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精狐狸出土后》 第1章 小儿初遇黑尾狐 乱葬岗。 更深露重,咯吱咯吱的声音由远及近,不久两位伙夫拉着板车停下。 一位身着短打的伙夫骂骂咧咧从车上丢下一个人,这人肌肤煞白,被扒得**,身上满是惨不忍睹的伤痕、淤青,有些是旧伤,有些还渗着血。她的手足异样扭曲,骨头明显断了,不难看出生前遭遇的不堪。 另一个麻衣伙夫则丢下一个同样浑身是伤的小儿,一面笑着对那骂骂咧咧的伙夫道:“你可是享福了,你那位生前可是有名的‘才女’,这一身的皮子可滑得很……” 短打伙夫翻了白眼:“从前再滑的皮子,你看看现在这样,你再瞅瞅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下得了手我今日就服你。” 麻衣伙夫淫邪一笑:“你还别说,虽然这人是死了,身上也没什么好地儿了,但这花楼里的姑娘可比我家那口子那臊眉耷眼的周正多了,我还真想尝尝这‘才女’的味儿呢。” 短打伙夫啐道:“你快收了神通吧!这地方可不是好呆的,快些走吧,再不走官爷不让进城了你就舒坦了,一个让人玩死了的妓女也值当你这样眼馋!回头过了一身病可别来找爷爷我。” 麻衣伙夫悻悻。两人正说着,没发现一旁被丢下的小儿慢慢睁开了眼。 这小儿一身破衣烂衫,满面淤青,一只眼肿得老高,胸腹、四肢各有不同程度的青紫,脖颈上是深重的掐痕。 这小儿睁眼先是一愣,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等到看到身边被扒得精光的女子尸体,那唯一还看得见的大眼睛登时发出愤恨的目光,费力抬起身体将这目光射向两位伙夫。 短打伙夫正逗趣同伴,一转眼见到小儿这愤恨的目光,神色一顿,但见这小儿挣扎着连爬也爬不起来的丑态,拍拍麻衣伙夫的肩指了指,两人大笑起来,小儿的神色更加阴暗起来。 麻衣伙夫笑得扶不起腰,随即神色暧昧的对着同伴努努嘴:“你可知道,这小崽子是你那位‘才女’的儿子,我可听那花楼娘子讲了,说这‘才女’还巴望着让儿子读书出人头地呢。一个青楼的娼妓,还做着儿子考取功名的美梦,真是笑死人了。” 短打伙夫对这些青楼八卦不感兴趣,催促着麻衣伙夫速走,两人便不管这孩子,拉起板车就要离开。 谁知此时身后一阵劲风,短打伙夫顿时向前一扑摔了个大马趴,伙夫大怒,狼狈爬起身,发现是那不知何时已经爬起来的小儿。 小儿本就浑身是伤,这一扑更是费了本就不多的气力,但仍然尽力挺直腰板,用童稚的声音冷冷道:“你们也配辱我母亲,我娘虽然在花楼,却比你们这些恃强凌弱的宵小之徒品性高洁多了,两个杂碎,只敢对弱女幼童下手,简直不堪为人!” 两位伙夫恼羞成怒,一把抓起小儿,在小儿的挣扎中将小儿狠狠掼在地上,小儿登时头破血流,眼前发黑。 麻衣伙夫还要再打,短打伙夫摇摇头,示意不要浪费时间。 小儿眼前发黑,浑身骨头不知断了几根,仍然狠狠地抬起头看着匆匆离开的两位伙夫,下一刻小儿回头望着母亲尸身,充满愤恨和伤痕的稚嫩小脸划过水痕。 突然一阵妖风袭来,尖厉的啸叫声此起彼伏,让本就阴森恐怖的乱葬岗更加瘆人。 然后小儿只见方才拖着板车的两位伙夫突然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凭空飞起,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狠狠拉起,然后又重重拍击在地,两人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颤栗。 顾不上拂去嘴边血迹,两人当即爬跪在地,向着前方磕头求饶。 小儿抬头望去,头上的血滴到了眼睛里,在犹带血色的目光中,一只身形矫健精壮的狐狸踏月而来,火红的皮毛在月光下显得如鲜血一般,线条完美的躯体显得更加矫健而优雅。配着周围诡异回应的叫声,在那狐狸一身火红的皮毛下,更为醒目的是纯黑色的毛发的硕大尾巴。 山有精怪,小儿想。 下一刻小儿看见那巨狐抬起前爪,金色的竖瞳中一道暗光闪过,接着两位身形壮硕的伙夫便凭空而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起。 两位伙夫初时仍有反抗之心,见此异状不禁吓得屁滚尿流,在一迭声的“狐仙饶命”中,巨狐轻而易举地撕裂了两位伙夫,并将两位伙夫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了地上。 小儿神色煞白,极力克制呼吸,想要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那巨狐却不如他所愿,修长矫健的四肢踩着枯枝嘎吱嘎吱地向小儿这边而来。在漫天的血色中,小儿与巨狐妖异的金色竖瞳对视,然而小儿却在巨狐那眼中看见了深重的悲鸣,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折磨着。 然而他已无心细究,他知道今日恐怕死期已至。 小儿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尸身,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自己被提起之后,小儿的眼睛闭得更紧,他冷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然而没有想象中的被撕裂的痛楚,而是瞬间落到了一个柔软而又温暖的地方,小儿诧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巨狐的背上。巨狐背着他,抬腿就走。 意识到巨狐并没有伤他,反而要带他离开,小儿虽不解其意,但连忙急切道:“狐仙大人且住!我愿意跟你离开,只是求狐仙大人稍等,我的母亲尚未安葬,身为人子我不能让她这样离开。” 巨狐歪了歪头,小儿不知这诡异的狐狸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然而眼看着狐狸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儿闭了闭眼,顺着巨狐的毛发跳下来,整个幼小的身体蜷缩着顺势向前滚了一滚。 在微微平复了身上筋骨钻心的疼痛之后,小儿不敢回头,只是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那两具被撕裂的尸体走去,头上的血还在滴落。小儿扒下两位伙夫的衣服,不顾四肢钻心的疼痛,又踉踉跄跄地走去,盖住娘亲**的身体。这一番动作已经让他精疲力尽,力不可支。 小儿抹了一把脸,喘了喘气,咬咬牙逼自己站起来,跑去板车那边找了找,却遗憾地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刨土的工具。 