼符贴到眉间,口中念咒的同时定睛看向盲者,这一看她霎时一惊:“死气如此深重,你分明已是死者,怎么还能在世间徘徊?”
那玄衣盲者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还以为是哑巴呢,居然不是,双髻女郎一边偷看一边想。然后她感觉到一阵微风,身旁一道红影掠过。
锵的一声又是一击,黛衣女郎险险避过,顿时翻滚,顺势蓄力将九霄灵蛇鞭抽向盲者。
这一击她灌注了不少灵力,若是击中必能叫对方脱一层皮,然而有人以柔克刚,在电光火石间接住了她的一鞭。
随即她感觉到一阵拉力,手中鞭子脱手,她大惊。
“嘶,”溪山甩甩手,硬接鞭子让她的手皮开肉绽,“看不出来啊,小姑娘力气挺大。”
她还要说什么,身后的云骥拉过她的手,手中的佩剑也随手扔下。
“哎疼疼疼,”许是过于焦急,云骥手下的力道很重,溪山便笑笑,好像疼得不是她一样,“你可怜惜着我点儿吧。发泄完了吧?你真是越来越凶了,从前那副样子是装的吧。”
盲者闷闷道:“从前的样子,不记得了。”他嘴角一抿,一副懊丧的样子,“对不起,害你受伤。”
溪山便忍不住笑,还想摸他头,只是他身量高,飘起来摸又不太雅观,只好放弃:“所以你得听话,下次别随随便便就动手。你看,”她晃晃受伤的右手,“唉,我本就有伤,现在伤上加伤,你可得好好伺候我了。”
云骥默然不语,又面向黛衣女郎,冷冷道:“她伤你。”
黛衣女郎面色一变。
“哎哎,”溪山说,“都说了,你得听话,别随随便便动手。要不是你先打架,人家怎么会动手,我又怎么会受伤?好啦,当务之急是找药,我快疼死啦。”
“我有我有,”双髻女郎悄悄扶起黛衣女郎,听到这话连忙举手,“我这里有金疮药。”
看着黛衣女郎不赞同的目光,双髻女郎心虚地笑:“我看这个狐妖姐姐没有恶意,师……姐姐,我觉得狐妖姐姐没有骗我们。”
黛衣女郎无奈:“我看你就是为色所迷。”
双髻女郎心虚地嘿嘿一笑,她从小就爱美色,所以才总爱缠着最好看的大师姐。双髻女郎噔噔噔跑去拿包袱里的金疮药。
“还是小姑娘嘴甜,”溪山笑眯眯地,“我也不能辜负了小姑娘的信任。”
她手一扬,一团絮状光团便从那老叟尸身处飞来,随后进入黛衣女郎脑中:“这是那具尸身死前所见,也是昨夜原委。可惜让那小妖跑了。”
“……”黛衣女郎消化完所见,朝溪山拱手,“姑娘恕罪,只是姑娘身为狐妖,又以假名示人,虽然在下能看出来姑娘无恶意,但是实在难以信服。且姑娘身边这人又是突然出现,在下与家妹很难不怀疑。连累了姑娘受伤,冤枉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我昨夜便想说了,”溪山十分不解,“我明明伪装得很好,你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我是狐的呢?那鼠妖看出来我不奇怪,到底百年道行,但你是如何知晓的?我见话本和戏文上的凡人女子言行都是如此,自认毫无破绽。”
黛衣女郎:“……”
拿了金疮药的双髻女郎:“……”
谁家凡人女子长着狐狸耳朵啊!
双髻女郎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额,狐妖姐姐,你下次想装成人,可以先把耳朵收起来。还有头发,虽然也有胡姬是天生红发的,但是往往也没你这样红的。”
溪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又摇摇头,“不过方才你说我是假名,这可不是假名,我用了几百年呢。话又说回来,不管我的名字是不是假名,你们俩甚至没告诉我名字呢。”
“……”黛衣女郎抱拳,“是在下胡乱揣测了。在下褚筱,一山观门下大弟子。”
“方孺意!”双髻女郎连忙拍拍胸脯,“大方的方,孺子可教的孺,肆意的意。”
褚筱道:“不知溪山姑娘有何打算?”
“不知道呀,”溪山摊手,任由云骥为她上药,“我才刚爬上来,还没来得及打算呢。”
褚筱又试探道:“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姑娘没有打算,那不如暂且与我二人同行。且你因我姐妹二人受伤,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唔,”溪山点点正在专心给她上药的云骥,“你怎么看。”
云骥沉默一下,感受到她的目光久久停留,还是开口:“你想,就可以。”
溪山发愁地看着他:“再这样下去你的语言会退化的吧,看来我得多找机会让你说说话。”
她又笑笑,对褚筱道:“既然他没意见,那就一起呗。不过你们俩可别再打起来了,你别看他凶,不理人,他这人心肠可软。”
褚筱不以为然,又朝盲者拱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盲者并不理会。
“云骥,他叫云骥。”溪山道,“说起来,按照辈分,说不定你还要叫我一声祖奶奶呢。”
褚筱眉心一皱。
溪山又道:“开玩笑的,不过我这年纪,你们小姑娘叫我一声祖奶奶也不为过嘛,你这是什么表情。”
褚筱面无表情:“此处不远便是云羌镇,我与师妹正是要前去此镇为一户人家办事。我先去收拾行囊,若是溪山姑娘同意,那我们尽快出发。”
趁着收拾行囊,褚筱悄声对方孺意道:“此二人来历成谜,不可信。回头我会去信师父,你也多加小心,别轻信。”
方孺意噫了一声,又讷讷道:“可是我看溪山姐姐不像坏妖啊……”
褚筱:“你见哪个美人会觉得像坏人。”
另一头。
溪山探头看云骥表情,故意叹气:“还说听我的呢,我答应了你就不高兴。”
“……”云骥一顿,有些慌乱,“没有。听你的。”
溪山看他反应,偷偷笑了一会儿才解释道,“那个姓褚的小姑娘身上有一股我熟悉的气息,她又姓褚,反正咱们也没有目标,不如跟着她顺势查查看啰。”
“……”
云骥语气古怪地低声重复:“熟悉的气息。”
他听着耳边溪山与方孺意谈笑的声音,心头漫上了一阵异样。
感到熟悉不应该只是对我一个人的吗?
萍水相逢,那个人凭什么让你感到熟悉?
但我和你好像也是萍水相逢。
……
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迷惘起来。
*
“站住,”守城的官兵道,“把路引拿出来。”
被拦住的玄衣盲者肩上卧着一只狐狸,闻言神色不变。
而跟在身后的褚筱暗自扶额,见那官兵因被无视而神色难看,连忙上前:“官爷,他是个瞎子,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那官兵神色稍霁,但还是没好气道:“瞎了又不是聋了,听不见人说话吗?”
方孺意顺口道:“瞎久了脾气不好呗。”
那官兵挥挥手:“这不重要,他的路引呢?你们是他家里人吧,把他路引拿出来。”
褚筱神色微顿,那官兵立马察觉,警觉道:“没有路引?”
“来人,将这一伙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