小儿终于崩溃了,一时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他到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骤然面对母亲离世,被拳打脚踢,被扒光衣服搜刮尽身上所剩不多的财产,被言语羞辱,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连想为母亲维护尊严而反击,都如蚍蜉撼大树,反而被这些歹徒嘲笑他弱小无力的丑态。 而现在,他甚至现在连挖坑为母亲刨个坟维护最后的体面都没有力气。 之后他还要跟着一个有着诡异的力量、能够轻而易举杀死两个壮年男人的巨大的狐狸离开,奔向未卜的将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做不到放着母亲的尸体就这样离开。 似乎感觉到了小儿深深的哀痛绝望,那不知何时盘卧在原地与自己黑色的尾巴嬉戏的狐狸走过来,歪着头用那双漂亮又妖异的金色的竖瞳看他,狐狸漂亮的火红毛皮上还残留着小儿身上滴下的血,这血液渗进狐狸火红的毛发里。 猝然间一个沙哑尖细的声音从心底传来,但这仿佛是他的错觉,因为这声音含含糊糊,小儿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不久这声音再次环绕小儿,只听见这尖细的声音在小儿耳边重复着支离破碎的字眼。 小儿悚然看向巨狐,发现这似人非人的声音正是从巨狐的口中发出,见到小儿惊异的目光,巨狐歪了歪头,开始绕着小儿转圈。 小儿不明白巨狐想做什么,但他想起先前两位伙夫被凭空托起的一幕,意识到一点,他做不到的事情,于这怪异的狐狸却是轻而易举。 小儿立刻噗通跪下,双手抵在额头上,磕头道:“求狐仙大人助我娘入土为安,我必定为狐仙大人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入……土……” 那心中的诡异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 但巨狐似乎根本没听明白,只是一味转圈找自己的尾巴。 小儿再试了一下,发现没办法解释明白,只能咬咬牙,也顾不上找工具,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用手开始刨土。狐狸仍然围着他转圈,却并没有要帮他的样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儿总算刨好了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的浅坑。然而现在他却又面对了新的问题,他要如何把娘亲运到这个坑里,他的力气并不足够,且如果拖着娘亲过来,娘亲的身体一定会留下更多伤痕。 正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与自己尾巴玩的正欢的妖狐仿佛突然一下子又能理解他的想法了,于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死去的女子尸体而来,落在小儿刨的坑里。之后一阵巨风传来,小儿被扬起的尘土糊了满脸,忍不住呸呸呸吐出嘴里进的尘土。 再次睁开眼,小儿一惊,那阵风将小儿刨坑后堆在旁边的泥土扬起,正正好好覆盖在小儿的母亲身上,填平了小儿母亲身处的坑。 小儿感激地望了一眼巨狐,然而巨狐仍然只是追着自己的黑尾巴转圈圈,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帮了小儿一个忙。 跪下给临时为娘亲立的坆磕了三个头,小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娘亲,孩儿不孝,您如今横死,孩儿却无力为您报仇。但是孩儿发誓,总有一天,孩儿会报完狐仙大人的恩情,也会给您报仇,让那些害您的人付出代价。总有一天。” 小儿站起身,始终强撑的精神终于支撑不住,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闻道一霍然起身,面上还带了一丝薄汗,他披衣下榻。 又做梦了,少时的狐仙仿佛是一场幻梦,在他最无力的时刻昙花一现,最后消失无迹。到了明宗之后,许多人都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黑色尾巴的狐狸,怀疑他只是臆想了一个神明。但闻道一只信自己的所见。 “少宗主,宗主请您前去大殿,有要事。”有道童前来通传。 闻道一正在院中练剑,剑势潇洒,闻言动作未停,剑意更为凛冽,一道道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忽又如流风回雪,剑势变得空灵洒脱,飘逸自如。 道童望着这精彩的剑招,内心不禁暗暗赞叹,一时有些看呆了。他有心讨教一二,然而又想起少宗主素日言行一丝不苟,且生人勿近,怕惹个没趣。忽又想起宗主所说要事,连先前欣赏剑招的心思都没了,一时只希望少宗主这招式速速结束,好教他完成任务。 所幸闻道一很快挽剑收势,微微颔首:“你去吧,我知道了。” 道童便应声,正要离开却又被喊住,只见那额上犹带薄汗的少年郎君神色不明地顿了顿,随后转身。 “下次,叫师兄即可。” 明宗大殿。 闻道一疾步而来,神色淡淡:“拜见宗主。” 宗主见他模样,神色微叹:“道一,你天赋异禀,仙缘深重,是我宗的希望,我有意要你继承衣钵。身为明宗的少宗主,今日我便带你去看看我们明宗的两大秘宝。我要你学会掌控它们,今后为明宗好好做事。” 闻道一不置可否,只是说:“宗主多虑,徒儿不才,忝为少宗主。” 宗主挥袖,按下一个机关,大殿的壁画下一道小门缓缓分开,里面是一段向下的楼梯。 然后微微一笑:“少年人气性重,为父能理解。只是为父还是要劝你一句,可不能让一时之气替你做决定。” 闻道一漠然不语,对所谓的明宗秘辛不感兴趣,正要挥袖离开,宗主却含笑着微微摆手:“别急着离开,我听说你在找一样东西,不下去看看吗?说不定正是你要找的东西呢。” 闻道一眉心一跳。 顺着向下的楼梯走了许久,闻道一发现这尽头竟然有一间由玄铁铸就的密室,密室外贴着不少明宗咒符,密室门口放着镇邪之物,而这密室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强势的禁锢阵法。 闻道一心底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宗主打开密室,密室里是两个巨大的铁笼,铁笼仍然是最坚硬的玄铁,铁笼外也仍然镇着不少法宝和贴着不少咒符,整个密室更是布置着酷烈的禁制和阵法,仿佛要将铁笼内的东西死死地锁在里面,再无见天日的机会。 闻道一站在宗主身后,目光死死地盯着贴墙的巨大囚笼。 ——那囚笼里关着的,是一只伤痕累累的狐狸,那狐狸奄奄一息地趴在自己巨大的黑色尾巴上。哪怕在如此暗的密室内,也还是能看到狐狸身上火红的毛发,然而它们此时是如此地凌乱而又暗淡无光,曾经矫健的四肢、线条完美的躯体此时处处皮开肉绽,有些皮肉上的毛发已经脱落,只留下血淋淋的伤口,仿佛经历了巨大的浩劫。 “这是你在找的东西吗?”宗主在闻道一耳边笑道,“听说你以为它救了你?好孩子,你可把它想得太好了,一个灵智未开的畜牲,怎么会救你呢?乖孩子,感谢它还不如感谢你父亲我,若不是我派这畜牲去接你,你还能有今日吗?” “这是什么?”闻道一垂眼,盖住了眼里的情绪,只有双手在袖中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 “是什么?”宗主不以为意地笑,“一个畜牲罢了。一个人与妖物生下的孽物罢了,生来不详,这尾便是其不详的征兆。” “当然,按照我们明宗的说法,你也可以叫它……” * “妖君。” 身着深青衣袍的男人一手撑地,单膝跪地咳出一口血,神色笃定:“你是五百年前害得明宗陨落、道门衰微的妖君。” 嘎吱一声脆响,然后便是嘶哑而又持续的难听声音,就在这难听的声音中天师链被岩浆熔断,随后被天师链囚缚的黑尾赤狐挣脱铁链,身形矫健地踏过岩浆来到男人面前。 男人神色一凛就地翻滚,捡起掉落在一旁的佩剑,随后义无反顾向狐狸刺去,然而此剑未刺中狐狸,男人却被狐狸身上的护体灵光反震,整个人向后飞出,眼见就要掉到岩浆化为骨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无形的力量隔开了男人与岩浆,接着将男人狠狠地甩到了地上,男人哇地吐了一大口血,神色惊疑地看向狐狸。却瞬间神色一变。 ——因为原先狐狸所在之处,此刻懒懒卧着一个红衣女郎。 这红衣女郎一袭绯红轻纱罗裙,肌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雪白,披散着一头妖异的红发,头顶赤色狐耳。这女郎以黑色的巨尾为床,单手托腮,神色慵懒,见他看来,女郎妖异的金瞳微眯,懒懒道: “看在你解决了天师链的份上,也算帮我一把,我不杀你。滚吧。” “……”男人神色微变,但知自己今日必然不敌,无需再做无谓的抵抗,他撑剑起身,冷冷道,“他日再见,我必杀你,妖孽。” “做得到再说吧。”女郎打了个呵欠。 第2章 红衣狐女来相见 啪的一声,陶碗被摔到地上,清苦的药味四散开来。 穿金戴银、面容苍老的男人居高临下对着一位年方二十的美妇人甩了一巴掌,妇人将将倒在床上:“没用的东西,一个妇道人家,也敢卖弄。我看幼奴这病多半是叫你害的,若不是你素日无容忍之心,幼奴今日不会有此一劫。” 美妇人怀中抱着一位紧皱眉头、挣扎哭泣嚎叫不止的小儿,这小儿才三岁,但面如金纸,神色惊恐,仿若三魂已失七魄,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那老者厌恶地瞥一眼沉默不语的妇人,挥袖离开。 待那老者离开,一位仆妇才心疼地扶起美妇人,担忧道:“夫人……” 方才神色木然的美妇人此时却吃吃笑起来,仆妇面色惊恐。 “我无容忍之心,”美妇人低低嘲笑,“他也配我拈酸吃醋,害人性命……” “鬼魂作祟!”那美妇人又仿若从梦中惊醒,握住仆妇的手,一惊一乍道,“我儿一定是被鬼魂所扰,我见到她了……我见到她了……” “她是谁?”仆妇问。 那美妇人却又神色恍惚,不言不语。 * 寒夜苦雨,寂冷清阴,竹林空寂,茅屋独立。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二人踏雨而来。 待这二人走近,才可看出这二人看着年方不过二十,年长一些的那位穿着黛色窄袖劲装,以木簪束发,腰间环一九霄灵蛇鞭。另一位年纪较小色女郎则身着浅绿上杉红绿间裙,肩上披着黄色帔子,双髻上铃铛叮当作响。 这二人承雨而来,裙底皆是泥泞,鞋袜早已湿透。 见此茅屋,两个人神色便是一喜。 这茅屋虽然破旧,但二人行路许久,一路无驿馆,早已身乏。又兼时近戌时,最近的云羌镇早已宵禁,再不寻一地方落脚,怕支撑不住。 见茅屋内有微光,那年纪稍小的女郎喜上眉梢,也不顾大雨磅礴,脚步轻快地向前。身后黛色窄袖劲装的女郎连忙将伞举高,追上那小女郎。 小女郎噔噔噔跑去,轻扣门扉,一面高声问:“有人家吗?” 屋内便传来一声闷响,一道尖尖细细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是什么人?” 黛衣女郎道:“我姐妹二人投访亲戚,只是更深露重,雨势淅沥,还请阁下行个方便,让我二人在此借宿一晚。” 过了许久,那屋主人方才开门,两位女郎定睛望去。只见这屋主人须发灰白,眼如豆粒,皮松褶多。 二人谢过老叟,一面收伞进屋。 黛衣女郎留心观察,见这屋内陈设简朴,处处漏雨。屋门左边的床满是虫蛀,被褥胡乱堆在一角,满是霉斑潮味。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屋门正对的供桌,不仅整洁如新,且干燥清爽。 供桌上方悬挂着一幅妇人提篮图,图上妇人神色温婉,额头上薄汗连连,篮中一小鼠探出头来。图上提着一联诗,只是墨水浸染,字迹模糊,辨认不得。 屋主人一面点上三支香烛,一面问:“二位是要投访何人?某看二位人生地不熟,或许可为二位引路。” 黛衣女郎便道:“云羌镇上富商,路氏。” “路府,”屋主人沉吟一番,而后微微一笑,“二位确定投奔路府?某听说路府近日遣散下仆,从路府出来的下仆个个都像丢了魂魄一样,还总是神色惊恐。已经有许多路府旧人出府不久就身故了。” “啊!”那双髻女郎捂住嘴,“死了?官府没查出怎么死的吗?” “怎么查?”屋主人面不改色地为炉灶中添柴,虽然还在漏雨,但屋内渐渐有了些许暖意,“那些下仆都是在家中死的,并无外伤,只是精神异常。” 他又忽然神秘道:“镇中人都说,这是那路家老爷从前作孽,冤魂来报复呢。” 恰在这时,一道惊雷闪过,双髻女郎只觉得身上一股凉意,一只冰凉的手不知不觉间搭上她的肩头,她隐约间看到一抹红色。 双髻女郎吓得立马尖叫一声,连忙扑向黛衣女郎:“师姐!师姐救命!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只见来人爆发出比双髻女郎还要大声的尖叫:“什么?有鬼?不要吃奴家啊啊啊啊。” 来人一身红色轻纱,被雨水打湿,裙角衣袖上处处有被火燎过的痕迹。赤红的长发凌乱而又**地披散着,分明是一副水鬼形容。虽然口中惊声尖叫,然而抬眸间一双金色的竖瞳却分明是平静无波的,头上赤色毛绒绒的耳朵异常灵活地竖起。 这人便是溪山,被镇于地下五百年,方才与那道人一战,虽然因祸得福有机会逃出来,然而却也身受重伤,险些动弹不得。还好她当机立断,装出一副毫不费力的样子把那个道人糊弄走了。 其实以溪山的道行,那个年轻道人伤不了她,奈何她本体被天师链捆缚多年,天师链上道门法术对她的本体一直有所损害。 而自从她两百年前习得引魂离体之术,便时常分出一魂短暂离开地下,虽然有距离限制,但这么多年她能引魂离体的范围也在扩大。近些年来,范围至少能到云羌镇了。 然而引魂离体虽然给她带来了乐趣,但引魂离体期间她的本体也会变脆弱,而那个道士闯入地下正值她优哉游哉引魂离体于云羌镇游玩时,虽然她即刻赶回,但也还是受了重伤。 趁那道士离开,溪山也从地下出来了。然而一爬上来兜头就是瓢泼大雨,砸得她一激灵。 然而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她走着走着,还被一个浑身缠着白布的怪人偷袭了。这个怪人还莫名其妙想带走她,溪山本就不剩多少法术,差点儿就被绑走了,幸亏一个路过的瞎子路过,不知道是打抱不平还是和那个白布怪人有仇,就打起来了。溪山也趁乱逃脱了。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个又是被火燎,又是像水鬼一样形容的溪山。 溪山想着,话本上凡人女子应该都是怕鬼的,那她也应该做出一副怕鬼的样子。 而对面差点就被吓懵的双髻女郎被她这一出贼喊捉贼惊呆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溪山看她们没什么反应,想了想以前看过的话本,一般这种时候凡人女子该干什么来着? 有了,她眼前一亮,于是娇娇弱弱对着屋主人道:“这雨下得这样大,奴家无处可去,不知道公子……”话本里这种情况下遇到的都是年轻公子,溪山还从未见过大雨遇上老头的戏码,一时拿不准该叫什么,一番思索之后,她豁然开朗,“老爷可否收留奴家一番?” 屋主人笑道:“自然可以,姑娘自便。” 黛衣女郎便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屋主人。 * 香烛燃尽,香烟弥漫,屋内重归漆黑。屋内是清浅的呼吸声。 一双如豆的眼睛却悄然睁开,随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床板深处悄悄爬出来一些老鼠。这些鼠身形异常庞大,豆豆小眼中闪着诡异的红光。它们潜向几位女郎。 “不太好吧。” 耳边传来女郎的声音,随后小鼠们瞬间死去,这人瞬间吐出一口血,神色惊异,“你?” 溪山摊摊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姑娘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我认识的人可不多,在查清楚之前,你把她弄死了,我怎么办?” 屋主人便褪去人皮,小眼如豆,毛发灰白,正是一只鼠妖。 鼠妖道:“某有要做的事,狐前辈只是路过,何必与某为难。” “你这迷香味道不错,”溪山嗅了嗅屋内残香,不过她有些不解,“虽然我有预感我装不了人,但是你怎么看出我本体的呢?”她好像没现形过吧? 总不能是老鼠对天敌的第六感吧? 鼠妖不置可否,一面召出更多小鼠,令小鼠们前去二位人类女子处。一面手化利爪,钩向溪山:“某本来与狐前辈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前辈既然不识好歹,那某也只好趁人之危了。” “其实你是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做个好妖。”溪山一面迎击鼠妖,一面真诚道。 她分神以法力护着角落中依偎晕倒的二女,但是如此分神,终究力有不逮了。鼠妖作势攻向二女,趁溪山救人之际杀了个回马枪,以手成爪掏向溪山丹田处,果不其然一颗妖丹运转于此。 鼠妖掏出妖丹,溪山立刻吐出一口鲜血。 鼠妖笑道:“前辈下辈子可要记得,别再多管闲事。” 鼠妖细细打量,忽然神色一喜,他看向溪山:“竟有六百年道行,某真是为前辈可惜了,”他摇摇头,“听闻几百年前道门第一大宗与一狐妖带领的妖军交战,双方两败俱伤,此后道门衰落,而妖族渐渐绝于世间。某修行百年方才化形,不想今日有此机缘。” 溪山笑道:“如此可惜,不如将妖丹还我。” 心下暗骂可恶,要不是伤还未愈,哪里容这小妖放肆。不过望着鼠妖动作,她却并不担心。 几百年前也有人想要夺她妖丹,只是妖丹入口,却反将那人丹田处金丹吸收,回归她体内。虽然她被那人算计囚于地下,但那人也讨不到便宜,以那人年岁,怕早就死了吧。 毕竟目今灵气衰微,那人金丹已毁,修行上难以寸进,更不可能得道成仙了。 鼠妖见她分毫不紧张,心生警惕,生怕有异,然而毕竟是五百年修为的妖丹,如此珍稀,只怕他再难遇到如此宝物。 鼠妖一时踌躇不已。 霎那间门被踹开,屋外细雨飘进屋内,有人疾步而来。 锵的一声,利剑破空,鼠妖顿时急转回头,迎面一把利剑刺穿心口,剑身上仍有道门术法的痕迹。 鼠妖软软倒下,手中妖丹自发回转到溪山丹田 遮挡视线的鼠妖一倒下,溪山方才看到那踹门者。 她瞳孔骤缩,几欲张口,却失言。 第3章 路引难住英雄汉 来人一身玄色广袖长袍,其上缀着暗金色纹理,玄绫覆着双眼,衬得本就雪白的肤色更加白,玄绫尾部陷入发髻的如意扣中,行动间高高的马尾扬起,马尾底部是两个狐形如意扣。 此人周身力量暴动,玄绫下的目光投向溪山,随即肉眼可见的更加焦躁难安。他长眉紧皱,似乎杀意难以遏制,他便拔出鼠妖胸口的剑,再次狂乱地戳刺鼠妖,刺得鼠妖躯壳如烂泥一般。 溪山用目光描摹此人轮廓。 她顾不上仍然隐隐作痛的丹田,声音嘶哑朝那人道:“过来。” 那人便停下胡乱挥剑的动作,神色迷惘地看了她一眼。 仿佛他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溪山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捂着腹部,神色痛苦地哎哟一声,但是她始终用那双金色的竖瞳定在那人身上。 果然只听当啷一声,那人手中的剑掉到地上,周身的气势一敛。那人下意识地朝着溪山的方向过来。 然而鼠妖尸体处一只黑影蹭的闪过,那人本收敛的杀气霎时暴涨,立刻调转脚步,还要追去。 溪山暗骂鼠妖误事,回头一定找他算账,然而当下有更重要的事,便咳嗽地更大声了:“来人呐,好痛啊。” 那人便犹豫了,下意识快步走来,那步伐敏捷,一点儿也不像目盲之人。他小心翼翼扶起溪山,神色迷茫,仿佛自己也搞不懂自己该做什么。 溪山摸摸他的脸:“刚才救我那个人也是你吗?你一直跟着我吗?” 那人神色一顿,一切尽在不言中,溪山便明白了。 她不禁心中一恸,喃喃道:“怎么这么傻啊……什么也不记得,就傻傻地跟着吗?万一我也不记得你,你要怎么办呢?” 那人神色迷惘,但是乖巧地任溪山动手动脚。 溪山看着他,其实方才那个瞎子为她与那个白绫怪人缠斗时,她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瞎子死气深重,她怎么敢认呢?她又怎么会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个生不生死不死的瞎子。 她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瞎子摇头。 她又问:“你知道你叫什么吗?” 瞎子想了想,皱着眉头:“闻……” 溪山打断:“不是。你叫云骥,记住了,云骥。” “云骥……”瞎子重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他便恍然想起了一个场景,在那个场景中,他握着少女的手教她写字,对她说:“我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云——骥——”少女拖长音量,“记住了,这么麻烦的字。你们人类个个都有好几个名字的吗?” “……”瞎子低声重复,“云骥。” 他神色便亮起来:“对,我的名字是云骥。” 溪山摸摸他的头,又握住他的手:“遇上了,就不许走了,好好跟着我。” 瞎子重复:“跟着。好,跟着你。” 本来也是要跟着的,瞎子想。他其实什么也记不得了,但是看见她的那瞬间,他心底便冒出一股深重的执念。 那个执念告诉他:跟着她,只有她身上才有你想要的东西。 * 天光大亮,黛衣女郎睁开眼,顿时翻起身。 她明明记得她昨夜分明只是闭目养神,怎么会直接睡着了? 双髻女郎噔噔噔跑过来:“姐姐你快看,”她指着屋主人的尸体,“昨晚的老伯死了。” 黛衣女郎神色一敛,环顾四周,昨日的狐女也不见踪影。双髻女郎见她样子,悄声道:“昨天的狐妖姐姐在外面,还多了个不认识的男人,看着是个瞎子。” 黛衣女郎神色意外:“你昨夜被吓,怎么今日反倒对那狐妖姐姐相称?” 双髻女郎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黛衣女郎整装束发,跨过老叟尸身。 雨后初晴,身着绯色轻纱的女郎坐在磨坊台上,同立在身旁的玄衣郎君说说笑笑,那郎君面上覆着玄绫,看不清楚神色,只是不时颔首以作回应。 溪山正说笑,见黛衣女郎推门而出,便挥挥手:“美人可算醒啦。” 黛衣女郎见溪山形容,对师妹的转变便了然了,她这师妹向来爱美,见了这狐妖真容,估计被迷得五迷三道了。 然而她目光锐利:“昨日老伯身亡,姑娘可知?” 溪山摊手:“知道啊,”她指指旁边的男人,“他杀的。” 黛衣女郎便神色剧变,旋即抽出腰间九霄灵蛇鞭,指向那云骥。云骥察觉杀意,登时周身气势暴涨,便欲抽剑。 “好啦,好啦。”溪山摸摸云骥的头安抚他,又微微一笑,“小姑娘不要这么大戾气嘛,那个老头又不是什么好人,要杀你们俩呢,他可是救了你们。” 黛衣女郎冷冷道:“说到这个,在下倒有些好奇,在下见那老叟古怪,本无意睡下,谁知阁下一出现,我反倒很快失去意识。” 溪山大感冤枉:“你睡了那关我什么事,你看看那个屋里燃的什么香,毫无察觉也就罢了,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双髻女郎听了便登登跑回屋,捏起燃尽的香灰放到鼻尖一嗅,发觉果然是迷香。 “如此说来姑娘倒是一片好意,是在下冤枉姑娘了,”黛衣女郎反唇相讥,“只是姑娘深更半夜,化形而来,如此可疑。翌日那老叟又身故,姑娘说那老叟欲杀我姐妹,可有证据?” 见她咄咄逼人,云骥似乎忍无可忍,锵的一声抽出剑,黛衣女郎甩鞭,二人酣战起来。 双髻女郎躲在门缝处暗暗担心,见师姐力有不逮,对方武艺高强。她咬咬牙抽出一把短匕,拿出符纸,正要刺破食指以血画符,一道红纱缠住她拿匕首的手。 “小美人肤如凝脂,岂可毁伤,”方才还优哉游哉坐在磨坊台上的溪山顷刻间到了双髻女郎耳边,“放心吧,你姐姐死不了。他又不是嗜杀之人。” 双髻女郎神色大惊:“你你你……” 溪山冲她眨眨眼,双髻女郎下意识脸一热,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唾弃自己,师姐安危尚不能保证,自己怎么就被迷惑了。 溪山看她反应,笑得不能自已。 另一头双髻女郎身形一退,见那玄衣盲者虽目盲,但行动仍旧敏捷非凡,甚至比常人反应更加迅速。 黛衣女郎心中微觉不妙,常听说有些缺失一感者其他感知会变得更加敏锐,譬如有些人耳聋,那他的视觉就会较常人更为敏锐,有些人目盲,那他的听力就会更加敏锐。恐怕此人便是如此。 黛衣女郎难以看透此人功夫师承,又觉此人气场诡异,一边以鞭回击,一边从怀中掏出天眼符贴到眉间,口中念咒的同时定睛看向盲者,这一看她霎时一惊:“死气如此深重,你分明已是死者,怎么还能在世间徘徊?” 那玄衣盲者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还以为是哑巴呢,居然不是,双髻女郎一边偷看一边想。然后她感觉到一阵微风,身旁一道红影掠过。 锵的一声又是一击,黛衣女郎险险避过,顿时翻滚,顺势蓄力将九霄灵蛇鞭抽向盲者。 这一击她灌注了不少灵力,若是击中必能叫对方脱一层皮,然而有人以柔克刚,在电光火石间接住了她的一鞭。 随即她感觉到一阵拉力,手中鞭子脱手,她大惊。 “嘶,”溪山甩甩手,硬接鞭子让她的手皮开肉绽,“看不出来啊,小姑娘力气挺大。” 她还要说什么,身后的云骥拉过她的手,手中的佩剑也随手扔下。 “哎疼疼疼,”许是过于焦急,云骥手下的力道很重,溪山便笑笑,好像疼得不是她一样,“你可怜惜着我点儿吧。发泄完了吧?你真是越来越凶了,从前那副样子是装的吧。” 盲者闷闷道:“从前的样子,不记得了。”他嘴角一抿,一副懊丧的样子,“对不起,害你受伤。” 溪山便忍不住笑,还想摸他头,只是他身量高,飘起来摸又不太雅观,只好放弃:“所以你得听话,下次别随随便便就动手。你看,”她晃晃受伤的右手,“唉,我本就有伤,现在伤上加伤,你可得好好伺候我了。” 云骥默然不语,又面向黛衣女郎,冷冷道:“她伤你。” 黛衣女郎面色一变。 “哎哎,”溪山说,“都说了,你得听话,别随随便便动手。要不是你先打架,人家怎么会动手,我又怎么会受伤?好啦,当务之急是找药,我快疼死啦。” “我有我有,”双髻女郎悄悄扶起黛衣女郎,听到这话连忙举手,“我这里有金疮药。” 看着黛衣女郎不赞同的目光,双髻女郎心虚地笑:“我看这个狐妖姐姐没有恶意,师……姐姐,我觉得狐妖姐姐没有骗我们。” 黛衣女郎无奈:“我看你就是为色所迷。” 双髻女郎心虚地嘿嘿一笑,她从小就爱美色,所以才总爱缠着最好看的大师姐。双髻女郎噔噔噔跑去拿包袱里的金疮药。 “还是小姑娘嘴甜,”溪山笑眯眯地,“我也不能辜负了小姑娘的信任。” 她手一扬,一团絮状光团便从那老叟尸身处飞来,随后进入黛衣女郎脑中:“这是那具尸身死前所见,也是昨夜原委。可惜让那小妖跑了。” “……”黛衣女郎消化完所见,朝溪山拱手,“姑娘恕罪,只是姑娘身为狐妖,又以假名示人,虽然在下能看出来姑娘无恶意,但是实在难以信服。且姑娘身边这人又是突然出现,在下与家妹很难不怀疑。连累了姑娘受伤,冤枉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我昨夜便想说了,”溪山十分不解,“我明明伪装得很好,你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我是狐的呢?那鼠妖看出来我不奇怪,到底百年道行,但你是如何知晓的?我见话本和戏文上的凡人女子言行都是如此,自认毫无破绽。” 黛衣女郎:“……” 拿了金疮药的双髻女郎:“……” 谁家凡人女子长着狐狸耳朵啊! 双髻女郎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额,狐妖姐姐,你下次想装成人,可以先把耳朵收起来。还有头发,虽然也有胡姬是天生红发的,但是往往也没你这样红的。” 溪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又摇摇头,“不过方才你说我是假名,这可不是假名,我用了几百年呢。话又说回来,不管我的名字是不是假名,你们俩甚至没告诉我名字呢。” “……”黛衣女郎抱拳,“是在下胡乱揣测了。在下褚筱,一山观门下大弟子。” “方孺意!”双髻女郎连忙拍拍胸脯,“大方的方,孺子可教的孺,肆意的意。” 褚筱道:“不知溪山姑娘有何打算?” “不知道呀,”溪山摊手,任由云骥为她上药,“我才刚爬上来,还没来得及打算呢。” 褚筱又试探道:“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姑娘没有打算,那不如暂且与我二人同行。且你因我姐妹二人受伤,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唔,”溪山点点正在专心给她上药的云骥,“你怎么看。” 云骥沉默一下,感受到她的目光久久停留,还是开口:“你想,就可以。” 溪山发愁地看着他:“再这样下去你的语言会退化的吧,看来我得多找机会让你说说话。” 她又笑笑,对褚筱道:“既然他没意见,那就一起呗。不过你们俩可别再打起来了,你别看他凶,不理人,他这人心肠可软。” 褚筱不以为然,又朝盲者拱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盲者并不理会。 “云骥,他叫云骥。”溪山道,“说起来,按照辈分,说不定你还要叫我一声祖奶奶呢。” 褚筱眉心一皱。 溪山又道:“开玩笑的,不过我这年纪,你们小姑娘叫我一声祖奶奶也不为过嘛,你这是什么表情。” 褚筱面无表情:“此处不远便是云羌镇,我与师妹正是要前去此镇为一户人家办事。我先去收拾行囊,若是溪山姑娘同意,那我们尽快出发。” 趁着收拾行囊,褚筱悄声对方孺意道:“此二人来历成谜,不可信。回头我会去信师父,你也多加小心,别轻信。” 方孺意噫了一声,又讷讷道:“可是我看溪山姐姐不像坏妖啊……” 褚筱:“你见哪个美人会觉得像坏人。” 另一头。 溪山探头看云骥表情,故意叹气:“还说听我的呢,我答应了你就不高兴。” “……”云骥一顿,有些慌乱,“没有。听你的。” 溪山看他反应,偷偷笑了一会儿才解释道,“那个姓褚的小姑娘身上有一股我熟悉的气息,她又姓褚,反正咱们也没有目标,不如跟着她顺势查查看啰。” “……” 云骥语气古怪地低声重复:“熟悉的气息。” 他听着耳边溪山与方孺意谈笑的声音,心头漫上了一阵异样。 感到熟悉不应该只是对我一个人的吗? 萍水相逢,那个人凭什么让你感到熟悉? 但我和你好像也是萍水相逢。 …… 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迷惘起来。 * “站住,”守城的官兵道,“把路引拿出来。” 被拦住的玄衣盲者肩上卧着一只狐狸,闻言神色不变。 而跟在身后的褚筱暗自扶额,见那官兵因被无视而神色难看,连忙上前:“官爷,他是个瞎子,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那官兵神色稍霁,但还是没好气道:“瞎了又不是聋了,听不见人说话吗?” 方孺意顺口道:“瞎久了脾气不好呗。” 那官兵挥挥手:“这不重要,他的路引呢?你们是他家里人吧,把他路引拿出来。” 褚筱神色微顿,那官兵立马察觉,警觉道:“没有路引?” “来人,将这一伙人拿下!” 第4章 狱中温泉沐清晖 一个时辰后,地牢。 “有劳官爷,”褚筱塞给守门官兵一锭银子,“若是官爷有空暇,能否帮我带话。” “这……”官兵原本面露难色,掂了掂银两重量,方才展颜,“既然姑娘心诚,在下就跑这一趟,只是不知姑娘要带什么话?” 褚筱便附耳过去。 “啊!”一只老鼠从眼前飞快爬过,方孺意小声惊呼,又连忙捂住嘴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从小在一山观娇生惯养,观主待她如亲女儿一般,因她怕吃苦,连早课都能给她免了。不想今日身陷牢狱之灾,地牢里阴暗潮湿,虫蚁遍地。 褚筱一回来,见方孺意模样,心下微叹。 而云骥只是抱着化为狐形的小狐狸溪山,看也不看她们这边。 褚筱微微犹豫,还是开口:“云公子,溪山姑娘,我已托那官兵去找路府路老爷,只是恐那路老爷未必能给我们解决路引之事。溪山姑娘,我等**凡胎,不能日行千里,但对您想必不是难事,如果……” 不等褚筱开口,云骥便冷冷道:“不行。” 褚筱意外看他一眼,方才一路,云骥不曾开口,只专心抱着狐狸。但凡开口,也只是与溪山交谈,并不理会她人。 但不管云骥态度如何,褚筱仍坚持说完:“如果您愿意的话,可否前去一山观,我观观主也许有门路。云公子,路引也是为您而办,若不处理,只怕接下来去哪里您都要下狱了。我朝没有路引的黑户不能通行。” “唔,”狐狸的金瞳看向褚筱,口吐人言,只是为防其他犯人听到,这声音极低,“不无道理。” 云骥又急急道:“不行。” 溪山便问:“为什么?” 云骥一顿,玄绫下睫毛低垂:“你说要我跟着你的。”不可以分开。 褚筱没料到是这个缘故,眉心一皱,方孺意也横眉立目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们之所以被关进来,还不是因为你?如果只有我和师姐,我们这会儿都到路府了!” 方孺意说这些倒也不全是怪罪云骥,只是溪山化作的小狐狸小巧可爱、皮毛光滑,方孺意素来爱看美人,对这种玉雪可爱的小动物自然也是爱不释手。 一路上她几次想抱抱小狐狸,这人腰间的佩剑就会蠢蠢欲动,愣是让她找不到一个机会。方孺意那时便很不爽了。 后来进城被扣,那个官兵搜走她们身上的包袱,还要带走小狐狸,谁知这人本来沉默配合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差点又和那官兵打起来。 还是师姐出面,对那个官兵说这是自家兄长,年幼时因双目失明而性情古怪,更将这狐狸视若珍宝,轻易不能离开。 那官兵本也是好意要放生狐狸,见不能得手,且这狐狸手足有伤,放生了恐怕也不得平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方孺意还要再说,褚筱制止道:“师妹,不得无礼。” “小姑娘这话不对哦,”狐狸含笑的声音在空中幽幽响起,空灵而又诡谲,“虽然没有他,你们不会进地牢,但你们也许昨晚就丧命了。” 方孺意并未见过鼠妖尸体死前所见,不解其意,褚筱却了然于胸,连忙道:“溪山姑娘所言甚是,二位救命之恩,我与师妹牢记在心。只是眼下情势所迫,还请溪山姑娘说服云公子。” “唉,”溪山叹气,“你的主意我也很心动,只是我伤势未愈,恐难成行。云骥向来不是任性之人,他只是顾忌我伤势罢了。” 何况她一个半妖,云骥一个死气深重的非人,去一山观究竟是去求援还是送死呢? 褚家小辈不会当她是傻子吧,这么明显的陷阱都敢让她跳。 褚筱神色微顿,笑道:“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而方孺意听了半天,完全没听懂在说什么,只能一头雾水地求问师姐。 在地牢待了三天,路家的消息还没传来,褚筱不免等得有些心焦。 地牢作为关押犯人的场所,自然条件很差,每日只会送一顿饭,只是为了确保犯人还活着。送的饭菜也多半是毫无油水的青菜和冷馒头,有时候甚至会有馊掉的饭菜。 方孺意一开始不肯吃送来的饭菜,然而饿了一天之后,她也只能忍着吃一口没馊掉的冷馒头。 地牢更不会有专门的如厕之地和洗浴之地,方孺意等人也只好忍着不出恭,方孺意看着抱着狐狸的盲眼青年郎君,忍不住发出羡慕的感叹:“师姐,我好羡慕她们啊。” “?” “她们不用吃饭,不用如厕。我觉得她们也根本闻不到这地牢里到处都是的恶臭。” “……” “师姐,我感觉我都快被熏成泔水味了……” “……”褚筱抚额。 溪山也忍不住笑出声,她看着愁眉苦脸的小姑娘,从云骥怀里跳出来,她没注意到云骥的手蜷了蜷。然后原地设下一个结界。 方孺意只见一层朦胧的光罩住了整个牢房,随后溪山所在之地出现了一个红衣女郎。 方孺意震惊:“你你你……你怎么在别人面前化形了?” “我我我……”溪山笑着学方孺意,“哎呀,我忘了,这下怎么办,他们都看到我化形了,那我只能杀人灭口,毁灭证据了。” “别别别,”方孺意连忙道,“大家都是无辜的。” “可是他们看到我化形了呀。” “……” 褚筱忍不住道:“溪山姑娘你别逗她了,师妹,溪山姑娘方才在这个牢房中设下结界,此刻外面的人是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交谈的声音的。” “啊。”方孺意恍然大悟。 而溪山笑而不语,正要坐到云骥身边,云骥却微微摇头。 随后云骥站起身,脱下外袍露出精瘦的腰身与修长匀称的双腿,腰间挂着一个手艺拙劣的玉佩。 溪山目光凝在玉佩上。这玉佩玉质光滑通透,能看出来主人时常把玩,表面无一丝划痕,也能够看出来主人悉心保存,极为珍惜。玉佩上雕琢着一只不成形状的小动物,角落依稀能看出刻着字,只是看不清内容。 云骥将外袍盖在地上,才示意溪山坐下。 溪山便毫不客气地坐了。 她又随手设下一个小结界,方孺意进去一看,惊喜地发现是一方小小的温泉,深度约到她腰间,她便回头看溪山。 溪山笑着冲她摆手:“临时移来的,你不是想要洗浴吗?快去吧。只是衣裳我是变不出来了,我只能临时挪用一番。倒是也可以从成衣店里取来,只是你们人间会把这叫偷吧?” 她歪了歪头:“我可是有原则的妖精,才不会不问自取。” 云骥便一顿。 他听到有人语气无奈中带了三分纵容:“听说今日又有师妹的首饰不见了,还有郑师弟无缘无故从后山掉下去,摔残了双腿。” 分明早已双目失明,他却看见眼前一个颜色鲜妍的少女冲他弯眉一笑,素日潋滟含情的双目弯弯的,如月牙一般。 那少女语气有几分无赖:“你那个师弟老是欺负捉弄别人,他去后山也是要捉弄你师妹。他那么喜欢捉弄别人,想来是觉得很好玩咯,那我陪他玩玩不为过吧。” “至于首饰,谁让你不给我买的。你不仅不给我买东西,还一下子消失那么久。”少女控诉道。 那人便微微叹息:“我只是闭关了几日。我跟你说过的,在人间,不问自取……” “不问自取便是偷,偷盗者品行不端,为人轻视。”少女捂着耳朵不听他念叨,“可是你不是给了她们钱嘛,我知道你不会不管的呀。” 那少女满是理所当然,眼中全是信赖与依恋。 他听到自己胸腔处骤雨一般的心跳,骤雨初歇,微风拂过,一朵小花开起来。 “多谢溪山姑娘。”褚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洗漱完成,方孺意顿感一身轻松,只是也许是一桩心事了结,她的腹中又传来一阵鸣响,方孺意顿时大囧。 溪山把玩着云骥腰间的玉佩,听到这声鸣响不免轻笑起来。 方孺意脸上一热,心中暗暗恼自己不争气的肚子。 溪山摊了摊手:“食物我可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们要是愿意吃些野果,我倒是能弄过来一些。” 褚筱有些神色复杂:“不好再麻烦溪山姑娘了,溪山姑娘为我二人运来温泉水,解我二人困厄,已是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 溪山便托着腮:“这好办,你叫我一声祖奶奶,实在不行叫祖宗也行,就一笔勾销了。” 褚筱:“……” 溪山哈哈一笑。 褚筱还要说什么,只见溪山随手掐了个诀,小结界与温泉水悉数消失,而四周环绕着的朦胧的微光也如雾般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重返鼻间的恶臭。 方孺意顿时捂住鼻子,洗浴过后更加难以接受地牢里这股恶臭的气味了。 溪山也早已变回了小狐,跳上云骥怀里,云骥便非常自然地捋她光滑的毛发。 幽幽空灵的声音回荡四周:“有人来了,还是很多人。” 褚筱略一深思,猜想应当是路府有回信来了,只是为何会是许多人呢?她有些不解。 不一会儿,一阵凌乱的步伐响起,一群官兵簇拥着中间一位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急匆匆而来。 这官员方头大耳,满头大汗,肥胖的身躯跑动时肉一颠一颠的。他旁边的一位身形瘦削,看形容应当是位师爷。 城门那位扣押褚筱一行人的官兵跑在前面,见到褚筱,就指了指她们所在牢房:“大人,就是她们。” 那官员提着官袍,冲到褚筱这一间牢房门前,扑通一声跪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人一时目瞪口呆。 第5章 优伶戏中良人误 悬日当空,云羌街市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最繁华喧闹的地方,矗立着一栋高楼,雕栏画栋,美不胜收,匾额上是恢宏大气的“广月楼”三个字。 从上方看,方可看见这广月楼竟是环湖而建,狐中央是一个菱形亭榭,上书四字:在湖中央。有几条游廊曲径穿湖而过,中央汇聚于这亭榭。只有从广月楼旧人口中打听,才可得知,广月楼楼体所环绕的这湖,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广月楼楼主派人特意打造,精心设计。 从二楼的雅间,正好能清楚看见湖中心的亭榭以及湖中大片种植的芙蕖,此时立夏刚过,芙蕖花尚未盛开,但也隐隐见零星芙蕖探出花苞。 而此刻溪山一行人正是在这广月楼二楼最好的雅间内。 事情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 巳时,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跪下,手下的师爷立马派人打开了溪山一行人所在牢房的门。 褚筱等人一头雾水地出了牢房,那官员以袖擦汗,一面道:“下官乃云羌镇镇遏使,手下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几位贵人,还请贵人见谅。” 褚筱满目茫然,问道:“镇遏使大人是受路府所托?”师父说路家只是一介商人,难道在云羌镇如此有权势? “路府?”镇遏使的语气仿佛有些诧异,正要继续说,旁边的师爷附耳过去悄悄嘀咕了几句,镇遏使立马满面春风道,“是,是,是路府托下官来的。几位无辜下狱,是下官的属下失察,下官回头定会好好惩戒他。” 站在前面低着头的官兵顿时脸色煞白。 “呃,”不待褚筱开口,方孺意有些忍不住了,“可是他也是秉公办案啊,是我们丢了路引在先,他职责所在,把我们抓起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因为这个惩戒他,不是太让人寒心了吗?” 趴在云骥肩头的小狐狸溪山看向方孺意,暗暗赞了一句好孩子,一只修长的手便仿佛无意间抬起,恰好挡在了溪山的眼前。 溪山内心挑眉,便干脆从肩上这个角度看着这个装作无意抬手的人形状完美的侧脸。似乎察觉到溪山目光,这人耳后的大片肌肤泛红起来。 而原先脸色煞白的官兵被方孺意这一回护,脸色好看了一些,偷偷抬起头看一眼少女。 镇遏使看向方孺意:“这是?” 褚筱便把方孺意拉到身后,解释道:“是我师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所以口无遮拦了一些。还请镇遏使大人见谅。” “岂敢岂敢,”镇遏使手一扬,旁边师爷递上一个精致华贵的匣子,镇遏使打开匣子,取出一枚小巧精致、玉质细腻的凤凰衔珠玉佩,“敢问这玉佩是哪位姑娘的?” 褚筱神色一顿,这不是方孺意携带多年的贴身玉佩吗?犹记得在山门,褚筱见过观主叮嘱方孺意一定要好好保存,切莫遗失。 她便刻意观察方孺意反应,见方孺意睫毛低垂,咬了咬唇方才道:“我的。” 镇遏使便长长作揖,双手奉上玉佩:“少年英才,胆气过人,下官佩服。只是这等珍稀宝物,贵人还是小心保管,切莫离身为好。” 方孺意接过玉佩,神色不明地打量了一下,方才收进怀里,她目光一扫,看见褚筱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意识露出了一个笑容。 镇遏使还要客套,方孺意腹中又开始鸣响,镇遏使拍了拍额头道:“下官疏忽了,几位贵人被关几日,此刻应是饥寒交迫,下官立马为几位安排酒宴,接风洗尘。” 褚筱推脱了几番,最终还是拗不过镇遏使,只得成行。 临行前方孺意欲言又止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先前那个把我们关起来的小兵……” 镇遏使立马赔笑:“贵人只管放心,贵人都开口了,是那属下之荣,下官自然不会再行惩戒之事。” * 回到此刻,褚筱一行人与镇遏使如坐针毡了一阵,忽然师爷行色匆匆,面色难看地看了一眼雅间各位,才前去镇遏使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镇遏使听了便面露难色。 褚筱问琴弦而知雅意,顺水推舟道:“大人既有公务在身,不必顾忌我们。” “这……”镇遏使犹豫一番,还是道,“下官失陪,下官已在广月楼为各位定了房间,各位贵人在云羌镇期间随时可来住,账目回头会记在下官账上,一应吃食、玩乐花用,皆可报下官名字。” 褚筱拱手道:“有劳镇遏使大人了。” 镇遏使一离开,溪山立刻从云骥怀中跳下,化为人形。她本来想直接去抓桌上布置的菜肴,但是看了看云骥,想了想,昂首道:“我手伤了,喂我。” 方孺意连忙道:“他看不见,溪山姐姐,我来帮你吧。” 溪山便眉眼弯弯看方孺意,正要开口,云骥立马道:“不用。我可以。”于是立刻用筷子稳稳地夹了一块儿竹息丸喂到溪山嘴边,溪山张口吃下。 方孺意忍不住又悄悄瞪了云骥一眼。 溪山一面咀嚼,一面道:“先前那个师爷和那个镇遏使耳语,我听见他说,‘那人说了,如若贵人什么都不知道,不需点破,不要让贵人有所怀疑。’” 褚筱道:“原来如此,我观那镇遏使态度古怪,路家虽财势泼天,但应当还不至于能让一镇长官如此担惊受怕。” 溪山便笑:“那个凤凰衔珠玉佩,是个好东西,上有真龙之气,我没看错的话,还是两道。小意儿,你听那位镇遏使的,好好保管。” “啊,”方孺意目光乱转了一通,“嗯。” 褚筱微微一笑:“这玉佩是我观观主赠予师妹的,我观乃京中名观,兴许正是陛下赏赐的御用之物,才会沾染了真龙之物,师妹你说对吧?” 方孺意连忙点头:“对对对,是师姐说的这样。” 溪山吃了一口云骥挟来的菜,了然一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广月楼的菜果然名不虚传,口感细腻,酸甜适中,美哉美哉。我看这天色将近午时,看来咱们还有幸能欣赏广月楼另一名景。” 褚筱道:“溪山姑娘看起来对云羌镇很是熟悉,但却似乎完全不知进云羌需要路引,看起来从未以人身进入云羌镇?” “何必如此窥探,”溪山微笑,“褚姑娘亦是诸多隐瞒,与人交往,何必交浅言深。” 褚筱便道:“是在下冒犯了。” 恰在此刻,午时已至,一位身段窈窕、浓妆艳抹的优伶舞步雅韵,步伐轻盈而又迫切,从一方游廊步入湖心亭,口中咿咿呀呀地高唱道:“苦也!妾今日命薄于此!” 随后另一方位,一个红脸男人,身着衙役戏服,手持钢刀,追来亭中,唱道:“兀那贼人,休要抵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方孺意便有些索然无味:“原来是戏台子,看起来又是一出冤枉良家女子的戏码。”京城戏班众多,方孺意少时常常偷偷溜下山去看,久而久之见多了戏班子的戏码也就对其套路了然于心了。 溪山吃了一口云骥喂来的糕点,调笑道:“看来小意儿见识良多,只是这出戏可不是冤枉良家的戏码,这戏叫做《良人误》。名虽如此,但戏文中主人公可不是什么良人。” 她便一时兴起,仿起那戏台子上的女郎,哀哀戚戚唱道:“妾本良家,一遭沦落至花楼,相逢多是无情郎。谁想一朝遇元郎,元郎有情妾有意,温言软语如夫妻。奈何!奈何!元郎家有河东妻,妾与元郎只得休。” 忽又春风拂面,与那戏台女郎狼狈奔逃大呼冤屈的声音重合:“幸哉!幸哉!一朝柳暗花又明,元郎欲休河东妻,与妾结作连理妇。” 方孺意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讷讷道:“这,这,这不是为了青楼女子休了正妻吗?这个元郎好像也并非良人啊。” 溪山掩面笑:“你猜猜,这戏文主角结局如何?” 褚筱一时也听入戏了,喟叹一声:“多半是遇人不淑,这元郎连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如此毫不留情,何况是青楼女子。” 溪山接过云骥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继续唱道:“谁料元郎心肠毒,妾今日命丧于此,人头落地,尸骨无存!死后清名无存!来日妾再遇元郎,剥皮抽筋不解恨!士之耽兮犹可说,女之耽兮不可说。看客若遇有情郎,莫学妾作多情妇。” 方孺意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狠心的人,她原先最多料想的是这个元郎辜负了这个青楼女子,却未曾想到这个女子最后付出生命的代价。 褚筱却听出不对:“人头落地,而方才追逐那优伶的也是一位衙役,难不成这青楼女子最后竟然是被斩首示众的?可是为什么?目前元郎和这女郎的恩怨,为什么却会招致斩首之刑?” 溪山拍拍手,笑眯眯道:“聪明。普通的情感纠葛自然出动不了官府,可是你们忘了,这戏文中还有一个人呀。” “那就是,元郎所娶的那个河东妇,她去哪里了呢?” 众人悚然一惊,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云骥冷冷道:“罪有应得。” “对呀,罪有应得,”溪山笑眯眯道,“这世上有些人,哪怕零落成泥仍然不掩风姿,绝不与俗世同流合污。有些人却利欲熏心,害人害己。”